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史以來,以元代為最無製度,馬上得之,馬上治之。當其清明之日,亦有勤政愛民,亦有容納士大夫一二見道之語,然於長治久安之法度,了無措意之處。元以兵力顯,試觀《元史·兵誌》,止有僉軍、補軍、調軍、遣軍之法,別無養軍、練軍之法,是仍裹脅趨利之故技,其他非所問也。元以兵耀萬古,於兵之無製度且然,其他刑罰、食貨,一切苟簡,所謂無規矩而信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無六律而任師曠之聰者也。明承法紀**然之後,損益百代,以定有國之規,足與漢唐相配。唐所定製,宋承之不敢逾越;明所定製,清承之不敢過差,遂各得數百年。明祖開國規模,惟《紀事本末》立有專篇,欲錄之不勝錄也,且即盡錄之,亦尚未足見太祖製度之真相也。史載一朝之製度,各為專誌,古人言:“讀史要能讀誌。”此說是矣,然即讀誌而仍未能了然也。今於明祖創意所成之製度,於史誌以外,略舉他書,疏通證明之,見明祖經理天下之意。以一二端為例,學者可循是以求之。
國之興亡係於財之豐耗,阜財者,民也;耗財者,軍也。此就經製之國用言。若夫無道之糜費,如土木、**祀、私恩設官、後宮濫賞,一切不如法而人人知為弊政者,不在議論之列。先言民事。
《食貨誌》:太祖籍天下戶口,置戶帖、戶籍,具書名、歲、居地,籍上戶部,帖給之民,有司歲計其登耗以聞。及郊祀,中書省以戶籍陳壇下,薦之天,祭畢而藏之。其視戶籍之重如此。洪武十四年,詔天下編賦役黃冊,以一百十戶為一裏,推丁糧多者十戶為長,餘百戶為十甲,甲凡十人,歲役裏長一人,甲首一人,董一裏一甲之事,先後以丁糧多寡為序。凡十年一周曰排年,在城曰坊,近城曰廂,鄉都曰裏。裏編為冊,冊首總為一圖。鰥寡孤獨不任役者,附一甲後為畸零;僧道給度牒,有田者編冊如民科,無田者亦為畸零。每十年有司更定其冊,以丁糧增減而升降之。冊凡四:一上戶部;其三則布政司、府、縣各存一焉。上戶部者冊麵黃紙,故謂之黃冊,年終進呈,送後湖東西二庫庋藏之,歲命戶科給事中一人、禦史二人、戶部主事四人厘校訛舛。其後黃冊隻具文,有司征稅編徭則自為一冊,曰白冊。
按此段又見《範敏傳》。為敏所定之法,文字略同。惟文意當申言之,雲:“每十年有司更定其冊。”又雲:“黃冊年終進呈,歲命給事中、禦史、主事等官厘校訛舛。”則十年造冊,乃年年有所更改,閱十年而清造一次,非十年中不動也。其後黃冊為具文,自指太祖以後。當太祖時,戶部與司、府、縣均直管此冊,並郊祀薦天。黃麵以充禦覽,遣科道司官負厘校之責,若有發覺飛灑詭寄之弊,幹連者眾,並且常在禦覽之中,夫子視此為國本,薦於郊祭。其後,造冊之製,由清襲用而延至於今,惟黃冊早為具文,已浸失太祖重民之恉矣。
洪武四年九月丁醜,帝以郡縣吏每額外征收,命有司料民田,以田多者為糧長,專督其鄉賦稅。糧萬石,長副各一人,輸以時至,得召見,語合,輒蒙擢用。八年十二月,並定糧長有雜犯死罪及流徙者,許納銅贖罪。
按明糧長之製,屢革屢複而終革,原其為製,非永製也。始以定裏長之法而革糧長,以裏長代之,旋又複。景泰間,革湖廣及江北各府及福建等處糧長。自都北京後,南糧運道太遠,宣德間改軍民兌運,民運止達淮安瓜洲,兌與衛所官軍,運載至北,糧長更無召見之路。後來非官累糧長,即糧長擾民,革之猶不盡,時時賴臣工條列其弊,以禁令為之補救而已。然在太祖定法,則以此為天子自與人民親接之一端,見之史者,如《孝義·鄭濂傳》,濂以糧長至京,帝問治家長久之道,對曰:“謹守祖訓,不聽婦言。”帝稱善。據《今言》,洪武時又有詔天下民年五十以上來朝京師,訪民疾苦,有才能者拔用之;其年老不通治道,則宴賚而遣之。自是來者日眾。二十六年,詔免天下耆民來朝,則見《本紀》。此則來者任其自願,不用其言,亦邀宴賚,其來遂無限製,久而不得其益,乃罷之。此皆惟太祖可行之製。充太祖親民之意,不欲專就選士俊士中求言,絕非後來帝閽難扣之象,而一時浮收中飽,惠澤不下之弊,早不禁而自絕矣。
《元通鑒》:至正二十六年二月辛巳,吳下令禁種糯稻,以塞造酒之源。
洪武元年,太祖初立國,即下令:凡民田五畝至十畝者,栽桑、麻、木棉各半畝,十畝以上倍之。麻,畝征八兩;木棉,畝四兩;栽桑,以四年起科。不種桑,出絹一匹;不種麻及木棉,出麻布、棉布各一匹。此農桑絲絹所由起。九年,定布絹與米麥相折之價。
按此用《食貨誌》文。據《楊思義傳》,為思義任戶部尚書所請定。當時四方軍事正亟,而勸課之為尤亟如此,烏有聽其荒廢或任種有害之物之理。
按阜民以節儉為始,治世皆然,何論國難。但必非在上者以奢導民,而徒以禁令束民所能使其耳目歸一,不自厭其質樸也。姑就《紀事本末》所載者證之,至正二十六年時大祖尚稱吳王。六月,命有司訪求古今書籍,因謂侍臣詹同等有曰:“每於宮中無事,輒取孔子之言觀之,如‘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真治國良規。孔子之言誠萬世師也。”十二月,以明年為吳元年,建廟社,立宮室,己巳,典營繕者以宮室圖進,太祖見雕琢奇麗者命去之,謂中書省臣曰:“千古之上,茅茨而聖,雕峻而亡。吾節儉是寶,民力其毋殫乎?”吳元年至正二十七年九月癸卯,新內三殿成,曰奉天、華蓋、謹身。左右樓曰文樓、武樓。殿之後為宮,前曰乾清,後曰坤寧,六宮以次序列,皆樸素不為飾。命博士熊鼎類編古人行事可為鑒戒者,書於壁間;又命侍臣書《大學衍義》於兩廡壁間。太祖曰:“前代宮室,多施繪畫;予用此備朝夕觀覽,豈不愈於丹青乎?”是日,有言瑞州出文石,可甃地。大祖曰:“敦崇儉樸,猶恐習於奢華,爾不能以節儉之道事予,乃導予侈麗!”言者慚而退。洪武元年三月乙酉,蘄州進竹簟,命卻之,諭中書省臣曰:“古者方物之貢,惟服食器用,無玩好之飾;今蘄州進竹簟,未有命而來獻,天下聞風,爭進奇巧,則勞民傷財自此始矣,其勿受。”仍令四方:“非朝廷所需,毋得妄獻。”八月,有司奏造乘輿服禦諸物,應用金者特命以銅為之,有司言:“費小不足惜。”上曰:“朕富有四海,豈吝於此?然所謂儉約者,非身先之,何以率下?且奢侈之原,未有不由小至大者也。”十月甲午,司天監進元所置水晶刻漏,備極機巧,中設二木偶人,能按時自擊鉦鼓。上覽之,詔侍臣曰:“廢萬幾之務,用心於此,所謂作無益害有益也。”命左右碎之。先是至正二十四年,平漢後,江西行省以友諒鏤金床進,太祖觀之,謂侍臣曰:“此與孟昶七寶溺器何異耶?一床工巧若此,其餘可知,窮奢極侈,安得不亡?”命毀之。十二月己巳,上退朝還宮,太子諸王侍,上指宮中隙地謂之曰:“此非不可起亭台館榭為遊觀之所,誠不忍重傷民力耳,昔商紂瓊宮瑤室,天下怨之;漢文帝欲作露台,惜百金之費,當時國富民安。爾等常存儆戒!”六年十一月,潞州貢人參。上曰:“人參得之甚艱,毋重勞民,往者金華進香米,大原進葡萄酒,朕俱止之,國家以養民為務,奈何以口腹累人?”命卻之。凡此皆洪武初年之事。太祖惟率先恭儉,而後立法以整齊一國,則人已以樸為榮,以華為辱矣,況複有法令在耶!其中如毀元宮刻漏一事,此亦中國巧藝不發達之原因;但使明祖在今日,亦必以發展科學與世界爭長,惟機巧用之於便民衛國要政,若玩好則仍禁之,固兩不相悖,決不因物質文明而遂自眩其耳目。
二十年,命國子生武淳等分行天下州縣,隨糧定區,區設糧長四人,量度地畝方圓,次以字號,悉書主名及田之丈尺,編類為冊,狀如魚鱗,號曰魚鱗圖冊。先是黃冊之製,以戶為主,詳具舊管、新收、開除、實在之數,為四柱式;而魚鱗圖冊以土田為主,諸原、阪、墳、衍、下、濕、沃、瘠、沙、鹵之別畢具。於是以魚鱗冊為經,凡土田之訟質焉;黃冊為緯,凡賦役之法定焉。其有質賣田土者,備書其稅糧科則,官為籍記之,於是始無產去稅存之患。
魚鱗區圖之製,為田土之最要底冊,明祖創之,清代仍用,然在江南則有之,江蘇之江北即不能皆具。要之,此法沿自明代,今各國之所謂土地台帳,即此法也。明於開國之初,即遍遣士人周行天下,大舉為之,魄力之偉大無過於此,經界由此正,產權由此定,奸巧無所用其影射之術,此即科學之行於民政者也。當時未措意科學,而盡心民事者自與之暗合;苟不勤民,即科學發達,人自不用,此以見政治科學即由勤政精思以得之耳。
又以中原田多荒蕪,命省臣議,計民授田,設司農司,開治河南,掌其事。臨濠之田,驗其丁力,計畝給之,毋許兼並。北方近城地多不治,召民耕,人給十五畝,蔬地二畝,免租三年。每歲,中書省奏天下墾田數,少者畝以千計,多者至二十餘萬。官給牛及農具者,乃收其稅;額外墾荒者,永不起科。設司農司在三年五月,時中書省猶未廢,故誌文如此。二十六年,核天下土田,總八百五十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蓋駸駸無棄土矣。
以上兩節皆《食貨誌》文。再證以列傳中事實,《循吏·方克勤傳》:洪武四年,以方克勤為濟寧知府,時中原初定,詔民墾荒,閱三歲乃稅,吏征率不俟期,民以詔旨不信,輒棄去,田複荒。克勤與民約,稅如期,區田為九等,以差等征發,吏不得為奸,野以日辟。蓋雖有詔,而奉行仍賴良吏,惟賢有司得行其誌。可見詔旨未嚐不信,但吏奸宜戢耳。至二十六年而奏大效,殆仍以賢有司不易得乎?克勤,方孝孺之父也。
觀明祖之勸課農桑,作養廉儉,已足藏富於民矣。夫其軍事方亟,大軍四出,取天下而統一之,華夏略定,又有出塞大舉,加以百廢待舉,建官署,設兵衛,壇廟宮殿,城垣倉庾,學校貢舉,頒爵製祿,時當開創,雖洪武中葉,兵事粗定,而需費浩繁,取於民者似不容緩,且當時專仰田賦,鹽法則借開中以代轉運,不為帑項之所取盈。乃自吳元年起,陸續免征,正在軍事旁午之際,至十三年,並普免天下田租,其餘部分之蠲免,且有一免累數年者。蓋足國之要在墾土,有土此有財;豐財之要在自克其欲,移揮霍於私欲者以供國用,則雖用軍之際,不但軍給而並時時有以惠被兵之民,此為定天下之根本。茲匯舉明祖開國時蠲賦之事略如下:
至正二十五年,常遇春克贛州。漢將熊天瑞守贛,常加賦橫斂民財,及其降,有司請仍舊征之,太祖曰:“此豈可為額耶?”命亟罷之,並免去年秋糧之未輸者。《元通鑒》。
吳元年至正二十七年。正月乙未,諭中書省:“太平、應天諸郡,吾創業地,供億最勞。”戊戌,下令:“免太平租二年,應天、鎮江、寧國、廣德各一年。”
五月,令:“徐、宿、濠、泗、壽、邳、東海、安東、襄陽、安陸等郡縣,及自今新附之民,皆複田租三年。”
六月戊申,賜民今年田租。自五月旱,減膳素食,及是日大雨,群臣請複膳,乃有是令。
洪武元年正月甲申,詔遣周鑄等一百六十四人往浙西核實田畝,諭中書省臣曰:“兵革之餘,郡縣版籍多亡,今欲經理以清其源,無使過製以病吾民。夫善政在於養民,養民在於寬賦。其遣周鑄等往諸府縣核實田畝以定賦稅,此外無令有所妄擾。”
按此出《紀事本末》。據《明史·章溢傳》,處州田賦,以軍興加至十倍。互是複舊。又《劉基傳》,處州糧複舊,視宋製猶畝加五合,惟青田不加,太祖曰:“使伯溫鄉裏世世為美談也。”處州非浙西也,元之浙西道廉訪司轄杭、嘉、湖、嚴、蘇、鬆、常、鎮、太各屬地。《食貨誌》:“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賦,凡官田,畝稅五升三合;民田,減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沒官田,一鬥二升。惟蘇、鬆、嘉、湖,怒其為張士誠守,籍諸豪族及富民田以為官田,按私租簿為稅額,而楊憲為司農卿,又以浙西膏腴,畝加二倍,故浙西官民田賦視他方倍蓰,畝稅有二三石者。大抵蘇最重,嘉、湖次之,杭又次之。”誌文如此。蓋至是始遣鑄等往核,其後迭有輕減,而至今猶為田賦獨重之地。太祖以喜怒用事,是其一失,然究是對於偏隅,其大體固能藏富於民,深合治道也。
二月乙醜,命中書省定役法。上以立國之初,經營興作,恐役及貧民,乃議驗田出夫。於是省臣議:田一頃,出丁夫一人,不及頃者,以別田足之,名曰均工夫。尋編應天十八府州、江西九江、饒州、南康三府均工夫圖冊。每歲農隙,赴京供役三十日,遣歸。其田多而丁少者,以佃人充夫,而田主出米一石資其用;非佃人而計畝出夫者,畝資米二升五合。
按此為古法。地與丁皆民所應輸於國,至清代康、雍兩朝,攤丁於地,始不複計丁,而人口亦愈難統計矣。
閏七月,詔免吳江、廣德、太平、寧國、和、滁水旱災租。
二年正月庚戌,詔曰:“朕淮右布衣,因天下亂,帥眾渡江,保民圖治。今十有五年,荷天眷佑,悉皆戡定。用是命將北征,齊、魯之民,饋糧給軍,不憚千裏,朕軫厥勞,已免元年田租,遭旱,民未蘇,其更賜一年。頃者,大軍平燕都,下晉、冀,民被兵燹,困征斂,北平、燕南、河東、山西今年田租,亦予蠲免。河南諸郡歸附,久欲惠之,西北未平,師過其地,是以未遑。今晉、冀平矣,西抵潼關,北界大河,南至唐、鄧、光、息,今年稅糧悉除之。”又詔曰:“應天、太平、鎮江、宣城、廣德,去歲蠲租,遇旱,惠不及下,其再免諸郡及無為州今年租稅。”
三年三月庚寅朔,詔免南畿、河南、山東、北平及浙江、江西廣信、饒州今年田租。是月戊戌,蠲徐州、邳州夏稅。
四年正月戊申,免山西、浙江被災田租。二月,免太平、鎮江、寧國田租。五月,免浙江、江西秋糧。八月甲午,免中都、揚州、淮安及泰、滁、無為等州田租。十一月,免河南、陝西被災田租。
是年十二月,漢中府知府費震坐事逮至京師。震,鄱陽人,以賢良征為吉水知州,有惠政,擢守漢中。歲凶多盜,震發倉粟十餘萬石貸民,約以秋成收還,民聞皆來歸,鄰境民亦爭赴之。震令占宅自為保伍,籍之得數千家。上聞其事,曰:“此良吏也,宜釋之以為牧民者勸。”越二年,證實鈔局提舉,擢震任之。十一年,帝詔吏部曰:“資格為常流設耳,有才能者當不次用之。”超擢者九十五人,而拜震戶部侍郎,尋進尚書,奉命定丞相、禦史大夫歲祿之製,出為湖廣布政使,以老致仕。此從《明通鑒》及《震本傳》輯。明祖用人,以能勤民事者為標準,天下自然多循吏,而亂後之民得蘇息矣。
五年六月,賑山東饑,免被災州縣田租。又自五月至七月,鳳翔、平涼二府雨雹,傷豆麥,詔免其稅。又蘇州府崇明縣水,詔以所報恐未盡,令悉免之。八月,免通州、海門縣被水田租。十月,免應天、太平、鎮江、寧國、廣德諸郡縣田租。
地方報災,不予駁查,反恐所報未盡,令免通縣之稅,民斯勸矣。此下太祖蠲賦在各地方者不概列,以省煩複。
洪武十三年五月甲午,雷震謹身殿。己亥,免天下田租。
按修德以消天變,古來政論如此。果能修德,自有益於民生,即恒以天變為警動而為之,仍盛德事也。漢文、景之世,恒有賜民數年田租之事。明祖當天下初定,已能如此,非自處於撙節以愛養天下,何以得之?
洪武十五年五月丙子,廣平府吏王允道言:“磁州產鐵,元時置官,歲收百餘萬斤,請如舊。”帝曰:“朕聞王者使天下無遺賢,不聞無遺利。今軍器不乏,而民業已定,無益於國,且重擾民。”杖之,流嶺南。
明祖時時以言利為非帝王之體,至杖流言利者。就明代言之,萬曆間言利之細人蜂起,礦使四出,無礦而指為礦,以訛索破民之家,則與太祖開國之法意正相反。《食貨誌》:“徐達下山東,近臣請開銀場。太祖謂:‘銀場之弊,利於官者少,損於民者多,不可開。’其後有請開陝州銀礦者,帝曰:‘土地所產,有時而窮,歲課成額,征銀無已,言利之臣,皆戕民之賊也。’臨淄丞乞發山海之藏,以通寶路。帝黜之。”此皆洪武年間之事。不害民即所以利國,深合中國聖賢遺訓。萬曆時盡反其所為,貨財積於宮中,民窮為亂,外患乘之,一代興亡之龜鑒如此。
二十年九月,戶部言:“天下稅課,視舊有虧,宜以洪武十八年所收為定額。”上曰:“商稅多寡,歲有不同,限以定額,豈不病民?”不許。
稅額按近年酌定,令必如額,尚非甚病民也,而明祖且不許。萬曆間,稅監四出,無稅者起稅,無所謂額,閹人橫行,有司稍計民命,即奏予重譴,下獄有至十餘年者。前後相較,興亡之故了然。
二十七年三月庚戌,上諭工部曰:“人之常情,飽則忘饑,暖則忘寒。卒有不虞,將何以備?比年以來,時歲頗豐,然預防之計不可不早。其廣諭民間,如有隙地,種植桑棗,益以木棉,並授以種法,而蠲其稅。歲終具數以聞。”
按軍興時以食為急,種糯米恐其釀酒,則禁之。及是時歲豐食足,上年二十六年,已核墾田至八百五十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駸駸全國無棄土,乃於足食之外,計贍其衣被之需,及豐其製造農具之木植。明祖可謂盡心民事矣。且桑、棗、棉之田免稅,其餘裕又足以惠民。此製直至清末,吾鄉田畝,尚有免賦之桑棗田,各鄉各圖皆有此種田額若幹,其實已不種桑棗。其鄉有公正之董事,以此為地方公產,否則為豪強所擅有之無糧田。蓋良法美意,日久間有廢弛,然其初時德意不可忘也。又蘇州最稱賦重,太倉舊本屬蘇,亦在重賦之列,清中葉以後,以地多產棉,遂援《賦役全書》中棉田免稅之例,請得蠲減。此皆沿舊時明製之惠。後來蠶絲為輸出之大宗,民間以種桑利厚,不拘桑棗地之免稅,雖仍納普通田稅,亦願種桑。至各縣之桑棗額田,今未知其存否矣。
是年八月乙亥,遣國子監生分行天下,督修水利。上諭工部曰:“湖堰陂塘,可蓄泄以備旱潦者,因地勢修之。”複諭諸生曰:“周時井田製行,有瀦防溝遂之法,故雖遇旱潦,民不為災。秦廢井田,溝洫之利盡壤,於是因川澤之勢,引水溉田而水利興,惟有司奉行不力,則民受其患。今遣爾等分行郡縣,毋妄興工役,毋掊克吾民。”尋給道裏費遣之。明年冬,河渠之役,各郡邑交奏,凡開塘堰四萬九百八十七處,河四千一百六十二處,陂渠堤岸五千四十八處。水利既興,田疇日辟,一時稱富庶焉。
此與上洪武二十年定天下魚鱗圖冊,均遣國子生而不遣官吏,是明初以社會之事任用學生之成績。水利為農田根本,今天下舊有之堰閘皆壞,河渠失修,旱潦之患,動輒數千裏為一災區。明祖於天下初定,全國大舉為之,建設之偉,無過於此。
明初用國子監生為此兩大事,皆以全國為量,以民生為本。可知其求於士者,絕非後此溺於八股之意。又有一事可以互證者,二十五年秋七月,岢嵐州學正吳從權、山陰教諭張恒給由至京師,上問民間疾苦。皆對曰:“職在課士,民事無所與。”帝怒曰:“宋胡瑗為蘇湖教授,其教兼經義治事;漢賈誼、董仲舒皆起田裏,敷陳時務;唐馬周不得親見太宗,且教武臣言事。今既集朝堂,朕親詢問,俱無以對,誌聖賢之道者固如是乎?”命竄之遠方,榜示天下學校以為鑒戒。此事見《紀事本末·開國規模》篇,而《明史》則載《門克新傳》內。太祖之期待學校師生本意如此。
次言軍事:
《明史·兵誌序》:“明以武功定天下,革元舊製,自京師達於郡縣,皆立衛、所,外統之都司,內統於五軍都督府,而上十二衛為天子親軍者不與焉。征伐則命將充總兵官,調衛所軍領之。既旋,則將上所佩印,官軍各回衛所。蓋得唐府兵遺意。”夫所謂得唐府兵遺意,後人於唐府兵之本意,初不甚了然,即於明之兵製,亦沿其流而莫能深原其本。即如唐以藩鎮割據而亡,此在玄宗以前烏有是事之牙蘖。唐之府兵,一變而擴騎,此不過宿衛改用募士耳,猶之明於永樂間改立三大營,景泰中又改團練營,皆不過京營之變遷。至唐變方鎮而開割據之門,明變召募而成民變之禍,則皆純乎忘其本矣。今惟由明之衛所軍以窺見唐之府兵,且知明與唐之初製,其養兵皆不用耗財,而兵且兼有生財之用,兵製之善,實無以複加。此不可不稍詳其製度,以為談中國兵事者作一大參考也。
第一,先考明衛所兵是否即唐之府兵。
《新唐書·兵誌》:“初,府兵之置,居無事時,耕於野,其番上者,宿衛京師而已。若四方有事,則命將以出,事解輒罷,兵散於府,將歸於朝。故士不失業,而將帥無握兵之重,所以防微漸絕禍亂之萌也。”據此文,即知與《明兵誌》文適合。
第二,再考明衛所兵餉械之所出是否與唐府兵之製同。
《唐兵誌》:“凡府三等:兵千二百人為上,千人為中,八百人為下。府置折衝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長史、兵曹、別將各一人,校尉六人。士以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五十人為隊,隊有正;十人為火,火有長。火備六馱馬。凡火,具烏布幕、鐵馬盂、布槽、鍾、钁、鑿、碓、筐、斧、鉗、鋸皆一,甲床二,鐮二;隊具火鑽一,胸馬繩一,首羈、足絆皆三;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祿、橫刀、礪石、大觿、氈帽、氈裝、行滕皆一。麥飯九鬥,米二鬥,皆自備,並其介胄戎具,藏於庫。有所征行,則視其入而出給之。其番上宿衛者,惟給弓、矢、橫刀而已。”又雲:“軍有坊,置主一人,以檢察戶口,勸課農桑。”據此文,兵一人至一火、一隊,皆有應自備之食糧及用具,而此外又有介胄戎具,則不在內。其尚未能明了者,此所備之時限,是否為每一年期所納之數。既勞其力為兵,又令自備各具與糧,自必因其所耕之田由國家所給,即以此代租稅為出征時之用,而平常之給養自仰於田之收獲,不待言也。觀其軍中置有坊主以檢察戶口,勸課農桑,可知軍有軍之戶口農桑,絕與無田無宅借餉以糊口之兵不同。至介胄戎具出自何所,《唐誌》皆未言明。此則證以明製,則知皆出於兵之所供,而兵之能供此費,皆由應納之賦稅,有具糧械以納者,尚有如民田所應納之租者在,此應據明製而推知者也。
《明史·兵誌》:“太祖下集慶路,為吳王,罷諸翼統軍元帥,置武德、龍驤、豹韜、飛熊、威武、廣武、興武、英武、鷹揚、驍騎、神武、雄武、風翔、天策、振武、宣武、羽林十七衛親軍指揮使司。革諸將襲元舊製樞密、平章、元帥、總管、萬戶諸官號,而核其所部兵,五千人為指揮,千人為千戶,百人為百戶,五十人為總旗,十人為小旗。天下既定,度要害地,係一郡者設所,連郡者設衛,大率五千六百人為衛,千一百二十人為千戶所,百十有二人為百戶所,所設總旗二,小旗十,大小連比以成軍。其取兵,有從征,有歸附,有謫發。從征者,諸將所部兵,既定其地,因以留戍;歸附,則勝國及僭偽諸降卒;謫發,以罪遷隸為兵者。其軍皆世籍。此其大較也。”
定軍衛法,《本紀》不載,《紀事本末》係之洪武元年二月,《洪武聖政記》則係之元年正月。《劉基傳》:“太祖即皇帝位,基奏定軍衛法。”則可知自在元年之初,且此為劉基所奏定。《聖政記》亦雲然。
初定之兵數,較洪武元年所定之數略少,非少也,初定時,但定軍製,未定軍籍,故止計兵數,官長不在內。洪武元年所定,則以衛係籍,兵與官皆附衛為籍,世世不改,則並計人數而較增多耳。附籍之後,受地執業,有室家,長子孫。一家之內,為軍及官者一人;其餘人丁,官之子弟為舍人,兵之子弟為餘丁,既為出缺時充補,又為正兵及官調發時或勤操練時執耕稼之事。於是兵非浮浪之人,充兵非消耗之業,養兵非糜費之事矣。其受地執業之製,出於屯田。明之初製,無軍不屯。此衛所之根本製度,亦即府兵之根本製度也。
《食貨誌》:“屯田之製:曰軍屯,曰民屯。太祖初立民兵萬戶府,寓兵於農,其法最善。又令諸將屯兵龍江諸處,惟康茂才績最,乃下令褒之,因以申飭將士。洪武三年,中書省請稅太原、朔州屯卒,命勿征。明年,中書省言:‘河南、山東、北平、陝西、山西及直隸、淮安諸府屯田,凡官給牛種者十稅五;自備者十稅三。’詔:‘且勿征,三年後,畝收租一鬥。’六年,太仆丞梁埜仙帖木爾言:‘寧夏境內及四川,西南至船城,東北至塔灘,相去八百裏,土膏沃,宜招集流亡屯田。’從之。是時,遣鄧愈、湯和諸將屯陝西、彰德、汝寧、北平、永平,徙山西、真定民屯凰陽。又因海運餉遼,有溺死者,遂益講屯政,天下衛、所、州、縣軍民皆事墾辟矣。其製:移民就寬鄉,或召募,或罪徙者為民,皆領之有司;而軍屯則領之衛所。邊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種;內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種。每軍受田五十畝,為一分,給耕牛、農具,教樹植,複租賦,遣官勸輸,誅侵暴之吏。初,畝稅一鬥。三十五年定科則:軍田一分,正糧十二石,貯屯倉,聽本軍自支;餘糧為本衛所官軍俸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