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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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闵月亮。”

闵月亮的梦里也有人这样喊她。喜欢这样喊她名字的人只有韩星展。

“晚安,闵月亮。”那好像是韩星展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心突然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年他们读大二,她和韩星展已经建立了一年半的友情。韩星展这个家伙,比她还不爱说话,好在,他总是能发现好吃的地方。因为两个人的学校离得不太近,所以,一个月最多也只见一两次而已。倒是每年寒暑假,他们回家的日期总是很一致,韩星展就会顺路帮她买车票,帮她拿行李,省了她很多力气。

后来,沛沛总说她迟钝,说韩星展是个心机Boy。她不信,还跑去问韩星展,她说:“沛沛说你喜欢我,说你是故意等着我一起回S城,是吗?”

韩星展看着她,憋得脸都红了,也没憋出一句话。倒是她,哈哈大笑起来,一拳锤在韩星展胸口。

“是吧?你也很气愤吧?沛沛那个女人竟然企图玷污我们纯洁的友情。”

一月份的S城,寒风刺骨。

他们从图书馆出来,刚走了一会儿,天上就落了雪,鹅毛大雪。

“去吃麻辣烫?或者牛肉面?”她裹了裹领口的围巾,心里只想吃口热热乎乎的饭菜。

一回身,见韩星展露着小半截脖子,她用牙尖咬掉自己的手套,然后伸手去给韩星展系领口的扣子。

“你不冷吗?雪花都掉领子里去了。”

她唠叨着,指尖碰到他的脖子,却又觉得他的脖子比自己的手指还热乎。

她想也没想,索性一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然后笑起来,说道:“你果然不怕冷啊!”

韩星展大概被她碰得痒痒了,身体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同时握住了她的手。

“嘿嘿,我不是故意挠你痒痒。”她笑。

她抬头看他,那家伙一脸严肃。她以为他生气了,吐吐舌头,想要把手从他的手心里缩回来,却不料他握得更紧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在她心头晃了一下,她还不及细细分辨,他忽地又松开了她的手。然后,他将她的毛线帽向下扯了扯,盖住了她的小半张脸。

“韩星展!”她气呼呼地喊他的名字。

等她重新整理好帽子,那家伙已经慢悠悠地走到前面去了。她又气呼呼地冲过去,他一抬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下雪天,我请你喝羊汤吧。”

“羊汤啊……”她就是这么没出息,只要一提吃的,就转移了注意力。

她从前是不喜欢喝羊汤的,姐姐出事的那天,那碗跌落的羊汤混淆进了她的记忆,因此,她的悲伤总是带着一股膻膻的味道。

“会让人忘记悲伤吗?”她讷讷地问。

“会的。”他对她笑了一下,然后隔着帽子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只有创造崭新的、美好的记忆,才能覆盖掉旧的它们。”

她望着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

他的眉毛沾了雪,仿佛一眼就能让人望到白头。

他带她去一家不太大的羊汤馆。

她走着走着,脚步有些迟疑。这是回家的路。

在姐姐去世前,他们的家还在这里,古旧的居民楼,热热闹闹的四口人。一直到她去读大学那一年,父母卖了这里的房子,搬了家,甚至没有提前知会她。

站在羊汤馆门前,她的眼睛有些湿。

这家羊汤馆在北门,她和姐姐上学惯常走南门。但是,每当姐姐想喝羊汤的时候,母亲总到这一家来买。

她看看韩星展,想告诉他,她不可能创造出新的记忆了。他却率先开口,他掸掸她肩上的雪,脸上的表情有些紧张。

“闵月亮,这是我家的羊汤馆,其实啊,我很早就认识你了。”他眼睛里有星光闪烁,“我……我有东西送给你。”

他打开门,一股热气伴着浓香扑过来。

还没到晚餐高峰,店里的客人不多。有中年女人从后厨里出来,一看就是他母亲,与他有着相似的眉眼。

“阿姨好。”闵月亮乖乖问好,又有些局促。

韩妈妈格外热情,望向她的时候,嘴角总噙着藏不住的笑。

她看看韩星展,韩星展贴近她,小声说:“我从来没带女生来过店里。”

她的脸忽然有些热,也许是因为店里太暖和了。

韩妈妈细致地问她吃不吃香菜、吃不吃辣、喜欢羊肝多一些还是羊肚多一些。然后讲熬煮的过程给她听。她听着听着咽了一下口水。

韩星展坐在她对面,笑出了声。

她的脸好像更热了。

他们一起喝了羊汤,他说得没错,好像忘记回忆里的味道也没有那么艰难。她轻易地就接受了这碗汤,甚至从她曾经排斥的羊膻味中找到了温暖。

“你等一下,我上楼拿东西给你。”韩星展说着上了楼,楼上是仓房和两间小卧室。

韩妈妈也不招待客人了,就坐在之前韩星展坐过的位置,笑盈盈地和她聊天。那是她见过的最温柔的妈妈,眼睛里也有温柔的光亮,韩星展真是像她呢,都是温柔的人。

楼上忽然传来“咚”的一声,有瓶瓶罐罐摔落的声音。

“我上去看看啊,小展总是毛手毛脚。”韩妈妈拍拍她的手。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天知道,她坐在韩妈妈面前怎么会突然觉得好紧张。

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有男人推门进来,带着浓浓的酒气。

她不经意地转头去看,恰好与男人四目相对。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有些发旧的军大衣,怀里抱着一箱啤酒。看见她的刹那,男人眼里明显有惊惧之色。

“你怎么在这里?”他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

闵月亮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哎呀,老韩,你别嚷嚷,这是星展的同学。”韩妈妈站在楼梯上,急忙跑下来,拍拍男人后背的雪,唠叨了一句,“又去哪喝了这么多的酒。”

男人扬起手,韩妈妈脚下一趔趄,险些跌倒。男人仍旧只望着闵月亮,忽而面露凶相,忽而又惊悸不安。

韩星展忽然从楼上跑下来,一手抓着她的大衣,一手抓住她的胳膊,扯着她就往外走。

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一瞬间,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

闵月亮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跟着韩星展离开了他家的羊汤馆。

冬天的夜,似乎是眨眼之间就落下来的。雪还没有停,路灯刚刚亮起,光照得到的地方是浅浅的白。

韩星展拦了一辆出租车,给她打开车门,她回头看见韩星展的脸色也如落雪的地面一样,仿佛失了生气。

“家里忽然有一些事,明天……”他像是攒了一丁点儿说话的力气,“明天我会去找你。”

闵月亮想着那男人进门时的异状,该是喝多了酒,若那人真是他父亲……可能他确实不希望自己在场。毕竟,她也从来不愿意把家里不堪的一面露给旁人。

因此,她故意什么也没说,坐进车里,只笑着冲他点点头。

“晚安,闵月亮。”他低低地说了一声,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晚安,韩星展。”她笑着回他。

在车开的瞬间,他又忽然想起什么,匆匆地将一个小盒子扔给她。

她险险接住,从后窗张望他,大雪在他身后,像一场落梅。

盒子里是一枚星星吊坠,与她脚链上的月亮是同样的质地和色泽。

她隐隐觉得,心里有一棵植物,即将破土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