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雨

02

字体:16+-

鹫尾自嘲地笑着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绪方知道自己的报告对沮丧的鹫尾而言会是雪上加霜,他一边在心里道歉,一边摇了摇头。

“从出狱者名单中按条件锁定的二十一人中,今天确认的是最重要嫌犯名单中的六人。”

绪方说明了锁定六人的理由,然后继续说下去。

“六人中有三人住在爱里菜事件的案发地点尾原市内,剩下的三人中有一人住在隔壁的坂井手市。另一个人在坂井手市西边的菅野町,还有一个人下落不明。”

绪方报告了今天关于纯子事件的调查内容。

缩小调查范围后的绪方,访问了矫正管辖区的档案中记载的罪犯出狱后的现住址。六个人中有三个人的现住址是老家。当绪方向亲属谎称正在进行出狱后的改过自新调查,询问嫌犯现在的情况时,有的人露出了明显的不愉快的表情,也有的人低头道歉。

“这三个人中有一个是清洁工。另一个人是卡拉OK 店的员工。剩下的一个人离开老家,失踪了。”

绪方继续报告。

剩下的三个人独自住在公寓里,外出不在。绪方向附近的居民打听了一下,调查了现在的情况,一个人在维修厂工作,另一个人在居酒屋打工。

“第三个人是在我和附近的居民说话时回家的,所以直接问了话。是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据说在工地工作。”

听完报告的鹫尾用锐利的目光看向绪方。

“今天调查的六个人中,最有可能和卡车联系在一起的是工地的工作人员吗?”

绪方否定说:“不是的。”

确实,如果在工地使用重型机械的话,应该很习惯驾驶卡车。但是,那个男人在爱里菜事件那天有不在场证明。

“男人名叫中西,在爱里菜失踪并被杀害的六月九日,他被派到新潟县内的工地工作。据说工作相当繁忙,从早上到晚上都是轮流工作的。我从他工作单位的工作人员那里也得到了证实,中西的话是真的。他不可能诱拐、杀害爱里菜,并遗弃尸体。”

鹫尾抱着胳膊,眉头深锁。

“还有没有其他可能与卡车有关的人?”

绪方没有明确地回答。

“现在调查还不充分。如果今后继续调查的话,有可能会出现新的信息。但在今天的调查中,从本人、亲属、附近的居民那里听到的消息来看,没有与卡车相关的信息,而且都有爱里菜事件当天的不在场证明。接下来我还会去取证,根据我的直觉,我觉得今天调查的人无限接近无罪。”

鹫尾沉默了一会儿,把脸转向绪方,对他今天的工作表示慰问。

“东奔西跑了一天真是太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虽然鹫尾这么说,但是绪方的心情很激动,不想睡觉。一想到残忍地杀害爱里菜的嫌犯现在还在逍遥法外,心中就会产生强烈的憎恨。

鹫尾似乎从绪方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他心中的想法,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力抓住绪方的肩膀。

“稍微放松一下肩膀,不知道搜查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拖得越久,就越考验体力。如果你倒下了,谁来调查纯子事件呢?”

在鹫尾的告诫下,绪方回过神来。是啊,如果自己因为疲劳而动弹不得的话,逮捕真凶的时间可能就会推迟。

“身体管理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明天也拜托你了。”

鹫尾留下这句话,走出了会议室。

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绪方,从怀里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那里找到神场的电话号码。鹫尾命令绪方,由他来联络神场。

对刑警来说,汇报两手空空的调查结果是相当痛苦的。虽然对方可能不这么认为,但绪方觉得就像在诉说自己的无能。

刚才,听到绪方的报告时,鹫尾露出遗憾的表情。如果联系神场说,在今天的搜查中,没有得到有力的信息,在手机的另一头,神场也会露出同样的表情吧。

绪方抬头看着天花板,一段时间没动。不,他在心里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确实,神场也可能和鹫尾一样沮丧。但是,他绝不会责怪搜查员,反而会鼓励那些辛苦、沮丧的搜查员。不要放弃,坚持下去。如果是神场的话,一定会这么说。

他突然非常想听到神场给部下鼓劲的声音。

绪方把视线移回手机,按下神场的手机号码。

洗完澡回到房间的神场,发现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灯在闪烁。

他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坐在榻榻米上,打开了手机屏幕。

是绪方打来的电话,时间是八点二十五分,距现在十分钟前。大概是晚上的搜查会议结束后,为了报告今天的搜查状况而打来的。

香代子还没洗完澡。走出房间的时候,她说走累了,脚很酸。估计现在应该泡在澡盆里,仔细揉搓着绷得鼓鼓的小腿,暂时不会回来。

神场用一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给绪方回了电话。

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是我。对不起,没能接到电话。”

绪方回答说“没事”,然后用低低的语气客气地问道:“您已经休息了吗?”

电话里看不到对方的脸,但可以通过音调知道对方的情况。

从绪方沉闷的声音中,神场察觉到没有好消息。从自己长年的经验中,他深切地体会到,报告搜查没有进展是多么痛苦。为了让绪方的心情变得轻松,神场稍微开了个玩笑。

“我只是在洗澡。你以为我会在这个时间睡觉吗?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别把我当老人看待。”

绪方露出咳嗽般的笑声,道歉道:“对不起。”

绪方似乎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主动汇报起了今天的情况。

绪方很抱歉地说,鹫尾听从神场的建议,开始搜查与卡车相关的信息,但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进展。

虽然是很遗憾的报告,但神场内心松了一口气。他想,鹫尾一定会接受并采用自己调查卡车的建议。但是,现场有现场的情况。他有一丝不安,担心建议会不会被采纳。

“是吗?鹫尾课长按照我的推论进行搜查了吗?”

对于神场的话,绪方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鹫尾课长说,能想到把犯罪用的车作为货物搬运,真不愧是神哥啊,太佩服了。只是——”绪方的语调突然停顿了一下,“正如刚才所报告的那样,现在还没有得到有力的信息。”

爱里菜被杀害后,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五十天。这个时候,搜查总部成立之初的紧张状态有所放松,而疲劳也在一天天积累。

再加上绪方一个人在进行十六年前的调查,即使多少有些疲惫,只要搜查有进展,也能保持精力。但是,在一无所获的日子里,沮丧的情绪变得沉重,身心的疲劳也会增加。

神场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我跟你说过今藤先生的故事吗?”

绪方不记得了。对于突如其来的名字,他有点茫然地简短否定道:“没有。”

今藤隆司是神场在夜长濑驻在所工作结束后,去管辖分局的交通课,后来又到刑事课赴任时的上司。他是神场尊敬的警察之一。

“是吗?没有说过吗?照顾过我的前辈里,有一个叫今藤的人。他一喝酒就像口头禅一样,发表他一贯的主张。”

“一贯的主张?”

也许是因为不知道神场到底要说什么,绪方很困惑地催促着。

“他说事件是活着的。”神场吐了一口气,继续说着,“犯罪的是活着的人。受害的也是活着的人。事件是活着的。我总是在和一只名叫事件的活着的野兽战斗。今藤前辈一喝酒,就总是这样说。”

神场脑海中浮现出今藤一边拿着酒杯一边在强调自己一贯主张的那副令人怀念的表情。

“每当搜查陷入僵局,内心快要崩溃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今藤先生的话,让自己振奋起来。从遇见今藤先生到退休的近三十年间,我一直这样做着刑警。所以——”神场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言了。

“——所以,希望你也能带着我从今藤前辈那里继承下来的信念,继续做刑警。”

神场差点就这么说出口了。但是,放弃了。

从绪方成为自己部下开始,他就有话想对绪方说,但是一直没有说出口。他希望绪方能成为一个有自豪感的、退休时能昂首挺胸的刑警。希望他能代替自己,实现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那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是,如果说出那个愿望,可能会让绪方感到痛苦。这样想着,他便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神场想起在手机那头的绪方的脸。

绪方的正义感比别人强得多。虽然他没有当着神场的面说,但是如果纯子事件的嫌犯另有其人,而十六年前警察为了明哲保身放走了真凶,绪方会对只想守护表面正义的警察组织感到厌烦,辞去刑警的工作吧。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如果是这样,神场的愿望对绪方来说,只能是痛苦吧。

绪方仰慕着神场。自己既是原上司又是恋人的父亲,自己说出来的话,可能会更有分量,在绪方的心中造成很大影响。

所以,神场没有说出接下来的话。

对说到一半就停下来的神场,绪方用惊讶的语调询问:“所以什么呢,神哥?”

该怎么掩饰才好呢,神场突然说不出话来。

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神场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所以,你也不要放弃。加油!”

这是神场迄今为止多次说过的台词。但是,现在说的话和以前不一样。神场将对绪方满腔的思念和愿望融入了言语中。

绪方没有回复。沉默弥漫在群马和四国的上空。

不久,在手机的另一头,神场感觉绪方轻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的。”

神场不记得说了什么引绪方发笑的话。

“不,”绪方急忙否定,“我不是因为觉得可笑才笑的。只是觉得,果然如此啊。”

神场感觉到内心深处被看透了似的,有些不舒服,追问道:“什么果然如此呀?”

两个人的立场反了过来。

绪方低声解释道:“其实,我打这个电话时,心情很沉重。从神哥那里得知了卡车的信息,从那个方向开始搜查却没有任何进展。如果那样报告的话,神哥会多么失望啊。这样想着,打电话时心里很难过,但是——”

绪方停顿了一下,自豪地说:“神哥一定不会责怪搜查没有进展,反而会鼓励我要坚持下去。我是这么想的。你刚才说的话和我想的一样,所以我很高兴。”

感觉到自己被看穿了,神场忍住苦笑,想要结束电话。

“明天也要早起吧,快休息吧。”

绪方阻止了快要挂电话的神场。

“神哥——”

面对绪方这前所未有的认真的声音,神场绷紧了身体。

“我不会辞去这份工作。到死都是刑警。”

面对绪方这突如其来的话语,神场失声了。

“这次,从鹫尾课长那里听到十六年前事件的经过时,我对警察抱有不信任的态度。我觉得自己一直坚信的正义已经破灭了,我失去了继续做刑警的自信。但是,看着即使退休了也要拼命解决纯子事件和爱里菜事件的神哥您,我觉得刑警并不是退休了就不再是刑警了,而是到死为止都是刑警。”

神场咬紧牙关。如果不那样做的话,鼻子里就会发酸。

绪方继续说道:“即使辞去刑警的工作,我的内心也和神哥您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吧。那样的话,我就这样继续做刑警。像神哥您一样到死都当刑警吧。我是这么想的。”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绪方用强有力的声音说:“无论什么工作都是一样的,刑警这个工作也不全是可以让人信服的。不如说,很多时候都会感到羞愧。但是,我会全部接受,继续做刑警。”

绪方表达了自己的决心,说了声“再见”就急忙挂了电话。

可能有些害羞吧。

神场手里拿着挂断了的手机,没有动弹。

孩子的成长超出了父母的想象。神场觉得自己的担心好像都是多余的,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神场打开手中的手机通讯录,找到鹫尾的号码,按下通话按钮。

电话马上就接通了。熟悉的声音呼唤着神场的名字。

“神哥,辛苦了。”

“现在方便吗?”

“神哥你的电话,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优先的。”鹫尾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神场。

“刚才绪方打来了电话,说在爱里菜事件的搜查中,采用了我的推理。所以打个电话,表示感谢。”

“你在说什么?该道谢的人是我。从绪方那里听到卡车的推理时那感觉就像一片漆黑中,突然射进了一道光。”鹫尾语气坚定。

神场想象着手机的另一头,正在有礼貌地低头行礼的鹫尾。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神场换了一口气,用轻松的语调说:“绪方成长为一个好刑警了啊。”

神场很少夸奖别人。听到神场严肃地表扬绪方,鹫尾觉得很不可思议。鹫尾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神场转述了刚才和绪方在电话里的交谈。

“那家伙说,他要带着清浊并吞的思想准备继续当刑警。”

鹫尾默默地听着神场的转述,恐怕他和神场沉浸在同样的思绪里了吧。

“你打电话来说是想表示感谢,但也是想把绪方的话讲给我听吧。”鹫尾轻轻地笑着说,“向我道谢只是顺便,其实主要是忍不住想说绪方的事吧。”

虽然被看透了内心很尴尬,但神场还是坦率地承认了。

“啊,是啊。我太高兴了。”

他眼前浮现出鹫尾紧握着手机,重重点头的身影。

稍微隔了一段时间,鹫尾用特别明快的语调说:“神哥,等这件事解决了,我就提交辞呈。”

神场睁大了眼睛说:“喂,等一下。你在说什么?你再过两年就退休了吧,不要做傻事。”

神场明白鹫尾的心情。如果自己是鹫尾的话,也会考虑同样的事情。但是,一想到鹫尾辞去刑警职务后的人生,就觉得不应该感情用事。到了年纪退休和递交辞呈主动辞职,会有天壤之别。在退休金和退休后返聘单位的安排等方面,晚年的人生将会有很大不同。

神场用尽语言试图说服他,但是,鹫尾没有接受。相反,为了让神场接受而说道:“在接到这个电话之前,我一直想,如果纯子事件是冤案的话,我会一直做刑警,直到抓住真凶。虽然明明有真凶的信息,但按照上面的指示,最终还是放过了嫌犯,这样的自己没有做刑警的资格。在这样想的同时,我也在想,如果自己辞职的话,还有谁能重新赢得警察的信用呢?所以,我没有提交辞呈。但是,听了绪方现在的话,我下定决心辞职了。

即使我不在了,还有绪方在。如果是绪方的话,我确信他可以代替我,找回警察失去的信用。”

神场咬着嘴唇。

无论怎么坚持,鹫尾的心情似乎都不会改变。剩下两年就辞去刑警的工作,这就是鹫尾负责的方法。

“我以前也说过吧,我要当农民。交了辞呈后,我就浑身沾满泥土,去我老婆老家的果树园帮忙。”鹫尾的笑声打破了沉默。

神场叹了一口气。

鹫尾恢复了认真的声音,继续说:“必须尽快逮捕爱里菜事件的嫌犯。但是,那一天也是自己刑事生涯的最后一天。所以心情有点复杂。”

鹫尾说完,又自嘲地笑了笑。

“明明应该为解决事件而高兴啊。果然我是个不合格的刑警啊。”

“课长——”神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喊了一声。

“如果调查有进展,我会让绪方马上联系你。那么,路上小心。”鹫尾主动结束了谈话。

就好像结束了闲聊一样,鹫尾轻松地说完,挂断了电话。

神场合上手机放在桌子上。香代子就好像看准了时机似的,从浴室回来了,脸红扑扑的。

“洗澡水真舒服,泡了很长时间的澡。”

香代子说着,坐在了桌子的对面。

“脚的疲劳消除了吗?”神场把旁边的团扇递给了香代子,问道。

香代子一边用团扇扇着脸,一边微笑着说。

“轻松多了。这样的话明天也没问题了。”

神场默默地点了点头。

对话中断的时候,香代子的手机恰好响了。香代子看了看液晶屏幕,高兴地看着神场说:“是幸知啊。”

香代子兴冲冲地接起电话。

“喂。嗯,是妈妈。我刚洗完澡。你挺好的吧?有没有好好吃饭?玛莎怎么样?”

香代子连珠炮似的问。明明每天都在联系,为什么重复同样的问题从不厌倦呢?

“明天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好的,晚安。”

说完一通话后,香代子正要挂断电话,神场用一只手给她做了个手势。

“我说两句。”

“欸?”

香代子睁大眼睛,看着神场。

难怪她会感到惊讶。神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在家里不说话的性格,除了工作以外很少开口。幸知也很清楚父亲不爱说话,基本上有什么事情都会告诉香代子。神场经常是通过香代子来了解幸知的动向。

在这次旅行中,幸知打电话也是打给香代子的手机,一次也没有打给过神场。有时香代子想要让神场接电话,说偶尔让女儿听听父亲的声音,但神场都没有答应。

香代子慌慌张张地把要挂断的手机放回嘴边。

“你等一下,你爸爸有话跟你说。”

香代子的眼睛里浮现出戏谑的表情,缩着肩膀,从桌子对面递过去手机。

神场接过手机,用安静的声音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幸知啊,是我啊。”

“爸爸,到底怎么了?”在手机的另一头,幸知吃惊地问,“之前,无论我怎么拜托妈妈,说偶尔想听爸爸的声音,请您接电话,您都不接的。”

“绪方是个好人。”

坐在神场的对面,香代子惊讶得发不出声音。幸知也一定会在手机那头露出和香代子一样的表情吧。神场不介意,继续说:“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刑警,还是作为一个人,他都是值得信赖的。放心,跟着那家伙走吧。”

知道两人交往后,神场一直避开与绪方有关的话题。

绪方是个好人,这件事不用说也知道。但是,他并不打算把幸知的人生托付给担任刑警的绪方。绪方总有一天也会走上和自己一样的道路,会痛苦。神场担心到那个时候,连身边的幸知也会感到痛苦。

现在知道绪方的决心后,神场确信那是杞人忧天。绪方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自己的信念,会贯彻刑警的职务吧。可以放心地把幸知托付给绪方了。

因为父亲和平时大不相同,幸知有些动摇,声音颤抖着。

“爸爸,真奇怪。之前一直避开绪方的话题,今天突然认可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神场什么也没说。不,他说不出口。他觉得如果说什么的话,就会在香代子面前露出难看的样子。

“我要说的就这些。”

“等等。爸爸,爸爸!”

神场无视幸知挽留的声音,挂断了电话。

他把手机还给香代子。香代子什么也没问,默默地凝视着神场。

神场为了避开香代子的目光,钻进被子里。

“我要睡觉了。”

他背对着香代子铺在旁边的被子,闭上眼睛。

香代子没有动的迹象。幸知也没有再打来电话。

香代子沉默了一会儿,嘟囔着说:“是啊,明天要去很多寺庙,早点休息吧。”

明天打算去五个灵场。从七十二号札所曼荼罗寺到七十六号札所金仓寺。各个寺庙距离最短的要徒步七分钟,距离最长的要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到达。

香代子关了灯,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之后,周围的声音消失了,能听到的只有旅馆前面的道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声和远处的狗叫声。

神场微微睁开眼睛。从关上的拉门射进来的月光,照得房间隔扇上的花纹依稀可见。

从金仓寺,到结愿寺大洼寺,剩下的只有十二座寺庙了。

将近两个月的巡礼之旅即将结束。在出发前丝毫没想到旅行的结束竟然与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重叠在一起。

这趟旅行结束后,把一切都告诉香代子吧。

神场一直很迷茫。他一直在想,要不要把十五年前心中的悔恨告诉香代子。因为刚才绪方的电话,他和鹫尾一样下定了决心。听绪方这么说,他再次意识到,即使退休了,自己也是刑警。那么,作为刑警必须承担责任。纯子事件和爱里菜事件,两个事件是否是同一个人所为,还没有得出结论。不管怎样,都应该有个了结。

在他的身后,香代子翻了个身,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假装睡着了。

为了不被发现,神场轻轻地吐出憋着的气。

听了这话的香代子会怎么想呢?她会责备无视冤案的可能性,而屈从于组织压力的神场吗?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会觉得很可悲吗?

神场的脑海里,浮现出今天最后去的七十一号札所弥谷寺的咏歌。

——登弥谷寺路崎岖 身份不同亦良友。[34]写朱印的时候,神场向寺庙的僧侣询问了咏歌的意思。僧侣一边动笔写着,一边回答。意思是巡礼者在路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不管那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是同行的朋友。

神场闭上了眼睛,坦白完一切之后,香代子还能想起弥谷寺的咏歌就好了。

[34] 译者注:原文是“悪人と行き連れなんも弥谷寺 ただかりそめも良き友ぞよ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