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了许多人,那帮家伙挺有意思。可他们都拿一种异样的眼光来看我,有人还说我有作风问题,这让人受不了。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我去找庄明甫。我心情不好,虽然程大威他们待我很热情,但我仍然感到孤寂。我忽然想要一份工作,我要在全连的青年们面前重新站起来,我要为自己争口气!
庄明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道:“你还想着起来啊?”
我忍住了内心的气恼,点点头。
庄明甫没好气地又道:“就是嘛,一个人要服从组织分配嘛!党叫干啥就干啥嘛!一个革命青年怎么能光考虑自己的利益呢?犯了错误就要改正嘛!在哪个地方跌倒就要在哪个地方爬起来嘛!”
我皱着眉头。好一顿“嘛!”就像是我真犯了什么重大错误似的!此时此刻,我无力也不想为自己分辩,随他们咋说去吧,我不愿意听!“副连长,我是想……连里能分配我干点什么?”
“好!”庄明甫喝道,“这才像个革命青年的样子嘛!一个兵团战士就是要服从组织分配嘛!可不能再闹情绪啦!这样吧,你先回农工排干活去。你原先是哪个班的?”
“四班的。”
“那你就去找刘排长和于文革,于文革现在是副排长,你归他指挥。”
一切倒都挺正规。
要我去农工排,我心里有点踏实,管他呢,先干着再说吧。从庄明甫的话里我似乎听出点希望来,“你先回农工排干活去……”也许?
可是,当我从连部里出来,看到正兴高采烈地去稻地卫生所报到的新的卫生员英杰时,我的幻想才彻底地破灭了。
于文革的态度也是冷淡,“你先去仓库找保管员领工具,然后去找你们班长刘利金报到。”
我真灰溜!
我找到仓库保管员张录,领了工具。
张录是个老职工,充其量三十来岁,却长得又老又丑,让别人看了都打不起精神来。可他待人却很和气。明多屯水质不大好,解放前的时候,这里的人们多吃草皮子和塔头甸子渗出的地表水,都患有大骨节病。那病可挺奇怪,不论是手关节腿关节总之身上凡是有关节的地方都肿大,就像是树瘤子,人也长不高,气力也不足。解放以后,政府在屯落中央重新打了口井,不再吃草皮子水了,这病情才稍稍得到些控制。虽说这样,大骨节病和大骨节人仍对刚来的青年们产生了不少压力。陈军就曾戏言道:“这他妈的,咱们将来都要生大骨节孩子啦!”
刘利金嘴唇老厚,说话大舌头。他在我面前尽量摆出一副军人的样子,“服从组织分配遵守组织纪律,牢记毛主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戒骄戒躁,团结同志,当一名合格的兵团战士……”妈的,家伙们口气都这么冷!
晚上班务会的时候,刘利金又将我介绍给了全班。妈的,我咋的啦?他就像是要动员全班人员来批斗我似的!不过,我倒对面前这十几个男女产生了好奇:个头矮小但显得灵巧的姑娘是副班长柳晴,瘦高高眼睛挺大的姑娘叫施彦,长着眯眯眼的是曲伟丽,胖姑娘是崔兰兰,大个子有鹰钩鼻子的家伙叫韩忠实,眯着双眼方脸庞的叫姜勇敢,刘志波我认识,长着一脸横肉的是陈滨玉,还有老白毛王志成……十几个人,我一时还记不全,以后再慢慢相处吧。他们可没有刘利金那副骄横样。回到集体中来了,不知怎么,我心中有些安慰感。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我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全连挖地基。
在我们新宿舍的南面,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全连的人就在空地上干活儿。听说连里要在那里盖新宿舍、新机库、篮球场,听说是盖砖房,为以后到来的知青做准备。还听说……听说的简直太多了!
镐把比我的胳膊还粗,我要使尽全力才能将镐把握满。然后,我再使足力气,将洋镐举过头顶,然后再重重地砸向地面!
眼前的地面上只留下一个白点。
当我将第二镐砸向地面时,地面上仍只留下个白点!而当我再使足力气,第三次将镐头砸向地面时,洋镐竟然反弹了回来,差一点碰到我的面颊!
我一气之下摔掉了镐头,喘着粗气,直起酸疼的腰来。才刨了三镐哇,就呼呼气喘,手麻臂酸,神垮气馁了!
空地上,许多人在使力地干着活,他们倒是挺有精神,真像是在为边疆作贡献似的!在被掀去积雪的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个长方形基坑的形状,但基坑内仍然很浅。冬天里,地表的土层冻得很硬,尤其是在这零下三四十度的天气里,挖起来就更加困难。连里的人们先用木柴堆在冻土上面,然后点起火来烧烤,烤一层刨一层。就这样一段段地挖掘,挖到几十公分厚的冻土层下面,就是一种含沙砾的土层了,也就好挖一些了。可是,连里有些人嫌这种法子太慢,为了显示自己为边疆建设作贡献、早日将新宿舍盖起来、早日将革命理想实现,便直接在冻土层上开掘,全部由青年组成的农工排就负担这种活计。男青年刨,一些身强的女青年也刨,刨不动就用大锤钢钎砸,用铁钎橇,就这样一点点地向地下掘去。
工地上人来人往的,显得挺火热,男青年在猛劲地刨土,女青年们就忙着将一块块掘出的土块装筐,运到工地边上。还有几个女青年亮着尖嗓门儿喊口号,喊毛主席语录,不时地还表扬工地上某某人的积极表现。这种鼓舞人振奋人的激励倒也真有效果,一些人还附和着喊了起来。工地上显得更是火热。
而我却挺烦,心想:叫唤啥?有种的你也来刨两下试试,别在那儿穷得瑟!不知怎么,我挺讨厌这些光耍嘴皮子不干实事儿的人。“讨厌!”我骂着。
我举起了镐头,咬着牙,又一下下地向地面刨去。既然他们能那样地拼力干,为什么我就不能?难道我连那几个也在抡大镐的女青年也不如?我承认我没有于文革、刘利金他们那种气力,可我连他们那种精神也没有吗?我太没用了!我不服!我也要和他们比比,我也要让他们看看,我刘英志不是孬种!
如果你要在一个集体中存在下去,如果你要获得人们的青睐,在人们的心目中占有一个位置,如果你要证实自己的勇敢与顽强,你就只有这样地干下去。你要咬着牙!
我拼命地抡着大镐,默默地将卫生所给我的屈辱压抑在心间,就这样拼命地干着,干着……
一天下来,浑身酸软,我躺在炕上,再也不想动弹,连晚饭都不想去吃。
宿舍门开处,杜文中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递给我个纸包和一封信,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目光中既含着同情又含着遗憾,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对于杜文中这种目光,我已经见得多了,不想理会了。
打开邮包,是几本发黄了的旧医书,我默默地将它们放在一边,我再也不需要它们了。
信是爸写来的。信中除了鼓励我努力学好医术外,还说,这几本医学书籍是爷爷听说我学了医后特地从我当医生的姑父处找来的,并托爸带话给我:此乃救芸芸众生脱离苦海之神圣职业,务必谦虚谨慎,早日成名,荣宗耀祖……
我心中很酸,再也看不下去,我有什么话可说呢?早日成名……哼!那几十天里,我除了学些打针抓药等医学上的皮毛外,所学会的就是那些怎样以医生名义高高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怎样摄取人们对医学的尊敬对医生的热望,而反过来却又对他们或以搪塞或以敷衍甚至草菅!自己尽心尽力学习医道处处为病人着想却反被赶出门外……
宿舍里乱哄哄的,阵阵嘈杂声搅得人心烦。望着这些乱哄哄的在忙着各自琐事的人们,我心中忽然很气:妈的,你们凭什么蔑视我?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儿给你们瞧瞧!
我的的确确是个不甘落后的人啊!我要在他们面前站起来,我要勇敢地生活在他们中间!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几天过去了,我居然没倒下,我居然熬过来了,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的,在每天的劳动中,我承认自己干得很少,我也决不敢和那些牛一般的家伙们比试,但我觉得我是尽了力了。我的手心也磨破了皮,我的肩膀也肿了起来,最令我兴奋的还是我咬牙坚持下来了,我也有毅力了!
我很疲倦,心情还是好不起来,我躺在炕上,一点也不愿意动弹。而宿舍里的其他青年们则跟我不同,来兵团几个月了,他们正逐渐地适应这里的生活,加之相互之间日益熟悉,情绪也就活跃得多。
我开始对他们有了兴趣。
宿舍里乱哄哄的。每天晚上的晚点名晚学习及晚上的各种杂务会议结束后,这宿舍里便是青年们的天下了,嬉笑声、乐器声加上吵闹、唱歌、喊叫等各种声响混在一起,便显得热闹。而男宿舍这边似乎就比女宿舍那边显得更热闹一些,人人声音都挺大,简直就是在有意显示自己,就是在给那边听啦!女宿舍那边也挺热闹,除了那些甜甜的嬉笑声外,时不时地还能传过来唱歌子和唱样板戏的高嗓门儿。那边有些什么样的活动?她们又是怎样生活的?真是让人觉得神秘又神往啊!不过,女宿舍那边却“把守”得很严,平时除了开会和学习外,闲人不能入内。若是你有事找人,也只能站在宿舍门外由旁人传达。而过后还准能招来一些笑议,几天没个完了。
我挺喜欢和她们在一起。这几天干活,和她们在一起你就不觉得累。刘利金带我们刨土,班里那几个女青年就把我们刨出的土装进筐内,然后抬走。大家你来我往的,不仅不觉得累,各自还像是憋着一股劲头在赛着干似的。实际上的情况也是这样,各班之间也在比赛,看谁完成的土方多些。这几天里,我也发觉施彦和曲伟丽挺愿意来我这里,有时候王志成和刘利金喊了,她俩才勉强过去。我心里感到挺轻松。有时候,施彦还会说几句让你歇歇的话,那声音可真甜呢!不过在这种时候,我就会更加使力,在她们面前,我可不能比别人“熊”喽!
有时候我就会想,大家在生活上也能这样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像姐妹兄弟一样亲密无间该有多好。不过,每当我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我还会觉得心中有一种激**在伴随着这天真,那真是让你热血沸腾的青春的激**!可是,一旦我想到了我的处境,我便又马上打消了我的念头,她们也许会比这帮男家伙们更瞧不起我!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王志成年轻轻的头发就几乎白了一半,少白头。照他自己的戏言讲:“咱哥们儿是想对象啦!”这家伙长相颇为吓人,长不长圆不圆的脸,脸上一堆横肉,小眼睛总是好斜着白着旁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他这副长相再加上那个块儿头,往你面前一站,你不由自主地就得矮下去一截子!可是,你却很少见到王志成在别人面前耍威风。每天晚上闲下来的时候,他总是在不厌其烦地摆弄着他那把不知打哪儿弄来的破二胡,调来调去,吱吱嘎嘎的,极难听得见他拉上一支完整的曲子。
王志成还有两个伙伴,一个是长得虎头虎脑的齐小冬,一个是长着瓜条脸大眼睛却自认为长得很帅的成昌。不过,成昌的那双大眼睛却大得有些发贼了。两个小子也是一天到晚地围着王志成转,王志成拉二胡,两个人就扯嗓子。唱得好不好不说,却常常听得见他俩相互讥讽的声音。一会儿成昌埋汰齐小冬:“你唱的那是啥玩意儿,一点乐感也没有,听我的!”一会儿又听见齐小冬打击成昌:“公鸭子,别唱啦,打你的扑克去吧!”两个人就这样讽来刺去,似乎没完没了。成昌整天就爱唱《红灯记》里鸠山设宴那一段,而齐小冬则偏爱歌曲。有时候唱得还真不错,“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哈尔滨来到北大荒……”自改自唱,挺得意的。
王志成也颇讨厌他俩,不过不露形色。有时候他就自拉自唱:“巍巍兴安岭哟,养育着咱十连哟,滔滔的黑龙江滚滚波浪升哟,毛主席的兵团战士保边疆哟……”唱得挺带劲儿呢!
成昌和齐小冬吼累了,唱够了,就去跟刘福、薛山和陈军他们打扑克。调主哇,甩牌啊,大呼小叫,吵吵闹闹,搅得宿舍里就像是要翻了天。
刘福长得像个朝鲜人,薛山总是笑嘻嘻的,可你却会觉得他的嬉笑中隐藏着一种狡猾。矮个子陈军的牢骚话最多,他似乎对什么都看不顺眼。前些日子他临时抽到稻地的看守所执勤,这不,一有空就往回跑,和刘福、薛山几个除了瞎吹就是打扑克。几个人还会抽烟,每天晚上凑到一起,吞云吐雾,吵吵嚷嚷,弄得宿舍里烟雾缭绕,乱乱哄哄,没个安宁。
我讨厌他们。
周天光和我一样住在北炕。每天晚上他都是躺在炕上静静地看书,显示出极高的修养。他这种闹中取静的精神倒也真让人佩服。有时候,也看得出来,他实在是被对面那伙子人吵烦了,就皱着眉头白他们一眼了事。对刘福他们这种吵闹,周天光从不以语言来制止,他每次都是以这种目光来表示自己对他们的厌烦。的确,周天光的目光中含有一种不可侵犯的足以慑服每个人的威严,他常以这种目光来看待对面那几个爱吵闹的流气十足的家伙。说来也怪,刘福他们时常和于文革刘利金他们顶撞,吵闹,尤其是对刘利金,他们简直就没放在眼里。而对周天光,他们却似乎带有一种尊重。也许是出于一种缺乏教养的自卑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某些欠缺实在不是周天光的对手?总之,他们从来不在周天光面前吹毛求疵,骂骂咧咧。
我还发觉一个现象,周天光从不和王志成说话。而王志成也是同样,两个人甚至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我隐约地觉得他俩之间有一种不寻常的关系,两个人绝不会是朋友!
每天晚上熄灯以后,常常能听到周天光吃苹果的声音。他挺会保养自己的。
于文革睡在门口的炕头处。每到晚上,你总是能看到他手捧毛选认真地读上一阵子。有时候,刘雄来了,他就和刘雄、刘利金几个人吹上一阵子。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总是那么神神秘秘的。
我对于文革也很钦佩,就他白天干活的那个拼命劲头,就他开批判会、学毛选、抓阶级斗争、大会小会积极发言那种表现,就他那时时靠近领导事事帮着张罗的热情,咱可比不上。不过,我仍对他对我那天回连队时的冷漠态度耿耿于怀。虽说这样,我仍觉得我还是应该向他学习,他那股子革命劲头太伟大了!
杨长江就像是个爱唠叨的老太婆,整天地呱啦呱啦的,似乎没个完了。尤其说起马列主义、运动中的趣事及学校里的遭遇来,更是一套套的,就像事先编好了然后再拿来给大家听似的。他说起话来常常是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唾沫星子乱飞。这形象虽然不雅,但仍能博得一些人的崇拜。人家是高中生啊,满肚子墨水出口成章啊,不崇拜咋行?刘志波和洪朗就天天围着他转。尤其当杨长江讲起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故事来,两个人更是听得如醉如痴。
杨长江口才虽好,可长相不佳,小眼大嘴,脸上还散布着些雀斑。他现在是二班的副班长,和周天光在一个班里。他待人也很热情,和谁都能搭上话。“明日复明日,明日成蹉跎。”他最爱说这句话。我似懂非懂。
洪朗爱打扮。小伙子方脸庞,细长眼睛瘪嘴巴,每天收工回来,他总要仔细地洗脸,还要擦上点雪花膏,然后,再对着小镜子,仔细地把自己那把大分头梳上个几遍。小伙子爱打扮不说,也挺爱炫耀自己,尤其在连里的女青年面前,总要装出一表人才的样子,挺着胸,迈着一种挺特别的步子,就像是舞台上迈的步子。为此,很多人挺讨厌他。刘利金在排务会上也没少点他的“事迹”,“什么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啦”,“没有兵团战士的样子啦”,等等。总之,他看不惯。
对面炕上有个和王志成一样壮实的青年,他每天除了干活便是抽自己的闷烟。天晓得他们怎么都有那么大的烟瘾!兵团挣工资,每个月五百大毛,抽烟倒是有资本。不过也得省着点儿,否则就得像陈军他们几个,一到月底便掀炕席,满大炕找钢镚子,凑钱买烟抽。这壮实的小子叫姜勇敢,他可比陈军他们节省。姜勇敢的模样和他的名字差不多少,方脸盘上的小眼睛总是怒冲冲的,让人不敢接近。他几乎从不和任何人来往,每天收工回来,边抽烟边拿着个破本子练字。就是在平时,只要手中没拿东西,右手也总是不停地比划。他的字写得真不错,不过,他可从不在连队的墙报上显去。
门开处,连起端着盆热水,口中咝咝哈哈地走了进来。他中等个头,脸上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小子可是个爱干净的人,每天收工后,不管多累,学习多紧,他总是要抽空洗几件衣服。他怎么有那么多洗不完的东西!
在冬天里洗衣服可是个苦差事,要有热水不说,还要注意收衣服的方式。宿舍里人多,衣服在屋里晾不下,洗完后,只有先晾到外边去。数九寒天,衣服到了外边,没几分钟就冻硬了,一敲邦邦直响,像大面片儿。这可得小心了,收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的,不能折。不注意一折,当真会像干面片儿似的把衣服折断呢!再说,也只有将湿衣服先晾到外面去,否则晾在屋里,一滴水,大家都烦。
连起这小子挺随和,可谁也不敢惹他,小子脾气一上来,真敢抄家伙!刘福那几个小子曾欺负了他一次,他抄起门外劈柴的大板斧就迎了上去。当然是被大家拦住啦!小子行,不怕硬。
连起还有一手绝活,那就是他自行车骑得好。他能在这十几米长的大炕上骑个来回,拐弯儿都不带下车的,绝了!他这一手常常博来大家的喝彩声。有时候,连队里休星期天,他就来这么一手,大家高兴。不过,后来于文革来批评了几次,他就赌上了气,再也不干了。
我呆呆地坐在炕梢,望着这些又陌生又活跃的人们,心中充满酸楚,我以后就要和他们在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他们会对我怎么样呢?在他们中间有我喜欢的人,也有我羡慕可又不敢接近的人,当然,还有令我讨厌的人,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屋外冰天雪地,北风呼啸,屋内却热烘烘的,充满生气。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晚上,洗完脸脚,我忽然看见王志成不知打哪儿弄来了一把推剪来。只见他拉过一张凳子,放在了屋中间。齐小冬立刻大叫道:“喂,哥们儿,先给我来!”说罢,他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王志成故意做作地拿了个架势,接着就麻利地给他理起头来。
我忽然感到自己心中燥热烦闷,需要极大的轻松才合适。于是,我来到王志成面前,惴惴不安道:“王大哥,能不能也给我剃个头?”
王志成瞥了我一眼,忽然很是兴奋,“哟,小哥们儿,话真甜哟!行,就凭你这礼貌,王大哥给你剃!”
我心中顿时热乎起来,我觉得王志成看上去相貌粗野,待人倒还热情。
王志成三下五除二地给齐小冬理完,一拨拉他的头,道:“下去吧,小子,给你办的事够多了,还他妈的从来没喊过我一声大哥呢!”说罢,他把我拉到凳子上,围上件破单衣,道:“小哥们儿,要什么样式啊?小分头?大分头?还是红卫兵式?还是……”
“剃光头。”我淡淡地说。
“光头?”王志成诧异道。但他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什么,“也好,大冬天剃光头,去燥气!”
说罢,他嚓嚓地动起手来。
我剃完头,洗罢,顿时觉得浑身舒畅,禁不住小声地哼起歌儿来。
夜已经很深了,宿舍中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可王志成还在和齐小冬悄声说着什么。那边,于文革的鼾声时起时伏。不知谁在角落里咯吱吱地磨牙。偶尔,还能听到某个人的呓呓梦语。
我睡不着,披着棉衣来到王志成面前,蹲下,“王大哥,还不睡?”
王志成大为动情,道:“小刘,以后就别喊王大哥啦,叫我老王就行。”
“好。”
齐小冬摸摸我的光头,取笑说:“多像个和尚啊!以后就叫你四和尚吧,顺口。”
“别这样埋汰人,”王志成拨开他的手,说,“你以为人家愿意剃啊,挺漂亮的小伙子,还不是心里闷得慌!给,”他随手递给了我一支烟,“小哥们儿,抽支烟吧。”
“我不会。”
“哎,不会就学嘛!你没听人家说: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嘛!来,抽吧,解馋解懒解心宽,一抽烦恼就没啦!”
我接过烟,点着,轻轻地抽上了一口,马上便吐了出来。
王志成见状,笑了,“行,再抽上几口就会了。哥们儿,还愁?”
我沉沉叹道:“是啊,还不是为了卫生员的事儿,叫人想不通哇!”
“听说,你还有作风问题?”齐小冬邪恶地笑着,问。那眼光真叫人受不了。
我听罢,脸上现出愠色来。我刚要为自己分辩,王志成却抢先道:“得,得,你看看他这副老实的样子,像吗?”
我涨红了脸,愤懑地摇摇头。
王志成怜悯地望了我一眼,又小声关切道:“哥们儿,算啦,人家不愿意要,也就别想着啦,大不了当个新型农民呗。再说,想多了把身体想垮了,谁来疼你?哥们儿,你还嫩哪,这年头,人心隔肚皮,没几个铁哥们儿咋行?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没几个好朋友处处受人欺负。你信不?”
我想想自己星散的朋友,心中一阵酸楚。点点头,道:“那以后……就烦王大哥多照应一点吧。”
“其实都一样,日后我老王也短不了你帮忙呢!”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连队的工作逐步走上正轨,建设起了班排,搞起了宣传队、警卫班、炊事班,还成立起了机务排。听说还要抽人去喂马、喂牛、养猪,学习木匠铁匠手艺。许多人都开始报名了,真让你觉得生活开始热火起来。我的心也开始动了,我想,我也应该找个合适的位置才对,整天在这个农工排里打杂真没意思。
六八年剩下最后一天了,六九年就要来到了,想想我这一年里的遭遇,心里真是酸楚。新年就要到了,我该怎样来迎接她呢?在新的一年里,我又该干些什么呢?
小学校那边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那是宣传队在排练节目,我们各班也排练了一些节目。我们班是合唱,还说我嗓门亮,让我来领唱。唱歌这事儿我念小学时就会,只不过这些年没正儿八经地排练过,不知人家欢不欢喜听,我心里直打怵。
青年们跃跃欲试,积极准备,看得出来,他们都想好好地在新年晚会上显示一下自己的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