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四年九月,帝即位,巡撫山西副都禦史朱鑒請罷內官監軍。不從。已而山東布政使裴綸言:“山東既有巡撫,又設內官鎮守,有司供應,以一科十,實為擾民。請下廷議,凡內地已有巡撫者,鎮守內官悉召還京。”疏入,責綸陳狀,綸服罪乃已。時臨洮府同知田暘、聽選知縣單宇、舉人段堅、工部辦事吏徐鎮俱上言請召還監軍鎮守中官,詔以為祖宗舊製不可更,皆不納。其後南京軍匠餘丁華敏上書言宦官十害,文具《敏本傳》,事下禮部,寢不行。
以上出《綱目三編》,《三編》多據《實錄》。史惟單宇、段堅、華敏有《傳》。景帝不以王振為鑒,袒護中官,動以祖製為口實,知永樂之縱容閹宦,為明累世之毒,景帝固中人之資,不足言大振作也。
景泰間用事之閹,獨一興安為著。安於迎駕事,體帝意頗事阻抑,然帝亦屈於眾議,卒迎上皇歸。安獨敬信於謙,《宦官傳》:“安有廉操,且知於謙賢,力護之。或言帝任謙太過,安曰:‘為國分憂,如於公者寧有二人?’”則景帝所用之閹,幸而非甚禍國耳。安佞佛,先是僧道三年一度,帝特詔停之。景泰二年,興安以皇後旨,度僧道五萬餘人。於謙上言:“今四方多流徙之民,三邊缺戰守之士,度僧道太多,恐乖本末。”帝不省。三年六月,又建大隆福寺。時安用事,佞佛甚於王振,請帝建大隆福寺,費數十萬。王振改造慶壽寺為大興隆寺,費帑極巨。
景帝之貪位薄兄,自造奪門之禍,固帝之失德,但由人民言之,亦可曰帝之家事,且無殘害之行。較之成祖之處建文及其嗣,仁暴懸殊。然至易儲事作,人心頗不直帝,而一時意氣相激,恩怨相攻,議論甚不一。今為分析具列如下:
上皇之將歸也,詔議迎上皇禮,禮部尚書胡濙具議以上,傳旨以一輿二馬迎於居庸關,至安定門易法駕。給事中劉福言禮太薄。帝曰:“昨得上皇書,具言迎駕禮宜從簡省,朕豈得違之?”群臣乃不敢言。會千戶龔遂榮為書投高穀,而匿其名,言:“奉迎宜厚,主上當避位懇辭,而後受命,如唐肅宗迎上皇故事。”穀袖之入朝,與王直、胡濙等共觀之,直曰:“此禮失而求諸野也。”濙欲以聞,王文不可,而給事中葉盛已奏之。有詔索書,濙等因以書進,且言:“肅宗迎上皇禮,正可仿行。”帝不悅曰:“第從朕命,無事紛更。”乃遣太常少卿許彬至宣府,翰林侍讀商輅至居庸,迎上皇。時帝索遂榮書所從得甚急,遂榮自縛詣闕言之,下詔獄坐遣,久之得釋。
丙戌,八月十五。上皇至京師,自東安門入。帝迎拜,上皇答拜,相持泣,各述授受意,推遜良久。帝遂送上皇至南宮,百宮隨入,行朝見禮,赦天下。十一月辛亥,禮部尚書胡濙請令百官賀上皇萬壽節。十二月丙申,複請明年正旦,百官朝上皇於延安門。皆不許。
《楊善傳》:“善奉上皇還,舉朝競奇善功,而景帝以非初遣旨,薄其賞,遷左都禦史,仍蒞鴻臚事。”善傾險小人,先媚事王振,後又與石亨、曹吉祥相結。為序班坐事,與庶古士章樸同係獄,久之相狎。時方窮治方孝孺黨,樸言家有《方孝孺集》,未及毀。善從借觀,密奏之,樸以是誅。而善得複官。既預複辟功,於謙、王文之戮,陳循之竄,善亦有力。《本傳》言其儉忮為士論所棄。則景帝之不重用善,亦未為甚過。
上皇歸後,脫脫不花及也先屢使致貢,上皇所亦別有獻。帝意欲絕瓦剌,不複使使。也先以為請,尚書王直、金濂、胡濙等皆言,絕之恐啟釁。帝曰:“遣使有前事,適以滋釁爾,曩入寇時豈無使耶?”因敕也先曰:“前者使往,小人言語短長,遂致失好。朕今不複遣,而太師請之,甚無益也,太師使,朕皆優禮厚給之,顧亦須少人,賞賚乃得從厚。”至二年五月,脫脫不花使又至,送還所掠招撫使高能等,請通好。直等複相繼言之。帝曰:“使臣不遣,朕誌素定。”乃享其使而以書報之。
《史》敘此亦為景帝之薄上皇,王直等之請皆有此意。其實上皇已還,不比未還時以不遣使為拒駕。帝始終不為也先所狎,不得為非。是年也先殺其主脫脫不花。四年,也先自立為汗。五年,也先為阿拉所殺,韃靼部長孛來複殺阿拉,立脫脫不花子麻兒可兒,號小王子。自是也先諸子分散,瓦剌遽衰。而孛來與其屬毛裏孩等雄視部中,韃靼複振。蓋終景泰之世,也先亦以強梁而自亡。帝之對敵,無所謂啟釁,若以薄敵為薄上皇,此即無聊之情感矣。
三年十二月,也先遣使來賀正旦,王直等請遣使答之,詔兵部議,於謙言:“臣職司馬,知戰而已,行人事非所聞。”帝從謙言。既而洗馬劉定之言:“北庭遣使,宜敕群臣公議,不當但委兵部,蓋和戰皆所以待敵,而兵部必不以和為請,猶巫醫皆所以治病,而巫者必不以藥為言,各護其所短,而欲見其所長也。”詔下群臣更議,給事中路璧以遣使有五不可。帝以璧議為是,使卒不遣。
懷獻太子既卒,禮部郎中章綸與禦史鍾同偕朝,語及沂王,皆泣下,因與約疏請複儲。會定州獲北諜,言也先使偵京師,將以秋初大舉深入,同聞之,上疏抗論時政,遂及複儲事,中言:“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臣竊以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沂王天資厚重,足令宗社有托。沂王是時甫七歲,稱頌固亦是套語。伏望廓天地之量,敦友於之仁,蠲吉具儀,建複儲位,實祖宗無疆之休。”疏入,帝不懌。下所司議,寧陽侯陳懋、吏部尚書王直等請帝納其言,因引罪求罷,帝慰留之。越數日,章綸亦疏言複儲,並陳修德弭災事,其大者謂:“內官不可幹外政,佞臣不可假事權,後宮不可盛聲色。”又言:“孝弟者,百行之本。願陛下退朝後,朝謁兩宮皇太後,修問安視膳之儀。上皇君臨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上皇傳位陛下,是以天下讓也,陛下奉為太上皇,是天下之至尊也。陛下與上皇,雖殊形體,實同一人。伏讀奉迎還宮之詔曰:‘禮惟加而無替,義以卑而奉尊。’望陛下允蹈斯言,或朔望,或節旦,一幸南宮,率群臣朝見,以展友於之情,極尊崇之道。更請複汪後於中宮,正天下之母儀,還沂王於儲位,定天下之大本。”帝得疏,遂大怒,時日已暝,宮門閉,傳旨自門隙中出,立執綸及同下詔獄,榜掠慘酷,逼引主使及交通南宮狀,瀕死無一語,會大風揚沙,天地晝晦,獄得稍緩,令錮之。
五年七月,南京大理少卿廖莊疏言:“臣曩見上皇遣使冊封陛下,每遇慶節,必令群臣朝謁東廡。今上皇在南宮,願陛下時時朝見,或講論家法,或商榷治道,歲時令節,命群臣朝見,以慰上皇之心。”又言:“太子者,天下之本。上皇諸子,陛下之猶子也,宜令親儒臣,督書策,以待皇嗣之生。使天下臣民,曉然知陛下有公天下之意。”疏入不報。六年八月,莊以事至京,詣東角門朝見,帝憶前疏,大怒,命杖八十,謫定羌驛丞。天順初召還。成化初,官刑部左侍郎,卒贈尚書,諡恭敏。左右言:“事皆由鍾同倡,實罪魁。”帝乃封巨梃就獄中杖同及章綸各百,同竟死,綸死而複蘇,係如故。
《明史·廖莊傳》:“英宗在南宮,左右為離間。及懷獻太子薨,群小恐沂王複立,讒構愈甚。故鍾同、章綸與莊相繼力言,皆得罪。然帝頗感悟,六年七月辛巳,刑科給事中徐正請間言事,亟召入,乃言:‘上皇臨禦歲久,沂王嚐位儲副,天下臣民仰戴,宜遷置所封之地以絕人望,別選親王子育之宮中。’帝驚愕,大怒,立叱出之,欲正其罪,慮駭眾,乃命謫遠任,而帝怒未解,已複得其**事,謫戍鐵嶺衛。蓋帝雖怒同等所言過激,而小人之言亦未遽聽也。迨英宗複辟,於謙、王文以謀立外藩誅死,其事遂不白雲。”謙等謀立外藩之誣,事見後,此雲不白,則謂景帝之遷置沂王,選育親王子,明為帝所怒譴,而反與謙等同受誣也。景帝城府不深,私其子則有之,鏟除舊儲以絕人望,則絕無其意。英宗受群小之間,報怨已甚,其罪豈薄於景帝?《禦批》恒責景帝之不臣,此則君主之偏見也。
廖莊言厚待上皇諸子,以待皇嗣之生,是可知懷獻卒後,景帝原無他子,故未別立。皇後杭氏亦於七年二月崩。明年正月,帝不豫。壬午,十七日。英宗奪門複辟。丙戌,二十一日。改元天順。《史》於紀年,多以景泰為七年,八年即以天順紀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