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講義

第三節 明開國以後之製度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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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以屯田為田賦之一種,故入《食貨誌》,此史館諸臣之不注意於兵事也。今詳為推考,不但知明代兵製之善,並知唐代府兵之真意。又史臣以屯田為《食貨誌》中一事,故民屯與軍屯相雜,其言民屯乃移民墾荒,固為足食之一事;軍屯則既可不棄地利,又能使國無養兵之費,而兵有保衛地方之實。夫責兵以衛民,曰汝職務宜然,此以名義相責,非以身家之利害相共也。兵為無產之人,受甚薄之給養,而為有產之人作保障,其勢不可必恃,來不知其所從,去不知其所向,此種雇傭無根之人而假之以武器,習之以戰陣,謂能使見利而不起盜心,見害而不思苟免,是以勞役待兵,而又以聖賢望兵也。人受田五十畝,兵有產矣;一家占為此籍,兵與地方相共矣,既無從出沒為非,更不能恝視身家所在之地。國必有兵,兵必有製。明兵製之善,史臣不能發揮之,此亦書生之不解世務也。

當洪武之世,極力興舉屯政,然不急於升科,以堅其企業之意。至三十五年乃定科則,三十五年即建文四年,革除以後之紀年矣。軍田一分即五十畝,納正糧十二石,每畝合二鬥四升,是為其受產之負擔。貯屯倉聽本軍自支,所支者兵之月糧,又為其受役之報酬。考明之兵餉,《食貨誌·俸餉》類:“天下衛所軍士月糧,洪武中,令京外衛馬軍,月支米二石,步軍,總旗一石五鬥,小旗一石二鬥,軍一石,城守者如數給,屯田者半之,民匠充軍者八鬥,牧馬千戶所一石,民丁編軍操練者一石,江陰、橫海水軍梢班碇手一石五鬥。陣亡病故軍給喪費一石,在營病故者半之。籍沒免死充軍者,謂之恩軍,家四口以上一石,二口以下六鬥,無家口者四鬥。又給軍士月鹽,有家口者二斤,無者一斤。在外衛所軍士以鈔準。”據此,則一年支糧十二石為軍餉原則,馬軍、水軍較有例外加增,但是少數。惟軍為屯軍,則利在田業,餉額減半。據軍屯分配成數,邊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種;內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種。其三七與二八,並非指定七成或八成之軍永為農民,隻是全軍中輪流抽出三成或二成專任軍役,如是則恒有七八成之兵可在農畝,即恒有七八成之兵隻需半餉。夫七八成半餉之兵,是即等於三四成額軍不需給餉也。以三四成餘剩之額餉,給二三成城守之額兵,實餘額餉一二成,為官長及馬兵、水兵等之加額,及上級官之俸給,皆有餘裕,而軍械亦括於其中。據唐府兵之製而互證之,可以了然矣。惟邊地屯種之軍,成數較少,設糧秣不足,運購尤艱,明初更立“中鹽”一法,與籌餉相輔而行。鹽既開中,又興商屯,既給軍,又墾荒,孔子所謂“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惠而不費”。真謀國之至計也。

《食貨誌》:“有明鹽法,莫善於開中。洪武三年,山西行省言:‘大同糧儲,自陵縣運至泰和嶺,路遠甚煩,請令商人於大同倉入米一石,太原倉入米一石三鬥,給淮鹽一小引。凡大引四百斤,小引二百斤。商人鬻畢,即以原給引目赴所在官司繳之,如此則轉運費省而邊儲充。’帝從之。召商輸糧而與之鹽,謂之開中。其後各行省邊境,多招商中鹽,以為軍儲,鹽法邊計,相輔而行。四年,定中鹽例,輸米臨濠、開封、陳橋、襄陽、安陸、荊州、歸州、大同、太原、孟津、北平、河南府、陳州、北通州諸倉,計道裏近遠,自五石至一石有差。先後增減則例不一,率視時緩急,米直高下,中納者利否,道遠地險,則減而輕之。編置勘合及底簿,發各布政司及都司衛所,商繳糧畢,書所納糧及應支鹽數,齎齊赴各轉運提舉司照數支鹽。轉運諸司亦有底簿,此照勘合相符,如數給與。鬻鹽有定所,刊諸銅版。犯私鹽者罪至死,偽造引者如之,鹽與引離,即以私鹽論。”

按《史·誌》文微有含混,明初中鹽,當係令商運官糧赴邊遠之地,糧入倉後,給商鹽引,赴產鹽所在之官署,仍納鹽之場價,領鹽赴銷鹽之地,照官定岸地出售。商人習於轉輸,以運糧之勞費,易得鹽引為報酬,領鹽又加運鹽之勞費,運至銷鹽之岸,官為定價,使商有可圖之利。又計銷鹽之地,民欲得鹽,所必需之費,可勝負擔者,而定其價,期不病食鹽之民,而有利於運鹽之商,即更有利於待餉之兵。至國家所課鹽利,仍在官定場價之中,並不因商之開中而有加損,所謂一舉而數善備也。惟洪武四年之則例所定如是,故一小引二百斤之鹽,至少需中米一石;道裏近者至需五石之多。是可知其純以運費計算,非以米價計算也。至雲:“先後增減則例不一,率視時緩急,米直高下,中納者利否,道遠地險,則減而輕之。”其中有“米直高下”一項,則是令商納米矣。此後來改則例之所定。故《誌》文又雲:“宣德三年。戶部尚書夏原吉以北京官吏軍匠糧餉不支,條上預備策,言:‘中鹽舊則太重,商賈少至,請更定之。’乃定每引自二鬥五升至一鬥五升有差,召商納米。’明一代米價無甚變動,至其末造,俸餉折價,尚以銀一兩作米二石。洪武至宣德初,中鹽之米,額數多寡大異,蓋則例屢改,納米之法亦不同,《史》漏未敘明也。其後至弘治時,廢中鹽之法,令商以銀納課,邊儲遂乏,說見下。

《食貨誌·屯田》下雲:“明初,募鹽商於各邊開中,謂之商屯。迨弘治中,葉淇變法,而開中始壞,諸淮商悉撤業歸,西北商亦多徙家於淮,邊地為墟,米石直銀五兩,而邊儲枵然矣。”《葉淇本傳》:“淇居戶部六年,直亮有執,能為國家惜財用,每廷議用兵,輒持不可。惟變開中之製,令淮商以銀代粟,鹽課驟增至百萬,悉輸之運司,邊儲由此蕭然矣。”

中鹽之法,軍守邊,民供餉,以鹽居其中,為之樞紐,故曰開中。其始但令商司運,既而改則例直令納粟,蓋又興商屯之法,指邊之曠地,軍所墾不盡者,令商得興屯,所獲之粟,即以輸邊,易引以販鹽。商更無遠道運糧之費,而有領地營墾之利,國家則又多一辟土足食之助力,又所謂一舉而數善備也。開中法廢,商不需屯,淮商固棄墾而歸淮,西北商之業淮鹽者,亦徙家於淮。以專務納課販鹽,鹽遂與邊儲無涉,而多集課銀,徒供暴君汙吏之揮霍。邊備既虛,轉餉一事,勞擾天下,而仍不濟急,民窮財盡,鋌而走險之禍遂以亡明。此其目光,但見一時見金之充積,而不知即使得金不浪用,仍以濟邊,妨屯棄地,購粟運遠,已萬萬不償所失,況一得見金,徒長奢費,不複急顧邊儲,非至邊軍窘急,不籌救濟。而奢費既開,更無複歸節約之日,謂亡明之因即種於此,無不可也。

中鹽之製本起於宋,宋不重視,以為有得有失。明中鹽之為善法,正在商屯,誠實業鹽之商,信國家之法令,鹽墾兼營,不趨歧徑。當時近淮之豪民慫恿變法,不任餉邊之勞,而欲占行鹽之利,以增課之說動葉淇,淇以鄉情而中其說。《明史》不詳其原委,今更以《明通考》補說明之。

《續通考》:“弘治五年八月,令兩淮等鹽引俱召商開中,納銀類解戶部太倉,以備邊儲。初,各邊開中商人招民墾種,築台堡自相保聚,邊方菽粟無甚貴之時。成化間,始有折納銀者,然未嚐著為令也。至是戶部尚書葉淇,淮安人,《淇本傳》,山陽人。鹽商皆其親識,因與淇言:‘商人赴邊納糧,價少而有遠涉之虞;在運司納銀,價多而得易辦之利。’淇然之。內閣徐溥,淇同年最厚,淇遂請召商納銀運司,類解太倉,分給各邊,每引輸銀三四錢有差,視國初米值加倍,明初中鹽每小引,未詳納米若幹,宣德初以為重,而改為至多二鬥五升。時米值每石不過銀五錢,納銀至三四錢,可得米七八鬥矣,故曰‘視國初米值加倍’也。而商無遠運之苦,一時太倉之銀,累至百餘萬。然赴邊開中之法廢,商屯撤業,菽粟翔貴,邊儲日虛矣。”

華鈺《鹽策議》曰:“洪武、永樂時,內地大賈爭赴九邊,墾田積粟,以便開中。朝中暮支,價平息倍,商樂轉輸,邊免飛挽,士飽馬騰,緩急有備,策至良也。歲引初無定額,皆資主客兵餉,從邊庾受券,不令輕納鹽鹺司也。自司農葉淇為淮商地,此淮商蓋不安於屯墾者。輸鹽一引,輸粟二鬥五升,輕請增額,準改折色,徑於運司上納,於是每引納銀三錢五分,或四錢二分。又令客商謂非淮商。無見鹽,淮商在淮有場產鹽,在邊則有屯產粟,故有見鹽。許本場買補,西北商即客商。胥內徙便轉販,而邊計大壞。今正引雖仍赴邊中,餘課悉如淇議矣。正引仍赴邊中者,原額二鬥五升之值仍解邊也。餘課悉如淇議者,增納之銀,均由運司解戶部太倉也。屯廢而邊缺粟,粟價大增,而解以從前之價,如邊計何?”

由以上兩端,見明初之民事軍事製度,純以土地與財政相權,有生財,無耗財。凡以養兵而病國者宜深鑒之。《續通考》:明初製,在外兵馬盡是屯兵,官俸兵糧,皆出於是。帝嚐曰:“吾養兵百萬,要不費百姓一粒米。”故京師屯田,有以遠田三畝易城外民田一畝者。

史家之言製度,具在各誌。今專提民事軍事之與財政相通者鄭重言之,實以民生之與國計為維係不亡之根本。此外就各誌言製度曆數之如下:

《誌》第一《天文》。《誌》第二《五行》。

以上兩《誌》,不關製度,其學科亦各有專門,當別為研究,不入此講義。

《誌》第三《曆》。

曆法在明代,實仍元舊,而開參用陽曆之端。太祖始為吳王,於元至正二十七年,改稱吳元年,十一月乙未冬至,禦史中丞兼太史院使劉基等上戊申大統曆,戊申為明年洪武元年。《大統曆》為明一代曆書之名,其法實仍元之《授時曆》,但用《大統》為曆名,以為一代之製而已。洪武元年,改太史院為司天監,又置回回司天監。回回司天監,本元舊有,元《曆誌》:“世祖至元四年,西域劄馬魯丁撰進《萬年曆》,世祖稍頒行之。”此為《回回曆》行於中國之時。時元未並宋,在中國隻行於北方。此曆當是用回回法之陰陽合曆。《元史》謂《萬年曆》已不傳,無以明其詳狀。但《回回曆》以彼國之年為紀元之始,建國之日為元旦,其紀元在唐武德五年,其第一元旦為陰曆六月三日。明白置回回司天監,後於洪武三年,與司天監均改為欽天監。三十一年,又罷回回欽天監,以其曆法隸本監,分為四科:曰天文,曰漏刻,曰回回,曰曆。蓋回回曆與各占一科耳。正德以後,始覺用《授時曆》法連推日食皆不合,議改而未成,惟以《回回曆》供《大統曆》參考。萬曆末,天主教徒利瑪竇等始來中國,受其學者始議修曆,直至崇禎末始定新曆法為《大統曆法》,未施行而明亡,遂為清之《時憲曆》所取用矣。

《誌》第四《地理》。

明之幅員遠遜於元,元除屬地龐大無倫不計外,其轄於中書省及行省者,尚非明之所能盡有。元之為省十二,中書省一,行中書省十一。其中書省及遼東行省,明已不全,其嶺北行省、征東行省,明蓋無之。明全國俗稱兩京十三省,北京、南京兩轄境皆稱直隸,餘分十三區,各設布政司,即兩直隸與十三布政司也。其建置沿革事屬專門,不入此講義。

《誌》第五《禮》。

《誌》第六《樂》。《誌》第七《儀衛》。《誌》第八《輿服》。

以上三《誌》,樂屬專門;儀衛、輿服乃帝製時代之物,因帝製時代而繁複,今當並入禮製而言,亦俟專門肄之。

《誌》第九《選舉》。

明選舉之法有四,末流專重科目,幾乎止有科舉取土、銓選任官兩事。四為:一、學校;二、科目;三、薦舉;四、銓選。

學校之製,至明而始普及,且為經製之普及。古時隻有國學、郡縣學;守令得人則興,去官輒罷。或因尊師而設書院,皆人存政舉之事。洪武元年七月,帶刀舍人周宗上疏,請天下府州縣開設學校。上嘉納之。事見《紀事本末》。周宗史無傳,惟《興宗孝康皇帝傳》:“洪武元午正月,立為皇太子,帶刀舍人周宗上書乞教太子,上嘉納。”蓋其人專以教育為念,海上書皆及此事。而天下府州縣設學,尤開前古所未有。屢荷嘉納,亦不聞重用其人,特以帶刀舍人言事,可見開國人才之多也。是為天下遍設學校之始。太祖特重學校,往往任國學生為民事奔走全國,說已見前。《續通考》又載:“洪武十六年九月,命給事中及國子生、各衛舍人分行天下,清理軍籍。”則清軍事亦使國子生分任之,又不僅民事而已。《誌》言:“洪武二十六年,盡擢監生劉政、龍鐔等六十四人為行省布政、按察兩使及參政、參議、副使、僉事等官。其一旦而重用之至於如此,其為四方大吏者蓋無算也。李擴等自文華、武英擢禦史,擴尋改給事中兼齊相府錄事,蓋台諫之選,亦出於太學。其常調者,乃為府州縣六品以下官。初以北方喪亂之餘,人鮮知學,遣國子生林伯雲等三百六十六人分教各郡,後乃推及他省,擇其壯歲能文者為教諭等官。太祖雖間行科舉,而監生與薦舉人才參用者居多,故其時布列中外者太學生最盛。”府縣學生則以貢入太學。《誌》又言:“貢生入監,初由生員選擇,既命各學歲貢一人,故謂之歲貢。其例亦屢更:洪武二十一年,定府州縣學以一二三年為差,二十五年,定府學歲二人,州學二歲三人,縣學歲一人。”此皆舉洪武年事,見太祖於學校定為造就人才之正路。各布政司以僉事為提學官。提學官在任,三歲兩試,每試錄取生員,府學四十人,州縣以次減十。師生月廩食米人六鬥,有司給以魚肉。學官月俸有差。應科舉者亦必出自學校,是為學校與科舉合一。此終明之世皆然。惟國子監生之不足取重於世,則太祖置學校之本意失矣。

科目沿唐、宋之舊,而稍變其試士之法,專取《四書》《五經》命題,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通謂之製義。據《誌》所言,代古人語氣而用排偶者,謂之八股;其他通謂之製義。則製義不盡用八股體,但仿宋經義,則其本指耳。洪武三年,始設科舉,所取之士,寵遇甚厚,乃未幾謂:“所取多後生少年,能以所學措諸行事者寡。”遂令有司察舉賢才,而罷科舉不用。至十五年複設。十七年始定科舉之式。蓋太祖時初未以科舉為取士一定之法,其曰後為永製者,乃太祖以後之遷流也。本由唐、宋曆代所行,明代專用經義為試文之體,實由重視宋儒之講學,欲得如朱、陸大儒之師法,以矯古科目專尚詞賦之弊。在太祖猶為可行可止,常與學校、薦舉相參,決不專任科目也。然自專重科目之後,並學校之課程亦集中於八股,提學所以試士者皆以八股文為殿最,則科目固不足盡得士之用,學校更失其造士之本原,此決非明祖所及料。惟遍設學校實始於明。若後世學校之製,參用明祖之意,教以實用之學,使學校不為虛設,而取士則仍憑考試,不以學校之績分為準,所重視者在考試,而學校中求得之機械式文憑,自無所用之矣。至明科舉製中,舉人、進士、翰林之名目,鄉、會試之年分,典試、同考之派遣,厘正文體,防杜關節,一切事實,在科舉廢後,已非必需之知識,專門求之,以訂史實,此行有餘力之事也。

薦舉一途,在漢為得士惟一之路,漢以後亦用之,而參以門第之見,所謂九品中正,設有專官,當時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此鄉舉裏選之積重也。唐之行科舉,正以矯其流弊,在唐尚未盡脫門第求才之習,然終以科舉製之加密,而孤寒登進之路日寬。至宋則為純粹之考試矣。明承宋後,太祖盡複薦舉之法。始克金陵,即辟儒士範祖幹、葉儀;克婺州,召儒士許元、胡翰等日講經史治道;克處州,征耆儒宋濂、劉基、章溢、葉琛;至建康,創禮賢館處之。此皆在太祖起事草創之年,所從薦舉之得人已如此。元至正二十四年,太祖即吳王位,猶稱龍鳳十年,始建百官,即敕中書省,令州縣歲舉賢才及武勇謀略通曉天文之士,間及兼通書律者。既而嚴選舉之禁,有濫舉者逮治之。是為薦舉定為製度之始。吳元年,遣起居注吳林、魏觀等以幣帛求遺賢於四方。洪武元年,征天下賢才至京,授以守令。其年冬,又遣文元吉、詹同、魏觀、吳輔、趙壽等分行天下,訪求賢才,各賜白金而遣之。三年,開科舉。然是年仍諭廷臣曰:“六部總領天下之務,非學問博洽才德兼美之士,不足以居之,慮有隱居山林或屈在下僚者,其令有司悉心推訪。”至六年,則又罷科舉,別令有司察舉賢才,以德行為本,而文藝次之。其目:曰聰明正直,曰賢良方正,曰孝弟力田,曰儒土,曰孝廉,曰秀才,曰人才,曰耆民,皆禮送京師,不次擢用。而各省貢士亦由太學以進。於是罷科舉者十年,至十七年始複行科舉。而薦舉之法並行不廢。時中外大小臣工皆得推舉,下至倉庫司局諸雜流亦令舉文學才幹之士。其被薦而至者又令轉薦,以故山林岩穴、草茅窮居無不獲自達於上,由布衣而登大僚者不可勝數。耆儒鮑恂、餘詮、全思誠、張長年輩,年九十餘,征至京,即命為文華殿大學士。儒士王本、杜敩、趙民望、吳源特置為四輔官,兼太子賓客。《職官誌》:“洪武十三年正月,誅丞相胡惟庸,遂罷中書省。九月,置四輔官,以儒士王本等為之。置四輔時告太廟,以王本、杜祐、龔斅為春官。杜敩、趙民望、吳源為夏官,兼太子賓客。秋、冬官缺,以本等攝之。一月內分司上中下三旬,位列公、侯、都督之次。尋亦罷。十五年,仿宋製,置華蓋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諸大學士,又置文華殿大學士以輔導太子,秩皆正五品。二十八年,敕諭群臣:國家罷丞相,設府、部、院、寺以分理庶務,立法至為詳善。以後嗣君,其毋得議置丞相,臣下有奏請設立者,論以極刑。當是時以翰林春坊詳看諸司奏啟,兼司平駁,大學士特侍左右備顧問而已。”蓋此皆於罷中書省後以充補宰相之職者。賢良郭有道,秀才範敏、曾泰,稅戶人才鄭沂,儒士趙翥,起家為尚書。儒士張子源、張宗德為侍郎。耆儒劉堉、關賢為副都禦史。明經張文通、阮仲誌為僉都禦史。人材赫從道為大理少卿。孝廉李德為府尹。儒士吳顒為祭酒。賢良欒世英、徐景升、李延中,儒士張璲、王廉為布政使。孝弟李好誠、聶士舉,賢良蔣安素、蔣正言、張端,文學朱亮為參政。儒士鄭孔麟、王德常、黃桐生,賢良餘應舉、馬衛、許安、範孟宗、何德忠、孫仲賢、王福、王清,聰明張大亨、金思存為參議。凡其顯擢者如此,其以漸而躋貴仕者又無算也。嚐諭禮部:“經明行修練達時務之士,征至京師,年六十以上七十以下者,置翰林以備顧問;四十以上六十以下者,於六部及布、按兩司用之。”蓋是時仕進無他途,故往往多驟貴者。而吏部奏薦舉當除官者,多至三千七百餘人,其少者亦至一千九百餘人。又俾富戶耆民皆得進見,奏對稱旨,輒予美官。而會稽僧郭傳由宋濂薦,擢為翰林應奉。此皆可得而考者也。洎科舉複興,兩途並用,亦未嚐畸重輕。建文、永樂間,猶有內授翰林,外授藩司者,而楊士奇以處士、陳濟以布衣遽命為《太祖實錄》總裁官。其不拘資格又如此。自後科舉日重,薦舉日益輕,能文之士,率由場屋進以為榮,有司雖數奉求賢之詔,而人才既衰,第應故事而已。《誌》文所述略如上。人主無用賢之識,亦無求賢之誠,特殊之材遂無以自見,非俯首就場屋試,不能進身,則八股遂為五百年選士之特製矣。

銓選之法,在太祖時不甚重,天下未定,求賢求才惟恐不及,惟必得賢且才者而後用之;既用之後,發覺其非賢或恃才作弊者,誅戮不少貸,法在必行,無情可循。《史·誌》以銓選為選舉之一端,直是後來逐漸設立,太祖時破除資格,略無銓選成法可言。《誌》言:“洪武間定南北更調之製,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其後,官製漸定,自學官外,不得官本省,亦不限南北也。”

此為太祖時一種選法,不過回避本籍而已。始以南北相避,繼則僅避本省,不限南北,學官則並不避本省。

《誌》又言:“初,太祖嚐禦奉天門選官,且諭:‘毋拘資格。’選人有即授侍郎者,而監司最多,進士監生及薦舉者參錯互用,給事、禦史亦初授升遷各半。”

此為太祖時又一種選法,以毋拘資格為前提,內而侍郎,外而監司,俱可由選人徑得之。其選人則出自進士、監生及薦舉三種:進士即科舉所得;監生即學校所造成,若今之畢業生;薦舉,則凡官皆為舉人者,惟濫舉則連坐。給事為諫官,分六科,謂之科臣;禦史為言官,分各道,謂之道臣。諫官得封駁詔敕,直規君上之失;言官得參論中外,不避貴近之尊。此等清貴之職,亦使初授之選人居半,定為選額,又不比侍郎監司之不為額定矣。

明初用人之不拘資格至於如此。其所以不開幸門,反能整肅官方者,當時士大夫並不因得官之易而敢於奔競,止有招之不來之患。是何也?一有不稱職,輒遭誅戮,自揣未可僥幸,即避之恐後。此當於全史中理會之,備列如下:

太祖定法律,遵用唐律,為一代之製。然於律外又特定《大誥》。洪武十八年,第一次定《大誥》,其目十條,第十條曰:“寰中士夫不為君用,其罪皆至抄劄。”次年複作《續編》《三編》。《刑法誌》:“凡三誥所列,淩遲梟示種誅者無慮千百,棄市以下萬數,貴溪儒士夏伯啟叔侄斷指不仕;蘇州人才姚潤、王謨被征不至,皆誅而籍其家。其寰中士夫不為君用之科所由設也。”夫士夫至求不仕而斷指,明祖又誅之而籍其家,且因此勒之《大誥》,定為專條,後有似夏、姚、王諸人者,皆誅死籍沒。蓋既被薦舉,即不許遁免,可知時無奔競之風矣。

太祖時,士大夫初以聲績著,而後不免因事誅死者,就《列傳》所載,其人已夥,專輯之可成一宗類案。其以功臣典兵有威望,遭忌而致死者,尚不在其列。亦每有發為忠言,觸怒而被戮者,如李仕魯以辟佛,命武士捽搏之,立死階下;陳汶輝亦以此忤旨,懼罪投金水橋下死;葉伯巨以言諸王分封太侈,死獄中;王樸以與帝辨是非不肯屈,戮死。如此之類亦多。

洪武中有大獄四:胡惟庸以宰相謀叛,誅之宜也,而連引至數萬人;藍玉恃功驕縱,已不當與謀反同論,死者又數萬人,此猶曰貴臣牽連取忌,別有用意;其餘兩案,一為郭桓案,以懲貪墨,死者亦數萬人,既而知審刑官希指牽引,又論審刑官極刑;又有空印案,跡近作弊,坐死者又極眾。此兩案皆為懲貪杜弊而起,死者如此之慘,皆令士夫懼為君用之故。再分列之如下:

一、空印案。此案《本紀》未載,惟《刑法誌》言:“十五年空印事發。每歲,布政司、府、州、縣吏詣戶部核錢糧軍需諸事,以道遠,預持空印文書,遇部駁即改,以為常。及是,帝疑有奸,大怒,論諸長吏死,佐貳榜百戍邊。寧海人鄭士利上書訟其冤,複杖戍之。”《誌》以此事為洪武十五年,非也。《方征傳》,征以論空印事貶沁陽驛丞,其奏中言:“去年各行省官吏以用空印罹重罪。”下又言:“十三年,以事逮至京,卒。”則其貶驛丞在十三年之前,其奏已言去年,則又在其前。又方孝孺《遜誌齋集·先府君行狀》,孝孺父克勤以洪武八年被謫,逾年釋歸。又以空印事被逮。九年九月,卒於京師。則是九年事也。又《鄭士利傳》,士利上書訟空印之冤,乃因星變求言。星變乃九年事,求言在九年閏九月,皆為空印案在九年之證。《鄭士利傳》:“兄士元,剛直有才學,由進士曆官湖廣按察使僉事。荊襄卒乘亂掠婦女,吏不敢問,士元立言於將領,還所掠。安陸有冤獄,禦史台已讞上,士元奏其冤,得白。會考校錢穀冊書空印事覺,凡主印者論死,佐貳以下榜一百,戍遠方,士元亦坐是係獄。時帝方盛怒,以為欺罔,丞相、禦史莫敢諫。丞相之官亦廢於十三年,案發在有丞相之日,亦可證非十五年。士利歎曰:‘上不知,以空印為大罪,誠得人言之,上聖明,寧有不悟?’會星變求言,士利曰:‘可矣。’既而讀詔,有假公言私者罪。士利曰:‘吾所欲言,為天子殺無罪者耳。吾兄非主印者,固當出,需吾兄杖出乃言,即死不恨。’士元出,士利乃為書數千言,言數事,而於空印事尤詳,曰:‘陛下欲深罪空印者,恐奸吏得挾空印紙為文移以虐民耳。夫文移必完印乃可,今考較書策,乃合兩縫印,非一印一紙比,縱得之亦不能行,況不可得乎?錢穀之數,府必合省,省必合部,數難縣決,至部乃定。省府去部,遠者六七千裏,近亦三四千裏,冊成而後用印,往返非期年不可,以故先印而後書,此權宜之務,所從來久,何足深罪?且國家立法,必先明示天下,而後罪犯法者,以其故犯也。自立國至今,未嚐有空印之律,有司相承,不知其罪,今一旦誅之,何以使受誅者無辭?朝廷求賢士置庶位,得之甚難,位至郡守,皆數十年所成就通達廉明之士,非如草菅然,可刈而複生也,陛下奈何以不足罪之罪而壞足用之材乎?臣竊為陛下惜之!’書成,閉門逆旅泣數日。兄子問曰:‘叔何所苦?’士利曰:‘吾有書欲上,觸天子怒必受禍,然殺我生數百人,我何恨?’遂入奏。帝覽書大怒,下丞相禦史雜問,究主使者。士利笑曰:‘顧吾書足用否耳,吾業為國家言事,自分必死,誰為我謀?’獄具,與士元皆輸作江浦,而空印者竟多不免。據士利言殺我生數百人,則坐死之主印長官數百人,其佐貳又數倍之,則亦必有受杖戍邊者數千人矣。”

二、郭桓案。《刑法誌》:“其推原中外貪墨所起,以六曹為罪魁,郭桓為誅首。郭桓者,戶部侍郎也。帝疑北平二司官吏李彧、趙全德等與桓為奸利,自六部左、右侍郎下皆死,贓七百萬,詞連直省諸官吏,係死者數萬人,核贓所寄借,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時鹹歸謗,禦史餘敏、丁廷舉或以為言,帝乃手詔列桓等罪,而論右審刑吳庸等極刑,以厭天下心,言:‘朕詔有司除奸,顧反生奸擾吾民。今後有如此者,遇赦不宥。’”《本紀》:“洪武十八年三月己醜,戶部侍郎郭桓坐盜官糧誅。”《七卿表》:是年二月,以罪誅者,有禮部尚書趙瑁、刑部尚書王惠迪、工部侍郎麥至德。蓋皆坐郭桓案而死者。麥至德亦以代尚書而見《七卿表》。其餘六部侍郎以下,據《誌》言多死者,其名不可考矣。此亦明初懲貪之一大獄。

太祖之治汙吏,其奉法無私之略例:《本紀》:“三十年六月己酉,駙馬都尉歐陽倫有罪賜死。”《公主傳》:“安慶公主,寧國主母妹,《寧國主傳》:‘孝慈皇後生。’則安慶亦馬後所生之貴主。洪武十四年,下嫁歐陽倫。倫頗不法,洪武末,茶禁方嚴,數遣私人販茶出境,所至繹騷,雖大吏不敢問。有家奴周保者尤橫,輒呼有司科民車至數十輛,遇河橋巡檢司,擅捶辱司吏,吏不堪,以聞。帝大怒,賜倫死,保等皆伏誅。”《明通鑒》:“初,詔西番互市,始設茶馬司於陝西、四川等處,令番人納馬易茶,並嚴禁私茶出境。時倫奉使至川、陝,輒載巴茶出境貿易,所在不勝其擾。陝西布政司檄所屬起車載茶渡河,家人周保索車至五十兩,蘭縣河橋司巡檢被捶不堪,訴於朝。上大怒,遂坐法,並保等誅之,茶貨沒入官。以河橋吏能不避權貴,賜敕褒嘉。”又《胡大海傳》:“初,太祖克婺州,禁釀酒,大海子首犯之。太祖怒,欲行法,時大海方征越,都事王愷請勿誅,以安大海心。太祖曰:‘寧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竟手刃之。”克婺州在元至正十八年,大敵未滅其一,正倚賴武人之時,而犯令必行,不容寬假如此。至於馬後,患難相依,德性相服,生平恩意極篤,愛婿犯法,誅不逾時,並賞及舉發者。所謂“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信之一字,為治國之根本,必如是而後破格用人,不開幸門。其後,漸不能握此威柄,則以選政授權吏部,但慎簡一吏部尚書,選法自清。又其後,吏部雖得人,仍不勝有力者無窮之請托,則以拈鬮杜之,以抽簽卻之,遂為較公平之選法,而用才之意荒矣。然而宦官宮妾,每取中旨授官,多不由吏部,此則末世之所謂破格,足以召亂亡而已矣。

《誌》第十《職官》。

明官製初仍元舊,雖多所更張,而以中書為政本,尚是魏、晉以來之傳統。魏、晉以權臣當國,取前代而代之,未取代以前,便於獨握政權,故以錄尚書事之名總攬國政。王肅說《尚書》“納於大麓”,破麓為錄,以附會當時篡奪之製。但重臣柄國,亦未嚐不合古義。古雖六官並列,實以塚宰為總樞,此則明代所取法也。明興仍設中書省,置左右丞相,為省長官。洪武十三年正月,誅丞相胡惟庸,遂罷省。當未罷省時,六部為中書省隸屬,丞相正一品,平章政事從一品,左右丞正二品,參知政事從二品,其下乃為尚書正三品,侍郎正四品。罷省,乃升六部秩,尚書正二品,侍郎正三品。始猶設四輔官,位列公、侯、都督之次。未幾,即罷。十五年置大學士,秩正五品,特侍左右備顧問而已。政歸六部,仿古六官之意,吏部為取人任官之官,責任尤重。二十八年,敕諭群臣:“國家罷丞相,設府都督部尚書院都禦史寺列卿以分理庶務,立法至為詳善,以後嗣君不得議置丞相,臣下有奏請設立者,論以極刑。”當是時,以翰林、春坊看詳諸司奏啟,兼司平駁。是為千餘年來政本之一大改革。禦史台古與省對立,明初改台為都察院,與部並立,是為七卿。外官之製,明初下集慶時,承元之舊,亦設行中書省,自領江南行中書省,時在元至正十六年。至正十八年,克婺州,置中書分省,後複略定地方,即置行省,其官惟無丞相,自平章政事以下,略同中書省。洪武九年,改浙江、江西、福建、北平、廣西、四川、山東、廣東、河南、陝西、湖廣、山西十二行省俱為布政使司,凡行省原有平章政事、左右丞等官均罷,改參知政事為布政使。十五年,增置雲南布政司。明全國區域為兩直隸十三布政司。蓋自永樂以後遷都北平,北平為北京,遂以北京所屬府州縣為北直隸。永樂十三年,又添設貴州布政司,遂成兩直隸十三布政司,俗稱兩京十三省。初置司與六部均重,布政司入為尚書侍郎,副都禦史每出為布政使。正統以後乃無之。

每布政司所轄,舉世循元舊,猶稱為省。省之長官,為都、布、按三司,都即都指揮使司,布即布政使司,按則按察使司也。元肅政廉訪使,其初原稱提刑按察司,各轄一道,各行省共分二十二道,皆隸於禦史台,直隸內台者八道,稱內道;隸江南行禦史台者十道;隸陝西行禦史台者四道。明初,下集慶時。置提刑按察司,以王習古、王德為僉事。時蓋設官而未設使。吳元年,置各道按察司,設按察使。十四年,置各道分司。十五年,又置天下府州縣按察分司,以儒士王存中等五百三十一人為試僉事,人按二縣,凡官吏賢否,軍民利病,皆得廉問糾舉。今各府州縣城多有察院舊址,或裏巷以察院為名者。各處誌書載額編留支錢糧,尚有察院門子等名色。十六年,盡罷試僉事,設定副使及僉事,多寡從其分道之數。二十九年,定分四十一道,此為後來分道之始。唐分天下為十道,乃最大之分區製,即為最高之外官。元廉訪使亦分道,即按察使之職。明以道為按察分司,後又以布政使之參政、參議亦分道,遂均稱道臣。清初尚因之,清中棄,直以道為監司,不屬兩司佐貳矣。而按察使為各省之長官,與都、布並稱三司。

《誌》第十一《食貨》。

《食貨誌》為一代理財之政,國之命脈在是,前已言之。太祖時慎重用財,率天下以儉之道,略已見前。其後來之變遷荒謬,別見後各篇。

《誌》第十二《河渠》。

河自北宋時由北決而南,為大患數百年。至元末,賈魯始定匯淮入海,明初亦常有小決,為河患之常。太祖時未有大舉。運河,以帝都在南,太祖時亦無所注意,惟以水利興農,洪武中修鑿之跡具詳《誌》文。最偉之舉,在二十七年分遣國子生及人材遍詣天下,督修水利,已具前。

《誌》第十三《兵》。《誌》第十四《刑》。

以上兩《誌》,兵之精義已具前。太祖用刑頗酷,說亦見前。惟所刑皆官吏,而非虐民,斯為承大亂之後,得刑亂重典之意,雖非盛德事,而於國本無傷,亦且深有整飭之效也。

《誌》第十五《藝文》。

此非製度,可不必入本講義。但須知明《藝文誌》,乃專載明一代之著述,其於前代典籍存佚,不敢斷定。目錄家於此《誌》功用較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