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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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方用手帕擦了擦顺着脖颈流下来的汗水。

他看了看手表,马上就要到下午两点了。炎热的中午是最难熬的时间段。

绪方去了杉冈市。从爱里菜事件的案发地点尾原市出发,开车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这座县北的小城。这里以果园和从周围的山上采集天然水为主要产业。

绪方结束了早上的搜查会议,在追踪最重要嫌犯名单的六人中失踪了的那个人的行踪。名字是加部朋也,四十二岁。十五年前,因入室盗窃被判刑三年。刑满释放后半年,又因拐卖、监禁九岁女童服刑十二年。今年二月,从岐阜监狱出狱。刚出狱时,他在坂井手市内的老家生活,但与家人关系不好,一个月后就离家出走了。

离开警署的绪方,现在来到了加部在坂井手市内的老家,拜访了独自生活的加部的母亲。可能是人生很辛苦吧,加部六十五岁的母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

“昨天我也在电话里说过了吧。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了什么,也不想知道。”在旧木造公寓的日式房间里,面对询问儿子下落的刑警,母亲敷衍了事地回答说。

说话的感觉和口吻听上去不像是母子关系,倒像是被房客添了麻烦的房东。

“而且呢,”母亲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盯着绪方,“虽说他是我儿子,但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大人了,和父母已经没有关系了。

那个孩子从以前我就烦他,让我觉得很辛苦。我已经受够了!”

母亲从放在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用熟练的手势点着了烟。

绪方不抽烟。他忍受着烟雾缭绕,继续追问,希望能得到哪怕是一点点信息也好。

“他离开老家之后,没有联系过你吗?”

“有也只是要钱的时候。”母亲自嘲地笑着。

“联络是打电话吗?还是直接来这里呢?”

“有时候打电话,也有时候什么联系都没有就突然来了。”

据母亲说,加部每月一次,多的时候两次,会向母亲要钱。

一次的金额大概是两万日元。

“拿走父母的养老金,比剥掉婴儿的睡衣还恶心。”

虽然嘴上说着和儿子没关系,但还是把钱给了他。果然是父母啊。

“给钱的时候,是当面付吗?还是用银行汇款?”

“当面付。我跟他说,如果想要的话就自己来拿。”

理由是支付汇款手续费太浪费了。

“他最近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两个月前吧。我抱怨说,要啃老啃到什么时候啊?

后来他说从上周开始工作了,所以他自己能想办法活下去了吧。

那就好。那时候他从衣柜的抽屉里偷了我的私房钱,我想是最后一次了,就原谅他了。”母亲朝天花板吐了一口烟。

“他有没有说现在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

母亲呆呆地望着远方,稍微想了想,轻声说道:“丰永医院。”

“是医院的名字吗?”

母亲点头说:“他之前来的时候,说是因为肚子疼去了医院。

那个医院叫丰永医院。”

“是在哪里的医院?”

母亲嫌麻烦似的摇了摇头。

“我才不知道呢。我笑话他说肯定是吃了过期的盒饭。然后他就骂了一句‘混蛋老太婆’,就回去了。”

之后绪方又问了十分钟左右,但再也没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绪方离开加部的老家回到车上,用手机搜索丰永医院。

名叫丰永医院的医院在群马县附近有两家。一家位于坂井手市,诊疗科目是脑神经外科。另一家位于杉冈市,这里的诊疗科目是内科和消化科。加部因为腹痛而就诊的医院很有可能是位于杉冈市的丰永医院。绪方马上赶去了杉冈市。

杉冈市是与坂井手市相邻的市。

丰永医院是一家相当古老的医院。到处都在修缮,墙壁褪色了,很多管道都露在外面,也有很多损伤。后来才知道,这里以前是一家诊疗所,改名为医院是在现在的第二代院长继承父亲衣钵的时候。

看准上午诊疗结束的时间,绪方去了丰永医院,向接待处的胖护士出示警察手册,询问加部的事情。

“我想应该是两个月前在这里就诊的。如果有这个男人的病历,能告诉我他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吗?这是一件非常重要、非常紧急的案件。”

听到这样的请求后,胖护士慌忙离开了座位,回来后急忙从接待处里面的架子上拿出一份文件。

“刚刚得到院长允许给您看病历。这就是您询问的人的病历。”

病历上记载的姓名、出生年月日,正是绪方在一直寻找的加部的资料。诊疗日是今年的五月九日,距今大约两个半月。也许是因为没有手机,所以没有填写电话号码这一栏。

绪方把病历上记载的现住址记在笔记本上,道谢后离开了医院。

加部现在的居住地是杉冈市长内町。长内町位于从医院开车十分钟左右的地方,以前应该是一片田地。

用手机中的地图软件,马上就查到了加部的住址。

绪方在地图上确认地点,目光停留在画面显示的某个东西上。

加部家附近流淌着一条河,是佐佐保川。

绪方的心脏怦怦直跳,附着在爱里菜尸体上的沙子就是来自这条河。

绪方把车停在住宅区边的空地上,下了车开始步行寻找加部的住址。长内町虽然现在已经成了住宅区,但是因为道路没有修整,还保留着以前的样貌,蜿蜒的小路错综复杂。有的地方只能勉强通过一辆车。绪方判断用脚找比用车找好。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绪方一直在找加部的家,把汗湿的手帕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停了下来。

太阳毫不留情地照射在绪方疲惫的身体上。

在道路的尽头,绪方看到了陆上海市蜃楼。[35] 他看着那片虚无的水洼,皱起眉头。

如果加部和事件没有关系——这样的想法涌上心头。

绪方奋力地左右摇晃着头。

不要气馁。

他用手掌用力拍打自己的两颊。

自己发誓直到死都要继续当刑警,那就继续寻找可恶的嫌犯。

绪方重新振作精神走在路上。他的手机在衬衫的胸袋里振动起来。

[35] 译者注:陆上海市蜃楼现象。在日照强烈的晴朗日子里,地面或者路面呈现出的恍若有积水的现象。因地面被晒热后,光线发生异常折射所致。

是鹫尾打来的。

绪方接通手机,听到了鹫尾振奋的声音。

“绪方啊,是我。N 系统的分析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绪方急忙问。

鹫尾说了分析结果。

经确认,在爱里菜事件发生前后通过现场附近的干线道路的卡车共有三十五辆。有公司旗下的卡车和个人所有的卡车,大小也各不相同。经过紧急调查,一辆租赁卡车浮出水面。随即,通过查询车牌号码、联系相应的租车公司、调查案发当天租车的人后,发现了一个男人。

“现在听好我说的名字。”

绪方把手机用力地抵在耳朵上。

“男人的名字是加部朋也。”

绪方睁大了眼睛。映在眼睛里的虚幻的水洼,逐渐变淡消失了。

“喂,你能听到吗?”

一时间,因惊讶而失去意识的绪方,在鹫尾的喊声中恢复了清醒。他慌慌张张地回话:“没关系。我听到了。租车的加部朋也和名单上的加部是同一个人吗?”

“嗯,基本上不会有错。”鹫尾用确信的语调回答。

租车公司的租车合同上写的出生年月日和名单上的加部朋也是一致的。

“虽说也不是没有同名同姓的人,但连出生年月日都是一样的,这大概是彩票一等奖的概率吧。”

为了确定自己追踪的加部朋也和租车的男人确实是同一个人,绪方提出了最后的问题。

“租车合同上记载的地址是哪里?”

“是杉冈市长内町。”

——找对了。

绪方的背在发抖。不知道是欢喜的颤抖,还是战栗的颤抖。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大口吸气,又轻轻地吐出。他尽力压住自己变高昂声音,用力地说:“课长,我现在就在长内町。”

在手机的另一头,鹫尾也吃了一惊。绪方简短地说明情况。

鹫尾似乎抑制不住兴奋的样子,喊了一声:“原来如此,是加部就诊的医院的病历吗?”

绪方补充道:“从那里,我得到了加部朋也的现住址。姓名、出生年月日、现住址都一致,两个加部朋也肯定是同一个人。”

手机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鹫尾用充满干劲的声音命令绪方。

“你继续寻找加部的住处。如果找到了住处,请联系我,在那里待命。我马上派人去支援。支援到达后,把加部作为爱里菜事件的参考人[36] 带回来。无论如何都要抓住他。”

“是!”

绪方的心情很急切,他边跑边要挂电话时,鹫尾说道:“拜托了。”

[36] 译者注:“参考人”是在犯罪侦查的过程中,接受侦查机关调查的嫌犯以外的人。

虽然很小声,但充满了感情。

绪方停下脚步,朝着手机那头的鹫尾调整了姿势。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抓住加部的!”

“嗯。”鹫尾点头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加部现在住的地方是一栋平房,这里是一座陈旧的、冷清的建筑物。铁皮屋顶到处卷起,像台风过后一样,房子周围杂草丛生。明明是白天,窗户上却拉着窗帘以避开别人的目光。若是不知道的人看到,会觉得是一座空房子吧。

在狭窄道路的尽头,房屋前面的地基上停着一辆白色的小型面包车,车头仿佛要碰到墙壁上去似的。车型很旧,车身到处都凹进去了。这与在爱里菜事件中收集到的可疑车辆的特征相同。房子没有门牌。

加部住的房子和隔壁的房子之间,有一堵混凝土的高墙。因为隔壁的房子也是平房,所以彼此家里的情况基本被围墙遮挡看不见。

在狭窄的道路对面,有一间公寓,显然没有人住。电表停着。估计旁边之前是停车场,现在是杂草丛生的空地。

可以说加部的房子位于住宅区的死角,这是一个适合藏身的地方。

长内町虽说是老城镇,但并不是房子与房子之间相隔数百米的田园地区。这个住宅区离杉冈市中心稍远,虽然不像市里的大街那么宽敞,但有车也有行人。但是,加部居住的地方不一样。不知是因为在道路的尽头,还是因为周围有很多砖墙,只有那里被看不见的墙壁包围着,形成了不显眼的构造。把车开到门口,将绑架来的小女孩带到家里,不让任何人看到,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绪方确认了好几次手机的位置信息,然后躲在了空地的杂草荫下。他压低声音,联系鹫尾,报告自己现在的所在地,并请求指示。

“机动搜查队的五辆蒙面警车已经向那边驶去了。你就留在那里,和搜查员会合后,就立即行动。”

鹫尾冷静沉着的声音,让绪方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说也会在周围的道路进行紧急部署。机动搜查队的搜查员为了不被加部发现,应该会将车辆停在远处,然后徒步前往这里。绪方找了个位置,确保自己能看到房子入口和道路入口,就这样躲进了空地的草丛里。

他一边嚼着草,一边侧卧着,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像是加部的男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绪方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

男人身穿破旧的运动衫,脚上穿着凉鞋,手里拿着一个垃圾袋。半透明的垃圾袋里装着疑似便利店盒饭的容器和周刊杂志等。绪方在对出狱者名单缩小条件范围的时候,已经确认过加部的脸了。

绪方把头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房子里出来的男人,确认无疑是加部朋也。

加部没有注意到躲在空地上的绪方,走到五十米远的垃圾场,把手里的垃圾袋扔了出去。

后援还没到。如果他就这样出门,绪方只能单独去询问他了。

当他下定决心要站起来时,加部又晃晃悠悠地原路返回,就这样走回了房子里。

绪方一下子放心地流下了汗水。他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他哪怕故意在嫌犯面前摔倒,以妨碍执行公务的罪名提出“跌倒公妨[37]”,也要抓捕加部。但是一个人的话,又唯恐他会逃跑。

绪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用拳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脑海中浮现出刚才确认过的加部朋也的脸。用一句话概括,加部是一个不会给人留下印象的男人。

体形、发型、容貌、服装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往好里说,跟大家一样,反过来说,都没有出类拔萃之处。想到这个让人感觉不到凶狠和粗暴的男人,突然变成了对小女孩露出獠牙的畜生的样子,绪方感到毛骨悚然。

加部回到家十分钟左右,支援的搜查员到了。

[37] 译者注:全称为“跌倒公务妨害”,是指警察等搜查官对嫌犯巧妙地使用妨碍公务执行罪(公务妨害)和伤害罪等现行犯逮捕嫌犯的行为,也称为“碰瓷公务妨害”。

两名便衣搜查员靠近空地,向绪方打招呼。

“那个平房是嫌犯的住处吗?”

一位自称是平井的年长搜查员问道。虽然并没有被确定为嫌犯,还只是重要参考人的阶段,但平井并没有在意。

绪方一边看着加部的家,一边回答:“没错。加部现在在家。

刚才出来扔了一趟垃圾,回到家后再也没出来。”

平井追随着绪方的视线,看了看加部的家。

“周围的道路都被封锁了,在后面和旁边也配备了人员,那家伙已经完全是瓮中之鳖了。”

为了让绪方安心,平井这么说道。接着,他对旁边的年轻搜查员发出了指示。

“我和绪方巡查部长在门口要求加部自愿同行。为了以防万一,你在我们后面掩护。”

年轻的搜查员紧张地用手捂住了侧腹,应该是携带了手枪吧。绪方因为是在进行常规搜查,所以没有携带手铐和手枪,令人讨厌的汗水顺着他的腋下流了下来。

在用木头做的拉门的玄关处,没有看到门铃。平井和绪方站在前面,年轻的搜查员站在后面。平井用眼睛向绪方和年轻的搜查员示意后,用手背敲了敲玄关的门。

“加部先生,在家吗?”

没有回答。

平井一边敲着,一边继续叫加部。

“加部先生,对不起。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加部先生,请你出来一下好吗?”

不久,感觉里面有人出来了,拉门打开了。加部从微小的缝隙中露出脸来。绪方屏住呼吸。

看着三个眼神犀利的男人严肃地站着,加部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是,只是脸颊微微地抽搐一下,眼睛左右转动。

他心里有鬼。

毫无疑问,他就是真凶——

绪方紧紧握住的拳头里湿漉漉的全是汗。平井从怀里掏出警察手账,打开后递给了加部。

“我们是群马县警的警察。关于六月十五日在远壬山的山中发现尸体的冈田爱里菜被杀事件,有话问你,能和我们一起去县警一趟吗?”

加部的表情肌**加重,低下了头。

“我没什么好说的。”加部想关上拉门。

平井立刻把身体挤进玄关。

“警察突然来了,我能理解你被吓到的心情。请冷静下来,再听我说几句话。”

虽然说话很礼貌,但声音里有不容分说的压迫感。

加部只是一开始表现出了抵抗,在平井三言两语的劝说下,老实地答应了自愿同行。

被平井和绪方夹坐在车厢后座的加部战战兢兢地问绪方:“我今后会怎么样呢?”

对于加部的话,绪方感到非常愤怒。

与加部的恐惧相比,被杀害的小女孩们的恐惧要大得多吧。

一想到被陌生男人带走,被剥夺了身体自由,尽管向父母寻求帮助依然被夺去生命的孩子,就不会说出担心自己今后的话了吧。归根结底,这个男人的脑子里只有自己的欲望和自保。

绪方拼命忍住想揍他的冲动。

平井的内心应该和绪方一样在翻腾,但是他经验丰富地安慰加部。

“啊,你不要那么紧张。事情办完了我马上就送你回去。到时候,我会开车送你回家的。”

——绝对不会让加部再回去了。

绪方在心里发誓。

蒙面警车载着四个人向群马县警驶去,背后有四辆警车跟着。出动四辆警车护送一名嫌犯,这种情况非常少见。绪方觉得,这是群马县警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过这只老鼠的决心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