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風月談

難得糊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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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3年11月24日《申報·自由談》。

子明

因為有人談起寫篆字,我倒記起鄭板橋[1]有一塊圖章,刻著“難得糊塗”。那四個篆字刻得叉手叉腳的,頗能表現一點名士的牢騷氣。足見刻圖章寫篆字也還反映著一定的風格,正像“玩”木刻之類,未必“隻是個人的事情”[2]:“謬種”和“妖孽”就是寫起篆字來,也帶著些“妖謬”的。

然而風格和情緒,傾向之類,不但因人而異,而且因事而異,因時而異。鄭板橋說“難得糊塗”,其實他還能夠糊塗的。現在,到了“求仕不獲無足悲,求隱而不得其地以竄者,毋亦天下之至哀歟”[3]的時代,卻實在求糊塗而不可得了。

糊塗主義,唯無是非觀等等——本來是中國的高尚道德。你說他是解脫,達觀罷,也未必。他其實在固執著,堅持著什麽,例如道德上的正統,文學上的正宗之類。這終於說出來了:——道德要孔孟加上“佛家報應之說”(老莊另賬登記),而說別人“鄙薄”佛教影響就是“想為儒家爭正統”[4],原來同善社[5]的三教同源論早已是正統了。文學呢?要用生澀字,用辭藻,穠纖的作品,而且是新文學的作品,雖則他“否認新文學和舊文學的分界”;而大眾文學“固然讚成”,“但那是文學中的一個旁支”[6]。正統和正宗,是明顯的。

對於人生的倦怠並不糊塗!活的生活已經那麽“窮乏”,要請青年在“佛家報應之說”,在“《文選》,《莊子》,《論語》,《孟子》”裏去求得修養。後來,修養又不見了,隻剩得字匯。“自然景物,個人情感,宮室建築……之類,還不妨從《文選》之類的書中去找來用。”[7]從前嚴幾道從甚麽古書裏——大概也是《莊子》罷——找著了“幺匿”[8]兩個字來譯Unit,又古雅,又音義雙關的。但是後來通行的卻是“單位”。嚴老先生的這類“字匯”很多,大抵無法複活轉來。現在卻有人以為“漢以後的詞,秦以前的字,西方文化所帶來的字和詞,可以拚成功我們的光芒的新文學”[9]。這光芒要是隻在字和詞,那大概像古墓裏的貴婦人似的,滿身都是珠光寶氣了。人生卻不在拚湊,而在創造,幾千百萬的活人在創造。可恨的是人生那麽騷擾忙亂,使一些人“不得其地以竄”,想要逃進字和詞裏去,以求“庶免是非”,然而又不可得。真要寫篆字刻圖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