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村

英志 山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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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森林中很静。他的脸色很白,像冰雪的雕像。

大森林美丽壮阔,只是青春的鲜血太红,太红。青春在林海中激**……要打仗了。

一九六九年三月×日

我们走在山路上。

几天没有上山了,夜来的小雪又将往日踏出的小路覆盖了,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我们只有凭着记忆中的印象,模模糊糊地往前走着。林间很静,很静。

一行人默默地在雪中踏着,谁也不说话。

几天来,山上的人都像是成了哑巴,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连平日中最能嚷嚷的陈军他们几个也闭上了嘴巴。大家的脸色也都是阴沉沉的,没有一丝表情。

山下连里杀了猪,给我们送来了肉,炊事班的人也给我们改善伙食,做了不少好吃的,可我们谁都吃不下去。

连长和指导员也上山来了,他俩给我们讲了好多次话,安慰我们,劝导我们,还给我们讲了好多“革命就是要流血”“革命就会有牺牲”的大道理,可我们的情绪仍不高。

班排长们天天开会,整顿思想,寻找差距,总结教训。山上还开了几次大会,可下边没人发言,仿佛大家都不愿意听似的,所有的只是沉默,沉默。

难道要怨刘利金逞强,刚愎自用没有工作方法?难道还要怪周兆不注意安全不懂得自身防范?我们不知道该怎样说,我们都不愿意说啊!

今天,我们上山去寻找工具,将那些斧子锯子和蘑菇头搭钩等工具带回来,收拾整理。说是备用,可我们都很清楚,山上的活儿干不成了,我们要下山了。可究竟什么时候走,没人知道。

于文革走在队伍的前面。这几天他暂时代管我们班的工作。我仍然走在队伍的最后边。

往日的这行人中少了三个人,周兆死了,尸体现在停放在团部卫生队的太平间里,等待他的亲属,等待下葬。班长吐了血,伤得很重,副班长去送他,班里再也听不到他们俩没完没了的命令和说教。现在,虽然觉得他俩的唠叨烦人,但也比这四处令人发憷的静谧好得多。

我们不愿意看到青春的鲜血。

听说,团里要在稻地九连的北边建一个知青墓地,周兆就将葬在那里。他是我们团里倒下的第一个知青。

真让人悲哀。

起风了。山风在林间呼啸,松涛发出阵阵吼声,可我却再无往日的**去随着那怒吼的松涛激**自己的胸怀。

四班要散架子了。

一九六九年三月×日

雪花四处飞溅……周兆倒下去了……

刘利金也倒下去了……一片白,一片片白……

刹那间,我们都惊呆了!

白色的雪,鲜红的血!

刹那间,天地都凝固了。

“班长啊——”

柳晴的一声喊,才使我们都惊醒过来,随着她扑到刘利金的身上,我们都跑了过去。

“班长!”

“周兆!”

我们拼力地喊啊,摇哇,有几个女的哭了起来。

于文革和刘雄也跑回来了,俩人使劲地推开我们,喊着:

“快去找卫生员啊!”

“赶快背下山去抢救啊!”

随着他俩的喊声,我们急急背起周兆和刘利金,没命地向山下跑去。

一路上,被惊动的其他两个班的人也都赶来了,大家轮流着背啊,跑啊,跑……

我忽然醒过来了。

一身冷汗,一阵颤抖,我再也闭不上眼睛。

帐篷中的炉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余烬还在闪着微弱的红光,夜班烧火的人已经睡着了。帐篷中很冷,很冷。

我呆呆地望着那暗红的炭火出神。

周兆的脸庞就像是用冰雪雕刻出来的,那么苍白……刘利金口中的血不断地涌出,涌出,衣襟都染红了……

我用颤抖的双手点燃了一支烟。黑暗中,烟头上的红火就像一颗天上的星。

我今后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么?

人生就像是悬崖上边的一条小路,稍不注意就会摔落下去。我不知道该怎样死,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活。死是顷刻之间就能发生的事,而活着却又不知是怎样的复杂,怎样的坎坷。有的人瞬间就死去了,而有的人则几死几生,历尽苦难,活着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啊!

白天,陈军他们几个又打起了扑克,他们边甩着牌边唠叨着:“想那么多干啥?明天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呢,过一天算一天啊!”

就这么混!

我不愿意。我想活着,而且想好好地活。我觉得我不应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我觉得我还有许多许多不知道的事情要去做,美好的与不美好的。老天爷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让你去做很多事情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不以你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我不知道我的明天会怎么样,但我却要努力地去生活,尽管生活只是开始。

值班烧火的人醒来了,他忙忙活活地又弄来了许多柈子(柈子,大块的劈柴。),开始生火。

炉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火光照亮了我的脸庞。炊事班的人也起来了,开始做饭。天就要亮了。

周而复始,这又是新的一天。

我要勇敢地去活着,新的一天总会给你带来美好。我默默地想。

一九六九年三月×日

我们站在公路边,默默地看着庄明甫和于文革、刘雄还有几个老职工握手告别,默默地看着他上车,看着他向我们挥手。

我们也挥起了手。

我们给庄明甫送行,他要走了。

我们谁也不说话,我们都有些舍不得他。看得出来,他也有些舍不得我们。他的眼睛是湿的,但他仍故作微笑地向我们挥手。

听说,团里要给十连党支部集体处分,当然,他也挨了批评,且批评得很凶。听说,团里还有人要调查出事的前因后果,还要上挂下连,联系当前的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有人还要调查抬大木的事情。而他却把责任统统揽到了自己身上,甘愿接受处分,“那些小年轻的,刚来能懂些啥?”他这样对来调查的人员说。

我觉得他是在为于文革和刘雄开脱。

庄明甫把我们从哈尔滨接来后,和我们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他性格爽快,作风开朗,音容笑貌也让人感到亲切。他白天和我们一起干活,晚间也和我们一起站岗值夜,常能看到他夜间给我们掖被角,将那些睡得死猪般的家伙露在被子外边的胳膊腿脚轻轻地推到被窝里边去。他和我们一起说,和我们一起笑,还常常给我们讲些他过去在部队里的生活和战斗故事。他常常安慰我们,不要想家,不要闹矛盾,要团结,要安心在边疆干一辈子革命,真是无微不至啊!

可现在,他却撇下我们要走了,要回故乡去了。上车前,他还拍拍我的肩膀,像是告别像是道歉又像是玩笑,“小刘,枪会有的。”我可笑不起来。我觉得他不该走,他应该领着我们在这里干下去,把边疆建设得好好的。

他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他给我们理想,而他现在却不再和我们一起为这理想奋斗。他也很难。

他要回家了,我们也想回家了。可是我们却不能走,我们还得在这里接着干下去。一代一代的,这就是接班。

他吃过什么样的苦?我们还要吃什么样的苦?他是转业干部,从战争中走过来的,他为祖国的解放洒过鲜血。我们呢?我们也要为祖国的和平建设为边疆的土地洒下鲜血么?

已经开始播撒了啊!

未来的边疆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就这样目送着他远去,远去了。

于文革流下了无声的泪水。

我忽然感觉到,庄明甫就是为了他的前程才将山上所发事故的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以致受到那么严厉的批评和处分。刹那间我觉得庄明甫的形象高大起来。

庄明甫走了,他永远不再回来。我不知道刘利金什么时候回来,还当不当我的班长。我总觉得他应该接受这次教训,改变自己的工作作风,离我们近一点才好。

走的走吧,而我们留下来的仍然要在这里干下去,咬着牙干,谁让我们是自愿来的呢。既然来了,就该干出个样子来!

一九六九年三月九日,中苏多年的纷争终于化成战火在黑龙江的东部燃烧起来,珍宝岛战斗打响了!

仗打得很是激烈,所有沿江的部队和兵团所属的团队都进入了战斗状态。独立一团的局面也异常紧张,所有在山上打电道的人员哗啦啦地撤下山来,哗啦啦地往团里奔。兵团总部派来的现役军人领导也已到位,团长政委参谋长都换了人,全团成立了几个武装连队,发了枪,还有几门小炮。全团所有的连队也都进入了战斗状态,战争一触在即。

即将来到的战争又触发了青年们的**,他们狂热地写决心书,写血书,积极要求参战,保卫边疆的理想就要实现了!他们从未想到过要怎样在战斗中死去,他们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和老毛子打,和苏联修正主义干!

一九六九年三月,要打仗了。

春天悄悄地走来。她带着温暖,悄悄地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