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3年10月6日《申報·自由談》時,題為《感舊》,無副題。
豐之餘
我想讚美幾句一些過去的人,這恐怕並不是“骸骨的迷戀”[1]。
所謂過去的人,是指光緒末年的所謂“新黨”[2],民國初年,就叫他們“老新黨”。甲午戰敗[3],他們自以為覺悟了,於是要“維新”,便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也看《學算筆談》[4],看《化學鑒原》[5];還要學英文,學日文,硬著舌頭,怪聲怪氣的朗誦著,對人毫無愧色,那目的是要看“洋書”,看洋書的緣故是要給中國圖“富強”,現在的舊書攤上,還偶有“富強叢書”[6]出現,就如目下的“描寫字典”“基本英語”一樣,正是那時應運而生的東西。連八股出身的張之洞[7],他托繆荃孫代做的《書目答問》也竭力添進各種譯本去,可見這“維新”風潮之烈了。
然而現在是別一種現象了。有些新青年,境遇正和“老新黨”相反,八股毒是絲毫沒有染過的,出身又是學校,也並非國學的專家,但是,學起篆字來了,填起詞來了,勸人看《莊子》、《文選》[8]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版了,新詩也寫成方塊了,除掉做新詩的嗜好之外,簡直就如光緒初年的雅人一樣,所不同者,缺少辮子和有時穿穿洋服而已。
近來有一句常談,是“舊瓶不能裝新酒”[9]。這其實是不確的。舊瓶可以裝新酒,新瓶也可以裝舊酒,倘若不信,將一瓶五加皮和一瓶白蘭地互換起來試試看,五加皮裝在白蘭地瓶子裏,也還是五加皮。這一種簡單的試驗,不但明示著“五更調”“攢十字”[10]的格調,也可以放進新的內容去,且又證實了新式青年的軀殼裏,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謬種”或“選學妖孽”[11]的嘍囉。
“老新黨”們的見識雖然淺陋,但是有一個目的:圖富強。所以他們堅決,切實;學洋話雖然怪聲怪氣,但是有一個目的:求富強之術。所以他們認真,熱心。待到排滿學說播布開來,許多人就成為革命黨了,還是因為要給中國圖富強,而以為此事必自排滿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