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村

英志 明多屯记(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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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十连来了不少新人,他们是南方飞来的一群鸟儿。

一九六九年四月××日

从天津来的那些青年说话的味儿很怪,动不动就“嘛儿,嘛儿”的,让人听了很不习惯。可今天,又从杭州来了几十个知青,他们说的话就更是古怪了,叽里咕噜,像是从南方飞来的一群鸟儿。听不懂人家讲话,就有些恼火,就觉得人家讲话是有意不让你听明白似的。只有那个叫朱建华的像是他们头儿的青年憋出来的普通话还能让人听得懂一点。不过,也是叽里咕噜的,南方味儿十足。那朱建华大个,长得挺魁梧,他挺爱和我们这些北方青年们说话,一来就和于文革搭上了话头。什么“边疆当前的形势”“连队里的阶级斗争”“知识青年在兵团里生活的情况”等等,叽里呱啦,聊个没完没了。看样子,也是个爱上进爱斗争喜欢革命的人。

不过,那个瘦小的尖下巴的叫余小年的可就有点怪了:一来就冲我瞪眼睛,要吵架似的,让人心里冒火。

早就听人说过:苏杭二州出美女。这次,我也特地留心看了看,杭州青年中有几个姑娘长得确实很美,尤其是汪志军、俞萍芳那几个姑娘,瓜子脸,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唇,脸白白腰细细,真是叫人一看就脸红呢!而那些男的就不咋的,一个个干巴巴瘦猴子似的,没我们北方小伙子帅气。

杭州青年们一来,连里也更加热闹,尤其井沿那边,都快让他们给占满了。他们男男女女的,洗啊,涮啊,没个完了。女的爱干净还能让人理解,可那些男的也如此的洗涮就让人感到有做给人家看的味儿,让人觉得没有男人的气概。

还有更让人气恼的。

杭州青年们男女之间好像没有界线,男的女的一见面就叽里呱啦,嘻嘻哈哈,说着让人听不懂的家乡话,这种欢声笑语着实让人感到不习惯。俺们北方小伙子大姑娘可不兴这个,大白天男男女女的在一起说笑,就让人感到这些人没规矩,放肆,就是不地道了。可有时候,我心中也挺羡慕他们,工作之中劳动之余大家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又该是多么爽啊!然而,杭州青年们没来的时候连里就不是这样。来边疆好几个月了,男女之间就像是隔着堵墙似的,男的道貌岸然,女的自恃清高,大家见了面都跟不认识似的,眼睛抬得多高,脖子一扭就过去了!有心想说些什么,也都是话到嘴边给硬憋回去。就是开班务会实在躲不过去了,大家讲话也都是眼睛望着他处。宣传队那些个男女算是开朗的了,可下了台回到各班排后也都是装模作样的,见面招呼都不打一个。而背后呢?我们男的这边薛山和陈军那几个家伙就整天地在宿舍里议论那些女的,哪个哪个风气不正啦,哪个哪个眼睛走神儿啦,哪个和哪个有了意思啦,哪个和哪个在哪一天说上了话啦……听了让人心痒痒。那些女的背后议不议论我们这些男的呢?

我就愿意和女青年们在一起,若是能和她们讲几句话就更让人痛快!可眼下不行,你没法子和人家说人家也不搭理你。这不禁让人想起在山上打电道的日子。在山上和施彦曲伟丽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挺快乐的,尽管我们说的话不多,但工作之中总是有几句的。尤其是施彦偶尔露出几句关切的话来,更是让人心里热乎!我挺喜欢她的,她的相貌也不比那些杭州姑娘们差。可现在,尤其是下了山后,大家又像不认识似的,话不讲不说,她还整天皱着个眉头,让人想问又不敢问,除了工作外,连接触的机会都没有,真让人憋得慌!

张真满连队里走着,进机库,出麦场,检查生产机具,看麦种的准备情况,不知怎么,心里就不是滋味。春耕大忙季节,连队里的工作紧张忙碌,可那几个抓政治的咋就不干正经事呢?眼下的形势还就是这样,说不得骂不得,还要斗这个批那个,什么思想什么路线,邪乎吓人,把那些小青年们弄得紧紧张张的。不就是个结婚凑份子吗,说得那么严重干什么?不凑就行了呗!这几年“**”里,什么样的批斗没见过?可那些青年们中间也要这样相互批斗相互打骂往死里整吗?都是好小伙子好姑娘啊!刚来几天生活还不能自理还要派人给他们做着吃呢,她们之间要是打斗起来,那不是太残忍了吗?咋的也该想个法子……张真走着走着,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前几天几个老战友唠嗑,说十一连那边缺个小学代课老师,车队还要个会计……对,就这么办了!

于是,张真走进了连部,拿起了电话。

火头呼啸着,迎面扑来,李桂琴挺起了胸膛。手中的枝条已经折断,身边再也没有可以用来扑火的家什了。她缓缓地但是坚决地脱下了衣服。一本小红书滑落到地上,那是一本毛主席语录。李桂琴俯身拾起小红书,高高地举过头顶。她喊着:“革命的战友们,跟我冲啊——!”

结列河对岸,十三连和十四连之间的那块大草甸子上起了火。火势很大,风卷着火火裹着风,几里地外都能看到熊熊火光。

连长张真和指导员冯登科接到参加打火的命令,拉起队伍就拼命地向东面跑去。队伍在浅水处过了河,呼喊着扑向了火场。

这真是昏暗的一天。

大火是十三连的人放荒烧起来的,由于没能掌握住风向,跑了火。大火迅速蔓延开来,很快便把河东岸烧成了一片火海。这时候,如果风向转南,大火便会烧进山去,烧到小兴安岭的老林子里去。那边的山林已经绿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十连的队伍渡过了河,赶到了火场边缘。

张真正在和几个老职工看火向,临时打火指挥部派来的人骑马到了他的面前。指挥部命令他立刻带队到火场的南边去,一定要全力阻止火势向南,同时,由南向北扑打火焰,争取在火烧到山边的时候把火扑灭!

张真一听,二话没说,立刻又拉上队伍,向火场南边扑去。

火场很大,火势很猛,噼里啪啦的,火舌卷着荒草,呼呼乱窜。火场的风向也怪,火头一会儿向南,让你拼力地追赶,可一会儿又向北串,让你气呼呼地望着它远去。有时呢,火焰又原地打转,旋得老高,让人不敢接近。

火场大火势猛,烟雾直卷向半天空。火场附近的几个连队都出动了,火场四周,足有千多人在打火。火场边的临时指挥部已经布置好了防线,围住了火场,骑兵通讯员骑着马在火场边来往奔驰,传达着临时打火指挥部的命令,指挥着人们从四外一起往里打火,再不能让火势蔓延开去。

十连的队伍绕到火场的南边后,便与十四连的队伍混到了一起。人们勇猛地扑进火场,开始打火。

春天短短,十连的青年们大火小火已经打了几次,再加上老职工们时时对他们的一些传授,所以打起火来都有些经验。每次进火场,他们带的工具就是镰刀、小玻璃斧子,还有一些长树条子。如果来不及带树条子,就到火场附近去砍。那手腕粗细的树条子多得是,两斧子就砍下来了,人多高,打起火来正好用。再就是要带火柴。这火柴在打火的时候也有用处,假如你冲进火场,不小心被火墙围住,四处跑不出去的时候,你不要慌,先把自己身边的荒地点燃,待火烧去,你便可躲在中间,以求自保。

十连的队伍冲进火场后,各班排的人就散开了,由于工具带的不全,人们就有些乱。张真冯登科和几个老职工呼喊着,指挥着一些带工具的人割砍树条,而手中拿着树条的人就先去扑火。还有一些人等不得树条子送来,脱下衣服就去打火。更有几个勇敢的青年竟在地上翻滚,用身体去滚压火焰!见此情形,张真又呼喊着,亲自带着几个人去把那几个青年拉出火场,“妈拉个巴子,得瑟什么?找死啊?活够啦?这是在玩儿命哪!”他骂完,又叫人发给他们树条子,然后带着他们又扑进火场。

好在这时南边的火势不大,没给人们造成伤亡。

这扑打荒火也有说法,也有不少道道,打火的人一般都是先找火势小的地方再绕到火的后面去,也就是要顺着风的去向去扑打火。打火的时候,以用树条子为最好,不能从火苗上方往下拍打,而是要斜着往下往前扫着打,一下子就能扑灭一片。如果你在火场中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火头不高但面积很大的火墙时,你千万不能胆怯,不能掉头就跑,否则几下子火墙就会把你卷进去。这时候,你应该勇敢地面对火墙,憋足了气力,使劲地冲到火墙的后面去,然后在火墙的后面向横里扑打火。众人合力,几下子就能摧毁火墙。只是,那迎面而来的飘忽不定的有十几米高的大火头就令人生畏了,只有仔细观察尽力避开,待火头减弱降低后才能上前扑打,逞不得英豪。

火势大火力猛,灼热的火焰直燎得人眉毛发焦,脸上手上起了水泡,一些人的衣服也烧得不成样子,可人们仍勇猛地奋力地向火光里冲,拼力地打火。渐渐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火势也越来越弱。一些人精疲力竭了,有的人坐在了地上,再也不愿动弹。火场中的余烟直呛得人透不过气来。

忽然,火场中又串起了一股火头,有十几米之高。火头怪啸着,翻卷着,直冲南边奔来!十连这边的人们见到飞奔而来的火头,不由惊慌起来,一些人惊叫着,躲避着,乱纷纷地奔跑起来。而火头那边,却更有一些人呼喊着毛主席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和“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上啊”的口号冲向了火头!十连这边的人们见到此情此景,似乎也受到了鼓舞,一些人开始返转身来,向火头迎去。张真和几个老职工见状,急得大叫:“赶快回来,那样太危险!”“不要去冒险啊!”可是,前面的几个青年人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喊叫声,已经冲到了火头前面,挥起了手中的树条,开始与火头搏斗起来了!火光中,能看得见于文革的身影。火光中,李桂琴正带着几个女青年在向火头的后方迂回奔去。火光中,周天光率着他的几个人正向前猛扑!张真和冯登科见状,也急忙和几个老职工向火头扑去,他们要把那些青年给拉回来!

可就在这当口,平地上突然卷起一股怪风,火头突又旋转回头,向那些高呼着口号扑上来打火的人卷去!火那面的人们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头击懵了,击呆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散开,一些人便被大火席卷到了中间。他们开始在火光中挣扎,他们开始在火光中搏斗!有的人在挥动手中已经烧秃的枝条,有几个姑娘的手中却什么也没有了!火光中,只见那几个姑娘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边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甩动着勇猛地扑向了火焰!火光中,有一个姑娘高高地举起了一个红色的小本子,她大声地喊了句什么,便扑身滚到了火焰之中……

火头凶猛地翻卷着,火势凶猛地燃烧着,火焰凶狠地在与人们搏斗着!顷刻之间,那几个人便被烈焰吞没了。

四外的人们见到这惨烈的景象,呆愣了一下,可随即,人们发出裂人心肺的惊天动地的呼声,纷纷向火头扑去!

汽车,火车,特快列车载着几个重伤员飞快地向着哈尔滨奔去,飞快地奔哪……三个姑娘和两个小伙儿……李桂琴她们连夜被送到了哈尔滨去。她们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