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找我要钱,我没给。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来了。第一份情书。
一九六九年四月××日
齐小冬来到了我面前,扬扬手中拿着的一叠钱,道:“咱不说你也明白,哥们儿,你凑不凑上一份儿啊?不多,两块,积点德做做好事儿,将来咱哥们儿也帮你的忙。”
我一见,不免有些犹豫:他这做法可和当前的革命形势有点不符,当前最紧迫的事是春耕生产,他这么干是不是于副连长说的封资修的行为……我正在犹豫,拿不定主意,齐小冬可来气了。他撇撇嘴道:“小气鬼,将来没好报!”说完,他扭头就走。这下子我也来了气,你知道我在想啥?我在和你那种思想作斗争啊!你这样瞧不起我,我告你去!
我决定把这事儿向于文革汇报,看看他有什么指示。
一九六九年四月××日
我找到于文革,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对他说了一遍。
于文革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听完了我的汇报后,拍拍我的肩膀,道:“小刘,你做得对,咱可不能小看了这件事。副指导员说了,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啊!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一些心怀叵测的人在利用张燕结婚的事在连里大搞封建迷信活动啊?他们这样做是不是在有意破坏春耕生产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相对抗啊?他们这样做是不是在拉帮结伙,树立个人威信破坏青年们的团结啊?”
于文革这一上纲上线,直叫我心中发毛。同时,我心里也很内疚,我可是第一次汇报工作第一次反映情况第一次告嘴啊,万一让人家知道了,他们会瞧不起我的。“副连长,”我说,“问题不会那么严重吧?他们凑份子帮张燕结婚也是好心哪!”
于文革一笑,没正面回答我的话。“小刘,”他道,“阶级斗争是在我们日常生活工作中的大事小事上反映出来的,这一点,你的目光还不够敏锐,问题还看不准,今后你还要多学学。这样吧,你先回去,今天的事你也先不要对别人说,至于怎么处理这件事,支部正在研究。你的行动是好的,以后如果有类似的情况一定要向我汇报。希望你积极靠近组织,配合领导工作,争取领导信任。”
任他再怎么宽我的心,我心里还是结了疙瘩,我觉得我反映情况没错,但同时也觉得对不起凑份子帮张燕结婚的那些人。
我终于决定还是听于文革的,以示我与那些有封资修思想的人的区别。我终于没有凑上两块份子钱。
这天晚上,于文革刚刚钻进被窝,刚要捧起毛选要读,陈军便神秘地告诉他,门外有几个女的要找他谈工作。于文革一听,忙又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背后,陈军嘻嘻笑道:“怪了,咋就没人找我谈工作呢?不然,咱哥们儿比他跑得还快!”
屋中传来一阵哄笑声。
于文革走出门来,一见是李桂琴、齐小宣和柳晴三个人,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她们这么晚找上门来,一定是关于张燕结婚凑份子连里放出风来要批判要整顿思想的事儿,有挑战的意味儿!他不由打点起了精神。
于文革冷冷道:“你们有啥事,白天谈不好吗?”
李桂琴的话可有点揶揄:“你是大忙人,白天咱可不能打扰。”
“哪,有啥话就直说吧。”
齐小宣道:“咱们到那边谈好不好?”她指指南边新宿舍的工地,“以免影响别人休息。”
“好,就听你们的。”于文革拿出了应战的架势。
于是,几个人来到了新宿舍的工地旁。这里远离宿舍,且没有灯光。
“说吧,你们有啥事?”于文革仍是冷冷道,“非得晚上谈不可?”
李桂琴道:“好,于文革,既然你爽快,咱也不绕弯子。这几天,想必也有人把我们给张燕结婚凑份子钱的事向你汇报了吧?”
“对,我不否认。”
“那么,也是你把这事儿向支部汇报了并建议开大会批判我们喽?”
“请注意,我并没有批判你们,”于文革对这种带有审问的口气大为光火,不免严厉起来,“当前连里大搞春耕生产,不容许其他思想干扰连队工作。”
“那好,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和你辩辩这个问题。”李桂琴一下子摆出了红卫兵大辩论的姿态,“你凭什么说我们这样做是搞封建迷信活动?凭什么说我们自发地凑份子是资产阶级思想?凭什么说我们拉山头搞小帮派?凭什么说我们是破坏春耕生产?凭什么要上纲上线批判我们?”
这一连串的发问,顿时使于文革怒火中烧:这不是在公开向我挑战来了吗?这不仅仅是向我个人挑战,这是她们的资产阶级思想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挑战啊!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于文革为了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为连队的春耕生产大局,决不能向她们妥协喽!一把自己摆到路线斗争这个高度,于文革浑身顿时劲力倍增。“你们觉得你们的做法还有道理啦?你们搞封资修的活动还自以为是做对啦?告诉你们,你们这样做实质上就是在违背团党委的指示,就是在破坏春耕生产,就是在搞小帮派,就是在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相对抗!这是阶级斗争在我们连队的具体体现,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于文革就是要坚决地批判你们的思想,就是要坚决地和你们作斗争!”
柳晴讽刺道:“这里是兵团,不是你在城里造反团那会儿,动不动就拿大理论来压人。你也不要以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以革命的理论来掩盖自己向上爬的目的。”
齐小宣也讥道:“都是一起来的,不要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这样整人没意思。”
于文革脸都青了。但他仍不卑不亢道:“现在是革命年代,革命是不能讲小资产阶级交情的,革命也不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更何况,眼下我们还没有私人交情可言!”
李桂琴针锋相对,道:“你这样下去会丧失群众基础的,你更不能为个人目的而丧失人性!”
“我是干部,我要为连队的工作着想,我要以连队的大局为重。我不谈论人性,你们也不要拿资产阶级的人性来压革命工作!”
齐小宣以略带威胁的口气道:“你的话说得太玄乎了吧?干部?哼!别忘了,你现在还只是代理,还没有正式任命。实话告诉你,别高兴得太早喽,我们在上边也有人。至于今后谁是连里真正的主人,还要拭目以待呢!”
“那也要看你们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我也警告你们,我个人当不当干部无所谓,但我希望你们放弃这种封资修的活动,更不要再拉拢不明真相的群众,达到个人目的!”
眼见争执越来越烈,李桂琴意识到话是谈不成了。她拉拉身边的两个人,“走吧,跟这号人谈不通。”
柳晴冷冷道:“别把事情做得太绝喽,咋的也该给自己留条后路。”
齐小宣怒气冲冲甩下一句话:“哼,你要是敢开我们的批判会,那我们也就对不起了,咱们会上见!”
于文革挺起了胸膛:“见就见,我不怕!”
几个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于文革回到宿舍,气哼哼地,半晌没睡着。于文革不怕几个人对他的威胁,适才的一番交锋,倒更激起了他要与其相斗争的决心。
第二天,于文革便将昨晚与几个人的对话向冯登科做了汇报,他要取得领导的支持。冯登科很严肃地听完了他的汇报,立即对他的做法大加赞扬。同时指示他,要抓紧大批判会的准备工作,要密切注视李桂琴几个人的动向;并且告诉他,支部也在重视这个问题,必要的时候,还要作为典型解决。
从冯登科那里出来后,于文革浑身增添了不少力量,他立即找来了连队大批判组写文章的几个人,开会。团支部方面他找了洪朗,行政方面他找来了文书颜新和杨长江,布置了大批判会所要针对的方向和具体的内容。而他自己也要写批判稿,他要代表党支部发言。
几天来,李桂琴、齐小宣、柳晴几个人也没闲着。几个人暗中商议,嘀嘀咕咕,她们在商议着如何在批判会上来个反批判,如何在批判会上给于文革来个好看;她们要当众揭穿于文革虚伪的革命面目,揭穿他利用革命的理论来整人的卑劣手段。几天来,她们的嘴也没闲着,连队里飞飞扬扬地又有了流言:
“于文革要整人了!”
“什么封建迷信活动?说穿了就是打击别人抬高自己。”
“真是的,结婚凑份子也大惊小怪!”
“以后还让不让人结婚了?”
“啊,我们是资产阶级思想,我们是反动封建,就他革命!”
“人家是革命的,不结婚,嘻嘻……”
列车飞快地奔驰在东北大平原上。
一个扎着短鞭子的大眼睛的姑娘坐在车窗边,默默地望着这片广阔的土地。
从天津出来,已经有一天多的时光了,车厢里那些激动的青年们仍在闹啊、唱啊,唯独她默默地坐在这里,默默地望着窗外。
她不能不走了。
整个津门都红透了,市区里没有一个喇叭不在高唱着上山下乡的歌曲,没有一条街道上不在狂呼着上山下乡的口号,到处都是敲锣打鼓欢送青年的人群。车站上,每天都有满载着知青的列车开出,南下北上向西去。
家中被那些来动员上山下乡的人挤破了门,学习班就办到你的床头上。
家里就两个孩子,妹妹还小,还是个小学生,没说的,当姐姐的只有走,家中只能留一个。
她不想走,她还想继续读书,可是高中不招生,工厂不招工,去军队?无门无路更是别想!
她只有选择新的生活了。
她从过去看过的电影和书籍里,知道了北大荒那片广袤的黑土地,知道了大批为黑土地奋斗的转业官兵们,她决心要去那里呼吸清新的空气。
于是,她托人找路子,搭上了这列开往北大荒的知青列车。
她叫程鸿。
汽车在一个破旧的村庄外边停住了,青年们下了车,十几个人惶惶不安地站在了路边。四外山绿野绿,一派春意,大片大片的黑土地无边无际。可不知怎么,土地再黑,山野再绿,仍叫人感到一派荒凉。
这就是兵团?这就是电影书里所描绘的富有诗意的那广袤的北大荒么?不,这里更像一座荒凉的山村!
村子里稀稀拉拉地走出十几个人来,年青年老的,衣服黄黑相间。人群中有人敲锣,有人打鼓,像是欢迎他们来到。可随即,在这欢迎的人群后边,又涌出更多的人来。他们乱哄哄的,一些人手中还拿着镰刀,斧子,树枝条。他们边跑边喊着:“跑火啦,跑火啦,大家快去打火啊!”
人们这一跑,来欢迎的人群也乱了,他们扔掉手中的锣鼓,也随着慌乱的人群跑动起来。人们乱哄哄地在天津青年们的面前跑过,顺着公路,向村庄的北面跑去。
十几个天津青年愣在了那里。
村庄北面的荒草甸子上,浓烟滚滚,烈焰腾腾,烟火直升到半空中。
就在十几个人惶惶不安地向那边张望的时候,一个黑瘦的青年跑到他们的面前。他没好气儿地喊着:“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打火呀?”
说罢,绷着面孔,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
这时候,在他的身后又跑过来一个青年,看他的年纪比前面那个青年稍大一些,态度也和蔼许多,“你们是新来的吧?走吧,跟我们去参加打火吧,去迎接北大荒对你们的第一次考验吧。没法子,只有回来再欢迎你们的到来啦!好不好?”
于是,十几个青年不再犹豫,跟在了他的身后,向村庄北面的火场奔去……
春天风好大。
春风从南边吹过来,疾劲迅猛,声势浩大。春风越过崇山峻岭,越过独立一团的最后一道屏障磨石山后,便扑向这广袤的土地,扑向黑龙江边的这块平原。春风在结列河谷中奔腾,在河谷两边的高岗上呼啸,平原上的树木荒草甸子上的枯草也随之呼啸。
每年春天,这块平原上的人们都要放火烧荒,开垦荒地。人们先找好要开荒的地段,然后在草甸子的上风头处点上一把火,那火便熊熊地燃烧起来。当火烧去往年的荒草,便露出千年未惊动过的土地,然后,人们便开着拖拉机去耕垦。当拖拉机拽着犁耙隆隆驶过,大块大块的黑油油的土地便显露了出来。
十连也是这样。十几个天津青年一下车,赶上的便是连里今春烧的第一把荒火。
春火好凶。
那火一起,便随着呼啸的风卷地而去。那火头好高,那火焰好烈,那火势好猛,它翻卷着,奔腾着,风吹着火火随着风,快得让人骑马都追不上!烈焰卷处,荒草甸子上又越起了奔跑的小动物,野鸡呼啦啦地飞,狍子,野兔飞快地跑,它们惊恐万状地在火中逃窜着。可很快,它们便被烈火吞没了。而那些放火的人们则更是紧张,一旦荒火跑出了规划的地段,他们便要全力以赴奔到跑火的地段,扑灭跑火。人们不能让火烧到规划外的地段,更不能让火随着变化的风势跑到山岭上去。
幸好,十连这次放荒跑的火不大,百多个人很快便将荒火扑灭了。
当十几个天津青年随着打火的人群回到村庄路口的时候,他们已经是灰尘满面,衣服不整了。锣鼓声再也没有敲起来,但是人们仍热情地帮着他们扛上行李,前呼后拥地把他们拥进连队。
走着走着,一个黑瘦的大眼睛的青年挤到程鸿面前,很惊奇地望望她,自言自语道:“她的脸好白呀!”
程鸿已经很倦了,她无力也无法回答那青年的话,只有愠怒地瞪了他一眼。
那青年不好意思了,连忙挤进前面的人群中去。
程鸿觉得他好天真,也好滑稽。
宿舍里乱哄哄的,姑娘们里里外外、忙忙活活地洗漱着。几个天津女知青挤在了这铺大炕上。程鸿草草地洗漱后,便躺下了。她许久许久没有睡着:这破落的村庄,这荒凉的土地,这熊熊大火这乱哄哄的人群,都与她想象中的北大荒的生活相差得太远,太远,难道,今后就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一生么?
第二天,她被分到了炊事班。
十几个天津青年毕竟太少,他们东一个西一个地分到了各班排,一下子便溶化在这个集体中了。而不知怎么,程鸿却被分到了炊事班,一个高个子青年和一个长相很老的青年很热情地把她迎到了食堂。程鸿心里觉得很暖,但她却很不满意这个工作。望着一大堆锅碗瓢盆,她很伤心。她想自己应该去开拖拉机,在广阔的黑土地上奔驰……先干着吧,她想。
不似理想,更没有什么诗情画意,那熊熊的荒火,那怪里怪气的风凉话,那一堆锅碗瓢盆,这样的欢迎可实在令人不能满意。还有,那个很惊奇地望着她的男青年叫什么名字?听那些男青年们说,他叫刘英志。他的态度也不大友好。
尊敬的徐晨同志:请您原谅。的确,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可是,我要尊敬地称呼您一声同志。我觉得,我所有的意愿都包括在这一声久已向往的称呼中了。您不知道,为了这一声称呼为了能向您表达我的意愿,我拿出了多么大的勇气!
几个月来,我千思百虑,终于迈出了这一步。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是革命的目标使我结识了你,同时,也是革命把我们连接到一起来了。几个月来的艰苦生活,我觉得我们已经有了共同的语言,有了共同的奋斗目标,一想到这里,我的心中便激**不已。几个月来,我们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工作,我们也应该有共同语言了!我觉得,我们也应该以革命的名义,建立起一种崭新的关系。几个月来的艰苦生活,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友谊,已经有了革命的感情。因此,我觉得我们应该成为朋友,以革命的名义,结成为战友,共同为扎根边疆的革命目标奋斗。徐晨同志,也许你觉得我这样给您写信有些唐突,但是想到您那意气风发的热情洋溢的革命形象,我就觉得浑身热血沸腾,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我浑身就充满了爱的力量!我终于拿起了这支秃笔,给您写下了这封信。我希望您能答应我的请求,我相信您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的!
我不隐瞒我的姓名,我叫毕国文,就是和您在一起工作的那位三班长。的确,我长得并不很俊,但我却很真诚!我知道我们已经很熟悉了,用不着再多做自我介绍了。我真诚地向您表达我的爱的意愿,同时,我也真诚地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回答。
徐晨同志,让我们携起手来,共同为扎根边疆的革命目标奋斗吧!
毕国文走进了连部办公室。他容光焕发,额头上还微微沁出了汗珠儿。
“颜新,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尽力而为。”
“不过,你可得替我保密。”
“噢?”颜新望着毕国文那激动的神色,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她诡谲地一笑,道,“好,我试试看。不过,老毕,你可别太自信。”
“我知道。不过,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有勇气才是。”
“好吧,那我就替你使把劲儿。”
就这样,十连的第一封情书走上了爱情之路。虽然……但仍是这荒原上的第一份儿青春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