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村

第十一章 烈火荒原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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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鸿不再说话,却执拗地又一次地将水往前一送。

英志忽然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温柔,心中一热,不由接过那一小口水,一饮而尽。

程鸿见他饥渴的样子,忙着又要倒水。英志却急急按住水壶,坚决地摇了摇头,“不。”

程鸿低低地叹了口气。勉强地将水壶盖好,放在了地上。“吃了?”她问。

“嗯,吃了。”

“饱了?”

“嗯,饱了。”

程鸿略责备地看看他,将手伸向了身边的挎包,她在包里摸索了一会,拿出巴掌大的一块饼子,塞到英志的手中。

英志望望这块干巴的饼子,咽咽口水,将她的手推了回去。

程鸿默默地但却坚决地又一次将饼子送到了英志的面前。英志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饼子,小心地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然后,又执拗地将剩下的饼子塞回到程鸿的手中。瞬间,他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握了一下程鸿的手!

那小手是那么凉,但英志却觉得那小手是那样的暖,那样的温柔,充满情意;而瞬间,英志又感到那情意像一股电流激**了自己的身躯,让人浑身热血沸腾,脸颊也烫了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程鸿似乎有些发窘,火光闪亮中,她的脸庞也似乎在发红,她不好意思地冲着英志嫣然一笑。

英志低下头去,望望施彦,又抬起头来,勇敢地正视着程鸿,瞬间,他作出了选择!施彦冰雪般的美丽,纯洁而又高尚,让人垂青而又充满敬意。而程鸿则充满情义,让你时时感受到她那无处不在的温柔……英志忽然腼腆起来,他忽然觉得应该掩饰自己的遐思。他连忙又低下头去,问道,“她,施排长好些了么?”

“好多了,这不,刚睡着。”

“她的行动真勇敢。”

“那会儿,我也跟在她的身边。”

“那,那你没伤着吧?”

“小伤,没嘛要紧的,就是累。”

“那好好歇息,也许,明天还会有更大的考验。”

“但愿没有,如果再有大火,我们倒挺得住,施排长她恐怕就不行了。”

“我想,我们恐怕也挺不住了。”

“要是天亮我们能走出去就好了。”

“可我们却没完成任务。”

“火再这样烧下去,光靠我们一个连队的力量是不行的。”

“是啊,有人来帮我们就好了。”

英志和程鸿不做声了。他们默默地望着远处仍在燃烧着的火海,脸上流露出焦虑的神情。“如果大火能自己熄灭就好了。”程鸿悄声叹道。

这时候,一条人影快步闪了过来。人未到,那公鸭般的声音却先到了:“程鸿,你在哪儿?施排长她好些了没有?我看她来了!”

甭问,来人是洪朗。

声到人到,洪朗站在了面前。他低头看看施彦,又看了看程鸿和英志,这话音就变了,充满了妒意:“刘英志,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应该回到你的岗位上去,连部那边正需要你哩!”

不待英志回答,他又低头冲着程鸿训道:“瞧瞧,你们是怎么看护施排长的,连衣服都没给她盖一件,这晚上受凉怎么办?”说罢,他蹲下身去,故做作地轻轻地将施彦的衣服掩了一掩。之后,他又感叹道,“她的英勇行动多么值得我们学习啊!”

没人睬他。人们仍然默默地望着远处的火光。

英志斜眼望着洪朗的举动,心中忽然作呕,白天火海中的景象不免又浮现在眼前。洪朗的表现可不咋的,在火海中,他窜来窜去,看似很勇敢,可尽拣些别人打弱了的火苗去扑打,而一遇到高大的火头众人全力向前冲击的时候就见不到他的身影了。从火场上撤下来的时候,众人的脸上身上都不同程度地挂着彩,且衣服不整、破乱,唯独他的身上脸上却仍保持着一份整洁。不知怎么,在这山坡上在众人的面前,他的形象却又是那样地扎人眼睛。

英志再也忍受不住洪朗的做作,低声对程鸿道:“你们好好歇息吧,好好照顾施排长,我到连长那边去看看。”

说罢,他站起身来,朝黑暗中走去。

英志一走,施彦便轻轻地哼了一声,却没有醒来。一边的贾玉平不满地瞪了洪朗一眼,斥道:“瞧瞧你,小声点儿好不好?把施排长都吵醒了!”

说罢,她轻轻地挪动身体,换了个姿势,以便让施彦躺得更舒适一些。

洪朗本想借着看望施彦的机会,顺便来亲近程鸿,没想到却讨了个没趣儿,只好闭上了嘴巴。他又坐了一会儿,见实在没人搭理自己,只好又自顾自地说了几句给别人听的关切话,便悻悻地离去了。“你们要好好看护施排长啊,我回班里看看去。”

毕国文摸索着来到小山下,见四外没人,急急小解,完后,又摸索着往山上走。四下里一片片火,可在他的眼中,竟是一团团模糊的光。眼镜在逃向小山的途中丢掉了,大火呼啸着在屁股后面追,他也无心去寻找了。上得山后,毕国文便成了睁眼瞎,他只有坐在人群中不动。这下内急,没了法子,只有下山去找没人的地方办。可待解完之后,就只能摸索着往回走。“天亮就好了。”他边走边想着。

毕国文一步步地摸着,走着,忽然,脚下踩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体。随着一声尖叫,把毕国文吓得跌坐到了地上。

“你这人长没长眼睛,咋往人腿上踩啊?”

迎面,响起一阵呵斥声。

毕国文一惊,一时间也分不出是谁的声音,只知道是踩到一个女青年的身上了。他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见。不小心,别介意,我……”

毕国文还要继续解释,迎面那女声却率先变得温和起来,“哦,是三班长啊,没啥,没啥。你咋会走到这儿来了?”

这声音一起,毕国文立即欢天喜地,他听出来了,面前的人竟是徐晨!“实在是对不起你了,我的眼镜丢了,这会儿看不清楚,踩着你了?真不好意思!”

原来,毕国文无意中摸到了徐晨几个人的身边来,刚才那一脚,正踩在昏昏欲睡的徐晨的腿上。而徐晨一听是毕国文的眼镜丢了才造成适才的不快,心中的怒气也消了一半。“那,三班长,就在这坐会儿吧?”

“啊?不,不啦,我想回到班里去。”毕国文心中激动,口中就语无伦次,说是想走,身子却不由矮了下来,不自主地在徐晨身边坐下了。

“吃了?”徐晨轻声问。似乎,话语关切。

“啊,吃了,吃过了。”毕国文心中又一阵激动,连连道。

毕国文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和自己的心上人竟会在这种场合下撞在一起,而心上人竟还邀自己在她的身边坐上一坐!毕国文顿时轻飘起来,此刻,他需要的不正是这种温暖么?

而徐晨看似轻淡的话语中也的确含有暖意,听起来感受也就有所不同。

“三班长,打火的时候没伤到什么地方吧?”

“没,没有,就是挺累,干粮和水壶丢了,眼镜也掉了。”

“那,班里其他的人也挺好吧?”

“啊,啊,好……”毕国文支吾着。这突然的相遇给毕国文带来了莫大的欢喜,欢喜之中不免也有些慌乱。此时,他正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有关关心的词句,以便有了机会立即向徐晨抛去。可谁料,徐晨竟又转了话题,这让毕国文空欢喜一场。只有穷于应付,“都挺好的,就是陈军的脚扭伤了。”

“我们班也有两个轻伤号,有一个把脚给扎破了。”

“那,那你没事吧……”

毕国文终于抓住了机会,满腹那些令人心热的关心话也即将涌出双唇。可谁料,徐晨这时却站起身来,道:

“三班长,走,我送你回去。”

毕国文一听这话,心中顿时凉了半截,满腹的关心话也立时溜了个无影无踪。可是,毕国文虽然心凉,意却未冷,他察觉到了徐晨此刻那女性特有的矜持和尊严,但也为她大方邀请自己在她身边一坐聆听上她的几句关切的话语而感到欢喜感到激动和感到意足。此时,毕国文无有怨意,随着徐晨的话语,爽快地却又有些遗憾地站起身来。他恨相见短暂,他憾没有尽情,他只有无奈地向前迈动了脚步。

突然间,徐晨伸过手来,一把搀扶住毕国文的胳膊!“慢点儿,我扶你。”

这下子,毕国文可有些把持不住了,他浑身颤抖着,心中激**着,眼睛也感到有些湿润,头也眩晕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将胳膊交给徐晨,身子轻轻地贴近了她,随着她向前走去。

徐晨的小手是那样的温暖,她的脚步是那么的轻盈,她的身上散发着青春的略带着泥土的芳香气息……毕国文的心在激**着。如果这是在明多屯,在连队边那春天柳絮纷飞的公路上,这夜晚该是多么美妙,多么富有诗意啊!然而,毕国文忽然间又望见了四外里那团团的火光……毕国文忽然间感慨万千,在这荒山野岭,在这被火海围困的小山上,徐晨的举动该是多么的伟大,多么的让人充满敬意!她给予自己的是同志间的帮助,是战友间的情义,自己那绵绵之爱显得是那样苍白渺小。刹那间,毕国文觉得身边徐晨的身影是那样高大,而自己却显得那么猥琐;刹那间,毕国文深感自己羞愧无比,恨不得立即跳进火海之中,化做一只凤凰,再次腾飞……火光闪闪,火光中两个青春的身影在山坡上慢慢地向前走动着。火光中,青春的脚步是那么的坚定,火光中,青春的情操又是那样的高尚!

忽然间,徐晨止住脚步,淡淡而又关切道:“三班长,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你的班里了,你的人都在那边坐着呢。你走好,我要回去了。”

徐晨说罢,轻轻地松开手,转过身去。

毕国文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回转身子,眼前只剩下四外火海中那团团的火光。他努力地望着在火光中闪动着的远去了的徐晨的身影,心中激**万分。他悔,他恨,他连一句致谢的和对徐晨关切的话都没有说!毕国文又一次地失去了机会。不过,失去也正是希望到来的开始。毕国文心中坚定起来,待回到连队后,他一定要去找到徐晨,不管她愿不愿意,他要把自己心中所有的话都讲给她听!

余小年向邵林尧伸出手去,“邵哥,还有没有?再给我一块吧,我饿。”

邵林尧默不作声地望着余小年的饿态,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进挎包,像摸什么珍宝般的,小心地掏出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块饼来,塞到余小年的手中。余小年连“谢”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便连忙将饼塞进口中,几下大嚼大咽,那饼就进了肚子。他抹抹嘴巴,踌躇了一下,又一次地伸出手来。邵林尧叹了口气,又一次地将手放进挎包。这次,他的手许久没有抽出来。挎包里,只剩下最后一小块饼子了!

邵林尧的胃里火烧火燎的,虽然打火下来他又累又饿,可胃病竟搅得他没吃下几口干粮。而余小年却一直追着他,向他要饼吃,此时,望着余小年那娃娃般的饥饿的面孔,邵林尧再也不忍心将这最后的一块饼留给自己了。可明天又该怎么办呢?他不敢想。

邵林尧正要掏出饼来,身边的韩水泉却伸过手来,一巴掌将余小年的手打了回去。斥道:“你咋那么不自觉?自己的干粮吃完了不说,还把邵哥的干粮也给吃完了,你不知道他胃疼,晚饭都没吃几口吗?都给你了,还要!”

余小年忽然委屈,小声抽泣起来,“我饿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哇,我真的不知道邵哥胃不舒服啊!”

韩水泉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别哭了,让人家听见多不好,忍着点儿吧。”

余小年抽泣着,不吭声了。

忽然间,黑暗中伸过一只大手来,那摊开的手掌上,亮着半个雪白的馒头!一个粗哑声音随之响起:“算了,你们别埋汰他了,他还小,还算不上个哥们儿呢!”

邵林尧一见,是王志成,便急急推开他的手,道:“得,得,老王,我这里还有,你还是留给自己吃吧。”

“拿着,”王志成执拗地又一次地伸过手来,道:“现在还讲那些客套干啥?谁跟谁呀?”

两人又来回推让了几下,邵林尧见实在推让不过,只好接了下来。然后,他将馒头递给余小年,爱抚道:“还不赶快谢谢王大哥的好意?”

“谢了,王大哥。”

“这回就要忍着点儿啦,还有明天呢!知道不?”

“好,好。”余小年接过馒头,狼吞虎咽之后,再也没做声。

邵林尧见余小年吃完,便挪动身子,向王志成靠靠,道:“难为你啦,你吃了么?”

“咋的,跟咱哥们儿还来这个,俗气不?”

见王志成爽快,邵林尧也大感快慰,“想当时,你那套拳法打得真不赖,就像老毛子的拳击手。”

“别砢碜人了,还是你那八卦掌像样!”

“不,不,还是你行。”

“别提了,好不好?咱打的都不是地方,羞死人了,往后别再提那些事儿。”

“是啊,咱们的确不该那样干,打来打去,都是打在自己弟兄身上。”说罢,邵林尧主动伸过手去,“咱们以后就是朋友啦!”

王志成一见这和解的手,急急握住,道:“那是,那是,等打完火回去,咱也和你学两招,练练筋骨,好不?”

“行,少不了也得和你学两拳!”

邵林尧爽快地回答道。

在离张真不远的地方,陈军坐在程大威的身边,正气急败坏。他不住地抚摸着自己肿得老高的左脚,不停地咕噜着。那声音时小时大,似乎有意在给一旁开会的几个连干部们听似的。“妈拉个巴子的,这都是啥事儿啊,就这么几个残兵败将,打哪门子火嘛,再来个一万两万的,也都是白给啊。不烧死几个是不罢休哇……”陈军是在最后一次打完火撤上山时把脚扭伤了的。此时,他的心情就像那山下的大火一样,火气!他气,他急,如果连队明天再开上火场,他是绝对跟不上打火的队伍的,不能再次表现自己的勇敢不说,万一再遇上个大火头,跑都来不及啊!烧死烧伤他不想,要是自己那几个哥们儿耻笑起来,他的脸面往哪儿搁?“妈拉个巴子,这老天爷咋就不下场大雨呢?这大火咋就不自己灭了呢?妈的,就靠咱这百十来个人,打屁的火!团里其他连队的人呢?咋就不一块上呢?就靠咱们这几头蒜,到哪天才能把火打灭?这下子好,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困在这荒山野岭中啦,挺得住吗?火要是再不灭,咱们这些人不都体登(体登,土话,完蛋的意思。)了才怪呢!团部也是瞎指挥,打火打不动,撤又不让撤,就憋在这山头上等死吧……妈拉个巴子!”

陈军骂骂咧咧,一边的程大威可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在撤上山的路上,是他把扭伤了脚的陈军拉上山的,之后,他就一直守在陈军的身边。此时,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终于忍耐不住,“陈军,你还有个完没有?你就不能挺着点吗?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个样子,明天咋办?还打火不?都想着往回跑,就让这火白烧哇,国家财产还要不要?还兵团战士呢,说话也不嫌砢碜。闭嘴,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程大威一向和蔼可亲,连队里的青年们从未见他跟谁发过脾气,此时,他这一怒,那威严倒也让人发憷。陈军经他一训,倒也觉得在理,只有悻悻闭上嘴巴。

此时,一边开会的张真似乎也听到了陈军的牢骚话,他低低对于文革耳语几句,于文革便起身向陈军这边走来。

“小陈,”于文革来到陈军身边,俯下身来,面带笑容道:“脚还疼吗,要不要把卫生员给你找来?”

陈军一见于文革就来气,往日中的一些气恼顿时涌上心头,可一时又不知道该打哪儿发泄出来!他只有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要!”

于文革见状,心中也就明白几分,他只好强作笑脸,又道:“小陈,你的伤情连里已经知道了,眼下咱们这里条件不好,待打完火后,一定把你送到团卫生队去看看,今儿晚上你就坚持一下,好不好?看看,连里许多同志也像你一样都挂了彩,受了伤,他们都在忍耐,咱们就忍受不了了吗?我看,有些话就没必要说了,以免带来不好的影响,你说对不?”

陈军心中烦闷,不愿听他唠叨。往地上一躺,用棉衣蒙住了脑袋,再不理睬于文革。

于文革望着陈军这副神态,苦笑笑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于文革的目光慢慢转向一边一直没吭声的程大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程大威呆呆地望着山下的火光,似乎没有注意到于文革的存在。

终于,于文革鼓起了勇气,道:“你,你的情况还好吧?”

“凑合吧。”程大威仍望着火场,淡淡答道。他根本就没有和于文革说话的意思!

程大威冷漠的神情令于文革很是尴尬,不知怎么,于文革心中忽然有些内疚,忽然有一种想和解的念头。可和解什么?又有哪些方面可以和解?难道从往昔的暗暗的争斗中寻求一条**的出路?就像是刚来边疆时那互不相识且相互无猜?那么又是什么原由使他们之间积了怨?此时此刻,于文革觉得宁肯重新来过也不情愿受这份尴尬!

于文革没有意识到的是,他的这种心情正是一种有“成就”的宽容,外人难以接受。

而此时的程大威,也正是以一种没有任何“成就”对于文革那种宽容不屑一睬的姿态来对待于文革。

两个人就像是陌生人一样,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

“你,或许有什么想法?比如说,我们之间,是不是可以谈谈?”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都是一起来的,整来整去的没有意思。”

于文革心中终于黯然,他终于觉得和他……不,和连里很多人中间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是的,他自己有了进步,有了成就,有了地位和名声,人们尊重他、敬佩他,但人们却再也不想和他多说些什么。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于文革干巴巴道,“希望以后你能支持连里的工作。”

说罢,于文革起身走去。

山脚下,熊熊烈焰仍在四下里燃烧着。望着那闪耀着的火光,连队里百十号人的命运和完成打火任务的强烈的责任感又涌上于文革的心头,他立即挥抹去适才的不快,迈着坚定的脚步,向着自己的领导位置上走去。

身后,程大威默默地望着他的身影在火光中闪动,他觉得于文革是很高大,可不知怎么,也觉得他很缥缈。

火场上空浓浓的烟雾被风吹散开来,从那儿望上去,能看得见夜空中的点点星斗。周天光躺在山坡上的草丛中,毫无睡意。他默默地望着天上的星星,任凭夜风吹拂着自己滚烫的身躯。

在这座被烈火包围的小山坡上,他多么需要一丝清凉的空气,来吹散自己心中的烦闷啊!

在白天的火场上,在与熊熊烈焰激烈的搏斗中,二班是连队里最勇敢最完整的一个集体。十几个人紧紧地跟随着周天光和史万林,哪里的火势最凶猛,哪里的火头最高大,哪里就有他们二班人的身影。连队撤上小山后,二班的人也没有分散,十几个人紧紧地围靠在他们的班长身边,以自己年轻的身躯给周天光挡住夜晚的凉风。

二班的十几个青年身上都不同程度地挂着烧伤,而他们的班长身上也被烈火烧伤了多处,周天光的身体还在发烧,他的心中也在燃烧。

就在几天前,周天光向连队党支部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他曾预感到,十连必定要参加这场打火的战斗,而他也必定要来接受这场大火的洗礼,周天光请求党支部接受他的申请,他希望党支部在打火的战斗中来考验自己。

可现在,那份申请书却静静地躺在周天光的胸前口袋里。

他遭到了冷遇。

冯登科热情地接待了周天光,在给他讲了一通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和一切争取进步的青年都应该积极靠近组织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大道理之后,却话题一转,谈到了入党的程序问题。说什么连队党支部已经分了工,凡是青年中的积极分子和有入党要求的人都由于文革专事负责,因此,要周天光先去找于文革谈谈,如果申请书能由于文革转交到支部,那样效果会更好一些,他周天光的动机既能在群众中造成广泛的影响,又能获得一些党员的支持。

周天光一听,心中不免咯噔一跳,他立即联想到了青年中的一些复杂的隔阂和暗中的争斗,尽管如此,周天光还是鼓足了勇气,来到于文革的面前。

于文革一听到周天光的来意,先是惊诧地望了望他,随即将双手背到了身后,脸上浮现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你的想法你的决心是好的,这是每个革命青年追求进步的表现嘛!你平时的工作也是好的,群众中的反映也是不错的,令人敬佩。可有一个问题不知你有没有想过,那就是你的家庭和你的出身,据连队掌握的情况,你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你的母亲是右派,在和家庭、和右派母亲划清界限这方面你没有过明确的表示。从这点上来看,表明你的入党动机还不明确,起码你自己是没有主动地向支部汇报过,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周天光同志,一个人要求入党光凭热情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时时和组织交心,要不怎么叫把一切献给党呢?一个人入党首先要在思想上入党,目的和动机都不明确,一些主要的问题都不向党汇报,又怎么能叫党信任你呢?我的这点意见你考虑考虑,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向组织交代……”

周天光心中这个气呀,他不待于文革说完,转身就走掉了!

于文革给他泼来的不仅仅是冷水,话语中也不仅仅是青年中的一种争斗,而更含有一种轻视!假如他周天光自身有什么缺点和他于文革之间有什么隔阂,大可坦诚相告,批评指出就是,但周天光却决不容许有人借故提及他的家庭出身和他的母亲!这几年来,为了这个家,他失去了多少?而他的母亲又失去了多少?他周天光也决不会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再去牺牲家庭和母亲了!

周天光就是这样带着愤懑的心情和患着感冒的身躯上了火场。

在打火的战斗中,周天光似乎忘却了一切,他总是奋不顾身地向着那烈火最凶猛的地方扑去。他期望自己也能像李桂琴一样,扑到烈火之中,在烈火中得到解脱,在烈火中获得永生。周天光拼命地扑啊、打啊,期望着熊熊烈焰瞬间将自己化为灰烬,再没有那些恼人的忧郁和愤懑。可是,那凶猛的烈火似乎也惧怕了他这种精神,每每和他及他的战友们相遇,稍稍抵抗一阵,不是被扑灭便是自动遁去,要么就远远地躲着他,不向前靠近。

在撤到小山上之后,周天光终于筋疲力尽了,他躺在地上,再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周天光真想将那份入党申请书连同自己的心一齐撕碎,抛向那熊熊大火,让烈焰来表明自己对党对祖国对这片土地的一片赤诚!

忽然,蒙眬之中,周天光感觉到一个人爬到了自己的身边。他扭头一看,是顾发。

“你来干什么?”

周天光一见顾发,心中立即感到一阵厌恶。于文革带给他的是一种政治上的高傲和轻视,让人感到是受了莫大的侮辱,而顾发的到来,则让人似乎是见到了一只癞蛤蟆!顾发来的真不是时候,尤其是在他周天光心烦意乱的时刻。顾发是二班里最不受欢迎的一个青年,他奸懒馋滑,孤僻自私,平日里怪话连篇,生活邋遢,工作落后,班里没一个人瞧得起他。

“班长,我跟你说件事,”顾发喃喃道,“不知行不行?”

“有话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周天光不耐烦道。

顾发左右看看,降低了声音,“班长,假如我是一个贼,你会怎样看待我?”

“你?”周天光听罢,一下子惊诧起来,他立即想起了不久前班里闹贼的那件事情,自己晾晒在宿舍前的一条崭新的咔叽布裤子被人偷走了。那一次,全宿舍的人为此闹腾了整整一天!有人竟敢偷班长的裤子,这还了得?此事不仅在班里,就是在连队里也是头一次发生!为此,全班一齐出动,翻箱倒柜,四外搜查,也没有见到那条裤子的踪影。“是你干的?”“是我。”顾发圆睁着双眼,勇敢地正视着周天光那厌恶的疑虑的目光,“是我偷了那条裤子,之后,我把它卖给外连队的朋友了。班长,是我错了,这是我赔给你的钱。”

黑暗中,顾发悄悄地伸过手来,张开手掌,掌心中,亮着一张十元纸币。

“你……”周天光又气又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在那次事件中,有几个人曾久久遭受怀疑,蒙受不白之冤,谁又曾料到,竟是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干的好事!

一时间,周天光这个气呀,他恨顾发那丑恶的灵魂,他恨顾发那猥琐的面容,可突然之间,他又觉得顾发是那么的勇敢,那样的坦诚,在这被火海围困的小山上,他顾发那肮脏的面孔竟比于文革脸上那令人难以捉摸的笑脸好看得多!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在这火场上勇敢地向自己承认错误?他心灵上所受到的歧视和侮辱远比自己的沉重,而他承认错误的勇气和坦诚就更让人感慨万千,他的付出又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力量啊!相比之下,自己所受的那点轻视又算得了什么呢?生活造就了人,不同的环境又不同地制约着人,尽管两件事情不能等同,但自己改造自己的力量却都是相等的,都是需要勇气的。周天光感到自己不必再为出身为追求什么名利而烦恼,他心中开朗起来。

“好了,好了,”周天光推回顾发的手,疼爱道,“知道错了就行了嘛,还拿钱干啥?以后别再干这种事情就行了。”

顾发忽然动情。他小声泣道:“那就谢谢你了,班长。以后再干这种事情,我就不是人!”

周天光抚摸着顾发的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双眼,这次,他真的感到疲倦了。“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我会替你保密的。待回去以后,咱们再一起好好干吧。”

顾发不再说什么,只是使劲儿地握了一下班长的手。

夜深了,山坡上一片寂静,疲倦的人们都已沉沉睡去。而在山坡的一角,张真和冯登科几个人却还没有睡着,他们望着山下的火光,心中都很焦虑。

干部会早已开不下去,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谁也拿不出一个主意。

不时地,张真还带上几个干部在山坡上走走,在人群中转转,望着那些沉睡着的疲惫的人们,哪个干部心中不疼呢?都是些好姑娘好小伙子啊!白日里,他们勇敢地和烈火搏斗着,连平日里在连队中表现最差的几个人在火场上都没成了孬种。而在这夜风习习冷气逼人的山坡上,他们忍受着饥饿干渴和伤痛,居然没人喊苦叫累,他们整整一天没吃上一口热饭啦!

望着这些年轻的人们,干部们的心中激**起来。可是,面对着仍在山下四处燃烧的大火,在是留下来继续打火完成团首长交给的任务还是将这些疲惫的人们带出火场这个问题上,干部们却没了主意。

谁愿意看到那密密的青松林和那平坦坦的草甸子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又有谁愿意看到那烈火在吞噬着国家的财产?作为一个党员一个干部甚至一个普通人的良心上都是不允许的啊!可眼下,连队大多数人员已经疲惫不堪,不仅打火的工具丧失殆尽,连再维持全连一顿饭的干粮也没有了。没有援兵,和团部也失去了联络,如果天明火势再起,再驱使这百十号人扑进火场,那不仅扑不灭大火,反而会给连队带来重大伤亡,甚至整个连队都会葬身于火海之中!

那是生命啊!

吕全黯然道:“再不想个法子,这百十号人可就体登了。”

张真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几个干部就这样坐在小山坡上,默默地、焦虑地望着山下的火海。

夜深了,英志一觉醒来,见于文革仍坐在他的身边,没睡。英志小声地对他说:“老于,我有一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吧,我听着。”

“我想啊,此刻在家中,在大城市里,会不会有人想到我们在这荒山野岭中打火?假如,假如我们在打火中都牺牲了,会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英勇事迹?”

于文革凝视着前方,许久许久,才喃喃说:“不知道。”

忽然,他转过头来,笑了。这次,英志看到的他的笑容是那样的郑重,那样的坦诚,又是那么的浪漫!

“我宁愿是原野的荒草,我也宁愿是那熊熊烈火。荒草曾有过春天的翠绿,烈火曾闪过炽热的光芒。哦,青春曾经来过!”

“呵……我也愿意!”

天亮了。

朦朦胧胧的,小山四外变得静谧起来,没有了风的呼啸,没有了烈火的奔腾,山下火场上一片宁静。

火场上空烟雾弥漫,空气显得格外沉重,四外里看不到一点山野的景象。

小山上的人们渐渐苏醒了,人们仿佛感受到了这沉重的空气和山野里宁静的压抑,纷纷向几个连干部的身边靠拢过来。

人们向着四外浓浓的烟雾中张望着,向着张真和冯登科张望着,不知怎么,那烟雾那宁静反而使人们的心中更加焦虑与不安。

天色渐渐大亮起来。

张真和几个连干部几个老职工站在小山的最高处,不住地向四外张望着。火场上已经见不到火光,但火场上空仍烟雾浓浓,空气令人窒息,浓重的烟雾让人辨不清方向。

望着这烟雾笼罩的火场,张真几个人不免大喜过望,经验告诉他们,如果天不起风,如果午前……只需要一个上午,这山火便算是自然熄灭了。张真当即拿定了主意,他简略地和几个干部几个老职工商议了一下,决定立即率队撤出火场!

透过朦胧烟雾,人们终于看到了东方现出的点点光亮,那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张真让吕全和几个老职工在前面带路,自己和冯登科、于文革殿后,指挥着队伍,慢慢地走下山坡,向着东方走去。

队伍开赴火场的时候,是追着西边的太阳奔着熊熊山火来的,经过一天与山火激烈的搏斗,再也辨不清方向。而如今要回去了,也只有朝着东方初升的太阳走,因为,没有路。不过,人们相信,只要迎着太阳走,一定会找到一条出路的!

队伍走得很慢。

经过一夜的风餐露宿,饥饿和寒冷的侵袭,人们更加疲惫不堪。他们面容憔悴,精疲力竭,他们相互簇拥着,相互搀扶着,一步步走下山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塔头甸子上跋涉着。

塔头甸子早已烧成一片焦土,光秃秃的塔头不时地将人们绊倒。人们也不时地陷到塔头下面的稀泥浆里,这时候,后面的人便将他们扶起来,又慢慢地向前走去。

队伍稀稀落落,渐渐地拉得很长,很长。

在队伍的前面,吕全和徐学亮、史万林几个人边走边辨着方向。他们四外张望着,摸索着,尽可能地拣那被烈火烧过的塔头甸子和荒草地走,以防备再遭遇那随风突起的山火。如果再遭遇那凶猛的火焰,这支队伍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和烈火搏斗了。

张真和冯登科及于文革、刘雄几个人不时地在队伍中前后奔走着,呼唤着落后的人跟上队伍,号召着人们发挥友爱的精神相互帮助,同时让大家尽可能地走得靠拢一些,以免在烟雾中和大队走散。

队伍中,程大威和刘福轮换着扶着陈军,冯登科背着腿部受伤的小个子姑娘于灵芝,贾玉平、程鸿几个女青年簇拥在施彦的身边,轮流搀扶着她。施彦身体虽然很弱,但她仍几次拒绝了于文革要背她的恳求,在贾玉平和程鸿的搀扶下,她坚强地一步步在塔头甸子上向前走着。

队伍中,不时地有人换下冯登科背上的于灵芝。于灵芝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英杰紧紧地跟在于灵芝的身旁,她的药包里已经没有一点可供于灵芝治疗的药片了。她只能听着于灵芝喃喃地胡语声,不时地安慰着她,“没事儿,累的,待回去歇几天就会好了。”可说这话的时候,英杰的眼眶里就会涌上难过的泪水。

在队伍的前部,二班的人紧紧地围绕在他们的班长周围。周天光已经显现出虚脱的状态了,青年们再也不顾他的厉声斥责,开始轮换着搀扶起他来。

不知道是谁给毕国文找来了一根木棍,让他当拐杖使用。毕国文拄着那根拐杖,在班里人的搀扶指引下,慢慢地向前走着。他总是走几步便停下来,他总想走得稳一点儿,可是,他看不清前面的路,总是不时地摔跟头。而他每摔倒一次,一边的人便无声地将他扶起来,又向前走去。

偶尔,能听见陈军的唠叨声:“妈的,以后谁再干那些事儿,不是人养的……”

程大威和刘福默不作声地走在他的身边,没人和他的话。

人们没吃早饭,队伍中也没有水了。走着,走着,一些人口渴难耐,看到塔头墩子下有发亮的水,便要去喝。余小年已经趴到了地上,可当他看到那发亮的水中漂浮着草灰泥土乌黑发臭时,便喝不下去。他悲切地呼喊着,用拳头捶着土地,“天,我受不了啦!”呼罢,他竟闭上眼睛,用手挥去草灰泥土,埋下头就喝!

后面的张真见状,急切地呼喊起来:“大家不能喝那草皮子水呀,喝了要得病的啊!”

于文革一见,几步冲上前去,将余小年从地上拽了起来。好言劝慰道:“小余子,忍着点儿,前面有条河,待找到河水,一定让你喝个痛快!”

施彦见到这情形,默默地解下身上那专门留给她的水壶,示意程鸿给余小年送去。

程鸿犹豫着,摇摇头。

施彦又一次坚定地将水壶向前一送。程鸿见实在制止不住,只好接过水壶,往前走去。

余小年见了水壶,连忙打开壶盖,仰脖子往嘴里灌去。可是,只有几口水。

余小年惊诧着,又用力摇摇水壶,可是,再也倒不出一滴水了!忽然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使劲地将水壶往程鸿手里一塞,扭过头去,一声没吭,大步走去!

在这烟雾弥漫的火场里,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就这样慢慢地向着东方走去,走去。

约摸中午时分,队伍离开了火场,来到了一个狭长的小山谷里。

山谷里的土地,山谷两边的小山坡上都已经被烈火烧成了焦土,漆黑黑的一片。人们此时已经无力翻越那只有几十米高的山坡,只能慢腾腾地顺着山谷往前走着。

突然,就在队伍来到谷中一个弯处的时候,迎面滚来一团厚重的烟雾!那是因无风而滞留在山谷中的烟雾,那烟雾漆黑浓重,厚得让人看不清前方的景象。不知怎么,就在这支队伍来到近前的时候,那烟雾突然被一阵怪风驱动,竟向着这支早已疲惫不堪的队伍滚滚涌来!

再也来不及退却了!

望着这滚滚而来的烟雾,山谷中一下子响起了人们惊恐的叫喊声!队伍开始混乱,一些人惊慌地向两面的山坡上爬,一些人掉头向后面奔跑。

几个老职工见此情景,立即发疯般地喊了起来:

“大家不要乱跑,不要乱跑啊!”

“向前冲啊,冲过烟雾去就好啦!”

“跟上队伍,千万不要掉队啊!”

后面的张真见状,急得红了眼睛,他高声叫骂道:“妈拉个巴子,快跟我向前冲啊,后退只有死路一条哇!”

人们一听到张真的怒吼声和几个老职工的呼喊声,又乱纷纷地掉过头来,紧跟在张真和几个老职工的身后,冲向滚滚烟雾!

混乱的人群跟随着张真冲进了烟雾。人们在烟雾中奔跑着、挣扎着,不时有人被塔头墩子绊倒,之后又急急爬将起来。而有的人却开始倒下去了,挣扎不起来了。

烟雾浓浓,看不清前方的任何景象。烟雾中,不时传来阵阵呼叫声,不时传来阵阵咳嗽声。呛人的烟雾包裹着人们,窒息着人们,侵袭着他们的肺腑,扼杀着他们的生命。人们在烟雾中拼命地奔跑着,挣扎着,向前冲啊!

程大威拽着陈军,在烟雾中挣扎着跑了几步,陈军就摔倒在地。程大威拼力地把他拉了起来,可向前没跑几步,自己也摔到了地上。

冯登科背着于灵芝冲进了烟雾,没跑上几步便摔倒了。他挣扎着,拖着于灵芝,费力地摸索着往前爬去。

施彦也滚在了地上。贾玉平和程鸿拽不动她,急切之中,自己也被浓烟呛倒在地。几个人挣扎着向前爬了几步,便再也没了气力。

英志自打进了山谷,便一直紧跟着于文革,可这会儿工夫,他却和于文革跑散了。英志咬着牙,屏住呼吸,闭着眼睛冲进了烟雾。他奋力地奔跑了一会儿,脚下突然被塔头一绊,心中一惊,不禁大吸了几口令人窒息的浓烟。顿时,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心肺都在炸裂,再也喘不上气,紧接着,他眼前一黑,一头向地上扎去。

前方,张真率先冲出了滚滚烟雾,可当他回头一看,身后只稀拉拉跟出了十几个人来!张真眼中顿时冒出火来,他发疯般地喊着:“妈拉个巴子,都快跟我回去救人哪!”

说罢,他猛地转过身来,大呼了几口新鲜空气,又冲进滚滚浓烟之中!

在张真的怒吼声中,于文革转身跟在了他的身后。吕全和刘雄、徐学亮和史万林也返过身来,几个人也相继向烟雾中冲了回去!

而另外几个人却再也没了气力,一头躺倒在焦黑的土地上。

那滚滚浓烟啊,说不上有多厚,说不上有多黑,说不上有多毒,可那里却还有许多生灵在挣扎啊!

又有十几个人从烟雾中跑了出来。他们一离开烟雾便滚倒在地上,大口喘气,再也爬不起来。

张真和于文革几个人来回奔跑着,一次又一次地向烟雾中冲去!

冯登科和于灵芝被拖出来了,程大威和陈军被拽出来了,施彦和贾玉平、程鸿被背出来了,周天光和毕国文也被人们架出来了,而张真和于文革几个人仍在勇猛地一次又一次地向那浓烟中冲啊!

英志只剩下最后一丝信念了,他喘不上气,他爬不起身,他再也冲不出烟雾,再也爬不出这块焦土,他觉得自己完了。

突然,朦胧之中,英志觉得自己软绵绵的身体被一个人拉拽起来,继而,他被那人强有力的胳膊挟在怀中,大步向前冲去。朦胧之中,他觉得那臂膀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炽热,他心中不免宽慰起来。忽然间,最后的信念开始闪光,开始产生出一股力量!英志挣扎着跳下地来,紧拉着那人的臂膀,和他一齐向前冲去……英志刚随着于文革跑了几步,又一股浓烟灌进他的肺腑,他终于失去了知觉……那烟是那样的黑啊,那烟是那么呛人啊,让人再也喘不过气息……

阳光温柔地抚摸着英志的面庞,英志睁开了双眼。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他挣扎了几下才坐起身来。

太阳在西边的天空上闪着光辉,蓝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山野里静悄悄的,再也见不到熊熊烈火,再也听不到呼呼风声,再也闻不到刺鼻的烟味儿。

眼前是个不大的山坡,十连的人们散落在山坡上,一个个面容憔悴,精疲力竭,人们都静静地躺在草丛中,尽情地享受着那温柔的阳光的抚慰。

九死一生!

于文革也醒过来了,他睁开疲倦的双眼,看看英志,冲他一笑,又沉沉睡去。

于文革的微笑是那么温暖,那样让人忘怀,英志心中一阵激动。英志望着蓝天上的太阳,望着远处被大火烧黑的焦土,望着远方烟火早已熄灭的群山,他忽然想哭!他忽然想说许多感激的话语……他,他和人们是怎样从烈火浓烟中冲出来的啊!

英志又重新获得了生命,十连的人们也重新获得了生命。那宝贵的生命是依靠人们的英勇奋斗所得,那宝贵的生命也是依靠人们崇高的信念和相互支助所得。而生命的可贵也在于它又获得了新生!

太阳落在西边山顶的时候,徐学亮在山坡附近发现了一条小路,于是,十连的人们又蠕动起来,慢慢地向东走去。

气氛是那样沉闷,脚步是那样沉重,山野为之肃穆,大地为之感叹,苍天为之哀挽,日月与这支队伍相伴,春风为他们送行。

人们已经一天多没有吃饭了!

天擦黑的时候,队伍遇上了团部派来寻找他们的人员。

夜灯初上,十连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双河大冈。欢迎的人群立刻围上了他们。王平和曲光明望着这支精神疲惫衣着破烂的队伍,禁不住热泪盈眶。两个人紧紧地拉着张真和冯登科的手,紧紧地拉着……已经整整两天了!

这是什么样的两天啊!

那高高的火焰,那凶猛的火舌,那惊天泣地前赴后继勇猛地冲向烈火的人群……许多亲身参与打火的人已经不愿意再回想这两天中他们所经历的遭遇。而许多没有参加打火的人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在烈火中的英勇。人们不想再去诉说,能活着回来就是他们的幸运。而人们留在那里的英勇,只有那里的天地、那儿的森林草原、那里的山川河流为他们作证了!

这是真正的生命!真正的青春!

英志快步向稻地走去。

昨夜里刚下过一场春雨,大地湿润,空气格外清新。天空中阳光灿烂,田野里一片鲜亮,粉红色的达子香在草甸子上开放,晶莹的露珠儿在草叶尖尖上闪闪发光。远处的群山已然披上翠绿的春装,稻地谷地,东西大冈上,拖拉机拽着排排播种机,在黑黑的土地上奔忙……英志尽情地望着这春天的景色,浑身轻松畅快。

那是重获生命的畅快!

连队里的青年们也个个都重新焕发了青春,他们洗去烈火留下的污迹,休整好了疲惫的身躯,女青年们剪了短发,男青年们剃了平头,小伙子们戴上了军帽,姑娘们扎起了头巾,人们英姿勃勃,充满了活力,又奔向了春天的大地。

远远望去,那些女青年们头上花花绿绿的围巾就像是春天里的一群蝴蝶,在黑土地上翩翩起舞,给春天增添了美丽的色彩。

生命的可贵就在于生命的奉献和重新获得,而新到来的生命人们将会用全部的热忱来迎接。在这充满生机的春天里,人们将用沸腾的热情去播撒自己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