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拂着我们,我们开始在边疆播撒青春。张燕要结婚了。
一九六九年四月××日
连队中心的那口井边很是热闹。井边的开水房里,烧开水的当地姑娘韩玉珠忙里忙外的,又是加水又是添煤,把个小锅炉烧得呜呜直叫。井沿边,许多男女青年在忙着洗涮,宿舍门前,也有许多青年在晾晒衣物,他们似乎要在一天里就把一冬天的污秽都洗去似的。
天蓝蓝的,阳光暖暖的,天上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一切一切都是春天的样子了。
我们许多人都在忙着换洗衣服,洗被子洗褥子,我们许多人都换上了单衣。然而,连队里那些老职工们还都穿着棉衣裤,好像总舍不得丢掉冬天似的。看着他们那笨重的样子,我们好多人都发笑。可他们呢,不但不觉得难堪,还好心好意地劝告我们不要过早地换装,春天地气上升,边疆气候多变,弄不好会得风湿病的。我们却觉得他们唠叨,没人愿听。我们只觉得浑身发热、发暖,我们急于感受春天的温暖,我们要和春天比试春气的迸发,这真是青春的火热!
前些日子,我们刚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脏得不像样子,许多人的棉袄都脏得发了亮,像涂上了一层油似的。一些人头发乱蓬蓬的,脖子那一圈老黑,身上还生了虱子。山上没水,做饭洗脸都是把积雪化了来用,哪有水来洗衣服?偶尔能洗洗内衣,也是费很大的劲儿了,要化好几脸盆的雪呢!我们许多人的衣服也破烂得不成样子,外面穿的棉袄棉裤被林中的枝条草丛刮得一条条的,东一个口子西一个口子,露着雪白的棉花。会补衣服的青年还好一点,自己动手缝补一下。那些姑娘们把衣服上的口子补得还很好看呢,针线密密,像花边。而一些男青年们就不行,只会从卫生员那儿要来白胶布粘,身上东一道西一道的白条子,甭提多窝囊多难看了。
我们风尘仆仆地回到连队,连里留守的那些青年和老职工们都笑话我们。青年人笑我们像下关东的,逃难的,像一群要饭的花子,这我们可不愿意听。而那些老职工则说我们像一群老抗联,这话我们挺愿意听,还挺自豪。
战争没有打起来,春天却来到了我们身边,我们都很轻松,我们要用青春的洁净青春的热忱来迎接只属于我们的边疆的第一个春天。
一九六九年四月××日
拆拆补补,洗洗涮涮,来时发的棉军装都洗得退了色,可单军装却没了着落。从团里传来的消息不好:以后兵团不发军衣了,改发布票,由大家出钱买布自己做衣服穿,团里供销社供应布匹,还供应军布。
“这他妈的哪里还是军队呀,这不变成农场了吗?”陈军不满地嘟囔着。
可单衣还是都换上了。
连队里这下子走了样儿,多数人还是穿黄的。一些人买来军布托人做,一些人干脆就棉改单,把黄棉袄里的棉花撕出去,把布面就当做单衣穿,虽然显得肥大些,可仍不失精神。那些女青年们会干这活儿。而我们这些男的就不行,有些人穿上了过去的学生装,蓝色的,虽也挺精神,但不合群,太学生气。刘福还用松紧带把裤脚扎了起来,成灯笼状,像耍武术的。这大家看不顺眼,太流气。我们青年最最羡慕的还是指导员冯登科和副指导员吕全穿的那套洗得发白的人字纹布的老式军装,穿在身上人就显得十分英武。可我们没有,棉改单的那身黄衣服总洗不成白色,黄黄的,真难看!当然,也有穿黑色的,排长刘雄和几个人就浑身上下一抹黑。虽说年轻人穿着不丑,但也不中看,太过深沉。
我们这些男青年外衣单调,内衣也单调,除了套头的高领白线衣和开口的蓝色红色运动衣外,没几个有衬衣的。的确良的衬衣少见,偶尔有人穿出来,就有些显眼。男青年中只有洪朗和周天光几个人常穿衬衣。周天光的的确良衬衣是从家里寄来的,挺稀奇,穿着人也潇洒。而洪朗穿衬衣就让人扎眼,觉得不自然。
连队里那些女青年们就不同一般,虽说她们外衣色彩也是单调,黄的蓝的,但她们的那些衬衣就有些色彩了。她们在春天里悄悄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她们几乎都把衬衣的领子翻在外边,把黄军衣的领子掩盖在衬衣领子的下边,那些白色的淡黄色的还有粉红色的衬衣叫人看了神清目爽。而从翻开的衬衣领子的开口处显露出的那点点洁白的肌肤则更是让人看了脸红心跳!更有几个姑娘还故意做作地挺起那高耸的胸脯,让你几乎都不敢正眼相对,看一眼直臊得你浑身滚烫。一冬天里,好多女青年们的脸都白了,身体也丰满起来,她们都不再是初来边疆时的那些学生,她们已经是风华正茂的大姑娘了!春天来了,姑娘们在悄悄地迸发着自己的春情,在悄悄地展现着自己的风姿,她们扎着小羊角鞭子,军帽很随意地扣在头上,帽檐朝天,那和身的军衣随风一摆,真是精神飒爽,英姿勃发!
我怎么也比不上人家。
箱子翻了个底朝上,也没找出件合身的衣服,没有学生装,也没有人家那种的确良的白衬衣。花钱买布做吧,又有点舍不得,想攒钱买手表呢!好容易找到一条蓝布裤子,还是平纹布的,很薄,不成型也没裤线,风一吹就贴在身上,显露出自己那略弯的罗圈腿来,不好看。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把棉军装的面换下来,权作单衣穿。
还好,我在家中就学会了缝补衣服,这时候,就想着妈拆补衣服时的情景,自己揣摸着拆洗缝补。还行,棉衣总算是拆下来了,晒了晒棉花,就收了起来。一身肥肥大大的黄军衣,穿着也宽松,再戴上一顶黄军帽,就有了春天的装束。我也曾想过写信让妈寄几件单衣来,但终于没开口,我知道家里也紧,几个弟弟也要吃饭穿衣哪!
论起戴帽子,那也够奇的,全连男女青年几乎人人一顶。不过,那都是自己买的仿制军帽,假的,不像正规军队发的那种新式草绿军帽,洗几水便没了样子。还是于文革有办法,他不知怎么和团里的那些现役军人混熟了,搞到了一顶正规的军帽来,真正草绿色的!戴在头上,帽檐高高整齐,再学着正规军人的样子走上几步,行个军礼,直让我们羡慕得了不得。而那洪朗也有办法,想办法托人从家里弄了一顶来,再在帽子里衬上一圈报纸,高高地扣在头上。不过,任他再怎么学着军人的样子,可就是让人觉得不像。
一个男青年会缝缝补补,自己打扮自己,有个样子,就有人夸。这事儿传了出去,女青年们也夸,施彦就悄悄地夸过我。这让我心中挺甜。连里为了宣扬革命队伍中的团结友爱精神,也曾开会号召女青年们来帮男青年们干干缝补洗涮之类的活计,可这事没促成。徐晨和于灵芝几个女青年第一次进男宿舍就让陈军几个人给轰了出去,“去去去,谁让你们来啦?没结婚就给男的洗衣服,也不嫌臊得慌,你们不嫌晦气我们还嫌晦气呢!”听听,自己懒得要命还死要面子呢!
从此,那些女青年再也没进过男宿舍的门。
一九六九年四月××日
这几天,天气很好,连里洗衣服的人很多,井台边都挤不下,我心中一动,想到了连队东面的那条小河。于是,便约了刘志波端着衣盆到河边去了。
小河弯弯,河水清清,在阳光的照耀下,水面上闪烁着奇异的五彩斑斓的光芒。河岸边的小树已经长出了嫩叶,翠绿色的,微风吹过,哗哗作响。第一次看到结列河边的春色,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结识春天似的,我们的心都醉了。
我们陶醉在春天的景色里,我们在河边尽情地洗呀,洗呀。洗着洗着,我们还唱起了过去的歌:“让我们**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唱着唱着,我们又高兴地玩起了儿时的游戏,在河边拾起卵石向水中打去。看谁打得远,看谁打得漂圈儿多。飞着的石子破坏了水面的平静,**起的水圈一圈圈地在水面上扩大,又一圈圈地随着水流远去。阳光暖暖地,我们打得兴起,脱了衣服,竟想下水。可水还很凉,我们只好兴叹作罢。我们相约好,待夏天水暖时,一定要在水中好好地畅游一番。
一九六九年四月××日
下雨了!
雨细细的,一丝丝的,随着暖风淋洒下来,雨丝细细,雨滴温柔,扑打在脸上清清凉凉。
春雷轰响起来了!它轰鸣着,在空中隆隆滚过。雷声是那么响亮,那么沉重,那么激**人心。雷声响处,似乎整个大地都在抖动。
早晨起来,空气格外清新,一夜春雨过后,山野更绿了,黑土地更黑了,布谷鸟的叫声在远处回响着,我们能吸吮到田野的气息了。
春天的细雨淋淋洒洒,春天的山野生机盎然,春天的泥土油油黑亮,春天的人儿意气风发。“布谷,布谷——”
春阳春雨,春风春雷,春野春绿,春天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激**。连队里人喊马嘶,机器轰鸣,拖拉机开始启动。我们这些年轻的人儿也将随着那隆隆机声和温暖的春风,向着广袤的黑土地奔去。
一九六九年春天,黑龙江兵团总部领导全部换上了现役军人,同时,他们委派的也全部是现役军人的各团场的领导也全部到达各自的领导岗位。独立一团的团长,政委,副团长和参谋长等现役军人到达后,立即按照兵团部的指示展开了工作。
独立一团军事化了。
团党委根据兵团部的精神,发出了一系列指示,采取了一系列步骤,整顿领导班子,解散文革间成立的各造反团体,纠正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错误,同时解放了一批被批斗关押的原农场的一些老干部,并任用他们担当了团部的一些副职工作。
稻地看守所解散了,放了人;团里的几个造反派组织也解散了,各派人员重新回到了各自原先所在的连队,团里的政治局面明显地轻松起来。团部上上下下几乎全都换了人,充实进一大批有文化有工作能力的知识青年。团里从团部到各连队也重新按军队的编制进行重新组合,除了原有的各营各连外,还成立了几个由团部直属的武装连队,并且发放了枪支弹药,还有几门小炮。独立一团重新组建完毕后,团长和政委亲自到全团各营连视察工作,同时,各连队也都派驻进工作组,以阶级斗争为纲,大抓思想政治工作,大促春播生产。团里还在六连召开了全团干部大会,搞了试点儿,全面展开春播工作。团部还命令各连队在春播工作的同时,要抓紧基建工作,自己烧砖自己备料自己盖房子,按军队营房的标准盖宿舍盖三用食堂,以迎接大批新的知识青年到来。
南方杭州、上海,天津和北京等地的新招募的大批知识青年已经出发北上了。
十连是个小连队,地处团场后方,既没有成为武装连队,领导班子也没有变动。团长王平和政委曲光明到三营检查工作的时候,路过这里,两个人略略视察了连队的状况并对连队的工作发出了一些指示之后,便又匆匆离开了连队,渡过结列河,到东大冈三营那边去了。
团长政委一走,冯登科立即召开了连队党支部会议。
支部会开得很沉闷,一点也没有春天的勃发之情。会上人不多,就张真,冯登科,吕全和后勤排长尹传贵,还特意把于文革和刘雄扩大了进来。
冯登科刚刚宣布完会议的内容和要议论的事项,张真心里就不大痛快:春天来了,春播工作眼见就要展开,不抓紧时间研究春播生产成天价研究如何如何搞那些大批判干什么?虽说十连是个小连队,但那两百来垧地也不是个小数目,就那两台破拖拉机,也够种些日子啦!还要开荒,还要搞基建,盖房子,打新麦场等等生产上的事儿都要去抓,光靠搞什么大批判就能种出地来了?房子就能盖上了?空话大话形式主义啊!可眼前政治形势严峻,这些话还不能明里说。张真因此心中烦闷,因此也就吧嗒吧嗒地抽着闷烟,不说话。
冯登科是连队党支部书记,主抓连队的思想政治工作。他口若悬河地讲完当前革命大批判的重大意义之后,又布置了大批判的具体内容,上批刘少奇邓小平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下联连队当前的一些不良风气和阶级斗争在连队里的种种体现。讲完大批判的重大意义和大批判的具体内容之后,他又布置大批判的具体形式,首先在各班排里召开批判小会,尔后全连召开一次批判大会,在春播正式开始拖拉机下地的时候,再召开一次地头批判大会,以示抓革命促生产的坚定决心。
冯登科话音刚落,吕全当即表示支持。他是副指导员,分管连队的宣传和青年们的思想工作,正指的话他当然要支持。
尹传贵也在抽闷烟。他是后勤排长,连队里那些破烂摊子都在他的手下,猪号牛圈马厩,还有豆腐房、酒房、酱油房、菜地等等杂事都要他掌管,这些杂事儿想起来就让人心烦,谁有时间来说那些谁也闹不清楚的好听的话?但这抓革命促生产狠批刘邓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又是当前政治运动的重点,不支持还不行。可支持吧,又不知该从何谈起。尹传贵想听听别人的意见,因此也就闷不出声。
刘雄皱着眉头,也不出声。自己非党非团,又有个人家天天挂在嘴上想批就批想斗就斗的小资产阶级的大学生身份,把你扩大进来开会就已经是看得起了,怎敢随便开口谈论自己的看法?弄不好,当场就会批你几句呢!因此,他也不说话。
于文革心中可就不大平静了,他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心中一阵紧张。他不是党员,可他是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他是参加工作不久的没有多少工作经验的知识青年,可他又代理着副连长的职务,虽说没有正式任命,但工作的担子却在肩上。领导信任提拔这本身就是一个青年人的荣耀,可面对如此局面,他又怎样发表自己的言论?看得出来,眼前几个人都对指导员的发言对连队下一步的工作有自己的看法,可谁也不明里说!于文革的内心搅动得厉害,连里的政治思想工作他有份儿,行政工作他也要干,青年们的面前他要树立自己的形象,党组织这边他要积极靠拢,领导的意旨他还要紧紧跟随;在座的领导论年龄论资历论工作经验哪一位都比他长都比他老都比他丰富,哪一位领导他都不能小觑哪一位领导的工作他都不能不支持;为了自己今后的上进和前程,他不能随心所欲,但眼下他还不能不发言,而且必须要讲!因为刚才冯登科讲的那句“要针对连队里的一些不良风气”的话使于文革想起一件事来,这才迫使他下决心发言了:“听了冯书记的发言,我心中很激动,在这里我代表我自己也是代表连队里所有的知识青年吧,坚决支持党支部的决定,坚决支持冯书记的发言。我们革命青年就是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紧跟党中央的步伐,坚决执行团党委的命令,抓革命促生产,抓紧政治思想工作,搞好大批判,以利于连队的春播生产工作,不误农时。不过,在今天的会议上,我也想谈谈我个人的看法,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说到这里,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有意降低了声音。“说吧,说吧。”冯登科温和道,“党内就是要畅所欲言嘛,不要有怕抓小辫子的想法嘛!”“那好,我就说了。”于文革那略神秘的笑容又现出在脸上。他接着道:“当前,春播生产就要开始,连队里各项工作都很忙碌,我认为各班各排就没有必要开小批判会了,那样的话占用生产的时间也就太多。如果利用业余时间开小批判会的话,是不是也会流于形式?据我了解,有几个班的班长的工作就抓得不紧,这样的话小批判会开了效果也不理想。我的看法是不是请支部考虑一下,组织一两次大的批判会就行了?只要批得狠批得透并坚决针对青年们当中的一些不良风气,就能够达到支部的所望和大批判的目的,从而使连队里所有人的心思都投入到春播大忙季节的劳动中去,以实际行动响应团党委搞好春播生产扭亏为盈的号召。”
于文革的语音尽管很轻,可话说完,他的脑门上还是沁出了几滴汗珠来。
果然,此言一出,冯登科的脸色就沉下来了,他“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张真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喜色:行,这小青年儿会说话,既说到了连里工作的重点,也道出了自己的心思,且还谁也没得罪。“中,”他道,“小于的话挺在理儿,我看也没必要开那么多会,以免影响工作。农忙时节,咱把时间多用在工作上头,以实际行动响应团党委的号召嘛!”
张真这一开口,尹传贵立即响应,“是啊,工作都挺忙的,会开多了,也分心哪!”
吕全一听,立即反驳道:“我不同意你们俩人的意见,当前形势的重点就是要抓革命促生产,狠批刘邓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革命抓不好,大批判搞不好,又怎么能促进生产?我的意见还是要大会小会都开,而且还要开好,不能马虎。”
张真听罢,瞪了他一眼,脸上现出了几许愠怒的表情来。道:“我不是不赞成搞大批判,也不是不赞成开会,可是我们把这些会议都开完,那要多少天?你算过没有?啊,春播大忙季节,拖拉机播种机犁耙要检修,麦种、豆种、化肥、农家肥要准备,还有基建用料要准备,还有……那些杂事咱就不算了,光这些准备工作就要用多少天?一寸光阴一寸金啊,可咱们却要天天开会!待种子播到地里要什么时候啦?来得及吗?!”
吕全也有些愠怒。他还要说什么,冯登科摆摆手,制止了他。“关于这个问题,我看就没必要争论啦。个人的意见可以保留,但个人必须以大局为重,服从组织纪律,保持党的团结一致。我看,小于的意见也有些可行,就以他的意见为主,小会咱们不开了,你们看呢?”冯登科不喜欢争论,他一定要保证支部的团结一致。而冯登科能采纳别人的不同意见,这也是身为支书所必须有的胸怀。他放弃了自己的主张,但他却没有放弃自己的权力。在支部里,在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上,他也要保持平衡。
冯登科温和的态度很能服人,几个人听罢他的话,立刻都表了态。
“没什么意见。”
“就这样办了。”
“小于的意见行。”
张真倒也爽快地赞成了冯登科的主张。吕全虽说不那么痛快,但支书的话他也不得不听。“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也就没啥说的了,但我要保留自己的意见。”
冯登科不再理会他。继续道:“既然大家没别的意见了,咱们就把这事定下来,小会不开了,但大会一定要开。而且就开一次,会期就定在春播正式开始拖拉机正式下地的那一天,就叫地头批判会吧。同志们,这次地头批判会意义十分重大,我们不仅要找人做重点发言,还要请团党委的人来做现场指导,望大家都能够重视这次批判大会。为了不误农时,咱们今后也要少开会,开短会,争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春播生产上。好,既然没别的什么意见,大家就分头下去准备吧。”
张真补上了一句:“过两天,还要开一次春播生产动员大会,全连的人员都要参加,我要宣布一下咱连今年工作的重点和生产规划。”
会散了,大家都往外面走,冯登科来到于文革身边,道:“大批判组的那几个青年你要抓一下,一定要弄出高质量的有分量的批判稿子来!”
于文革听到此话,心中一阵轻松。他忙用力地点点头,道:“请指导员放心,我一定抓好这项工作!”
张燕要结婚了。
张燕今年二十三,是连里的拖拉机驾驶员。他小个头,胖乎乎的,脸上总挂着憨厚的笑。他是外县人,独自一个人在连队里生活。二十几岁的青年人,又是单身,就有人热心,帮他张罗对象。连里的老职工们就热心肠地给他在十六连张罗了个姑娘,本地人。张燕一看就乐意,一介绍就成。于是,他就忙着要结婚成家。
张燕平日里也喜欢和知青们在一起,也愿意听他们说笑。虽说没啥共同语言,但有些时候也说些“俺们家那疙瘩咋的咋的”的话。他是拖拉机手,青年们也挺羡慕,尤其那几个刚进机务排的小子,对他还挺尊重,一口一个“张师傅”,叫得挺亲热。
连里有人要结婚,青年们就感新鲜,这农村青年结婚啥样子?那婚礼要搞成革命化的还是带有传统习俗的?有人谈论,也有人设想,咱们知青扎根边疆,以后也要结婚成家生孩子,会不会就像他结婚那样子?似乎张燕的结婚就是知青们今后成家的样板儿,一时间大家都关心起来。
渐渐的,暗暗的,连里的女青年们就动起来了。姑娘们似乎天生就对这种事情敏感,就热心,就爱帮忙凑热闹。这几天,往张燕的媒人徐学亮家跑的人就多。开始是悄悄的,三三两两的,后来干脆就十个八个的一起去。说说笑笑,嘻嘻哈哈,边打闹边帮忙,做被褥,缝新衣,挺热闹。凡事总有几个带头的,女青年当中为这事最忙活最热心的就是李桂琴、柳晴、齐小宣和金玉萍几个大龄青年。她们几个忙着帮张燕准备结婚用具,布置新房,出主意买东西,还带头凑起份子来。每个人两块钱,算做礼份,凑多了,给张燕结婚用也图个吉利。开始是几个人悄悄地凑,后来就在女青年中间公开地集。而女青年们也热心,几乎每个人都凑了钱,有人还帮着去买喜糖喜瓜子。
渐渐地,这凑份子钱又凑到男青年们的宿舍来。张燕要结婚的事儿许多男青年都知道,可没当回事儿,议论的也不多。是齐小宣的弟弟齐小冬带过来的消息,他也带着帮忙凑份子,然后再交到她姐姐那边去。不过,齐小冬也不公开地凑,他是一个人一个人地问。开着玩笑可也挺正经:“好事儿啊,哥们儿,凑俩钱儿,帮帮忙,图个吉利。”“不多,两块。今后你也要找媳妇,你找媳妇的时候咱也帮你凑份子,买糖吃。”“哥们儿,抠门呀?两块钱,积个德,要不你以后找个媳妇是瘸子生个孩子没屁眼儿,嘻嘻!”就这样,没几天工夫,他在男青年当中也凑了不少钱。许多人也赶新鲜,也愿意凑这个热闹,也就掏钱。农村生活不富裕,帮这个忙也是应该的嘛,好事儿。
渐渐地,这个热闹就闹大了,没腿的风,谁都知道。
齐小冬扮个鬼脸,从洪朗面前走开了。洪朗气得脸发白,连忙找到于文革,“他来要钱我没给他,他反过来还骂我以后生孩子没屁眼儿,你说有多缺德!于副连长,我觉得他这种做法是封资修的流毒在我们连队中的具体体现,希望领导能够重视!”
于文革一听,立即觉得问题严重。他又详细地询问了一些情况,劝慰了洪朗几句,让他先回排里去,继续听听排里还有什么反映。之后,自己来到了连部。“指导员,据一些同志反映,连队里有人利用张燕结婚大搞封建迷信活动,凑份子收礼钱。我认为这个问题很严重,这是封资修的流毒在我们连里泛滥,是阶级斗争在我们连里的具体体现,我认为这个问题应该引起支部的高度重视!”
冯登科一听,“唔”了一声,没表态。他不是轻易表态的人。
一边的吕全却按捺不住,“这还了得?当前春耕大忙季节,这些小青年心思不扑在生产上不想着为革命事业作贡献却搞这种封建迷信活动,这不是在有意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团党委的正确指示对抗吗?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资产阶级思想在向我们无产阶级挑战!几年的‘**’白搞了,要开会讨论,要斗私批修,要抓带头的!”
冯登科也感此事重大,不能马虎,于是,他派人找来张真,连夜开起了支部会议,讨论研究处理这一事件的方案。
十连炸了窝!
女青年宿舍吵嚷得最凶,有骂街的味儿:
“缺八辈子德了,谁告的?”
“什么资产阶级思想,什么封建迷信活动?乱上纲!”
“结婚凑份子,人之常情,他以后就不结婚了?”
“我看有人目的不纯,八成是要借机会整人哪!”
“真他妈的没人味儿!”
“……”
长期以来,于文革就觉得自己在女青年当中威信不足,支持者不多没有根基,想在女青年当中树立威信打开工作局面可不容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对施彦很有好感,也很热情,连里排里开个会搞个什么活动,他总是拉上她参加。而对李桂琴、齐小宣、柳晴几个女青年却有些冷淡,她们在对自己当副连长这个问题上就有微词嘛!于文革因此决定要借春播大忙季节抓革命促生产搞大批判会的机会,把这个事件结合进去。
这事儿就大了。
几天来,全连上下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不知怎么,这事儿还传到了团里。团部下了指示:十连风气不正,要狠抓,要狠批,要整顿,万不能影响春播生产。
连队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