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露清声:一个人的音乐趣味

德奥音乐之旅十日谈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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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利尼演奏时下键永远从容稳定,他面无表情,眼睛朝着钢琴在舞台上延伸的方向一动不动。在有点低暗的灯光下,今天的肖邦显得有些不同。现在的波利尼比我“昨天”(在国家大剧院的那次演出,就像昨天)见到的波利尼只老了4岁,但是,他的状态忽然让我想起他的年龄——72岁。波利尼的手指还没有老,任何音符都逃不过他灵活精准的指尖,无一错过的从琴弦中生发出来,撒落在听者耳中。他的音色仍旧保持招牌似的清透、饱满,又带着毫不拖沓、毫不缠绵的理性,像播音员的诵读,标准得无可复加。但是,我却在音乐中第一次感到他的老态,少了之前期待的捉迷藏似的变化,也少了希冀和灵感,这便是想象力已经老了。只有颗粒叮当的肖邦前奏曲显得寡淡无味,但是也因为平淡而生出另一种悲凉。尤其是最后一首充满悲剧色彩,却应该满是抵抗和决绝的**,这种情绪在索科洛夫的演奏中最突出,让人产生想要哭喊的悲恸;基辛的这一首也相当精彩,虽然年轻,但是一贯冷静演奏的他,在这里弹出了毫无保留的热度;还有鲁普,诗意儒雅的钢琴家,在这首作品中用厚重的音响和紧张的和弦表现出浓浓的寒意。但我在波利尼的前奏曲中感受到什么呢?一种很难形容的伤感涌上心头,透过急促的分解和弦,右手的旋律就像黄昏的太阳,它冷静固执,平淡无力,但是心中满是焦灼。

DG出版的那张德彪西中,波利尼似乎把前奏曲弹得风轻云淡,其中的情绪的转换似乎不是来源于自己,就像透明的天空中的云,变化是风力使然。上半场过后,我对今天这场音乐会的期待转向德彪西的《前奏曲》。

德彪西是作曲家中最考究最精致的一位。他从不吝惜在自己的生活——诸如美食、服装、用品等上面花费时间和金钱,对待作品更是如此,他从不吝惜给每首前奏曲一个浪漫的名字,更不会吝惜在曲中叠加不同层次的声音,声音的时间、响度等在空中交织。我经常把德彪西的音乐看作三维立体图画,不仅要用耳朵去捕捉,而且还需要所有感官一同出动,用鼻子、眼睛,甚至双手。演奏德彪西前奏曲时波利尼依旧很淡然,这种淡然在肖邦身上显得色调过冷,但是在德彪西身上反而恰当了很多。他用手指清晰拨出德彪西的层次,就像一张张图画的叠加,最后合成一幅。如果将它们拆解开,每一层都有自己的图案,留白很多,意向简单,但是合起来确实精美绝伦。但波利尼依旧是波利尼,他是严谨的工笔画家,前奏曲中少了些随意的涂抹,少了点浑然天成的自然气,少了点印象派颠覆式的叛逆。季雪金的德彪西明暗对比强烈,在光影的交织中,朦胧飘渺的感觉使人悠悠然不知身之所在;弗朗索瓦的德彪西意境温暖,充满法国画廊的精美气质,每首前奏曲都像一幅悬在墙上的画作,色彩构图尽收眼中,虽身在画外,但也算能神游其中了。

在《晚风中飘**的声音和香味》中,我期待一种触觉、嗅觉、视觉、味觉和听觉联合作用的空间感,这里没有图画,音符在半空中形成透明的平台,再将你扶上平台体会这种想象与感受。波利尼的录音曾经让人找到这种感觉,但是当我今天想在实地体验一次的时候,却觉得以前的那些感受烟消云散了。我甚至怀疑,我是否弄错了作品,但是我又能清晰地辨出阿拉伯风格的音阶和松散流动的节奏,“香味”和“声音”并没有变,只是今天魔法师的魔法棒不再流光溢彩。虽然对《月色满亭台》、《水妖》、《雪上足迹》和《焰火》都有点不满足,但是波利尼的《雾》倒是带给我全新的感受。我听过的很多钢琴家都倾向于把雾弹出流动性,变化多端,雾气一会浓厚深重,让人迷失其中;一会随风细细屡屡,宛若仙境。但是波利尼的雾速度“迟缓”,冷冷地落在眼前,一团凝滞不动,几个高音点点跃出时,几乎完全被中音区的翻滚淹没。不知为何,我总感觉音乐中夹杂着一点他的叹气,其实,即使他叹气了,在我的位置也绝对不会听到。但是,我依旧有这样的错觉,也许是因为这雾抛弃仙幻兀自深沉,有点深秋的寒意,清晨四五点钟,寂静地铺散在空气当中,等待阳光的来临。波利尼年轻时弹的德彪西清晰透明,直到现在,他大体仍保持这种气质。只是,今晚的德彪西面前蒙了一层灰纱,不薄不厚,但是你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画中所有的内容减淡了原有的颜色,却又不是朦胧的相互融为一体。我忽然想起人的眼睛,会随着年龄的老去,渐渐失去清澈,变得黯淡无光。

走出剧场的时候,我感到深深地惆怅,虽然波利尼并不是我挚爱的钢琴家,但是眼前的这位世纪大师今晚的音乐深深刻入我心中,不是因为它们的美,而是他唤醒了每个人惧怕时光的惶恐之心。虽然那些音符还通透,饱满,但它们所组合起来,却已经少了翅膀,飞不动了。这是一个让人伤感的晚上,现在天已经完全黑透,太阳就在《前奏曲》中慢慢西沉了。

年轻的夜莺

萨尔茨堡音乐节的节目安排奢华得简直要人命,音乐节几乎成为“贵族音乐生活”的象征。而这个夜晚,属于年轻人的夜晚,却让我最想写点什么。没有浓重、华贵的气氛,它清新,透彻,又让人充满感动和欢喜。青葱年少的歌者和古色古香的乐团联袂,为莫扎特协会音乐厅充满年代感的屋顶和墙壁带来勃勃生气,也展现了萨尔茨堡舞台向年轻世界转动的方向。

“青年歌唱家项目凯旋音乐会”是萨尔茨堡青年艺术家培养计划的一部分,音乐会只有一场,门票很早就已售空。之所以一票难求,我想不单是这些青年艺术家本身颇具实力,音乐节也对该场音乐会相当重视,在策划和宣传上颇下功夫,杂志上不多的整页报道中,“凯旋音乐会”即包括在内。青年艺术家项目是萨尔茨堡音乐节的特色之一,既具有功能性,又具有观赏性,每年,它为音乐节带来源源不绝的新鲜血液,舞台上的诸多新星都来源于这个项目,最终受到全世界瞩目。

青年艺术家项目始于2002年,同期建立的青年项目共有三个,分别是“青年导演项目”、“青年歌唱家项目”、“青年指挥家奖”。萨尔茨堡音乐节名声在外,算得上拥有世界音乐节中的教主级地位。设立青年艺术家项目的目的,其一在于为青年艺术家提供高起点的国际平台,支持他们事业的发展。在这一平台上,青年艺术家们可以接触到各种大师,和他们一起工作,学习,吸取精华;其二在于积累音乐人才,很多艺术家从此发迹,今后再次回到萨尔茨堡音乐节时备觉亲切,心存感激。

“青年歌唱家项目”每年进行,项目课程注重从各方面打造“歌剧舞台之星”。萨尔茨堡舞台上走出的歌唱家不但注重演唱技巧,深厚的内涵和丰富的阅历经验、出众的人格魅力也必不可少,所以,项目课程相当丰富多元,不仅包括演唱技巧的提升,而且还安排有大量语言训练、剧本拓展、文学阅读、公开大师课等,这些都是为了增加年轻艺术家的文化底蕴,为他们具备高品位和国际化水准提供必要条件。

参加音乐会的21位歌唱家分别来自德国、奥地利、英国、意大利、克罗地亚、捷克、立陶宛、斯洛伐克、新西兰、美国、瑞士等国家。他们是今年“青年歌唱家”项目的受益者,但是也须知道,能够等到今晚的演出,这些年轻人的付出超过常人。每年,通过推荐和报名的方式,“青年歌唱家项目”都要接到近200位青年艺术家的申请。报名的青年歌唱家们几乎都师从名门,曾在国际各种比赛中斩获大奖。但是萨尔茨堡的机会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甚至可以形容为艺术生涯的转折点。所以,项目选拔的竞争很激烈,入选比例不足十分之一,只有佼佼者才能最终入围,来到萨尔茨堡参与培训并登上音乐节舞台。

当晚,音乐会阵容足够让人激动,赫赫有名的指挥家西奥多·古什鲍尔(Theodor Guschlbauer)指挥萨尔茨堡室内乐团为青年歌唱家们伴奏,曲目为莫扎特、罗西尼、多尼采蒂等歌剧选段。古什鲍尔是我很喜欢的奥地利指挥家,在现在这个趋近极致才能迎合观众口味的时代,他的音乐一直坚持“原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演奏趣味和演奏方法上的原汁原味。听他的音乐绝不会让人感到有负担,短小精巧的作品是他的拿手好戏,莫扎特、罗西尼时代的歌剧更是绝对让人过足耳瘾。到底什么是高品位的歌唱?夸张的表情、丰富的动作配以激素过高似的声音?我被“90后”彻底上了一课。听他们的演唱,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浮躁轻佻。尽管都具备扎实的唱功和非凡的技巧,但他们淡定自若,向观众呈现出自己最本真最诚挚的一面。即使在非常兴奋的时候,也绝不用华丽、炫技粉饰和标榜自己,更不会拿青春做本钱,无端加入与音乐本身无关的因素。他们今晚呈现的一切都来源于音乐本身,但却仅仅因此感人至深。

“雏凤清声”加上古什鲍尔略带古乐风格、火候恰到好处的乐队,每曲结束,观众都丝毫不加克制,拿出与年轻人同等的热情,尽情为台上欢呼鼓掌。这场音乐会的曲目包含歌剧选段和艺术歌曲,咏叹调多从格鲁克、莫扎特、罗西尼、多尼采蒂的歌剧中选曲,更容易展示歌唱家们纯净、原始的歌喉以及运化于无形的演唱技巧。给人印象最深的几位选手,其中之一是阿莉珊德拉·弗鲁德(Alexandra Flood)演唱莫扎特歌剧《扎伊德》选段“安静的睡吧”(Ruhe sanft)自然甜美,她声音天生精巧圆润,专为纯良恬静的角色量身定做,几个高音稳定细腻,音量和气息都控制精确。女中音(低音)亨丽埃特·戈德(Henriette Godde)声音低沉厚重,但是丰满圆润,绝无压抑之感,她的表现在所有演员里最为老道成熟,但又不见丝毫油滑,《世上没有尤丽迪西》(che faro senza euridice)中奥菲欧的深情被她淋漓尽致地唱了出来,现场一下“陷入”到这种深情中,气氛陡然转变,连乐队都怕打破宁静,一曲结束,掌声严肃,坚决而响亮,可见歌者的感染力。演唱《意大利女郎在阿尔及尔》中的高难度唱段的男高音米洛什·布拉伊奇(Milos Bulajic)表现得轻巧滑稽,他没有跳脱剧情,把展示自己一流的声线作为目的,而是声情并茂,结合上下文,手舞足蹈,如此一来,炫技退居其次,音乐人物形象跃然而出,这种自然到位的表现,一方面源于歌者的自信,另一方面也源于他们从开始时就建立了对演唱意义的正确认识。

音乐会后,我对“青年歌唱家项目”兴趣浓厚,翻阅节目册才发现,原来21名青年歌唱家在萨尔茨堡音乐节中的活动丰富,除了“凯旋音乐会”和歌剧《玫瑰骑士》、《唐·璜》以外,他们在儿童版《灰姑娘》、儿童版《后宫诱逃》等剧目中还有很重的演出任务。说到这里,也就不得不提起两场“儿童版歌剧”了。

2004年,音乐节制作了两部儿童版歌剧,罗西尼的《灰姑娘》和莫扎特的《后宫诱逃》,一共演出17场之多,观众是4岁到18岁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成人票36欧元,儿童票21欧元,与正式演出200到400元的票价相比,是相当便宜的。了解这两部歌剧后,给人最深刻的感觉可以概括成最通俗的几句话——“不惜力、不差钱、不凑合”。面对儿童及他们的家长,音乐节拿出极度认真负责的态度。《灰姑娘》和《后宫诱逃》儿童版与正式演出完全不同。为了降低剧情理解难度,增加趣味性,音乐节组建了儿童版的专门团队,包括剧本改编、舞台导演、音乐改编、舞美设计、服装设计,乐队指挥由马克西姆·帕斯卡担任,萨尔茨堡独奏家乐团演奏,所有演员都是萨尔茨堡音乐节青年歌唱家项目参与者——他们必须从与孩子交流、为孩子们奉献开始,这是每个艺术家生命中必修的一课。

与正式演出一样,儿童版歌剧中的每个角色都由两个演员担任,A组和B组交替演出。儿童版歌剧丝毫不比原版逊色,主创团队放下成年人思维,积极寻找与儿童对话的语境,在儿童欣赏心理、接受心理等方面下了不少功夫。经过改编的歌剧总长约70分钟,新剧本删除了宣叙调演唱,将表现人物性格的著名咏叹调段落之间用对白连接,非常有利于孩子们接受剧情。演出中,没有一个人因为台下观众的变化而降低对自己的要求,从表演到歌唱,年轻的艺术家们拿出最好的状态,甚至“使出浑身解数”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博取他们的喜爱。音乐节在海报中这样写道,“年轻的歌唱家用对话讲述激动人心的故事,在乐队的伴奏下用精彩华丽咏叹调抒**感,再加上绚丽多变的舞台……我们相信,这将是你开始兴致勃勃探秘歌剧世界的起点”。

的确,欧洲的音乐会,尤其是歌剧演出中,极少看到儿童的身影,其实,他们是把精心调制的最特殊、最适合的“水果味冰激凌”演出献给儿童了。儿童版歌剧受到家长和孩子的热烈欢迎,所有演出票销售一空。在这样的公益项目中,青年歌唱家得到的爱的洗礼更多于实际的报酬。

永恒的布鲁克纳

布鲁克纳是2014年萨尔茨堡的核心人物之一。音乐节策划了布鲁克纳全交响曲演出。九部交响曲由维也纳爱乐乐团呈现五部,另外四部由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爱乐乐团(Philharmonia Orchestra)、维也纳国家广播交响乐团(Radio Symphony Orchestra Vienna)、马勒青年管弦乐团呈现。指挥非常亮眼,包括巴伦伯伊姆、赫伯特·布隆斯泰特(Herbert Blomstedt)、里卡多·穆蒂、菲利浦·约丹 (Philippe Jordan)、杜达梅尔、丹尼尔·加蒂。从指挥的个人风格来看,他们一人一世界,几乎没有雷同,乐团血统纯正,声音灵敏,想必对这套交响曲的演绎将是风格各异、气象万千。

这对痴迷于布鲁克纳交响乐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我爱上布鲁克纳就是近两年的事,对他态度的改变几乎是翻天覆地式的。以前,我是个从来不听布鲁克纳的人,甚至还会偏激地认为,声称喜欢布鲁克纳的人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哲学深度。但是,不知从哪一天起,布鲁克纳忽然在我头脑里产生了爆炸似的反应,而且,这种反应不断扩大,愈发不可收拾,以至于现在,当全布鲁克纳交响曲摆在我面前时,我竟然动了放弃其他所有演出的念头。不过,冷静下来想一想,要想听完所有的曲目,至少要在萨尔茨堡待上半个月,这种不现实的冲动马上被压制,我将按照原来的计划,去听穆蒂指挥维也纳爱乐的那场“日场”音乐会。

音乐会曲目是舒伯特《第四交响曲(悲剧)》和布鲁克纳《第六交响曲》。两部作品看似关联不大,但其中也暗藏玄机。舒伯特和贝多芬在作曲技法上给布鲁克纳深刻影响,两部作品的音乐语言偶尔浮出相似之处,它们打通了浪漫主义时代音乐家从情感诉发到理性思考的进化历程,基调和谐一致,层层深入。这样一场音乐会听下来,想必会有逐级递进、渐入佳境的感觉。

《第六交响曲》是布鲁克纳交响作品里不那么被重视的一部。比起篇幅大很多的第五、第八,这显然是一部轻量化作品,它的精彩之处在于作品呈现的音色如同太阳光芒般灿烂夺目。其实,我更倾向于把《第六交响曲》看作一部描述“光”的作品,或是来自黎明的朝阳之光,或是漆黑的夜空里忽然划过的流星之光,或是燃烧在远处地平线上的点点火光,然而自然之光只是源头和引子,在这些光亮的背后,是布鲁克纳一直崇拜和向往的宗教之光、哲理之光。这种隐性的表达似乎更符合布鲁克纳隐忍、谦卑、怀疑、收敛的性格和生活经历。在未成为一个作曲家之前,他甚至连一个优秀的音乐学院学生都不是;成为作曲家后,他仍然会在狂热的信徒面前怀疑自己。

给我印象最深的布鲁克纳《第六交响曲》版本是切利比达克指挥慕尼黑爱乐乐团演奏的。切利比达克在指挥布鲁克纳的时候经常出现神迹,即使是现场之外,音乐的传达也丝毫不打折扣,那种醍醐灌顶的通透往往让人汗毛直立。他的风格有人完全接受不了,包括对音符的解读和速度的处理。同样一首作品,切利比达克要比其他指挥慢不少。他曾在不同时代几次录制布鲁克纳《第六交响曲》的唱片和DVD。我更喜欢1991年他执棒慕尼黑爱乐录制的版本。虽然和之前指挥斯图加特广播交响乐团的录音相比,音乐在速度上没有太大变化,但这时候,切利比达克人已暮年,音乐显得格外凝重。他眼光暗淡,深沉,皱纹死死地爬在脸上,保持一贯“没有表情”的表情,动作少之又少,只在个别地方抬手提示。面对布鲁克纳,这时的他似乎已经能够做到从情感和精神上都纹丝不动。这版的音乐做足了神秘感、仪式感。它展现给人们的画面,仿佛是在光的祭坛上,一场盛大而神秘的圣典正在举行。低沉的管弦乐笼罩着黑暗和死亡的压迫感,当音乐冲破压抑,爆发出惊人的音响时,它代表光的力量,更代表令人五脏六腑震颤的超自然力量。

此次听布鲁克纳第六交响曲,我对穆蒂抱有极大的期待。穆蒂是“中生代”指挥家的中流砥柱,我一直把他的指挥风格视为主流的代表:严谨,冷静,热情时高贵有度,具有大眼界大构思,不在枝枝蔓蔓上做玲珑文章,与老一辈指挥家对音乐的解析和态度一脉相承。2011年,在穆蒂七十寿年,EMI重新整理并发行了他在该公司录制的布鲁克纳第四和第六交响曲。这两部作品都是与柏林爱乐合作完成的,一部在1985年,一部在1988年,当时的他正意气风发,与此前后接掌了米兰斯卡拉歌剧院。这两次录音中,穆蒂演绎了与众不同的布鲁克纳。尤其在第六交响曲中,他更强调用温暖的音响效果展示音乐画面,所有光芒不那么耀眼,更像傍晚柔和的光线,夜晚浅白的月色。穆蒂故意将布鲁克纳似乎已经固化于人心的“冷”慢慢升温,用线条的歌唱性代替管乐发出的突兀声响。回想起那一版录音,我很期待听到今天的布鲁克纳,毕竟现在,这一代指挥家都已步入暮年,想必穆蒂的布鲁克纳也有了新的变化。

穆蒂登台时步伐不快,但是身姿依然还很矫健,站定之后,很快进入音乐。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几乎整个音乐厅一下子被神秘深邃的气场充满。仅仅开头几个乐句,他已经用音乐回答了我的疑问。作为纯正的意大利人,穆蒂的脸部线条比任何一个指挥家更加迷人。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他一头乌发,眼睛深邃,指挥时嘴角偶尔浮出欣慰温暖的笑容,音乐温暖而高贵,充满迷人的骑士气息,令多少乐迷为之神往。今天的他多了些冷峻,年龄带来的沧桑感是一方面,音乐的刻画与30年前相比,也有了很大变化。《第六交响曲》依旧保持他特有的歌唱性,气息很长,乐句被充分拉伸,速度上有些许减缓。但穆蒂似乎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音乐神圣感的塑造上。如果说过去他将更多笔墨放在描述自然上,甚至有点过分强调清新气息的话,那么今天他绘制的则是一幅色彩单调,但是极富立体感的抽象图画。这部交响乐中,布鲁克纳反复使用了一种叫做“弗里几亚”的调式,使和声多彩而奇妙。这种源自古希腊,在神学作品中比较常见的调式也常出现在中世纪欧洲教会的宗教作品中。它天生带有浓郁的神秘味道,像人类在对造物发问,充满茫然和未知的疑惑。穆蒂似乎也想在作品中讨论这个问题,所以一改从前塑造作品时自然、平和亲切的表达,更倾向于用戏剧性的强烈对比渲染气氛。这种表达方式很快将现场聆听的每个呼吸凝集成一股能量,汇入音乐的力量当中,台上台下几乎都成为光的呼唤者,穆蒂像神使,引导人们寻找光明。当“黑暗之光”的主题破茧而出的时候,穆蒂完全放开了对声音的压制,任全乐队展示充足的音响,我再一次舒张每个毛孔,音乐不仅通过耳朵进入我的身体,并且,它们直指心脏,紧紧地将后者攥入手掌当中。

当穆蒂收起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观众席上停顿了两秒钟才爆发出掌声和叫好声,我想,是因为人们从他塑造的世界中跨过大门,回到现实需要一点时间吧!音乐会之前,我对它仅仅是期待,音乐会之后我可以毫不吝惜赞美的词语,再次献给今天升华式的精彩。穆蒂先后四次谢幕,还是难辞观众的热情,但是在这样一部作品之后,任何加演,可以不客气地说,都是狗尾续貂,朝圣之后,我们需要的是保持纯净而虔诚的心灵。

音乐会结束,已经是下午一点。人群从音乐厅涌向街道,早晨还是阴沉的天,现在云已经渐渐散开,露出阳光,在萨尔茨堡要塞的斜上方投出清晰的金线,可能也是音乐的召唤!

高贵的《玫瑰骑士》

在奥地利停留的最后一晚,等待我们的是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玫瑰骑士》。对这部歌剧的期待冲淡了走前失落的情绪,而且,最后一天的安排非常丰富,在欣赏歌剧前,我还专门来到坐落在老城之中的奥地利最古老的餐厅,在岩石的山洞里享受了一次奢华、精美而丰盛的大餐。据说这里原来是圣彼得修道院修士酿制啤酒并藏酒的酒窖,四周的岩壁绝对不是为了装饰而添加上去的,而是当时具有功能性的酒窖保温层,后来逐渐变成餐厅并进行扩建,最古老的部分距今已经有1000多年历史。

圣彼得地下餐厅距离演出《玫瑰骑士》的萨尔茨堡音乐节大厅不远,酒足饭饱之后,步行5分钟即可到达。一路上,街巷两边的露天酒吧里,身着盛装的人聚集在一起,晚上的演出带得方圆几里都分外热闹,节日的气氛弥漫全城。

距离演出还有一个小时,剧院外已经熙熙攘攘。站在萨尔茨堡音乐节大厅外面,城堡和圣彼得修道院以及山上的各种风景在路的尽头透视进来,形成错落有致的画面。昨天晚上,萨尔茨堡城里下了雨,今天虽然已经放晴,但是风里还带着湿漉漉的气息。傍晚时分,教堂的钟声敲响,《玫瑰骑士》的脚步离我们越来越近。

歌剧《玫瑰骑士》是本次萨尔茨堡音乐节制作重点。《玫瑰骑士》对于萨尔茨堡有着特殊意义。1960年,著名指挥家卡拉扬在新落成的节日表演大厅指挥该剧,以此来纪念被尊为“音乐节之父”的奠基人之一德国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同时也庆祝萨尔茨堡音乐节花费十余年时间在战后重现辉煌。

这一次,为纪念2014年理查·施特劳斯年,该版《玫瑰骑士》启用了非常强大的制作团队。仅仅从节目册和宣传海报上来看,我就对这个版本充满期待和信心。指挥弗朗兹·魏瑟-莫斯特(Franz Welser-M?st)2010年起担任维也纳州立剧院音乐总监,现担任维也纳爱乐乐团客席指挥。执棒2011年、2013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使魏瑟-莫斯特为全世界所熟识,著名的美泉宫夏季音乐会、瑞士琉森音乐节和英国BBC逍遥音乐节中也经常出现他指挥的身影。魏瑟-莫斯特精通德语歌剧和意大利语歌剧,尤其是理查·施特劳斯的作品。魏瑟-莫斯特将对作曲家的崇拜转为对其作品的呈现,先后指挥了歌剧《没有影子的女人》、《阿里阿德涅在拿索斯岛》、《阿拉贝拉》、《莎乐美》、《埃莱克特拉》、《达芙妮》和芭蕾舞剧《约瑟夫的故事》。

导演哈里·库普费尔(Harry Kupfer)在歌剧导演中大名鼎鼎,这位年逾花甲的德国导演在理查·施特劳斯歌剧和瓦格纳歌剧制作方面眼光独到。1978年,由他执导的瓦格纳作品《漂泊的荷兰人》在拜罗伊特音乐节上演,时隔十年之后拜罗伊特音乐节再次邀请他执导瓦格纳巨制《尼伯龙根的指环》。1989年他再次回归萨尔茨堡,制作了《埃莱克特拉》,此时,库普费尔早已蜚声世界,这部歌剧也因此受到众多歌剧爱好者的追捧。多年来,库普费尔宝刀未老,一直活跃于世界舞台,2010年,他再次执导萨尔茨堡音乐节的《阿里阿德涅在拿索斯岛》,演出结束谢幕时,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

萨尔茨堡人显然对这部歌剧也有着独特的感情,虽然观众可能来自世界各地,但是萨尔茨堡的传统深刻地影响了他们。多日在萨尔茨堡的停留,使我对浓郁热烈的气氛有所适应,但是今晚演出仍让人感觉 “气场”格外强大,不仅门票全部售空,来宾中也不乏名门望族。

入场后,两千多座位的剧场内果然座无虚席。长达3个多小时的演出让人看得目不转睛,无论是歌者的唱段还是乐队的演奏,都会让人有唯恐错过一个音符的感觉。

这版《玫瑰骑士》延续库普费尔一贯的简约、传统风格。不过,萨尔茨堡音乐节的舞台显然要比拜罗伊特音乐节的舞台更重视作品本身呈现,导演也会根据音乐节的特点以及观众的审美需要调整制作整体风格。与大众审美背道而驰是萨尔茨堡音乐节不容许的,萨尔茨堡更倾向于用忠于传统、改良形式的方式保持传统。

虽然仍是“传统制作”,但这版《玫瑰骑士》显然属于“轻量化”的。没有采用繁冗、笨重、复杂的舞台布景,包括在服装、道具等的设计上,都倾向于简约、清新、典雅的风格。舞台的主要色调是淡雅的蓝绿色,背景是角度奇特的巨幅风景或建筑照片。奥克塔维安、伯爵夫人、苏菲的服装以白色、银色为主,既不是典型的19世纪风格,也不是现代装束,设计师巧妙地用元素模糊了时代性,即保守,又有时尚感。第一幕卧室的场景相对真实,但也仅仅用一扇大门和一张床就区分开表演区域。随着道具的移动,舞台变换呈现视角,制造出空间的纵深感;而第三幕最后一场中,偌大的舞台上只有一条长椅在巨幅背景画面中静静等待,台上似乎有雾气弥漫,在这样简约浪漫的环境中,奥克塔维安和苏菲演绎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

这是部让人赞不绝口,但是又没有一处格外抢眼、格外夸张的歌剧。它的魅力来源于每处细节,它们积聚,酝酿,最终水到渠成,在人的头脑中留下格外深刻的印象。值得一提的是,整部歌剧气氛、节奏的变化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歌剧的第一幕、三幕气氛协调统一,充满宁静从容的美感,但又会因为太过唯美,让人失去兴奋。第二幕风格的插入改变了整部歌剧略显安静的气氛,舞台上如同注入了催化剂——导演充分利用剧情中奥克塔维安设计陷害奥克斯男爵,揭露其真面目,“搅黄”男爵与苏菲婚约这一戏点,尽情发挥想象力,将该幕打造成“喜歌剧”风格。舞台布景、道具、服饰等在这幕中也产生较大变化,更加趋近于真实,力求实现一种亲切的、来自于生活的戏谑,奥克斯男爵就在这样近乎“狂欢”似的戏弄中,变得焦头烂额。

此次《玫瑰骑士》的演员阵容也让人称快。扮演奥克塔维安的索菲·科赫(Sophie Koch)是一位优秀的女中音歌唱家。奥克塔维安是一位年轻伯爵,需要由“穿裤子女孩”(在歌剧中专门唱年轻男性角色的女性)饰演。这一角色要更难于普通女中音,歌唱家除了需要具有结实而带有光泽的音色外,还要有俊朗的面庞和健美的体型。在剧中,科赫表现得游刃有余,这也反映出她在慕尼黑国家歌剧、巴黎国家歌剧院等院制作的《玫瑰骑士》版本中,多次扮演奥克塔维安一角,积累了大量使之日趋完美的经验。扮演苏菲的女高音歌唱家莫伊查·艾德曼(Mojca Erdmann)外貌清秀甜美,身材娇小,非常符合苏菲一角色的形象要求。她曾多次在莫扎特歌剧中表现斐然,苏菲的唱段与莫扎特歌剧亦具有相似性,今晚,这位年轻的女高音将其把握得恰到好处,大有“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美感。剧中还有一位“小角色”绝对不能忽视,就是在第一幕中为伯爵夫人唱歌的意大利歌手,他演唱的时长虽然不足两分钟,但是,按照《玫瑰骑士》的演出惯例,这个角色必须要由一位著名的意大利男高音担任。此次,导演库普费尔选中了2010年“多明戈世界歌剧声乐大赛”男声组第一名——来自罗马尼亚的史特凡·波普(Stefan Pop),他也凭借辉煌和充满磁性的嗓音征服了在场观众,演唱刚刚结束,立即赢得叫好和掌声。扮演元帅夫人的女高音歌唱家斯托亚诺娃(Krassimira Stoyanova)演唱风格稳健成熟,虽然亮点不多,但是她的精致使整部歌剧和谐平衡,可以称得上是一枚“定海神针”了。至于饰演奥克斯男爵的昆泽·格鲁斯布克(Gunther Groissbock)真是太具有表演天赋了,几乎全剧的喜剧看点都在他身上,在这样复杂的表演中,能把声音控制好,真是种神奇的能力。

谢幕时,指挥和全体演员谢幕多次,仍难谢却观众的热情。据说,一向挑剔的德国和奥地利评论界在演出之后也毫不吝啬地给予了赞扬。

对于这版《玫瑰骑士》,真是有太多话要说,音乐、舞美、表演,等等,共同造就了一个经典。如果用一个词来总结,我会把“高贵”留给它。在当代歌剧舞台如此纷繁的环境下,它正代表了坚守传统、重视现代的积极态度,没有过多的声、光、电、多媒体渲染,打动人的元素回归到音乐本身,人们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人物身上,它们留给人的印象不是恢宏的,但是长久的,不是震撼的,但是余味无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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