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蓝蓝的,远处的群山绿了。田野里布谷鸟在叫。黑土地像波浪,在拖拉机后边翻滚。我站在了播种机上。
一九六九年五月一日
今天是国际劳动节。可因为是春播大忙季节,连里不放假。全连上下,所有的人都在为春播忙碌。农家有话说: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可我们这里地处祖国极北,地寒春晚,播种也晚。一旦忙开了春播,便停不下来。再咋的,也要在五月中旬将种子全部播下去。否则节气一过,庄稼便不成。听老职工们唠叨,有些年,春天短,种子都播不完,节气就过去了,一些地块就荒了。所以,哪年春天都是紧紧张张的,让人不消停。
边疆的土黑,北大荒的地大,团里哪个连队不有个几百垧地,那六连和三营的几个连队都是千多垧地呢,拖拉机都是几十台!
连里地多机械少,人手也不够。别看来了百多个知青,可连长还是嫌人少。他和指导员每天都在各班排里忙,指挥大家拌种,运种,要么,就亲自到机务排去跟班,亲自犁地耙地播种。他俩都会开拖拉机!全连除了周天光带着二班开始自己制砖烧砖为盖房做准备外,其余的人都在为春播忙乎。
连队里有二百来垧地,黑黑的,平平的,向南直延伸到磨石山的脚下,有几公里长呢!公路两边从结列河边到西山脚下,宽宽的也都是我们的地,一眼都看不过来!春播开始后,连里仅有的两台拖拉机没黑没亮地在地里轰响着,黑土地就像是波浪,在拖拉机的后边翻滚。拖拉机边犁边耙边种,今儿个翻,明儿个耙,后儿个就拽上了播种机,一排排地在地里跑得欢。连里主要种的是麦子和大豆,种子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地里运。我们各班的人也是白天黑夜地连轴儿转,将化肥和种子拌好,然后用那辆四匹马拉的大板车运到地里去。那播种机可够叫人开眼的,我们将种子倒进上边的铁箱子里,搅平拌匀,然后盖好箱盖儿。拖拉机拽着播种机一开动,播种机便开始工作,种子顺着铁箱子下的小铁槽流水般地泄下来,流到机身下边的小圆盘犁开的小土沟里,待小圆盘磙过,种子便又被圆盘旋转起来的泥土盖上了。在播种机的后边,拖拉机还拽着一排铁磙子,它们不大但很重,随着播种机快速地滚动着,种子便被压实在泥土里。那播种机可真带劲儿,种子一撒多少行,可比石山子老家那边种地快多了。
一九六九年五月二日
春天里,连队除了要种几百垧地的大豆和小麦外,还要种些小块地,种些苞米、谷子,种些蔬菜。而种这些小块地就要靠人力来完成了。别看是小块地,说起来也有好几十垧呢!
种苞米和我当年在老家跟爷爷种的方式差不多,可这种谷子的方式就有些特别。谷子就是小米。连队里种谷子主要是用谷草做饲料,那草喂牛喂马特别好。
我们班今天种谷子。
班长刘利金还在疗伤,班里就是柳晴代管。除了陈滨玉去了机务排外,原有的施彦曲伟丽和我们几个男的都没有变动,又来了几个杭州知青和天津知青,跟着我们的老职工仍是徐学亮和于义江。今天种谷子,也是他俩跟着我们。
谷子地在连队南面公路的西侧,要走一段路。
我们到了地头,十几个人便分成了两组。地是拖拉机给犁好了的,成大垄状。种谷子不能用播种机,而是要用人扶的木犁来耕种。我们这一组是由徐学亮在前面赶马扶犁。马在前面缓缓地走着,老徐扶着木犁轻轻地在大垄上犁出小沟。在老徐身后的第二第三个人的肩上,却缠带着一根长长的碗口粗细的布袋,在袋子下端的头上又装上个细木做的细长筒子,背袋子的人一手扶着袋端的木筒,一手拿着根小木棍,顺着犁好的小沟,边走边敲那细木筒,金色的谷粒就随着木筒的敲动顺流到地上犁好的小沟里。在播种人身后的第四个人,则是专管撒肥料的,他的身上也缠着个长形布口袋,里面装的是化肥,他边走边用手将雪白的化肥颗粒均匀地扬撒在种子间。而这最后的第五和第六个人,则是边走边用脚斜着将已播好种子和化肥的小沟趟盖上泥土,再轻轻地踏实。一行人走过,这谷子就算是种下了。
这活计很累,但也很鲜,很有意思。一行人像是去赶集的,大包小裹,不停地在地里走着,敲木筒的声在充满了泥土气息的田野里回**,让人倍感劳作的欢愉。
一九六九年五月×日
大批判会的事没人再提。
听陈军唠叨:李桂琴打火受伤后,支部召开了紧急会议,重新统一了一下思想,对于柳晴她们为张燕结婚凑份子的行为仍然认定是连队里的一股逆流是阶级斗争在思想意识形态里的一种表现,但当前春播大忙季节暂不宜解决,要看发展要留待以后处理。“跟支部对着干,她玩儿命哪,不会有好果子吃!”“等着瞧吧,倒霉的时候还在后头呢!”陈军如是说。不过,还听陈军讲:会上,于文革也挨了批评。冯登科含蓄地警告他,以后在连队的工作中不要将个人的意愿掺和进去。这家伙的消息真够灵通的,说起这些事情来活灵活现,不能不让人相信。
陈军的话不论真假,从于文革这两天的表情上看,似乎也证实了一些。于文革虽然在和李桂琴、齐小宣、柳晴她们的对峙中受到了冲击遇到了难堪,但他仍谈笑自若,似乎从未发生过那些事情一样。只是大批判组的那几个人气得不行,他们费了几天劲才写出来的批判文章没用上。从洪朗颜新和杨长江的口中流出来的一些只言片语,都说以后不能便宜了她们。而于文革就是不气,他还专门给大批判组的人开了个会,做了工作,统一了思想,这才没人说话了。至于他到底在会上说了些什么,就没人知道了,不过,我看得出来,事情还远远没完。
张燕的婚事办了,很简单。冯登科给他俩搞了个简单仪式,讲了几句话,发了几颗糖,并号召全连的青年人都向他俩学习,以后结婚都办成他俩这种革命化的婚礼。而结婚仪式结束后,张燕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决心,当天晚上便带着新娘子一起到拖拉机上打了一个夜班,开了一宿荒地,天亮才回来。
张燕的结婚仪式上除了一些老职工和他们的子女参加外,柳晴、齐小宣、施彦和机务排的几个青年也去坐了一会儿,结婚仪式一结束便匆匆离开了。大多数青年们都没有去。只是在张燕第二天早上从地里回来后,大家在路上遇见,顺便向他表示了祝贺,说了一些恭喜的话。我也对他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我们心里都觉得有些别扭,至于究竟别扭什么,没人能说得出来。
一九六九年五月×日
张燕结了婚,连里围绕着他结婚所发生的事也就平息下去,没人再提。可我的心里却仍很内疚。张燕结婚我没凑上份子没帮上忙我很对不起张燕,而连队要批判李桂琴和她的受伤则更是让我难过,我觉得都是因为我告的嘴才导致了她们遭到如此的境地。而同时我又觉得于文革他们的革命做法也没什么不对,也是革命的需要嘛!我心中真是矛盾到了极点!
晚上,打夜班的时候,我找到了柳晴,恰巧齐小宣也在,我就把我的心思对她俩说了。
“几位大姐,都是我不好,是我把凑份子的事儿说出来的,你们能原谅我吗?”
“不怨你,小刘,”柳晴苦笑笑,拍拍我的肩膀,道,“这事儿是我们几个自发搞起来的,与你没关系。”
齐小宣也安慰我道:“你别往心里去,具体是谁捅到连里去的,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不必为了这事内疚。只是,你以后说话办事都要留神一点儿,要看对象,以防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柳晴道:“主要是要注意别有用心的人。”
齐小宣的态度很严肃,“小刘,你还不成熟,斗争经验还很少,你还不大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后为人处世要注重自己的良心,要防备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他们往往是一种倾向掩盖着另一种倾向,诱骗你上当受骗,把你当枪使,把你当成是马列主义的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你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能跟着别人瞎闹。”
柳晴叹道:“你什么时候能成熟起来呢?”
我只有苦笑。
俩人的话虽然很婉转,没有点名道姓,但我知道她俩的所指。是的,她俩原谅了我,这使我轻松起来。
我决心以后不再干这种事情,打小报告,告嘴,算是什么?引得大家斗来整去,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乐趣?我更不能让大家用防贼一样的目光看着我,防着我,那样的话我该多孤单?我应该正直一些才是!
一九六九年五月×日
我心中仍然很闷,我觉得我应该到田野里去,呼吸一下春天的气息,让春风吹散我心中的郁闷。于是,趁轮休的时候,我遛到了大地里,拦住了刘志波和吴黎明开的拖拉机。
“哥们儿,带我遛几圈。”
“上来吧。”
我听罢,很高兴,连忙爬上了拖拉机。
机舱很小。刘志波开着拖拉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小吴坐在一边,我只有蹲在机舱门口。机舱里很响,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大。
头一次上拖拉机,我心中很有些激动,不知怎么,想起了考初中时的那些理想。
“哥们儿,我真羡慕你们啊,开着红色的铁牛,在广阔的黑土地上奔驰,这情景多富有诗意啊!”
谁料,俩人听罢我的话,都怪笑起来!
刘志波道:“去你妈的诗意吧,没瞧见我们这白天黑夜的轮着班干,眼睛都累得睁不开了吗?我现在就想睡觉!”
吴黎明也阴阳怪气道:“小子,你是吃饱了没事儿干来散心啦,你没看见我们这一脸一身的土啊,天天跟泥猴子似的,还诗意呢!”
“哥们儿,”刘志波道,“咱说这话你别介意,你要是有诗意的话你就到后边的播种机上去站一会儿,就知道我们干的是啥活计啦!”
“对了,到那儿你就会大发诗意啦!”
“好,好,我去。”
我讨了个老大没趣。于是叫他们停下车,我站到了机车后面的播种机上去。
拖拉机在前面轰鸣,播种机在后面哗哗作响,泥土随着春风飞扬起来,立刻向你的脸上鼻孔和脖子里钻去,直让你透不过气来。可是,当我低头看到那流水般地播撒到地里去的金黄色的麦种,当我又抬头看到那蔚蓝色的天空看到远处绿色的山峦看到宽阔无边的黑土地时,我的心中顿时开朗起来。我觉得我不是在向大地播撒种子,我这是在边疆的土地上播撒我的血汗,播撒我的情意,播撒我的青春啊!
于是,我的心儿便随着春风,随着拖拉机的轰鸣,在广阔的田野里激**起来。
不劳他俩多说,我也知道生活很苦,工作很累,可再怎么的也得挺下去,也该自己鼓励自己,要不,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我……已经打了请调报告。”
“怎么,你要走?”
“不走不行了,这次张燕结婚的事就够我受的了,再来这么一次,我想我是挺不住了。而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因此就罢休的。还有,连里那些流言也让人受不了,动不动就说谁和谁恋爱了,谁和谁有意思了,谁又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了,说到底,还不是利用这一点来破坏他人的声誉?说实在的,刘班长的确是个好人,可若是谈到爱,我认为还太遥远。他现在身体受了伤,心灵上也受了伤,我觉得不能再连累他了。”
“这样下去是没个头。”
“你走不走?”
“唉,我也想走,可走不了哇!我弟弟在这儿,他年纪还小,生活经验也不多,我这当姐姐的咋能离开他呢?再说,我无官无职平民百姓一个,也不怕他整。”
“是啊,本来想在边疆好好干上一场,没想到又遇上这种人。在哈尔滨就斗,来这儿又斗上了,这样斗来斗去,还有个头么?我累了,只想换个环境,安心干些工作。”
“那,就走吧,换个环境也好,也许,今后还有出头的时候。”
“不想那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