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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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从哪里讲起呢?就从那年冬天开始吧,那一年,我十六岁,你十五岁。”

丛明朝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闵月亮,她微侧着头,望着车窗外,看起来乖巧极了,仿佛对这样一个开场白毫无反应。

他眼里闪过一抹厌恶,他讨厌她如此平静的样子。

十五岁的闵月亮与现在截然不同,话多得像只小麻雀,只有嘴里塞满了食物的时候才会保持沉默。

而十六岁的丛明朝孤僻讷言,也不是不爱讲话,只是在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其实应该已经习惯了,当人们第一次看见他的脸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震惊。从他记事开始,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孩子可惜了”。他聪明、勇敢、善良、热心,但是所有的优点最后都被“可惜了”这三个字抵消。因为,他有一张不那么好看的脸。

因为长得不好看,所以很可惜,他不能拥有最好的未来,比如工作、梦想和爱情。他的人生会比旁人多一份阻碍,这是人们惯常的理解。

他自幼与祖母生活在乡下,从记事开始,他心里就蓄满了对外貌的焦虑。三四岁的时候,大点儿的孩子故意逗他,说把脸放进热水里,就能烫掉原来的脸皮,新长出来的脸会变好看。

他信以为真。

在寒冷的冬日夜里,他勇敢地把头扎进祖母新烧的一锅开水里。结果可想而知,他那张脸不再是单纯的不好看,他从大家的表情里看懂了“骇人”两个字。

及至十六岁,他已经习惯做一个隐形人了,走路低头含胸,考试的时候故意答错几道题。作为一个成绩不上不下的中等生,性格不温不火,即使被人嘲笑了也没什么反应,旁人总会少几分对他的注意。

只是,习惯并不代表接受。他心里有一团小小的火焰,一日比一日高涨。

那年秋天,高一新生入学,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姐妹。

他初时也并未注意她们,只是有一次他们两个班的体育课凑巧赶在同一时间。双胞胎里的姐姐追着球过来,球刚好滚到他脚下。有几个调皮的男生起哄,让他把球递过去。他们等着看女孩子被惊吓的场景。他硬着头皮把球捡起来,女孩子很自然地接了过去,笑着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男生们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场面,自讨没趣地一哄而散。他愣愣地看着女生走远,忍不住翘起嘴角。那声谢谢就像一份礼物,是陌生人给予的善意和尊重。

在人群中认出那个女孩子是很容易的事,双胞胎中的姐姐,相对妹妹更显温柔文静。他有时会故意从高一年组的位置绕一段路,趁着没人注意,勇敢地抬起头,向着她所在的方向张望一眼。

那个秋天,他从闵月光那里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是“勇气”。

立冬那天,太阳早早就不见了踪影,气温骤降。他看见闵月亮哆哆嗦嗦地向着马路对面跑,他觉得真好笑,闵月亮永远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闵月光从他身边经过,走得慢慢的,一边走一边哼着歌。

那首歌的旋律是他熟悉且喜欢的,他下意识地抬脚跟了过去。他并没有什么动机,只是单纯地出于对美好的向往。

闵月亮趴在蛋糕店的玻璃橱窗旁张望着,手指隔着玻璃指指点点,回头对闵月光喊道:“你带了多少钱?我们买一块奶油蛋糕吧!”

闵月光走过去:“回家就吃晚饭了,你别吃零食了。”

“看起来好好吃啊,我们就买一小块,一人一半。”闵月亮可怜巴巴地恳求道,“姐姐,我今天数学考得太惨了,你知道我多难过吗?你不是说,不开心的时候就吃一点甜食嘛。”

闵月亮总是有一些“觅食”的技巧。

不开心的时候就吃一点甜食。听起来也有些道理,丛明朝低着头,橱窗里冰冷的蛋糕在灯光映射下多了几分食物的温度。他往前走了两步,他打算买她们选的那一款。

闵月光付了钱,拿了蛋糕,闵月亮雀跃地转过身,刚好与他面对面。他只听得耳边一声尖叫,声音中带着他熟悉的恐惧。很多人看见他都会有这种条件反射。

他心里却第一次觉得有些慌,他的视线越过闵月亮落在闵月光的脸上。闵月光与他对视了几秒钟,虽然没有出声,手里的蛋糕却跌落在地。

在他们对视的瞬间,她的身体抖了一下。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哎呀,我的蛋糕!”闵月亮的注意力早被地上那块蛋糕吸引过去了,一脸心疼。

闵月光急忙蹲下身去。

街灯在他们头顶亮了,他却觉得天更黑了,又黑又冷。

等姐妹俩捧着变形的蛋糕起身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他隐在夜色里,看着她们俩走远,北风呜咽,再也听不清姐妹俩在争吵什么。没有人在乎他的出现与消失。

“闵月亮,你那天回家,吃掉那个摔得丑陋的蛋糕了吗?你还记得那个相貌丑陋的人吗?”

丛明朝一路平静地讲述着,车子在夜色里像猎豹一样,忽而向前疾驰,忽而又在路口调头。闵月亮努力地看向窗外,有些分辨不出他想去的方向。

而他讲的故事,落在她冗长的回忆里,并不能激起任何回应。她努力地想着,想着那个夜色中亮着温暖灯光的蛋糕店,记忆却模模糊糊,似乎有那么一个晚上,放学的时候,她央着姐姐买了蛋糕,然后蛋糕掉在地上,结果最后她还是在家门口把糊在盒子上的蛋糕啃得干干净净。

可是,那份回忆里并没有丛明朝的存在,她并不记得身后的人是谁,长着怎样的脸。

她有些困了,在这种精神紧张的情况下,她居然还有浓浓的困意,这显然不正常。她想到了丛明朝喂她吃下的那个蛋糕,她终于抵挡不住那份困意,身体歪向座椅,昏昏睡了过去。

“这就坚持不住了?呵,故事还没讲完呢。”丛明朝自言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