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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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综合手术整整持续了十一个小时,术后冯露丝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大家不敢盲目乐观,后面的这一仗尤其重要。身体透支的医生们谁也没急着离开,大家凑在一起又开了个会,交换了一下各自的看法。然后,安排了另一队精良的医护人员留守。

成江行和琳姐说了几句话,交待了一些重要事项,一转身看见闵月亮仍旧在重症门口徘徊着。他想,她那个人啊,其实面冷心热,对谁都不会太过热情主动,可心思却绵密深厚。他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回去吧,明天她就能醒过来了。”成江行淡淡说。

“真的吗?”闵月亮抬头看他。

成江行迎上她的目光,竟一时恍然。她的眼睛里有淡淡的光亮,像从厚重云层里透下来一样,那薄弱却又执着的光亮,是希望。是他能带给她的希望。

成江行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头:“真的。”

两个人同时僵住。

他尴尬地把手缩回来,什么也没说。

“谢谢你,师兄,今天辛苦了。”她反倒喊了一声。

师兄对师妹,是可以有这样亲昵的动作的。

成江行没有回应什么,只点点头,带着闵月亮往电梯里走。两人一路无语。电梯到了三楼停住,成江行又招呼她去走步梯。闵月亮不解,到了楼下看见电梯口那一群围堵的媒体记者,恍然大悟。

两人也不声张,从步梯直接拐到医院后门。

朴尔泯开着车,在门口已经等待多时。

“上车,我送你。”成江行说道。

“不用啦,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的。喏,过了那条马路,一拐弯就到了。”闵月亮伸手指了指前方,“那边路窄开车不方便,就不麻烦你了。”

她说得客客气气。

师兄和师妹,也可以这样客客气气,没有人提及那天的吻。

成江行点点头:“那你注意安全。”

闵月亮扬扬手,沿着路向左走去。

成江行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秒钟,然后坐进车里,示意朴尔泯开车。朴尔泯看看倒车镜,闵月亮的背影就快消失在街角。

“老板,这么晚不送女生回家,似乎不够绅士呢。”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成江行黑着脸:“话多。”

又嘟囔着:“她说不用送。”

“有时候,女人说‘不’,就是‘是’的意思。你得反过来去理解。”朴尔泯卖弄着自己的恋爱经验。

成江行满脸困惑:“为什么那么别扭?闵月亮不是那种别扭的人。”

他似乎在思考,然后,仍旧只说了两个字:“开车。”

倒车镜里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朴尔泯耸耸肩,轻踩油门,车子向另个方向开了出去。

这夜晚太深沉了,在凉凉的冬夜里,整条街都如同睡着了一般安静。

路上铺满了新落的梧桐叶子,踩上去会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闵月亮抬头,头顶的树枝在路灯底下光秃秃地矗立着。在冬天的南方,只有这些落叶乔木会提醒她季节在轮换,会让她想起北方的故乡。

她放慢脚步,认认真真地踩着那些落叶,像在回味童年一般。在童年,故乡的路边会堆满落叶,哪里会有人刻意去听这些声响,除了闵月光。姐姐真是具备女孩子的所有特征,细腻、浪漫、感情丰富。如果没有姐姐,她的童年就是一部乏味的默声片。姐姐让她的世界鲜活起来。

她向前迈了几步。

咔嚓——

她停住脚,这声音是从身后传过来的,细微却清晰。

闵月亮的心悬了起来,她慢慢回转身,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握紧了一支防狼喷雾。袁晓星出事后,他们买了很多便携的防身设备,晓星总是提醒她随身携带。她从来没想过,会有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一辆车忽然从旁飞快地驶过,车轮过处,卷起数片落叶。

在闵月亮转身的刹那,一个人影迅速地窜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她茫茫然望着空****的街路,悬着的心又慢慢放了下来。

她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那声响重又出现了,她甚至可以听出来,那脚步声急促地向她靠近。及至那声音离得很近了,她猛地掏出喷雾转身向后喷了过去。

“啊——”一声低沉的吼叫自对面响起,然后一只手迅速有力地握住她的手腕,“是我。”

成江行看着闵月亮手里的防狼喷雾,心有余悸。

“还好我身手敏捷。”他说着话将那小小的喷雾剂拿过来,仔细研究着,“你一直随身携带这种武器吗?”

闵月亮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真是被他吓坏了。

“你害怕走夜路?”成江行恍然大悟,朴尔泯说得果然没错。

“我才不害怕呢。”闵月亮辩解,“反倒是你,干吗鬼鬼祟祟地跟着我?”

“我怎么鬼鬼祟祟了?我光明正大地走过来的。”成江行也一本正经地辩解着,大脑迅速运转,继续解释道,“我想和你再说说冯露丝的后续治疗。”

他才不肯承认,自己在车上心神不宁,终究还是让朴尔泯调转车头将他送了过来。毕竟,他要做个绅士。

于是,话题又变成了医生对患者病情的讨论。成江行早就发现了,每当他们的话题回到医学范畴,闵月亮就如同一轮真正的月亮,温柔地发着光,仿佛拥有源源不绝的能量。

“对普通人来说,我有信心通过后期整形让他们回到正常生活。但是,冯露丝的职业太特殊,面部神经的损伤,即使最大程度地修复了,也会影响他们在大屏幕上的微表情。”闵月亮蹙着眉头。

“女演员,未必要以完美的面容出现,脸上的痕迹,有时反倒是岁月和人生给予的珍贵礼物。”成江行说道。

“你说得轻松,你哪里懂得女人的感受。”闵月亮反驳他。

“据说,我是最懂女人的男人。”成江行不服气地挑着眉,“我见过太多患者,他们来找我,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将那些破碎的人生修补完整。总有人需要这样的力量,这就是整形的意义。”

他说完,闵月亮停住脚,定定地望着他。

是的,整形,不是为了美,单一的追求美,是一件太浪费时间的事。对外貌的改造,是为了修补人生中破碎的部分,是为了让自己的灵魂更丰满,而不是为了盲目地讨好任何人或者这个社会。她一直这样认为。

她目光闪亮,像是聚集了满天星光。他被那光亮吸引,却又喉头哽咽,生生克制住想要向前一步的脚步。

路灯底下,两个人的影子并肩跳跃着,却始终隔着一拳的距离,像无法跨越的沟壑。

再往前,就是闵月亮住的公寓楼了,她停住脚:“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这条路,果然很短呢。成江行满心惆怅。他望着她,掩饰着心里的情绪。她望着他,亦是满脸的云淡风轻。

“冯露丝是我见过的最真性情的人,希望你珍惜她。”

闵月亮努力让嘴角上翘,她那么卖力,脸颊都有些发疼。

她此前尚且不太相信网络上传播的八卦,可是,这一整天,她亲眼目睹了他为冯露丝做的种种努力,她从未见过他对谁这样用心。

所以,能有什么办法呢?有些喜欢,没有出现在合适的时间里,那就只能自己悄悄地消化,直至它们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快步跑进了电子门,像一阵风,消失在黑夜里。

希望你珍惜她。成江行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才缓缓理解了闵月亮的这句话。

“闵月亮。”他对着空****的街道大喊了一声,街道空旷,连半点回声都没有。

“女人的恋爱脑真可怕。”他有些愤怒,她竟然真的会相信媒体的杜撰。

可是……

他又该怎样解释呢?他站在那里,心里有被误解的委屈,有情感不能投递的压抑。他站在那里,看着脚底下缩成一团的影子,从未觉得如此无能为力。

成江行吸吸鼻子,拨通了韩星展的电话,蛮不讲理地说道:“你又搬到哪里去了?我真是看不起你这样的男人,别扭、怯懦,连个追求爱情的勇气都没有。”

他狠狠地训斥完,整个人又蔫了下来,他叹着气:“唉,韩星展,我们现在是一样的人呢。把你的新地址给我,我们一起喝一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