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们怎么都哭了?他们为什么会哭?是生活太苦,是青春遇到了挫折还是离家太久思乡心切,还是觉得不愿留在边疆人心思去……总之,他们哭了。他们有了严肃的问题……奋斗?
一九七〇年二月×日
今年这个春节过得可不咋的。我心中憋着股火气,可不知怎么,大家的情绪也不高。傍晚的时候,拖拉机拽着大爬犁才把山上的人们接回到连队。吃罢年饭,开罢晚会,唱了歌跳了舞,忙乱完后,大家便都各自回到了宿舍。我跟着张真和冯登科于文革几个干部就忙着逐屋去给大家拜年。自打留在山下后,我又回到了我的通讯员的岗位上。
我们正在女排宿舍里和女青年们说笑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从男排宿舍那边传来了哭声!那哭声由小到大,由一人到众人,很快竟演变成了群体的号啕大哭!那哭声凄凄哀哀,悲悲切切,那哭声惊天动地,直揪人心肠。几个连干部一听,不免愕然,急急起身向男排宿舍奔去。
哭声是从二班的宿舍里传出来的。
我一拉开房门便愣住了:农工排里几乎所有的男青年都集中在这里了,他们或在炕上躺着或在炕边坐着,人人挥泪大哭;哭声阵阵,喊声四起,“妈呀”,“爹呀”,那声声哭泣直让你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泪水盈眶。
张真和冯登科几个干部望着这满屋子号啕大哭的青年,不由也愣在了门口。
这时候,我和于文革刘雄走进屋去,挨个劝说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
“快起来,连长指导员给你们拜年来了。”
“起来,起来,大过年的哭啥呀?”
可劝着劝着,我们几个人的泪水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是啊,过年了,过年是家家团圆欢聚的日子,应该充满喜庆的气氛,可他们当中许多人都离家快两年了,几个春节没和家人团聚没见到父母亲人的面容了。团队虽然开放了探亲的口子,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还没有享受过探亲假,尤其是那些杭州天津青年,几乎还没有人回去过。此时此刻大年夜,谁不想家呢?他们当中许多人长这么大还都是头一次离开家门远离父母,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归去,想家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屋中的人们在哭着、号着,劝着的人在说着安慰着,这屋里就显得有些混乱。
张真站在门口,先是惊愕,随即又觉得好笑,可立刻,他皱紧了眉头,他有些恼怒了!只听见他大吼了一声:“都别哭啦,都给我闭嘴,谁再哭我关他禁闭!”
屋中的人猛听到连长这一声断喝,立即都止住了哭声。一些人坐起身来,可仍有一些人抽泣着,闭着双眼,躺在炕上不肯起来。
冯登科走进屋来,和颜悦色道:“你们这是咋的啦,大过年的都哭啥子吔?是吃得不好还是连里哪些地方亏待了你们?来,来,都起来,有啥想不开的都跟我说说,大不了就是想家了嘛,可想家也犯不上这样哭哇?”
张真仍怒气未消,却也哭笑不得。他走进屋来,手指着众人道:“你们都好好瞧瞧自己,啊,都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砢碜不?丢人不?都多大了?按过去的年代讲,都娶媳妇儿生孩子当了爹了,可你们还哭鼻子抹眼泪,真不嫌臊得慌!都给我住嘴,谁再哭就给我到外面雪地里哭去!”
这下子,屋中没了声音。
见到屋中的人停止了哭嚎,张真的表情也就和缓下来。他盘腿往炕沿上一坐,禁不住笑道:“要是千里之外你们的父母看到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不替你们害臊才怪哩!一个个大小伙子,堂堂男子汉,兵团战士,哭哇喊呀的,还搂着抱着哭,让人笑掉大牙!羞不羞人哪?论过年想家,谁不想是假的,可也不能这样哭天抢地的啊?臊死人了!来来,都过来,有啥心思都和我聊聊。”
屋中的人听他这么一说,想想自己适才的模样,也憋不住想笑,可就是没人笑出声来!这会工夫,便渐渐地不好意思地围坐到连长和指导员的身边来了。
张真见此情形,脸上开朗起来。他挥手对我说:“小刘,去炊事班拿点糖果来,再带上点酒菜,今儿个这大年夜,咱们就在这里一起过了,你们说好不好哇?”
屋中响起一阵稀落的回声。
“不痛快,没男人的气派。”张真摇头道,“来来,听我给你们唠唠过去的事儿。”
张真眉飞色舞。他比划着,道:“论想家呀,我当年比你们还想呢!说实在话,咱也哭过。可咱既然干上革命来了边疆了,也就顾不上那些了。好男儿志在四方,要干大事儿呀,光想家谁还干革命工作呀?天天守着爹妈守着老婆孩儿,那没出息!你们问问指导员,是不是这样啊?”
冯登科点头笑道:“当年来北大荒的时候,我老婆刚生娃,可顾不了那么多啦!”
张真道:“正是,咱就从这唠起。你们现在情况好多了,有吃有住还有工资发,可我们刚踏进这片荒原的时候,全连队的家当就只有两头牛。荒天野地的,搭几个窝棚就干上啦……”
就这么的,张真讲起了他们当年转业官兵在荒原上战天斗地的故事;就这么的,青年们在老连长的故事中度过了这个难忘的大年夜,直到天明。
我悄悄地走出宿舍,来到了公路上。
天亮了,东方现出了黎明的曙光,天气依然很冷,可那曙光却越来越亮,太阳升起来了,照亮了茫茫雪原,新的一年来到了。
这是一个冰雪的早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张真那恳切的语音仍在我的耳边回响着:“当年小鬼子的拓荒团没呆住,给冻跑了,可我们这些转业官兵们却呆住了。我们为啥能呆住?就因为这里是咱们国家的土地啊!我们在这里种出了粮食,我们在这里扎下了根,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呢……”
我望着东方的曙光,思索着张真那中肯的话语,不免感慨万千。是啊,我们来了,我们有**也有信念,可的确,我们也哭了;我们还没有他们那种刚强,我们还很软弱。但是,既然我们来了,既然我们的信念和志向是那么的炽热坚定,我们就应该像张真和冯登科像许许多多的转业官兵和老职工们那样,勇敢地在这里扎下根,在这里干下去,我们不应该再哭泣。
我这样想。
天气一天天地和暖起来,山坡上的积雪一天天地开始松软,中午干活的时光里,天气已然开始发热,穿不住棉衣了。终于有一天,山上的青年们不经意地拨动积雪,在雪下发现了青草的嫩芽。那草芽青绿脆弱,但仍顽强地在冰雪的下面生长着,向上挺立着,春天来了!
拖拉机拽的大爬犁已经上不了山了,连队全靠牛马拉的小爬犁往山下倒柈子。山上大多数青年已经抽调下山,回连队参加春天的备耕和基建工作,这时候,英志因事上山小住了几天。下山的时候,他坐在徐学亮驾驭的小爬犁上。
阳光暖暖的,牛拉着小爬犁在雪地上悠然自得地走着。英志精力充沛,心旷神怡,他尽情地望着广阔的原野。在温暖的阳光下,原野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一些地方露出了黑色的土地。
走着走着,徐学亮忽道:“小刘,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
英志听罢,心中欢喜,真不知他要给自己介绍哪一位姑娘,是否是自己的意中人呢?可忽又想起连队的三令五申和不久前和施彦相处的那个夜晚,心中不免黯然。随口回绝道:“老徐,提那些干啥?你不知道那些都是资产阶级思想吗?”
徐学亮嘿嘿笑道:“啥阶级思想的俺不知道,俺就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像你这样能干的小青年哪个姑娘不喜欢?”
英志一听,来了兴趣,“那就听你唠唠,给我介绍的是哪一位姑娘啊?”
英志边说心中边就有些慌乱,脸就有些发烧,他巴不得徐学亮说的就是自己喜欢的那两个姑娘中的一个。
谁料徐学亮的话偏偏就不着边际,“你喜欢哪个呢?我看那高梅呀,敖秀峰啊就挺不错,不知道你中意不?”
英志听罢,心中凉了半截。虽说徐学亮提的两个人都是不错的姑娘,人品好,长得也不赖,可都不是他的意中人。咋就不提提施彦和程鸿呢?他麻溜回绝道:“不行,不行的,我人还小,过几年再说也不晚嘛!”
徐学亮狡黠一笑,“行啦,小刘,别给我打马虎眼啦,你别以为我人老眼花,你咋想的我看不出来?我只是替你着急。可我也想告诉你,有些人不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的啊,人家心可高着呢!”
英志心中咯噔一下,立即闭上了嘴巴。他知道徐学亮指的是谁,这让他心中充满悲哀。
徐学亮一见英志伤感,忙打圆场道:“罢,罢,不找就不找。可别后悔哟?再过几年我可就不管啦!”
英志也笑道:“到那时就更不用你操心啦!”
徐学亮看着英志,异常兴奋,刻意地哼了起来:“北大荒呀好荒凉,又有哇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呀缺少大姑娘!”
英志一听,立即刻意回道:“北大荒呀好风光,风水宝地呀是粮仓,大姑娘呀又多又漂亮啊——”
“哈哈——”
一老一少的笑声是那样的爽朗,在初春的雪原上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