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風月談

抄靶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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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3年6月20日《申報·自由談》。

旅隼

中國究竟是文明最古的地方,也是素重人道的國度,對於人,是一向非常重視的。至於偶有淩辱誅戮,那是因為這些東西並不是人的緣故。皇帝所誅者,“逆”也,官軍所剿者,“匪”也,劊子手所殺者,“犯”也。滿洲人“入主中夏”,不久也就染了這樣的淳風,雍正皇帝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禦賜改稱為“阿其那”與“塞思黑”[1],我不懂滿洲話,譯不明白,大約是“豬”和“狗”罷。黃巢[2]造反,以人為糧,但若說他吃人,是不對的,他所吃的物事,叫做“兩腳羊”。

時候是二十世紀,地方是上海,雖然骨子裏永是“素重人道”,但表麵上當然會有些不同的。對於中國的有一部分並不是“人”的生物,洋大人如何賜諡,我不得而知,我僅知道洋大人的下屬們所給予的名目。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時總會遇見幾個穿製服的同胞和一位異胞(也往往沒有這一位),用手槍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種,是不會指住的;黃種呢,如果被指的說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槍,請他走過去;獨有文明最古的黃帝子孫,可就“則不得免焉”[3]了。這在香港,叫做“搜身”,倒也還不算很失了體統,然而上海則竟謂之“抄靶子”。

抄者,搜也,靶子是該用槍打的東西,我從前年九月以來[4],才知道這名目的的確。四萬萬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僥幸的隻是還沒有被打著。洋大人的下屬,實在給他的同胞們定了絕好的名稱了。

然而我們這些“靶子”們,自己互相推舉起來的時候卻還要客氣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灘上先前的相罵,彼此是怎樣賜諡的了。但看看記載,還不過是“曲辮子”,“阿木林”[5]。“壽頭碼子”雖然已經是“豬”的隱語,然而究竟還是隱語,含有寧“雅”而不“達”[6]的高誼。若夫現在,則隻要被他認為對於他不大恭順,他便圓睜了綻著紅筋的兩眼,擠尖喉嚨,和口角的白沫同時噴出兩個字來道:豬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