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也知身是客

第三辑 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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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安静且饱满

《红楼梦》里妙玉请钗黛吃梯己茶,还不忘开开宝玉的玩笑:“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踏。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虽然器物是饮牛饮骡的海量大,但妙玉还是给宝玉倒了一杯茶的量,她在心里还是把他归入雅士一流。中国茶道大体分为禅宗茶道、雅士茶道、贵族茶道和世俗茶道。妙玉高妙的茶道是禅宗茶道无疑,品的是生活禅意,宝黛自然属于文人雅士,而贾母则是贵族,至于刘姥姥这样的草根一族就是世俗的品法了。

见得多的是世俗的喝茶人,边喝边聊,谈生意、谈生活、谈天气,偶尔有二三文人聚在一起,聊聊春秋和古今,这便是品茶三乐中的“众品得慧”了,沟通传递,互相启迪,不管得到的是世俗生活的技巧,还是宇宙人生的思考都算是一种“慧”了。爱默生说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谈话的人就无法深入内心,只有两个知心的朋友才可推心置腹述衷肠,这是“对品得趣”。而一个人独品,面对青山绿水,或身处高雅的茶室,心驰万里,神交自然,便是“独品得神”了。

每天傍晚我从一座老房子下经过,都会不由自主地朝二楼突出来的一角上看一眼,那里有一扇雕花的窗子,一个拿着团扇的古典女子悠闲地坐在窗前饮茶,茶香清纯甘鲜,淡而有味,悠悠缭绕,飘下街来。现在已经没有人用团扇了,她看起来像个谜语,高坐于我的头顶,就像踞于悬崖的斯芬克斯,终究要与俄狄浦斯相遇吧。

慢慢地,关于她的一两句传闻随着茶香飘到巷子里来:她的丈夫是个富商,年龄比她大一倍,经常有应酬不在家,她不喜欢应酬,就一个人待在家里读书、品茶,静静地望着窗外过往的人群。

有一次,我有幸被那个富商请去家里喝茶,他就是老赵,老赵很有钱,但不是土豪,而是一个儒商,他想让我给他写一本传记。他端出一套紫砂茶具,笑意满满地说:“今天让你尝尝郁儿泡的茶。”她脸上的笑淡而浅,徐徐走在他身边,一副夫唱妇随的模样,让我想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之类的词语。她纤细而无血色的手指像兰花一样抓住水壶,用开水将水杯一溜烫过,用茶匙盛出半匙茶叶放在白纸上,像一粒粒的小型卷心菜,她说这是乌龙茶,老赵最喜欢喝的。老赵在旁边哈哈一笑,接着谈他自己的经历。茶叶因大小个儿分次放入茶壶中,开水从茶壶边缘处不间断地缓缓注入,茶叶于壶中徐徐滚动,像湖面上的水波。才三五秒,她又把茶水倒入旁边一个看起来与其他杯子形状不同的杯中,见我疑惑便解释,这是闻香杯,第一泡用来洗茶,洗完茶后再次冲茶,然后盖上壶盖再淋沸水,并顺便冲洗一旁待用的茶杯,她说这是为使茶汤维持在高温,保持香气。然后是斟茶,她把茶水轮流注入每个杯中,每杯都先注一半,然后来回注入,直至八分满止。

过了一会儿,她擎茶递于我,脸上仍旧带着浅笑,很温馨。茶香淹到我的脸上来,像烤红薯的香味,但我不敢说,她说:“这是焦香。”老赵说:“我们老年人就爱喝这种岩韵醉人的浓茶,你先尝尝,下次来叫郁儿泡她喜欢的绿茶给你喝。”

老赵有钱,也有才,他会写诗。看着郁儿泡茶,我忽然想起老赵戏作的一首诗:

莹润如眉月,轻凉动寒叶。

香花淡可亲,微醺意正怯。

心安似太古,青衣引瘦蝶。

花面交螓首,朱唇启清冽。

在老赵的传记里,他和郁儿的相识相爱既浪漫又传奇,既粗犷又朴实。看着她踏实而沉静的脸,我毫不怀疑她是爱他的,他们确实像他描述的那样相爱,但总归,令人隐隐地感觉到缺了点什么,我不知道缺了什么。

我再次去赵家,老赵不在家,由郁儿翻出一些资料来供我参考。

这一次她给我泡了绿茶。

没有上次那样繁琐,用的是透明的玻璃杯,茶叶徐徐下沉,干茶叶吸收了水分,叶片展开,水色清碧浓鲜。水面上水汽夹着茶香缕缕上升,如云蒸霞蔚。而叶片则似雪花飞舞,浮浮沉沉。

没有上次乌龙茶那么浓烈,淡淡的绿茶香把你带入果林花圃般,仿佛品尝到清脆甜美的果实,至清,至纯,类似汁液,回味无穷。

他们的故事在她的讲解中似乎有了另一种味道,也对嘛,同一件事情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

那天她站在湖边,准备投水。他看见了,觉得不对头,就走上前去关切地询问,她什么也不说,只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后来见他一直这样陪着,不忍心,就停下来。他问她到底为了什么要寻死,她总不说理由,他就放弃再问,只是一个劲地劝她,他以为她终于想通了,刚一转身,却听到扑通一声。她已经不在岸上了。那是冬天,湖水结了冰碴子,他仍旧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毕竟,已经不是壮年,他的腿冻坏了,以后每到冬天就痛。

她被救上来之后,他经常去看她。

有一次,他问她:因为失恋吗?她说是为了给母亲治病,欠下很多钱,现在被追债,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他问她欠了多少,她一时无法回答,因为她在说谎,她是一个不大会说谎的女子。然而他却相信了。他是个老实人。他借钱给她。他爱上她泡的茶。劫后余生般,他在身边喝茶让她空洞的内心倍感踏实。

“那么,最终,你为什么要投水呢?”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她却说:“品茶能够让一个人内心安静且饱满。”

我仍旧不死心地问:“焚香是除妄念,难道品茶为静痴心?”

她淡若梨花的脸此刻红了一下,像胭脂涂出来的晕,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些日子,我偶尔经过老房子再朝窗内望的时候,她没有坐在那里。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茶室空了。难道我就是那个俄狄浦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