引子
每年7到9月,是全世界音乐节集中举办的季节。我一直想,如果能在这时来一次音乐之旅,在年底翻看照片,盘点时光的时候,应该可以带着满足感撕掉日历的最后一页了。
2014年,我如愿以偿,而且几乎是超值实现愿望。8月中旬,我和一些朋友相约,到德国和奥地利享受假期。此时正是欧洲音乐节“大丰收”的时候,我决不会放过观看拜罗伊特音乐节和萨尔茨堡音乐节的机会,于是,十天之内,将拜罗伊特节日剧院的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萨尔茨堡音乐节的理查·施特劳斯歌剧《玫瑰骑士》、萨尔茨堡音乐节布赫宾德贝多芬奏鸣曲音乐会、波利尼独奏音乐会、穆蒂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音乐会、巴托莉和她的朋友们音乐会、萨尔茨堡音乐节青年歌唱家项目凯旋音乐会等尽收眼底。
德国拜罗伊特音乐节和奥地利的萨尔茨堡音乐节在欧洲诸多音乐节中水平首屈一指,无论节目安排、场次数量抑或演出阵容,都是其他音乐节无可比拟的。虽然都是重量级音乐盛事,但二者形态迥异,各有千秋,风格和定位也可谓大相径庭。在奥地利与德国的青山绿水之间,在无数古堡与小镇散落的路上,我们马不停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除了精彩纷呈的演出,还有每个城市以文化内涵塑造的属于自己的个性。每个城市的身份密码都隐藏在专属于她的历史与文化传统当中,都隐藏在音乐以外人与自然的和谐氛围中。
瓦格纳王国
德国拜罗伊特音乐节的历史可追溯到1876年,是欧洲年代最为古老的音乐节之一。拜罗伊特音乐节也被称为瓦格纳音乐节,一般于每年7月中旬开幕,时间持续五到六周。音乐节的全部演出都在拜罗伊特节日剧院进行,剧目都出自理查·瓦格纳笔下。拜罗伊特节日剧院自建成以来,就只上演瓦格纳的歌剧作品,这种“品牌专卖”式的剧院在世界范围内绝无仅有,它的传统与建造剧院的历史密切相关。拜罗伊特还有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剧院,规模并不比拜罗伊特节日剧院小,名为边境伯爵剧院,这里专门举办其他音乐会,是拜罗伊特日常文化活动的中心。
了解了拜罗伊特与德国浪漫主义作曲家瓦格纳的关系,从生根发芽伊始,到今天庞大的家族体系,人们会感觉到拜罗伊特音乐节的历史简直就是“瓦格纳王国”的历史。
19世纪六七十年代,瓦格纳处于事业顶峰期间,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对其歌剧相当痴迷,全力支持作曲家建造一座专门演出自己歌剧的场所。1871年,瓦格纳最终选中位于德国中部的小镇拜罗伊特。这里风景优美,距离纽伦堡约60千米。剧院建在小镇北部的山丘之上,据说这里是拜罗伊特的中轴线,可见作曲家地位之高。瓦格纳随后又在路德维希二世的新宫附近建造了一座别墅,并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晚年。
拜罗伊特节日剧院建筑风格保留欧洲18世纪传统。和边境伯爵歌剧院比起来,无论是外观还是内部,其奢华程度都相距甚远。这可能与瓦格纳对戏剧的审美有极大关系,瓦格纳并没有把剧院当作享乐之地,他的戏剧和音乐充满教化色彩,是让人们来接受洗礼的。至于剧院,只是呈现瓦格纳宏大戏剧的载体,它不能喧宾夺主,以自身之美掩盖戏剧之美。
节日剧院约有1600个座位,相比欧洲其他剧院,包厢数量较少,只有观众席后的两层。剧院的舞台宽大,乐池很深,大编制乐队在其中演出也非常从容。与其他乐池不同的是,坐在观众席,既看不到指挥,也看不到乐池透出的光,人们几乎感受不到乐队的存在。开场时,灯光未亮,音乐从低声部响起,似乎是大地发出了呻吟与颤动,将人笼罩其中,感受到震慑心灵的力量。这一切都是按照瓦格纳对歌剧的要求定制的——乐队和指挥不能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舞台上的剧情和听得到的音乐才是最重要的。
理查·瓦格纳于1883年逝世。作曲家死后,瓦格纳家族之树仍然枝繁叶茂,拜罗伊特音乐节在绿茵的庇护下延续至今。虽然在一百余年的时间中,家族纷争始终没有中断,但客观来讲,矛盾也成为动力,所有继承者都为拜罗伊特音乐节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拜罗伊特音乐节的第一任“掌门人”是作曲家的妻子——著名作曲家、钢琴家李斯特之女柯西玛,柯西玛坚决维护作曲家生前原意,坚决不允许任何人改动瓦格纳的“钦定版本”;在柯西玛之后,1906年,瓦格纳的儿子齐格弗里德·瓦格纳接替音乐节艺术总监的位置。齐格弗里德1930年去世时,两个孩子尚未成年,于是,他的妻子——遗孀温妮弗莱德·瓦格纳成为音乐节总监。温妮弗莱德是拜罗伊特音乐节历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她生于英国,从小父母双亡,因养父是理查·瓦格纳的朋友与瓦格纳家族结缘。
温妮弗莱德的到来为瓦格纳家族带来始料未及的冲击,年轻的齐格弗里德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的妻子未来会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核心人物纠缠不清。1925年,在一次偶然相遇中,温妮弗莱德结识了希特勒。希特勒对瓦格纳的热爱促使二人成为好友,此后,温妮弗莱德始终与希特勒始终保持“过从甚密”的关系,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在德国著名女作家布里吉特·哈曼 (Brigitte Hamann)创作的《温妮弗莱德·瓦格纳传》中,记录有她冒死将笔纸传递到监狱,希特勒借此创作《我的奋斗》一书的故事。
战后,温妮弗莱德仍没有彻底中断与纳粹势力的关系,拜罗伊特音乐节也因此受到牵连,一度被德意志政府关闭。1951年,在全体家族成员的共同弹劾下,温妮弗莱德最终被卸去所有职务,没收财产,逐出拜罗伊特。齐格弗里德的两个儿子维兰·瓦格纳和沃尔夫冈·瓦格纳届时已经成年,音乐节再度恢复,由理查·瓦格纳的二位孙辈联合掌权。1966年,非常具有艺术天赋的哥哥维兰(推出了多部瓦格纳歌剧的全新制作)去世,沃尔夫冈独自担任音乐节总监。
进入20世纪70年代,拜罗伊特音乐节的格局发生了实质性变化。1973年,理查德·瓦格纳基金(Richard-Wagner-Stiftung Bayreuth)成立,基金会的负责人为拜罗伊特市长米歇尔·霍尔(Michael Hohl)。虽然,沃尔夫冈担任基金会主席,并与基金会签订了终身合同,但自此,拜罗伊特音乐节不再是瓦格纳家族的私有物品了。1986年,拜罗伊特音乐节有限公司(Bayreuther Festspiele GmbH)成立,该公司负责音乐节的运营工作,基金会承担决策工作。有人认为此事标志着瓦格纳王国的解体,但是随后几年中拜罗伊特音乐节的震**,仍向世人证明,瓦格纳家族树根深蒂固,他们仍将延续这一百年音乐节的“如一”传统。
自沃尔夫冈担任拜罗伊特音乐节艺术总监以来,对他不满的声音不绝于耳,很多人诟病沃尔夫冈才能平庸,启用了很多与歌剧制作无关的话剧导演和舞台新人,其制作主张破坏了拜罗伊特的高贵传统,使音乐节“不伦不类,像个实验室”。但由于其终身合同,基金会也无可奈何。关于第四代接班人的问题,沃尔夫冈与基金会也相持不下,致使这个问题一度成为世界音乐界最“流行”的话题。在最终协商而定的方案中,候选人主要集中在维兰的女儿尼可、沃尔夫冈与前妻的女儿艾娃、沃尔夫冈与现任妻子古德伦的女儿卡特琳娜身上。曾有传言卡特琳卡将与著名德国指挥家蒂勒曼结成连理,共事音乐节。但最终,艾娃和卡特琳娜二人承袭父辈传统,担任拜罗伊特音乐节双艺术总监,直至目前,已经有4年时间。
解构旧世界
2014年,拜罗伊特音乐节将上演瓦格纳的《漂泊的荷兰人》、《罗恩格林》、《唐豪瑟》、《尼伯龙根的指环》(《莱茵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众神的黄昏》四部)七部歌剧作品,共27场。第一次到拜罗伊特,我选择看《尼伯龙根的指环》。演出当天上午,我到达拜罗伊特,先感受了一下小城独特的氛围,音乐节期间,酒店几乎全部客满,于是小城人口骤增。
拜罗伊特城中的很多建筑至今仍然保留着原有风貌,这个城市似乎是有魔法的,她可以稀释时间,让岁月的脚步变慢。边境伯爵剧院、以德国著名诗人让·保罗命名的广场、新皇宫花园、克里斯蒂安侯爵于17世纪修建的巴洛克城堡……拜罗伊特使人恍惚感觉钟表停驻,与当代文明隔窗相望。
但是,必须承认,这座城市的个性远远超出她表面呈现给人们的。城市深处,有与她外表完全对立的精神——我始终把瓦格纳的歌剧视为拜罗伊特的精神。
向前回看,拜罗伊特音乐节的歌剧制作风格在一百余年的时间内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也为音乐节增加了神秘的传奇色彩。
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30年代,音乐节坚定地保持严格的“瓦格纳风格”,《尼伯龙根的指环》、《帕西法尔》、《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纽伦堡的名歌手》等作品必须恪守瓦格纳生前版本,不容许做任何改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瓦格纳剧中的很多神话和历史元素被视为萌发纳粹精神的土壤,音乐节一度中止,恢复演出的前提是“不再以瓦格纳原剧背景呈现作品”。50年代,维兰和沃尔夫冈打破瓦格纳原有的舞台规则,具有导演天赋的维兰开始率先采用灯光和简单的布景营造模糊而虚幻的场景,以抽象代替具象含义。19世纪70年代后,沃尔夫冈做了一项具有开创性的工作——开始在世界范围内聘请一流导演指导瓦格纳歌剧制作,虽然,此举饱受争议,但也的确为拜罗特带来了许多不朽的经典之作,例如,由帕特里斯·显若(Patrice Chéreau)导演的百周年纪念版《尼伯龙根的指环》。
20年的风云变迁,虽然拜罗伊特音乐节艺术总监多次易主,但在几个回合的曲折起落之间,标新立异的制作风格仍然在抵制声中保留下来。近年的几部作品,相较沃尔夫冈时期的创新,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现今,拜罗伊特歌剧制作风格之前卫,可谓处于全世界的前沿。没有任何一家剧院,对瓦格纳歌剧的诠释敢如此大胆。在这里,舞台上的突破、解构,对导演来说已经成为惯例,带有特殊意义的符号层出不穷,拜罗伊特音乐节几乎成为最富有想象力的代名词。
2012年,我曾经关注过诺因菲尔茨导演的《罗恩格林》,这个版本让观众与评论界大为震惊:具有代表性的天鹅在剧中被严重淡化;圣杯骑士毫无神圣感;从始至终,舞台上“鼠患不绝”,歌队以老鼠的装扮出现,舞台上方的大屏幕上甚至出现真实的老鼠打斗、撕咬的画面;结尾时婴儿降生,剪断脐带的场景让人匪夷所思……整部作品给人以极大的感官刺激,甚至可以说是不舒服的感觉。关于上述创意的象征意义,我无法解读,评论家们也有多种释义,并且各引其据,互不相让。
虽然之前对拜罗伊特音乐节做足准备,但真正现场观看演出时,我仍然感到意外的震撼。不出所料,但也出乎意料,剧中总有超乎想象的创意忽然跳出,在拜罗伊特看歌剧,必须对剧目相当熟悉,否则,要关注内容,又要关注表演,舞台上又有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的新看点,两只眼睛肯定是忙不过来的。
今年上演的《指环》仍然延续2013年制作的版本,由德国导演弗兰克·卡斯多夫(Frank Castorf)和俄国指挥家吉利尔·帕特连科(Kirill Petrenko)合作,是拜罗伊特历史上第15个《指环》版本。导演将指环的四部故事全部从神话背景中移植出来。剧中人物除了保持原名外,全部有了新的角色。故事的发生、发展虽然还忠实原作,但是人物已经放弃神性,走进现实。
以前两部为例。前夜剧《莱茵黄金》的背景是汽车旅馆和加油站,三位莱茵女儿的身份是玩乐女郎,大幕拉开,她们刚刚洗好换下的比基尼,吃烤肠喝啤酒;尼伯龙人阿尔布利希是猥琐的住店客,窃取了藏在旅馆游泳池中的金箔;巨人兄弟因为没有得到被承诺获得的汽油在汽车旅馆大肆打砸;大神沃坦成为平息黑帮纷争的幕后老大;火神罗格作为谈判专家出面调停,巨人得到黄金后,将黄金藏匿,并由两条巨型眼镜蛇看守……在《女武神》中,导演创新地将全世界能源危机和石油国家的现状作为剧情背景。音乐节专门邀请了编辑、时政评论人斯特凡·弗勒利希(Stefan Frohlich)撰写了一篇名为《二十一世纪能源危机》的文章编入节目册,为剧中设置的现代背景做出解释与铺垫。舞台布景里有管道和油桶,大神沃坦用废纸点燃囚禁布伦西尔德的魔火,齐格弗里德在垃圾袋的包围中将布伦西尔德吻醒……
四场戏中,舞台上始终有一名摄像人员,他游离于剧情之外,舞台上发生的一切始终与他无关。他时而肩扛摄像机,时而沿着预先架设的轨道,拍摄旋转舞台背面或其他隐秘空间里发生的情况,镜头中的故事直接显示在舞台上的屏幕中(屏幕是舞台布景的一部分),不加任何修饰。有人认为屏幕里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瓦格纳音乐中隐藏的动机,为将要发生的故事做出铺垫。但究竟是怎样的导演创意,现在我也未能找到确切的答案。
如上所说的这些阐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出现场效果。舞台上,几乎根本看不到瓦格纳歌剧中最神圣的象征物。也许,怎样让观众忘掉那些典型的瓦格纳元素,投入到一个新的故事世界中,是导演煞费苦心考虑的问题,所有表现方式,无论是繁是简,皆为这个目的服务。这种舞台呈现方式也激发了观众们的想象力,他们不断揣摩导演的用意,歌剧结束后,街头巷尾,人们喝啤酒聊天时,解构之后的复原成为又一焦点话题,每场歌剧几乎都引发一次集体性的“异想天开”。
更奇妙的是,拜罗伊特观众对于“现代瓦格纳”的看法也是泾渭分明——要么爱死,要么恨死;要么兴趣盎然,要么咬牙切齿。演出中间,我前面身着西装、佩戴领结的德国老先生被不断出现的“惊悚”场景震得惊呼连连,每次惊呼过后都要拼命摇头,表示不敢苟同;而他的老伙伴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还会撞一下他的肩膀。据说,在某次拜罗伊特音乐节上,演出结束后,观众们曾在谢幕时对导演“狂轰滥炸”,表示对该版本的极度不满。但即使这样,拜罗伊特的象征意义从来不曾衰减,这里不会缺少观众,即便是看毕痛骂,那些忠诚的瓦格纳粉丝也会对下一版拜罗伊特的瓦格纳歌剧充满期待。
虽然,现在全世界范围内,以美国大都会歌剧院为代表的现代化歌剧制作风格已经被广泛接受,就连拜罗伊特音乐节的许多导演也受其影响颇深,但拜罗伊特仍旧是拜罗伊特,它自我而固执,独立于其他主流制作风格存在;它独树一帜,其中的关键字并不是“简约”、“简化”,而是“隐喻”、“反射”、“消解”、“替代”;它理想又现实,充满新浪漫主义色彩,但又落地于当下社会。也可能正是因为这样,这里的瓦格纳话题才会常谈常新,拜罗伊特才会永远处于音乐界的关注中心。
歌剧结束后,我们在拜罗伊特找了酒吧,用德国啤酒消解歌剧带来的兴奋,让高速转动的大脑慢慢镇定下来。时间已过11点,周围的人仍然保持兴奋,音乐节期间的拜罗伊特似乎是没有夜晚的——准确地说,所有的音乐节的夜晚都是不眠夜。
时间有限,后面还有很多地方等待我们,我觉得来去都太匆忙,临走时又想到很多地方还没有去,于是带着遗憾离开了拜罗伊特。回想舞台上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再想拜罗伊特城中的景致,无数对撞构成了我对她立体而多面的印象,拜罗伊特展示的魔力已经俘虏了我,我已经开始计划下次再来的行程。这次意犹未尽也好,毕竟,我是还要来的。
永不缺席的剧场文化
从全世界范围来看,欧洲人对于观看演出的重视程度是最高的,即使在古典音乐演出频繁的美国,人们对出入剧场的讲究程度也无法与欧洲人之相提并论。拜罗伊特和萨尔茨堡的剧场文化真是令人心生敬重,人们尊崇礼仪、丝毫不敢怠慢的态度,与他们对待精彩演出的热忱态度相得益彰,也揭示了这里传统文化良好传承的秘密。
作为德国最盛大的文化仪式,拜罗伊特音乐节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歌剧爱好者,从政要首脑,到名人明星,能够来到拜罗伊特音乐节,都存有“朝圣”之心。虽然拜罗伊特的歌剧制作不断有新、奇、特的想法出现,每次都让观众大为震惊,但是节日剧院的剧场文化传统却始终保持如一。
首先,来拜罗伊特观看演出的观众从不敢在衣着上有丝毫马虎,任何不够庄重正式的衣着,都可能遭到众人鄙夷的目光。如果你有几件漂亮的礼服,太过华丽而没有太多场合可以亮相,那么选择带着它来这里听音乐会吧!在这里,人们的装束“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丝毫不用担心因“过度着装”而带来尴尬局面。在德国人的文化中,观看演出,尤其是观看拜罗伊特音乐节这样高水平的歌剧演出,既是盛大的社交集会,也带有隆重的仪式感,所以,无论年龄,来宾一律身着礼服——男士佩戴领结,女士则是拖地长裙,以此召征对活动的尊重。
来到拜罗伊特,我们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依照这里的习惯,早早装扮停当,提前出发。观看歌剧的来宾一般很早就到达剧院,入场前,所有人在节日剧院的广场上等候。8月的拜罗伊特已经露出微微凉意,傍晚时分,更是让人感觉惬意。夕阳下,各种颜色的小瓦格纳像分散在广场和草坪上,成为大家拍照留念的最佳道具。不少画家在此支开画板,记录下拜罗伊特歌剧院黄昏时美丽景色。每场歌剧演出前,都有小镇上的居民聚集在剧院外围,观看观众入场前的盛况。
比起其他剧院的鸣钟,拜罗伊特节日剧院的时间提示独具匠心。剧院正面的阳台上,四位号手吹响号角,第一遍提示观众可以入场,第二遍大约在演出前20分钟,第三遍则表示演出即将开始。角响起时,所有观众都停下脚步,向号手的方向注目,安静地听他们吹奏完毕,让人恍惚觉得剧院前有一面“瓦格纳旗帜”正在飘扬,其庄严程度并不亚于任何升旗仪式。号手退下后,阳台上总是出现一位络腮胡子、须发全白的老人,据说他是节日剧院的“常驻客”,每年都在阳台上拍下观众在广场停留及入场时的身影。次日,在节日剧院附近的照相馆中,观众可以找到自己的照片并以5欧元买下。
进入剧院,才知道这里的观众席也藏有特殊习俗。呈扇形分布的座位至今仍沿袭19世纪时的风貌。与其他剧院不同,节日剧院只有靠近左右入口的两条通道,观众席座位顺序排列,小号在左,大号在右,不分单双号,入口处有关于号码范围的指示。这意味着,如果观众坐在该排的最中间,进入时,所有人必须起身相让。所以,为了不给他人带来更多麻烦,观众都会按习惯提前40分钟左右入场。演出开始前,只要每排中间还有空位,这一排的全体观众都会站着等候,直到开场前灯光变暗后再落座。演出即将开始时,如果中间的位置还“无人认领”,场务管理人员会安排两侧的观众依次向里,填满每一排的空位。迟到的观众入场后就只能坐在最边上了。
剧场中的观众席全部是木质折叠座椅,上面只有一层很薄的绒垫。座椅较高,个子稍矮一点的人,脚都很难碰到地面。座椅椅背很低,刚刚超过腰部,两侧没有扶手,每排之间的间距也很小。这种设计并不是当初考虑不周,而是在瓦格纳的心目中,观看他的歌剧,是来接受心灵的洗礼,而不是来享受的,这些设计,都是为了让观众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态。与现代剧院舒适的宽大的软座椅相比,在节日剧院欣赏一场动辄四五个小时的瓦格纳歌剧,确实不是件轻松的事。
欧洲大多数老牌剧院都没有空调。虽然八月中旬的拜罗伊特已经过了盛夏,但演出期间,很多男士即使脱下西装仍然汗流浃背。女士们都很有经验,随身携带折扇,不时打开扇风,扇子是木质,中间带有镂空花纹,既美观古朴又不会发出声响。这时,如果向观众席周围望去,真有时间倒流到19世纪初叶的感觉,剧场的大门关住了传统文化,使它没有被当代文明冲淡。
比较长的歌剧一般下午四点开始,每幕歌剧演出间都有半小时的休息,期间观众们可以享受到剧场的各种款待:“女武神餐厅”的美味餐点,剧院的水吧里诱人的香槟、红酒……在盛装和美酒的陪伴下,人们可以从容不迫,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谈论观演感受,相会老朋友,结识新朋友,这就是欧洲几百年来剧场社交文化。
离开拜罗伊特节日剧院,再来到萨尔茨堡音乐节,有瞬间跨越100年的错觉。相比拜罗伊特,萨尔茨堡音乐节显得奢华和现代很多,但从容、优雅的剧场文化仍旧贯穿始终,使现代文明带有古典、怀旧的气息。
萨尔茨堡音乐节是一个集歌剧、戏剧及音乐会于一身的艺术盛会,也是欧洲乃至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水平最高、包含艺术种类最为丰富的音乐节。
音乐节起源于萨尔茨堡并不偶然,这个奥地利山城有相当深厚的戏剧、音乐传统。追溯其历史,阿尔卑斯山以北的第一部歌剧在萨尔茨堡上演。当时,萨尔茨堡教廷非常推崇神剧,而在民间,世俗题材和神话题材的戏剧也受到大众的普遍欢迎。到18世纪,说唱剧和戏剧更为公众所追捧。萨尔茨堡的戏剧传统就是这样从中世纪沿袭下来的。在巴洛克时期,戏剧演出已经成为中产阶级庆祝节日必不可少的活动。
萨尔茨堡是著名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故乡,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城市的音乐生活丰富,而且多数是围绕莫扎特进行的。1842年,莫扎特纪念碑揭幕时,人们决定在萨尔茨堡定期举办以莫扎特命名的音乐节。1877年受莫扎特基金会邀请,维也纳爱乐乐团赴莫扎特音乐节演出,这是该乐团第一次在维也纳以外的城市演出。1887年,著名指挥家汉斯·里希特再次随维也纳爱乐乐团参与莫扎特音乐节,当时,他提出建议:莫扎特音乐节因该参照拜罗伊特音乐节的方式运行。
于是,萨尔茨堡开始正式计划将城市的戏剧、音乐传统集合起来,在莫扎特音乐节的基础上扩大外延,建立一个代表城市文化的艺术节。1919年,著名作家霍夫曼斯塔尔起草了第一份萨尔茨堡音乐节节目单。节目单一经公布,受到了萨尔茨堡中产阶级的普遍欢迎,人们期待的萨尔茨堡音乐节近在咫尺。1920年,萨尔茨堡大教堂广场上演的霍夫曼斯塔尔的名剧《凡夫俗子》终于为音乐节开启大幕,其百年历程也就此走出第一步。在近一百年的历史里,萨尔茨堡音乐节经历了德国纳粹统治下的黑色时代,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岁月里,萨尔茨堡音乐节花费近十年时间,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1960年,著名指挥家卡拉扬在新落成的莫扎特之家歌剧院指挥歌剧《玫瑰骑士》,庆祝萨尔茨堡音乐节重现辉煌。
若不是住在很远的郊外,在萨尔茨堡观看演出,绝不会有马不停蹄的疲惫感。音乐节的所有演出场所相距很近,即使欣赏了日场音乐会,也可以很从容地就餐,步行到另外的剧场欣赏下一场音乐会。
和拜罗伊特音乐节一样,萨尔茨堡音乐节保持欧洲老牌音乐的文化传统,观众们衣着考究,或西装、礼服或巴伐利亚传统民族服装。即使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也都一丝不苟地遵照礼仪传统,保持良好的精神,呈现最美的状态。人群中经常有名人、明星出现,偶尔会引起一阵**,但又很快恢复平静,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这场文化盛事的主角。幕间休息时,剧院外的露天酒吧中,庆祝与碰杯声亦不绝于耳,人们在浓郁的文化氛围中从容地享受生活。
可以看出,在这里,剧场文化给人们以非常深的影响。音乐、戏剧从传统的宗教活动演化为后来的公共文化活动,正是起源自欧洲,随后扩大到世界范围。在数百年的传承中,走进剧场观看演出已经成为欧洲人生活中最郑重、最不可或缺的文化、社交活动。剧场文化的传播途径非常广泛:家庭浓厚的氛围感染每一代人,学校开设很多与艺术相关的课程,音乐节设置专门的青少年项目,给孩子们体验舞台的机会。在这里,是否了解某一门艺术,并不是人们走进剧场的门槛;学习某种技巧、了解某些知识,也不是人们走进剧场的根本目的。这种“无负担”的对文化、礼仪的认识和体会,恰恰帮助人们最终形成了内化于心的习惯。
石碑之后
德国和奥地利孕育了许多享誉世界的音乐家,所以,这里也是音乐家故居和墓地最集中的地方。很多小镇都藏着一段音乐家的故事,全然不知时,在你的眼中它不过是个静谧、闲适、充满自然情趣的去处,一旦闻听其中的故事,它立刻变得生动并且神秘起来。
在拜罗伊特,绝不能错过的是瓦格纳和李斯特。来到拜罗伊特当天的上午,我们来到路德维希二世修建的夏宫花园。花园面积很大,形状狭长,要想从容不迫地走上一圈观览全景,至少需要一个小时。花园中水榭交错,两条主道分布两侧,夏日的午后,林中枝叶密布,阳光稀稀疏疏撒下来,留下地上点点光斑,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炎热。水中的野鸭成群,悠然自得,这片王宫花园中原来的显贵已逝,现在,它们已然成了这里的主人。
沿左边的路向里走,在一个不太醒目的大门里,是瓦格纳的花园和故居。和夏宫花园比起来,这里显然不是豪门贵族的居所,不过花园和故居所在的位置,已经是拜罗伊特城中最好的位置,无需大肆铺张,就足以说明瓦格纳在当时的地位。花园正中有一座俯卧的青色石碑,石碑上没有文字,上上下下被鲜花、植物和花环簇拥,可以看出,经常有人到这里来拜谒,为其擦拭尘土。这一定就是作曲家理查·瓦格纳的墓碑。
我在墓碑周围徘徊,也想为瓦格纳留下点什么,可惜之前没有准备。夏宫门前也似乎没有找到专门售卖鲜花的地方,于是之能把墓碑下面一些散乱的花重新摆好,算是表达对瓦格纳的追思和敬意。瓦格纳墓的对面,有个大概30厘米高的小石碑,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瓦格纳爱犬就埋葬这里。也有细心人在它前面放了鲜花,在问候瓦格纳的同时不忘了问候一下他的忠实伙伴。这真是只幸运的狗,今生来世都没有离开主人身边,一百多年过去,仍然有人惦记,想必在“汪星人”中也绝无仅有了。
瓦格纳墓后面不远处是他的居所。一座三层的小别墅,隔着铁门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墓碑永久的守护者。现在,房子周围正搭满脚手架,显然是在维护翻修。通往居所的铁门也被锁住,我只能隔着栅栏,在外面看个模样。说来也起怪,德国人好像丝毫不会在乎在旅游旺季修缮著名建筑,一路走来,教堂、宫堡……很多地方钢管交错,几乎都有施工的围挡作祟,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故意不让游览者足饱眼福,但这似乎也并没有影响全世界游客来德国的热情,即使他们看到的景色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直到离开瓦格纳的花园时,还没有第二个人走进来,除了远处修缮故居施工的叮叮当当声以外,只能听见风和树叶的窸窣声。我忽然想起维也纳的中央公墓,那里是更多音乐家的安息地,每年前来拜访的音乐爱好络绎不绝。莫扎特、贝多芬、勃拉姆斯、约翰·施特劳斯父子收到的问候和鲜花一定更多于瓦格纳,但在这里,鲜花和问候的数量都抵不过为他专程而来衷心。我想对于长眠者来说,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有人记得,有人问道而来,不必热闹,才算是享受安静的长眠吧。
因为晚上的歌剧4点开始,没有时间再去其他地方,所以我没能去拜访李斯特故居和他的墓碑,觉得非常遗憾,不过这样也好,它将是我再来拜罗伊特时做的一件要事。
离开拜罗伊特,下一站我们去往奥地利的萨尔茨堡。萨尔茨堡诸多教堂也是很多音乐家的长眠地。在圣彼得教堂中长眠的米歇尔·海顿是著名作曲家海顿的弟弟、莫扎特的好友。他与哥哥同样出生在劳罗,幼年即来到维也纳圣斯蒂芬大教堂唱诗班,后来先后到奥拉迪亚和萨尔茨堡任职,1806年病逝于萨尔茨堡。米歇尔·海顿的作品远不如其兄长的数量众多,他一生为教堂服务,主要写作宗教音乐,死后,也安葬在教堂中。圣彼得教堂一侧的墙壁上,雕有他的头像,上面记录了生卒年和在教堂的职务,而他就长眠在后面的墓园中。同在这个墓园中,还长眠着一位非常具有音乐天赋的女子,就是莫扎特的姐姐玛丽亚·安娜·莫扎特(Maria Anna Mozart)。她曾在童年时期与莫扎特一起游历欧洲各国,举办音乐会。但后来平凡一生,嫁到母亲的出生地、距离萨尔茨堡不远的圣吉尔根,但这对她来说可能算是幸福的一生,作音乐家路途可能并不比作家庭主妇顺利而快乐。玛丽亚·安娜·莫扎特在丈夫去世后再次回到萨尔茨堡,1829年在这里去世。在莫扎特家族中,她算是最长寿的一位,享年78岁,也许正是因为她放弃很多,反而成为生命中的所得吧!
说到莫扎特,萨尔茨堡还有一处圣塞巴斯蒂安教堂墓园安葬着他的家人——父亲、母亲、妻子和妻子后来的丈夫。
离开萨尔茨堡的最后一个晚上,等待我的是《玫瑰骑士》。下午前往萨尔茨堡前,我决定到距离萨尔茨堡东南不远处的阿尼夫小镇去看看。这个小镇没有什么特别的风光,但有一点足以让他充满吸引力,这里是伟大的指挥家卡拉扬的故乡,他的墓碑就坐落于此。不过,直到抵达小镇之前,还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到阿尼夫时,大概是下午一点,午后小镇的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阳光温暖而灿烂。萨尔茨堡的8月与北京的8月不同,丝毫没有闷热的感觉,反而是已经寒意足足,如果早晚出行,恐怕还要多加衣服。但是,这个中午不一样,阳光非常慷慨地投射到地面上,让已经变凉的空气重新升温,人的身体也感到舒适无比。与阳光对照,小镇反而显得空静,也许这个时间他们都在休息?徘徊了大约半个小时,几乎没有遇到一个当地人。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开始向着教堂的方向走,也许卡拉扬的墓碑就在教堂的墓园中。很快,小镇上最高的建筑就出现在眼前。教堂的面积并不大,是古朴的青灰色。教堂外有一片空地上,也是两条主要道路的交汇之处,路边有几支方形柱,柱上皆有石质头像,卡拉扬的头像很容易就能被发现。但是,还是没有人知道卡拉扬的墓碑到底在哪儿。头像的两侧,安放着两张长椅,一位德国老妇人正在这里沐浴阳光,她表情安详,优雅,并没有被我们这些外来的人打扰。
穿过教堂,有一个不太大的墓园,高高矮矮的石碑约有百余个。耐心地看过近一半石碑上的名字后,终于,冯·赫伯特·卡拉扬的名字出现了。当确定这就是卡拉扬的墓碑时,所有人都感到有些惊奇。这是一块非常朴素的石碑,没有过多的装饰,甚至不如墓园中一个普通阿尼夫镇居民的墓碑复杂。墓碑上没有雕刻的花纹,没有天使,只简单写有卡拉扬的名字和生卒年,连墓志铭也省去。我在墓碑前伫立了很久,也不知这时自己具体是在想些什么,想卡拉扬的一生?还是想他的音乐,或者感慨他简朴的长眠,都不是。没有想法此时也许是最好的,就像墓碑上不需要有墓志铭为他注解一样。安静已经为他繁华伟大的一生做了最好的延续。
走出墓园的时候,刚才的老妇人还坐在长椅上。一身粉色衣裙,长珍珠项链,略施粉黛,面色红润,满头银发在太阳光下显出晶莹剔透的感觉。她问我们从哪来,我们说明来意,她继续和我们聊起天来。听说我们晚上要去萨尔茨堡看《玫瑰骑士》,她忽然变得兴奋起来,话也越说越多,越来越眉飞色舞。告诉我们她不是本地人,年轻的时候是个歌唱家,曾经在萨尔茨堡和卡拉扬合作,曾经在《玫瑰骑士》中扮演奥克塔维安。难怪她气质不凡,老人虽然已经芳年不在,但是眼睛里还能透出当年的俊秀、俏皮。今天她来阿尼夫,也是为了来看卡拉扬大师,每年8月,她都会来这里看望他。大家都为这样的巧遇感到惊奇,她很惊讶从遥远的中国——一个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会有人专程来到这里寻访卡拉扬,接着还要继续去看《玫瑰骑士》;我们也很惊讶在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小镇里,竟然如天意安排,有人为了卡拉扬和《玫瑰骑士》专门“等待”我们。也许这就是音乐带来的缘分吧!分别的时候,她说这可能是她最后一年来看卡拉扬大师,她已经84岁,也许明年这时,已经不能再来了。这句话忽然让气氛变得伤感起来,叫人希望温暖的阳光、静谧的空气和现在这最温馨美好的一幕就此凝结,我们互相握着手,都说她一定会保持健康,希望这好的祝愿真的能伴随她。
入场券的故事
说实话,这次德国和奥地利的音乐之旅可遇而不可求,因为能同时弄到拜罗伊特音乐节和萨尔茨堡音乐节的演出票真是幸运得让人不敢相信。要知道,哪怕只是想订购到一个音乐节的一场演出票都要大费周章,何况是今天“满汉全席”般的音乐盛宴,而且,最让人激动的是那张拜罗伊特节日剧院的入场券,让我有第一次朝拜就看到天神显圣的感觉。
我必须说明自己之所以这样激动的原因,否则,人们可能觉得我在过度夸大和吹嘘所经历的一切。作为世界歌剧制作的重要地标,每年希望购买拜罗伊特音乐节演出票的观众来自世界各地。为期五至六周的音乐节,一般演出30场左右,可售票约有5万张。但是对于声名远扬的拜罗伊特音乐节,5万张演出票远远不能满足观众的热情,据音乐节官方统计,每年的票务申请者达50万之多。
如果以上提到的数字和比例还不够“骇人听闻”的话,那么就用音乐节订票的“游戏规则”做个补充吧!
预订音乐节演出票首先需提前近一年登录拜罗伊特音乐节官方网站(http://www.bayreuther-festspiele.de/)或者通过邮寄表格提出申请,比如2015年音乐节演出票2014年9月开始预订,申请截止时间为2014年10月21日。音乐节收到的申请者名单长达数十页,包括几十万详细信息,我经常想,也许,这是全世界剧院中最具有价值的一份观众数据了,他有可能网罗了全世界瓦格纳歌剧爱好者。这些数据一条也不会被浪费,全部被记录在(http:// ticket.btfs.de.)后台的数据库里。只要注册并申请过购票,系统就会详细记录,并每年自动向这些申请者发送次年的申请表,申请人完整填写后再次发送,即可申请下一年的演出票。音乐节主办方非常重视申请人的虔诚程度,根据申请人的排队时长确定最终其能否获得演出票,所以不管是谁——名人、官员、艺术家,第一次申请音乐节演出票的人不可能成功,大多数购票者都要连续等待数年,且中间不能间断(间断后需要重新排队)才能得到演出票,时间可能长达五至七年。所以,拜罗伊特音乐节的观众席像一场“老朋友的聚会”,很多人都是执着坚持追随音乐节的“忠实粉丝”,虽然,每年都有新观众加入进来,但是,辛辛苦苦等到票的人,谁会在下一年放弃来之不易的资格呢?不久,他们也成为拜罗伊特节日剧院的常客。
成功订票的人将最晚在第二年,即演出当年的3月20日左右收到通知,如果没有成功,音乐节也不会再另行通知了。这种风格看似有点高傲,但是仔细想来公平而科学,让每个等待者既保持耐心又充满期望。也许真正尝试过订票的人,才知道其中的滋味所在,才真正能体会出这种期盼的魅力吧!
你难道还不相信如此得来的拜罗伊特音乐节演出票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入场券吗?据说,一张约300欧元的演出票曾在黑市被炒出5000欧元的惊人价格,不过,这样的“小道消息”也许是捕风捉影了,毕竟非正常模式的和者甚寡,拜罗伊特票务市场总体来说还是秩序井然的。
之前曾经听说音乐节开始后,很多没有申请成功但仍然心存侥幸的爱乐者专程来到拜罗伊特,在售票处排起长队,等待有人演出前退票。入场前,我亲眼所见他们聚集一处,衣着正式,毫不逊色于他人,虽然几乎毫无希望,他们依然会精心按照入场标准准备。直到入场前,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来退票,但是这些人也并不沮丧,他们快乐相谈,似乎在分享期待的乐趣。
与拜罗伊特完全不同,萨尔茨堡音乐节更像是音乐爱好者的嘉年华。在萨尔茨堡,我的经历非常有趣,可以说入乡随俗,彻底体验了一次当地的音乐会“票务文化”。作为全世界演出场次最多的音乐节,虽然一些炙手可热的演出经常出现一票难求的情况,但是萨尔茨堡的总体票源情况要比拜罗伊特好得多。不用经过冗长繁琐的程序,也不用经过漫长的等待,多数场次通过网络都能提前订到票,甚至有些场次较多的演出,现场在窗口都可以购到票。即使这样,每场音乐会开始前,都会有人手持写有“求票”字样的卡片站在剧院门口,等候有人转让演出票。转让的演出票一般会低于票面价格成交,但遇到非常热门的演出时,转让的票源非常少,买到比实际价格便宜的票就几乎不可能了。能观察到萨尔茨堡的这种“风俗”,还得从刚到萨尔茨堡的第一晚讲起。
离开德国的最后一站慕尼黑,我们中午时分到达了萨尔茨堡,晚上要听的是布赫宾德贝多芬奏鸣曲音乐会。因为各种巧合,到达当晚,两个朋友因为特殊原因临时改变计划,不得不忍痛割爱,放弃音乐会。为了不造成浪费,踌躇多时后,他们怀着极大的信任委托我将票退掉。
音乐会当晚,我早早到了莫扎特协会音乐厅。任务就是在开演前顺利地把两张票处理掉——对此,我毫无经验,虽然爽快答应,但其实是硬着头皮。此时,已经开始有观众在剧场外等候了。莫扎特协会音乐厅的大厅比较小,售票处、存衣处和纪念品售卖处都在里面,二三百人站在这里就显得很不宽裕。售票处依然有人上班,偶尔有些观众过来询问,我抱着侥幸心理凑上前去,询问售票员能否退掉多余的票,被他一个干脆的“不”字抛回来,看他决绝的表情,我认为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于是知趣地退出来。看来,只能走“非常规路线”了。我开始在外围走来走去,想把票卖给没有买到票的人。我的眼睛像雷达似的,开启最大半径扫描大厅里徘徊的每一个人,并且时不时还要向大门外瞟两眼。回想起自己那时的形象,一定贼眉鼠眼、偷偷摸摸,应该是受了在国内演出前看见“黄牛”扎堆分赃的影响,总认为“倒买倒卖”是一件不太合法的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张票还捏在我手里,没有出去的希望。我想我需要克服心理障碍,主动出击。终于,我将目标锁定一对老年夫妇,他们穿着不俗,气质优雅,面容和善。“请问你们需要今晚的演出票吗?”他们看了看我,微笑着拒绝了。虽然没有成功,但他们的表情给了我一定鼓励,万事开头难,第一步至关重要,接下来,我“势不可挡”地追问每个有可能买票的人,终于有位好心的当地人走过来,告诉我音乐厅门口有很多想要买票的人。
果然如此。出门后我才发现,原来每个需要演出票的人都会手持一张自制卡片,上面写着“Karte bitte”,意为求票。无须多问,只要谈好价格,很快就能成交。从穿着打扮可以看出,他们应该是当地居民,或者是暂时居住在这里经常来听音乐会的人,也有一部分是当地音乐学院或者大学的学生。有位脸颊通红的老妇人看我拿着两张票出来,主动凑过来,她穿巴伐利亚传统的裙子,但是已经非常旧了。老妇人表示愿意出10块钱买票,但是与票面价格相差太远,我遗憾的婉拒了她,她表示理解,并不停地念叨“如果卖不掉,可以给我”。看她步履蹒跚的走开,我心中还真有点难受,但很快,她如愿以10块钱买到了价位比较低的票,心满意足的入场了。而我,也很快以半价将两张票卖给了两位韩国留学生。音乐会开始后,她们就坐在我的旁边。
随后的几天,都再没有退票的机会。直到“舒伯特之夜——巴托莉和她的朋友们”音乐会那天,我们才再有机会在门口等待,不过,这次没票的是我,我需要从退票者那儿买到才能进场。
那天的经验使我有点胸有成竹的感觉,和所有的求票者一样,我专门制作了一张写有“Karte bitte”的卡片,站在音乐厅外看着入场的人流。但是情况远远没有我想象得乐观,一拨接一拨的入场观众从我身边穿过,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今天这场音乐会也许太火爆了,退票者竟然寥寥无几。好不容易,等来一个须发全白的瘦高老头,愿意转让自己的演出票,但是他要卖的票75元,并且按原价出售。他只让我看了一眼票,就吝啬地把它收了回去,我请他便宜点,他固执而骄傲地摇了摇头,然后就转向另外的求票者了。我错过唯一的希望,后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口的观众越来越少,最后,远处教堂的钟终于敲响,时间已到。接下来我所能做的,只有找家啤酒馆,享受一个没有音乐的萨尔茨堡之夜了。
不过,总的来说,这些求票、卖票的体验是快乐的,之所以快乐,还是因为萨尔茨堡音乐节的票务生态一直比较健康,演出票交易的人群和性质都很单纯,几乎没有“专职”倒卖的“黄牛”。我想,这也可能源于音乐节订票系统全部实名制,除了正常销售外,演出票没有其他渠道大量流出,没有人能低成本获得演出票,并从中获得高利润。人们自觉地爱音乐,爱生活,并且从中感受到快乐时,谁又会因为一点利益而破坏其中的协调呢?
不能错过的贝多芬
2012年和2013年,奥地利钢琴家布赫宾德两次出现在北京。一次是在北京国际音乐节演奏贝多芬32首奏鸣曲,地点选在繁华闹市区三里屯的橙色大厅。演出分七场进行,形式实验而开放,来听音乐会的很多观众是抱着尝鲜态度的年轻人;另一次是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布赫宾德与他的老朋友——维也纳爱乐乐团合作,自弹自指贝多芬第一、第二和第五钢琴协奏曲。这两场音乐结束后,中国观众对布赫宾德的演奏莫衷一是,很多人认为布赫宾德的贝多芬缺乏特点,甚至因此说他根本称不上“顶级贝多芬诠释者”;但另一群人,比如,我认为他的贝多芬非常潇洒,彰显大师风范。
来到萨尔茨堡,我当然不会忘了布赫宾德。这位出生在捷克的钢琴家几乎已经被全世界视为一个地道的奥地利人,也许正是因为他从小移居维也纳,学习与成功全部在奥地利的缘故。奥地利给了年仅5岁的布赫宾德正统的音乐教育,并从此用浓郁的音乐传统塑造了一位钢琴大师。作为演奏古典主义作品的专家,至今他已录制过包括贝多芬奏鸣曲全辑、贝多芬协奏曲全辑、莫扎特钢琴协奏曲全辑、海顿全部钢琴曲作品、勃拉姆斯协奏曲等在内的专辑超过百部。这些年,布赫宾德尤其致力于研究贝多芬作品,收集并分析了超过30个版本的乐谱,在贝多芬的世界中,布赫宾德有很多新发现,他经常用强有力的证据粉碎许多人对贝多芬提出的质疑,比如,有些观点认为某些不和谐的和声是源于贝多芬记谱疏漏或他的耳疾。正如他经常说的,“我们经常觉得贝多芬可能错了,但其实没有人比贝多芬更聪明”。
作为萨尔茨堡艺术节常驻钢琴家,每年音乐节都安排有布赫宾德的独奏音乐会。今年的贝多芬32首钢琴奏鸣曲音乐会同样分7天进行,时间跨越近3周。全奏鸣曲对于贝多芬的忠实爱好者来说,无论听过多少遍,即使是同一位演奏家,无疑也是不能错过的。可惜我在萨尔茨堡的时间太短,音乐节同时又有那么多内容,不得不忍痛取舍,只选择一场最感兴趣的。
出生于1946年的布赫宾德今年已经68岁。他积累丰富,有很多爱好,对一切未知的事物感到新鲜,保持儿童似的好奇心;他爱好阅读,收藏,是办过画展的业余画家……对于这样具有多样人生体验的钢琴家,我更愿意听他的贝多芬晚期奏鸣曲——即使再复杂的内容情绪,他几乎都能一一对应。最后,我选了作品106号“槌子键琴”,这是贝多芬最需要弹得潇洒的作品,有沉着,有冲动,有迟疑,有勇气,有沉静的思考也有天真的热情,这不就是布赫宾德吗?
当晚,音乐会在莫扎特协会音乐厅举行。大约1000左右位置几乎座无虚席。我周围有很多当地人,一次购买了7场演出票,将贝多芬“进行到底”。
演出开始前,大厅入场口的两侧出售节目册,4.9欧元。我习惯每次都买一本,在这里,阅读节目册让人感觉是种享受。虽然装帧并不豪华,但是每本节目册都会给人带来物超所值的满足感。除了列出每场音乐会的节目单外,节目册还收录了维也纳著名作家、讲师理查·威格莫尔(Richard Wigmore)为音乐会撰写的长达上万词的关于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文章。威格莫尔在德奥音乐界是颇具发言权的人物,他研究艺术歌曲,著有《舒伯特歌词全集》,同时,他也致力于维也纳乐派和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研究。看来,音乐节在节目册作者邀约这样的细节上,都下了不少功夫。威格莫尔的文章按照时期和作品编号,详细分析了贝多芬的创作背景、创作特点及曲目特征,讲述了作曲家经历不同历史时代的思想变化和创作风格变化。除了封面和广告外,节目册没有彩色页面,排版、印刷也非常简洁,比起反射亮光的铜版纸,显得不那么“华丽”,但那些金子般的文字,使它值得被永远收藏。
音乐会曲目包括贝多芬跨越三个时代的奏鸣曲,早期的作品10——2第六钢琴奏鸣曲、作品31——1第十六钢琴奏鸣曲,中期的作品78第二十六钢琴奏鸣曲,下半场则全力以赴,演奏作品106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
布赫宾德的贝多芬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他不会干瘪乏味,也不是完全死板依照谱面执行的老学究。他浪漫,大胆,在处理上洒脱率真,带着自信与胸有成竹。演奏前两部作品时,布赫宾德故意打破严格的节奏,在每句第一拍上都稍抢一步,有先发制人的感觉,这种处理让音乐充满向前冲的动力,并且永不衰竭。面对熟悉的贝多芬,又是在主场萨尔茨堡,布赫宾德格外放松,演奏中经常出现幽默风趣的“改编”,他故意夸大细节,甚至在乐章的结尾处,调皮地故意将和弦弹散,把最后音符出现的时间拖长,制造点“大喘气”的效果。观众会恰到好处地显示与钢琴家的默契,先是发出会心的笑声,接下来才是如潮的热烈掌声。布赫宾德的现场演出并不难遇,但这样的表现也许只能在萨尔茨堡看到。他太熟悉这里的文化、习俗、传统,观众就像朋友和家人。放松的环境使人灵感溢出,音乐自然更多了活性。在其他国家的音乐厅,面对完全不熟悉的观众的时候,这种会心的玩笑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还有个巨大收获,在高人指点下,发现了莫扎特协会音乐厅最大秘密。音乐厅的后院,一座木制小屋孤独地矗立在草坪上,由于年代久远,小屋的木头已经发黑。屋子没有门,没有灯,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指示。如果没人介绍,很难猜出这间老旧小屋的真实身份——这是莫扎特的“书房”,歌剧《魔笛》就在这里写就,屋内陈列有作曲家的手稿和他使用过的羽管键琴。小屋的位置非常隐蔽,如果不是到莫扎特协会音乐厅看演出,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进入后院,这也就是很多人来到萨尔茨堡只闻其名不见其实的原因吧!
下半场的“槌子键琴”奏鸣曲是贝多芬真正为现代钢琴创作的作品。虽然,他在演奏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华伦斯坦》的时候已经使用了第一架扩大了键盘音域的钢琴,并非常激动于它所制造的空前音响效果。但是,要论其中对“现代”乐器的膜拜之情,作品106的代表性绝对无可比拟。发声原理的改变几乎完全改变了钢琴的性质,“Hammer”一词是锤子之意,在现代钢琴中用“槌子”可能更准确,指的是让钢弦发声的击弦机。钢琴的声音从本质上发生变化,与过去的拨弦古钢琴完全不同,变得深入、通透,更响,有明显的强弱变化,共鸣时间也延长了。
钢琴大师吉列尔斯和巴克豪斯是演奏贝多芬的权威人物,他们演奏的作品106号奏鸣曲被人们津津乐道,被誉为“槌子键琴”登峰造极的版本。在我看来,这两位大师更侧重于表现“新乐器”的音响效果,而布赫宾德则更注重心理的揣摩。他极力设想贝多芬当时的心情,模仿他在“新乐器”上尝试不同演奏效果的场景,有气势磅礴的,有低沉的,有轻柔细腻的。整首奏鸣曲中,布赫宾德的踏板使用相当克制。即使贝多芬时代的音乐家一再诟病“贝多芬弹琴又脏又响”,但是仔细想想,那时的乐器又能“脏”和“响”到怎样的程度呢?况且,耳聋也可能造成贝多芬演奏的音乐与他设想的音乐存在差距。今天舞台上的钢琴家们,只要在踏板上稍有不慎,就会违背贝多芬本来的用意。而布赫宾德恰到好处,慎用踏板,也是他处理所有贝多芬作品时反复强调的。
在赋格段落,尤其能感受到布赫宾德演奏的率性。很多钢琴家倾向于把这个段落演奏得精致、工整。但是布赫宾德朴素热情,不带过多情绪的表达,让这段音乐别有风味。他所释义的情绪,就是作曲家充满欣喜地在钢琴上进行各种音乐形式的尝试,他尝试了一段赋格,对于谙熟的对位法已经毫不在意,但是声音的层次、音符的强弱变化使他彻底沉醉……
如果还有时间,我会选择再听一场布赫宾德。同时,我也再次印证了自己没有因听过他的演奏而放弃这次机会的正确性。下次是什么时候,谁知道呢,但我期待还在萨尔茨堡,没有什么比在钢琴家“家里”听他演奏更好的了。
日落时的前奏曲
钢琴大师波利尼虽然已经年过七旬,但他仍旧是音乐会票房的“保证”,无论走到哪里,他的独奏音乐会总是座无虚席,观众们都不想错过这位名贯半个世纪的钢琴大师的任何一次现场演出。而波利尼,不但在录音中演奏得完美无瑕,也是现场表现极佳的一位钢琴大师,日落时的“前奏曲”从来不会让观众失望而归。
2014年萨尔茨堡音乐节中,波利尼的独奏音乐会又成为最抢手的演出之一,提前两个月下手,还是险些没票,演出开始前,举着“求票”牌子的人大大多于其他场次,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焦急、恳求、企盼的神态,可见对音乐会的热衷程度。
在萨尔茨堡,人们观赏歌剧时装扮最为华丽,其次就是交响音乐会,但是今天,从在门外候场的观众装束上可以看出,有不少人专程而来,目测其中不乏名门望族,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感觉音乐会的隆重程度一下就被抬高起来。听波利尼的现场演奏并不是第一次,光是在北京,我就已经至少有两次这样的经验,情形大致和今天的类似,四面八方的音乐爱好者、城市中的文化名人、专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完全不懂音乐但是懂得时尚的嗅觉敏锐人群都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可见波利尼大师观众的广泛性,这种“通吃”的能力,恐怕是任何一个钢琴家都难以匹敌的。
音乐会在萨尔茨堡音乐节大厅举行。这里通常是演奏交响乐或歌剧的地方,剧场舞台和乐池都非常宽阔,观众席大概有两千多人。在音乐节大厅举办独奏音乐会,通常是萨尔茨堡音乐节的礼遇,也显示音乐节对该音乐会观众和票房的信心。与莫扎特协会音乐厅相比,这里的感觉完全不同,没有精美的吊灯和浮雕,也没有石柱和花纹,历史痕迹不甚明显,取而代之的是简约、明朗的气质。音乐节大厅里布置了很多音乐家雕像,轻易就可以找到托斯卡尼尼、马勒等人。在一层,有一个老旧全身像,是手持小提琴的莫扎特,这个雕像本来不属于这里,为了保护,从室外移到室内。
音乐节大厅的舞台颜色较暗,散发着冷冷的感觉。波利尼上台前,观众席已经鸦雀无声。当大师从舞台一侧缓缓走出时,灯光并没有马上亮起,仍旧保持低沉的调子,他步履已经没有年轻时的矫健,甚至比我上次在北京看他的独奏音乐会时还苍老些。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有点压抑,一股忧郁感弥漫心头。
今天的曲目是肖邦二十四首《前奏曲》和德彪西《前奏曲》,这套作品几乎是波利尼一生打磨下来的珍宝。到现在这个年纪,波利尼在所有的音乐会中拿出的都是“老一套”的曲目,不会再有什么花样翻新,但这些曲目经过钢琴家一生的淬炼,早已超越“炉火纯青”而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肖邦的二十四首《前奏曲》经常被拿来与德彪西的《前奏曲》比较,但如果硬要说这两套作品有很多相似之处,其实不免牵强。前者是更情绪化的作品,而后者是更意象化的表达。肖邦的《前奏曲》需要细致入微的情感体会才能弹得彻底、感人,而德彪西的《前奏曲》则要敏锐精致的想象力才能描画得通透、空灵。肖邦与德彪西在性格、气质上也迥然相异,一个内心忠诚、忧郁,一个内心敏感、自我,几乎完全是不同性格世界里的两个极端,不过这也难怪,任何一个中庸派也写作不出这样两部《前奏曲》,也许他们的共通之处在于抛弃音乐本身而引申的境界:都是极尽挥洒,无关外物情怀的啼血之作。
这两套作品对于波利尼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无论是录制唱片还是现场演奏,两套前奏曲几乎都是他的保留节目。1999年DG唱片公司发行的那张经典的德彪西作品集就包括《前奏曲》和《欢乐岛》等作品,今年在柏林大厅的音乐会上,波利尼又一次演奏了德彪西《前奏曲》。肖邦二十四首前奏曲就更不用说,几乎从波利尼登上舞台的时候,这部作品就一直陪伴他,他对肖邦作品的了解渗透到每一处,如同自己的肢体毛发,从《前奏曲》的演出频率来看,这无疑是波利尼最喜爱的作品之一。
我对肖邦《前奏曲》抱有很大期待,源于听波利尼摸索出来的规律。他每次演奏的肖邦都没有惊人的不同,但是如果仔细分辨,在细微之处绝对各有千秋。说波利尼一生弹琴如一的人可能出于两种原因,一是听得太过粗线条,觉得情绪大抵类似、句法大抵相同就没其他新鲜之处了,二则是听得不够多,对比材料还欠充分,只能横向看看与其他钢琴家的区别,至于纵向,则无路可寻。所以,每次听波利尼,我的心都会悬得很高,因为他给的惊喜转瞬即逝,而且数量也颇不确定。这个过程,有点玩“找茬”游戏的乐趣。树上的叶子,远看上去每片相同,其实一片一幅画,波利尼的肖邦也是同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