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有残月挂于疏桐之上。
闵月亮来到了位于外滩的老餐厅,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能订到这家餐厅的位置实属不易,可见成江行用了心。
电梯亦是老式的,她随着人群往里走,闻着身边女士身上的香水味,低头看了看自己肥大的灰色运动裤和白色的运动鞋,她心里有些后悔,应该换一身正式点的着装。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又有客人走进来,闵月亮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转到别处。
电梯到顶层,她忙不迭地拢了拢头发,心里竟有些紧张。她转身进了洗手间,看看镜子里的人,果然过于不修边幅,好在琳姐给她化了淡妆,多少提亮了气色。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镜中人眼神闪烁,眉宇间藏着几分少女的羞涩。
闵月亮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十五六岁的姐姐,那女孩总是对着镜子梳理一头浓密的长发,嘴里叽叽喳喳地和她讲着隔壁班的某个男生。这一刻,她在自己身上看见了姐姐的影子。
“闵月光。”她喃喃,“我会好好的。”
她想起姐姐,眼里终于有了柔和的光亮,不再是沉沉的意难平。
侍应生将她领到座位,成江行还没有来。这是临窗的位置,视线极好,可以看见窗外江水滔滔,江面映着万家灯火,月亮旁有流云涌动。
闵月亮将礼物从背包里拿出来,是那条围巾。
有人走过来,她抬头看了一眼,那人很快从她面前走过去,向着另一个方向。她似乎见过他,身材修长,脸部皮肤僵硬,一看就做过修复。她想起来,在电梯里他们见过。那人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腿部应该也有问题。她打量了几眼,礼貌地收回目光。
然后她给成江行发了条微信。
我到了哦,迟到是不礼貌的行为。
成江行很快回了消息过来。
我应该也到了啊。
闵月亮无语,这个男人永远长不大,说话满是孩子气。
她懒得再回复他,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只专注望着餐厅入口的方向。有叶子宽大的绿植挡住她的视线,依稀可以看见刚刚那个男人握着电话走了出去。
那个侧脸?
闵月亮脑海里莫名闪过少年韩星展的身影。
有一年夏天,在回S城的列车上,她从洗手间往座位上走,只见韩星展拄着腮,专注地看着窗外。窗外是层叠的山峦,午后的阳光在山间跳跃,将他的侧脸勾勒出极好看的轮廓。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生。然后,那个男生的耳朵在她的注视下瞬间变红。
闵月亮站起身,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绿植之后。
有些说不清的情绪一点点涌上心头,她的脑海里乱乱的,像交织着层层叠叠铅灰色的云朵,仿佛必须把那些云朵清理干净,她才能看见自己想要的答案。
男人僵硬的脸、男人的背影、男人的侧脸,一遍遍地在她脑海里重复出现着。
她觉得呼吸有些急促,她似乎已经触到了答案的边缘,只是不敢确定而已。
“姐姐。”
“姐姐。”
有十来岁的小姑娘走到她身边,怯怯地喊了两声。
闵月亮迟钝地反应过来,低头看看对方,并不是认识的面孔,她问:“你有事吗?”
小姑娘不说话,一抬手递给她一张字条。
想见你。
落款是一个“韩”字。
是他,一定是他啊。陌生男人的脸与少年故人的脸缓缓重合在一起。
“是谁给你的?”她问。
小姑娘指指门外。
闵月亮的手有些抖,她将纸条团在掌心里,大步向门外追了过去。对面的电梯门开了,有三五个客人擦着她的身体迎面而过,她却没看见想象中的那个人。
她回头看看小姑娘:“人在哪里?”
小姑娘领着她继续往前走,走到走廊尽头,灯光都昏暗了,墙上挂着一幅残破的油画,旁边堆着两张旧桌椅。小姑娘又向前指了指,于是闵月亮经过那些杂物,走到尽头,只见墙上有一扇铁皮门,门是虚掩的,她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是这里吗?是什么人?”
闵月亮回头问,小姑娘已经跑开了。
她不由得警觉起来,但是,心里那个疯狂的念头还是战胜了理智。
门外吹进来湿润的风,夹着江水的味道。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门开大,她刚迈过去一条腿,一只手伸过来,猛地揪住她的衣领。她的手机几乎是同一时间响了起来,她甚至能看清屏幕上显示着丛明朝的名字,她慌乱地去按接听键,然后,一条湿毛巾掩住她的鼻息。
手机掉在地上,依稀传出丛明朝的声音:“阿闵,你和晓星在一起吗?”
她听着那声音,她想呼喊,但全身失了力气,整个人如同坠入深海,只剩下模模糊糊的意识。她能感觉到身体被拖动,感觉到疼,感觉到手脚被束缚。有深深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
而几十米之外,握着手机的韩星展正躲在洗手间里打电话。
“你还没到吗?”电话里,是成江行含笑的声音,“不会又望而却步了吧?”
“她没认出我。”韩星展闷闷地说,“她看见了我,但是她没有认出我。”
“别说是她了,就是你爸妈看见你都未必认得出。”成江行大咧咧地说着。
“还是算了吧。”韩星展说。
“胆小鬼。”成江行哼了一声。
“那就做个胆小鬼吧。”韩星展说。
他小心地探探身,望向餐厅里面,隔着绿植,他能看见桌上的蜡烛在闪烁,桌上放着扎着棕色蝴蝶结的礼物盒。
只是她不在。
成江行沉默了一会儿:“算了,你们等等我,我来主持这场老友重逢的见面会吧。”
大概只有成江行知道,为了闵月亮,韩星展做了这一生最勇敢的事,他用力地活着,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痛苦的手术。有时候,活着本身就是最勇敢的事。
韩星展不是胆小鬼,他才是。
他怕闵月亮见到韩星展,就再也不要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