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江行过了江,又坐了几站地铁,绕了几条漆黑的路,最后来到一栋筒子楼前。
他有些嫌弃地皱着眉,看看手机里记录的地址,确认无误。
“真是抠门,不是赚了很多钱了吗?也不住个电梯房。”他嘟囔着,开始爬楼梯。
楼梯里堆满了瓶瓶罐罐,声控灯忽明忽暗。
终于爬到顶楼,最后一间房门上贴满了小广告,仿佛很久没有人住了一样。
成江行敲了三下门,又很没有耐心地等了几分钟,门开了,露出半个身体。成江行的视线先落在他的裤腿上,然后才缓缓移到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五官普普通通,皮肤光滑白皙,甚至有些没有血色。单看他的皮肤状态,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的样子。但是,再去打量他的五官,又让人有些分不出他的年纪。眼睛、鼻子、嘴,每一样看上去都是正常的,但是组合在一起就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半年没见,似乎完全不想念一样。”成江行随口抱怨着,进了房间。
房间很小,只开了一盏落地台灯,灯光幽暗。房间里也没什么摆设,靠着墙有一张电脑桌,电脑开着,屏幕是成江行看不懂的代码。桌子上放着几张打印出来的游戏角色人设图。成江行对游戏没什么兴趣,只是随手拿起图片看了几眼,每一张的服饰与发型都相同,只有脸是不一样的,似乎还在设计中。
成江行的目光在最后一张图上多停留了几秒,然后,房间主人伸手把那张图拿了过去。
“呵,我又不是来窃取商业机密的。”
成江行有些好笑,他点亮房间的灯,四壁雪白。
“坐下,让我看看。”成江行掏出一幅医用手套戴上,“这段时间有什么不适感吗?”
“没有。”那人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倒像是从机器里发出的声音。
成江行打开手电,脸上没有了任何懒散的表情,他认真地检查着对方的脸。
“融合度可以,应该没那么舒服吧,看上去也还是僵硬。暂时可能还无法做下一次手术。辛苦你了。”他关掉手电,拍拍对方的肩。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反正早就没了痛感,无所谓。”
成江行大咧咧地在一旁坐下来:“你不说我也知道很辛苦。”
“没关系,每次的试验费准时结给我就可以。”
成江行哈哈笑起来:“哎哟,都会开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
“我给你做治疗,不是应该你给我诊费吗?听说你现在年薪挺高的。”成江行又望了望桌上的图片。
对方没回应。
“换个电梯房吧。”他懒洋洋地建议。
“你没必要到家里来找我。”对方回应。
成江行笑了笑。他确实没必要到这里来,他们并没有什么私交,这么多年,他也只来过这里两次。
今天为什么要来呢?大概是忽然觉得孤独。尽管,他的孤独从来没有被世界驱散过。
“算了,懒得和你开玩笑。我虽然赚的不少,可是要养活手底下一大堆的人;你孤家寡人一个,又是高薪的游戏设计师,怎么想,也比我有钱。”
他嘿嘿笑着,一脸无赖相。
对方也不再说什么,倒了杯水给他。玻璃杯,白开水。
成江行接过来,顺便看了一眼他的腿,左腿裤管空空,他在家里不习惯戴义肢。成江行没说什么,默默喝了两口水,比西餐厅的果汁更可口。
房间的朝向并不好,只在东边的墙上有一个小露台。
成江行将窗帘打开,浑圆的月亮露出来,低低的,是那种沉沉的黄色。
原来,这个房间特别适合看月亮呀!虽然楼层不高,视野却不被四周的高楼大厦阻挡。在夜里,站在这儿,可以看见大片星空。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人,那人坐在电脑椅上,眼睛也望着月亮。
他的脸是假的,没有神经,看不出悲喜。但是,他一定是喜欢月亮的。
因为,他第一次遇见手术风险时,拼尽最后的气力呻吟出来的是“月亮”两个字。
成江行也曾经问过他,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说。
直到昨天,成江行从助手那里拿到关于闵月亮的资料,二十七岁的女医生,师从陈落白教授,家世清白,唯一能引起人联想的就是,她一直在同行间打听一个叫韩星展的人。
他忽然就明白了,韩星展在手术台上最绝望的那声“月亮”,就是闵月亮吧!
“韩星展。”他幽幽说道,“我见到月亮了。”
身后的男人没有回应。
成江行有些不高兴:“这位患者,我们好歹也多年的交情了,不要对我这么冷淡。”
他气呼呼的,也不知道在气什么,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有点儿忙。”韩星展在电脑前坐好。
“你忙你的。”成江行索性在沙发上躺下来。
“还有,请叫我韩敛。”韩星展补充了一句。
敛起星辉,隐匿在黑夜里。
如今的世界里,除了成江行,再也没有人会喊他韩星展。
“你以为改个名字就能藏起来吗?那我早就改名‘成有钱’了。”
成江行冷哼了一声,仿佛想起一些旧事,却也不再开口。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韩星展的手指在机械键盘上敲打的声音。他的手也受了很重的伤,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其实是不能动的。
“我说我见到月亮了……”他重复了一遍。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算了,我回去了。”成江行又腾地坐起身,“改天再来找你。”
“再见。”韩星展没有回头。
成江行望一望他的背影,见他果然没有挽留自己的意思,他愤愤地推开门,随手带走了垃圾袋。
“那是干垃圾,不要丢错了。”身后传来一声机械的叮嘱。
“知道了。”回答的人有点儿情绪不高,但是也很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