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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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场走出了俯瞰前山水库的前山巡礼者交流沙龙,背着背包,确定好位置后,回头看了看。

“再坚持一下。我们走吧。”

香代子轻轻举起手中的金刚杖,微笑着。

今天早上,二人从八十七号札所长尾寺旁的巡礼旅馆出来,前往八十八号札所大洼寺。对于依次巡礼的人来说,这是结愿寺札所。长达两个月的巡礼在那里结束。

从长尾寺到大洼寺,大约有十七公里的路程。除了漫长的距离之外,还有很长的上坡路。

炎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从头顶照射下来。

二人上气不接下气,时不时地停下来调整呼吸。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再走。谁都没有说累或辛苦这样的丧气话。现在已经铺好了路,曾经这里是一条被树木覆盖的险峻山路。这样想着,二人觉得自己能走在修整好的道路上,也不好意思有怨言了。

在到达大幅向右蜿蜒的额岭时,神场停下脚步询问跟在后面的香代子。

“稍微休息一下吧?”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巡礼者走在艰难的上坡路上而设的,在离道路稍远的地方,有一张陈旧的木制长椅。

神场边走边看下面的香代子,停下来抬起头,摇了摇头。

“我没问题。就差一点了。我会努力的。”

香代子慢慢地爬上坡。神场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踏在地上的样子,心里突然百感交集。

就这样,香代子一直跟着自己。在名为人生的坡道上,她不离不弃,一直跟在自己的身后。这样想着,他觉得香代子很可爱的同时,也觉得她很可怜。

香代子追上后,神场突然问道:“真的可以吗?”

香代子歪着头。

“对不起,我没听清楚。请再说一遍。”

香代子一边用搭在脖子上的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神场假装眺望远方,把目光从香代子身上移开。

“不勉强也没关系。和我在一起也只是辛苦而已。”

香代子轻轻地笑起来。

“又是那件事吗?我的答案已经告诉你了。我的心意不会变。”

昨天傍晚,绪方打来了电话。正好是神场离开八十七号札所,进入住宿的旅馆,在房间里刚把白衣换成浴衣的时候。

绪方汇报了四天前因爱里菜被杀事件而要求协助调查的加部的DNA 鉴定结果。

“爱里菜体内残留的体液和从加部身上采集到的唾液的DNA 一致。现在,我们正在向法院申请逮捕令,马上就会发布。”

绪方用抑制不住兴奋的语调说道。

神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听着,在听到绪方汇报的瞬间,身体一下子没了力气。这就像是在选举的出口调查[38] 中,虽然预测会当选,但一直没有确定,在不安涌上心头的时候,终于传来了确定的速报。就是这样的心情。

“辛苦了。”神场终于只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不,事件还没有结束。”绪方用平静的声音接受了神场的慰劳,“神哥,您还记得双六的事吗?”

神场没有马上明白过来。

“之前,我因为搜查没有进展而感到失落的时候,神哥您跟我说过,双六在快到终点前,有一步会返回到起点重新开始。世界就是这样的。所以不要放弃,不要认输,坚持下去。您这样鼓励过我。”

这么一说,神场也想起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38] 译者注:在选举过程中,调查机构在投票站出口处对刚走出投票站的选民所做的调查。

“我认为这次的逮捕只是纯子和爱里菜——两个案件解决的开端。接下来必须找到两个事件的真相。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我绝对不会放松警惕,为了以防万一,不重新回到起点,我打算一步一步地、稳扎稳打地前进。”

听着绪方的声音,神场想起了鹫尾的脸。鹫尾在得知绪方决心在死之前一直当刑警的那天晚上,说如果杀害爱里菜的嫌犯被逮捕,自己就会提交辞呈。鹫尾在电话那头,用交织着寂寥与满足的声音喃喃自语。

——即使自己不在了,绪方也在。绪方可以代替自己,找回警察失去的信用。

神场对这句话再次感受到了强烈的共鸣。

“课长怎么样了?”

“课长现在应该正在和高层商量准备即将召开的记者招待会。记者招待会现场已经聚集了很多媒体,宣传课的职员正忙于应对。”绪方回答神场的问题。

绪方稍微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辞呈的事,我是在申请对加部的逮捕令之后,从课长本人那里听说的。据说课长向警察厅长官提交了申诉书,要求重新进行纯子事件的DNA 鉴定,他认为纯子事件有可能是冤案。他说他会和辞呈一起提交,然后辞去警察工作。”

绪方的悔恨溢于言表。

“我挽留了他。课长过去可能确实犯了错误,但是,这次他调动了全国的监狱长,下定决心,重新调查纯子事件。虽然我说服他应该放弃辞呈,但还是没能改变课长的决心。”

重新调查纯子事件的希望很渺茫。如果案件当时的DNA 鉴定没有可信度的话,同样以DNA 鉴定作为决定性因素而被逮捕的其他案件的嫌犯也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对纯子事件的再次搜查,对警察,不,对整个司法机关来说,很有可能成为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司法机关的威信和权威就会丧失。

尽管如此,人的生命和正义的执行是无法替代的——神场静静地握紧拳头。

上层应该会阻止对纯子事件的再次搜查。但是,鹫尾和神场做好了思想准备,要打碎阻碍再搜查的屏障。如果上层不采取行动重新调查的话,二人打算向媒体泄露纯子事件有可能是冤案。普通市民的声音也许无法传达,但是媒体不可能无视县警搜查一课课长鹫尾的声音。一部分标榜反权力的媒体,一定会感兴趣的。鹫尾和神场两个人下定决心,如果警察不行动,就利用媒体的力量行动。

这样一来,鹫尾、神场,以及当时参与搜查的干部们都会受到世人的强烈谴责。但是,二人的决心没有动摇。不管发生什么,都一定要让纯子事件真相大白,把真凶拉到审判现场。为了正义得到伸张,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在那之前。

神场深呼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握紧手机。

“绪方,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是幸知的事。”

他看向墙角。正在把白衣挂在衣架上的香代子停下了手。

“幸知不是我们亲生的孩子。”

香代子停下动作,凝视着神场。

“幸知是我的前辈须田的孩子。”

神场简短地讲述了将幸知收养为养女的经过。

“幸知这个名字是我们收养后起的,希望她能知道很多幸福。”

绪方默默地听着。

“我是曾经办理过冤案的刑警。我一点也没想过会被你尊敬。不如说,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应该被鄙视的人。你可以指责我,你可以不叫我岳父。只是,这与幸知完全没有关系。请你一定要珍惜幸知。拜托了。”

神场把左手放在盘腿的膝盖上,向电话那头的绪方低头行礼。

令人害怕的沉默在手机的另一头蔓延开来。不久,绪方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幸知是知道的。”

神场吃了一惊,抬起了伏着的脸。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幸知知道自己是养女,绪方是这么说的吗?

绪方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幸知知道——自己不是神哥夫妇的亲生孩子。以前就知道。”

据绪方说,在二人交往深入后,她坦白说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

“幸知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去澳大利亚的姐妹学校短期留学过吧。当时,幸知的母亲为了办理护照,去市政府拿了户籍的文件。幸知说,她顺势看到了自己的户籍信息。那时她才知道自己是养女。”

不敢相信的神场再次向绪方确认这一点。

“幸知,幸知真的知道自己不是我们亲生的吗?”

香代子对神场的话也睁大眼睛,坐在了那里。

绪方继续说:“她说知道之后,也烦恼了一段时间。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为什么会由现在的父母收养呢?然后,她追溯记忆,想起了一件事。她小时候确实去扫过墓。她问这是谁的坟墓,父母只是让她双手合十,并没有回答。在记忆复苏的那一瞬间,幸知就知道那个坟墓是谁的了。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虽然没有证据,但肯定是这样的。幸知是这样对我说的。”

神场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自从把幸知收为养女后,神场他们每年都带着幸知去给须田夫妇扫墓。懂事之前的幸知,模仿着大人的样子,懵懵懂懂地双手合十。后来她逐渐开始问这是谁的墓。他们想着,现在,还不能让幸知知道自己并不是神场二人亲生孩子的事。所以,幸知上小学后,就不带她去扫墓了。在幸知心中,留下了当时的记忆。

绪方静静地说:“想起小时候的记忆后,幸知说,自己是养女什么的都无所谓了。她想起了父母诚心地双手合十祭拜坟墓的样子。亲生父母并不是抛弃了自己,是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了这个世界。然后,现在的父母收留了自己。自己被父母爱着,被很多人爱着。自己很幸福。幸知是这么说的。”

幸知年幼时候的脸,浮现在神场的眼前。小学时代的幸知,初中、高中时代的幸知,决定就业时的幸知。幸知的笑容、生气的表情、闹别扭的表情,各种各样的表情,在神场的脑海中闪过。

最初,他想在幸知上高中的时候告诉她真相。

但是,还是放弃了。

第二次是在幸知上大学的时候。那个时候也犹豫了,最后还是放弃了。

在那之后,在幸知大学毕业的时候、决定就业的时候等,每当幸知人生的转折点到来的时候,都想告诉她真相。

但是,总是说不出口。

因为他很害怕。

你不是我和香代子亲生的孩子。

他很害怕听了这话之后幸知的反应。神场想从幸知的口中听到“血缘什么的没有关系,我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啊”,可是他没有自信能让幸知这么说。

自己工作很忙,几乎没怎么在家。和幸知一起玩的记忆也很少。自己没有做任何像父亲一样的事情,一旦失去血缘关系,幸知会不会不再认可自己是父亲了,这样想着,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强烈的后悔袭击了神场。

幸知知道自己是养女之后,不知经历了多少烦恼和痛苦。

也许对神场二人的亲情抱有疑问,也许也有思念真正的父母的时候。

但是,在神场夫妇面前,幸知一点也没有表现出那样的举止。如果神场夫妇得知自己知道了自己是养女的真相,他们就会烦恼。幸知比神场想象的还要坚强地成长着。在多愁善感的时期知道自己是养女,一个人烦恼、痛苦,然后把神场二人当作父母来接受。这一切都是幸知自己克服的。

在手机的另一头,绪方用饱含着强烈决心的声音说:“神哥,请把幸知嫁给我吧。”

在手机的另一头,绪方低头恳求。

神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开玩笑地说:“帮我逮捕到嫌犯的人这么拜托我,我也不好说不同意吧。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神场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些。要是再说些什么,好不容易止住的泪腺似乎就要决堤了。

在手机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了叫绪方的声音。

神场想起了,绪方现在正在工作。

神场恢复到平时的声音,对绪方说:“百忙之中,因私事挽留你,真是对不起。快回去工作吧。”

“好的,谢谢。”绪方用兴奋的声音这样说着,挂断了电话。

合上手机,神场看向香代子。

或许是从神场的对话中领悟到了电话的内容,香代子微笑着的眼睛红了。

神场坐在香代子面前,面对面坐着。

“香代子。”

这么正式的称呼,多久没有过了呢?

香代子端正了膝盖,正襟危坐。

神场正视着香代子的眼睛。

“这趟旅行结束后,我就身无分文了。”

香代子睁大了眼睛。

“我作为刑警——不,作为一个人,犯了重大的错误。”

神场向香代子坦白了十五年前自己犯下的错误:十六年前的纯子被杀事件很有可能是冤案,嫌犯可能和杀害爱里菜的男人是同一个人。自己明明知道杀害纯子的嫌犯可能另有其人,却置之不理。他毫不隐瞒地全部坦白了。

香代子正坐着,一动不动地听着神场的话。

“我想在这趟旅行结束后,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处理掉。如果纯子事件被确定为冤案的话,我想把它交给因冤案而服刑的男人和爱里菜的遗属。”

他早就决定捐出个人财产向冤案的受害者道歉。如果香代子愿意的话,也可以离婚,分给她财产。离婚的时候,只有一个担心,就是幸知的事。今后,如果幸知知道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就会让香代子一个人烦恼。但是,这种担心也在和绪方通话后消失了。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让你受苦了。即使和我在一起,也只会更加辛苦。分手后,分给你一半财产,希望你能过上第二个安逸的人生。”

神场低下了头。是向香代子低头呢?还是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头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之后,香代子喃喃自语:“我们是从夜长濑开始的。”

神场吃惊地抬起头。

香代子嘴角露出笑容,凝视着神场。

“我们的人生是从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开始的。即使现在手里的东西没有了,也只是回到最初而已。”

驻村时期的令人怀念的记忆复苏了。那时的自己,没有金钱和地位,只是拼命地想成为警察。而且,身旁总有香代子。即使失去了一切,也只会回到那个时候。

香代子湿润了眼睛,呵呵地笑了。

“我以前对你说过,你是个天生的刑警。我天生就是刑警的妻子。”

香代子在坡道的途中停下来,用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握着金刚杖对神场说:“我们走吧。八十八号札所马上就到了。”

在香代子的催促下,神场再次走上坡道。

盛夏的阳光反射在道路上,周围发出一片白光。

突然,刮起了凉爽的风。

抬头往上看,脸上沾上了水滴。

“是太阳雨啊。”

香代子把手放在斗笠上,仰望天空。

雨点从晴朗的天空中落下来。不是雷雨,也不是暴雨。温柔地倾泻而下,是慈爱的雨。

——慈雨。

神场看着香代子,香代子也看着神场。

二人互相对视着,自然地牵起手。

结愿寺就在那里。

神场紧握着香代子的手,在雨中慢慢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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