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村

英志 明多屯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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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飘舞的雪花,我想做个有用的人,可人家就是瞧不上!有了虱子。有人就喜欢斗争。冬天真的太冷了。扎根?

一九六九年一月一日

这是我在边疆过的第一个新年。

一想到要和那么多人在一起过年,心中不免有些激动,挺新鲜,也挺紧张,因为晚会上还有我的节目。于文革叫我在全排的合唱中担任领唱,这叫我觉得挺光彩的。

新年放了一天假,我们觉得很轻松,大家忙着整理自己的内务。食堂那边不时传出烹炸的声音,飘出来的肉香味真叫人垂涎。小学校那边也在吹吹打打的,乐曲声七高八低的,那是二班长他们在排练节目。屯子里的老职工们也来来往往的,甭说,还真有点过节的气氛。可是,副指导员吕全却给节日带来点紧张,他叫于文革派了几个人在连队四周巡逻,说是节日中更要提高警惕,以防苏修(苏修,指前苏联。)来侵犯,云云。一听说要值勤,我也着实激动了一阵子,可跟着于文革他们在连队四周转了一圈之后,便觉得没了劲。屯子四周白茫茫一片雪原,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哪有什么特务的踪迹?

我回到宿舍,瞎收拾了一番后,便又忙着准备我的节目。我可要在晚会上露露脸啦,表现表现,我刘英志还是有点才华的嘛!

午后,我们在食堂里会了餐。

饭桌很简单,是用松木板子做的,长条状,几根柱子支起来便算。男女青年对面坐。菜也上来了,木耳,猪肉,莲花白,花色还真不少,左一盘右一盘的,还有酒,可劲儿造吧!这里有一个小插曲,开吃前,王志成几个人突然唱起歌:“举起一杯芳香的美酒芳香的美酒……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歌声一起,餐桌上的气氛就一下子活跃了起来。的确,许多人头一次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下一起吃,一起唱,一起笑,都感到挺新鲜,都感到很激动。

点灯时分,全连的人便都集中到了小学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挤满了一大屋子。听说宣传队要演节目,大家都来看。屋中点起了两个大汽油桶做的火炉,加上人们的欢声笑语,气氛便挺热烈。

快八点钟的时候,会场上静了下来,全连的人围着从连队会计老职工张成家里借来的收音机,听中央台的元旦社论。这时光可挺紧张。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的播音员的声音冷得就像是屋外的冰天雪地,什么“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誓将‘**’进行到底”,什么“要狠抓阶级斗争,严打阶级敌人”,什么“要深挖洞,广积粮,要准备打仗”等等,直让人激动得阵阵颤抖。

接着,吕全代表连队党支部讲话。他同样用冷冰冰的语调讲了一通国内外的形势,讲了一通要“狠抓连队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的大理论。直到庄明甫和颜悦色地祝大家新年好,宣布连队新年晚会开始的时候,会场上才总算又恢复了轻松的气氛。

晚会上,各班排都有节目,歌声、舞蹈、双簧、快板等曲目还真不少。

我也唱了歌,于文革就在我的身边,还不时地为我鼓劲。可身边的人就是合作不好,调不合不说,还唱得七高八低的。歌子唱到一半的时候停了,词儿忘了,唱不下去了,大家一笑而散,下台了。

宣传队的节目也不怎么样,徐晨她们几个蹦蹦跳跳的,挺简单。周天光直向大家道歉,说眼下只是试演,待到春节时一定会有更好的节目献给大家……就这样笑笑哈哈的,直闹到深夜。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下乡后的第一个新年里,我们都很激动。

半夜回宿舍的时候,听说女生那边有人哭了,说是想家。刘利金唠叨了一句“小资产阶级情调”。没人和。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我迷上了宣传队。

十连成立了宣传队,这是新鲜事儿。若说唱个忠字歌跳个忠字舞什么的,那不算个啥,全连的老老少少都能比划几下子,不就是姿势差点呗。可这宣传队就不同了,不论男女长相、身材,那都是全连青年们中间最拔尖的。光那队长周天光长得就够帅的了,再加上那潇洒的十几个姑娘小伙儿,再看看他们比划几下子优美的舞姿,大家的眼睛都不够用的了。尤其是那些老职工和他们的家属们,稀奇得更是直咂嘴。

宣传队除了队长周天光外,还有徐晨、王小飞、果树云、杨彩玉等连队里平时就爱蹦爱唱的那几个名人。男青年这边的齐小冬、成昌、林国庆、洪朗等人也入选在内,王志成竟也在其中,他那把破二胡倒成了乐队的主角。

新年过后,小学校那边就热闹起来。每到晚上,灯火辉煌,里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老职工、小青年、妇女儿童里外三层。那十几个小青年在周天光的指导下,吹吹打打,蹦蹦跳跳,歌声飞扬,把个明多屯弄得沸沸腾腾。

我迷上宣传队后,每天没事儿就往那边跑,歌声激**,舞姿潇洒,我也跃跃欲试。我曾暗暗地在宿舍里那面大镜子前仔细照量了半天,自以为长相不差,身段尚可,声音也尖亮,是块跳舞唱歌的料,可是,我总是羞于向神色总是那么庄重的周天光提出自己的请求。所以,每到晚上他们排练的时候,我就总是挤到看热闹的人群前面,时不时地还挤上去帮帮下手,打个鼓啊,敲个锣啊,要么就和着他们的歌声吼上几嗓子。

我真希望周天光能够发现我!

开头几天我和他们的关系还算融洽,可再过几天,那帮家伙的厌相就露出来了。

徐晨她们几个常向我甩白眼,还常常小声唠叨:“瞎掺和些啥呀!”

洪朗的话也是不好听,他甩着大分头,道:“这里是宣传毛主席思想的阵地,不是你凑热闹的地方!”

而林国庆和齐小冬则更是毫不客气地呲儿我:“别敲啦,行不行?乱七八糟的,又不是游大街斗走资派!”

“得,得,别喊啦,你那嗓子比公鸭叫好不到哪儿去!”

王志成也现出烦相,不过,他的话还好听一些。他小声对我说:“傻哥们儿,就别在这儿凑热闹啦,你不是这块料哇!”

“……”

到了这个时候,我心中便甚感委屈,在他们的白眼和嘲讽呵斥声中,我便会悄然站开。有时候,我会跑到外面的雪地里,当屋中歌舞声重起的时候,我便噙着泪水,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我终于鼓起勇气找到了周天光。“二班长,”我说,“我真的不能加入宣传队吗?”

周天光用忧郁的目光望着我,道:“小刘,恐怕是不行。”

“难道,努力一下的机会……”

周天光苦笑着打断了我的话:“小刘,我看……你就算了吧,在农工班里锻炼锻炼不也挺好的吗?何必非得要往宣传队里挤呢?”周天光说完,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沉沉地叹了口气,“我也不能自作主张啊!”说罢,他转身离开了我。

我望着二班长的背影,心中很是酸楚。从他那沉沉的叹气声中,我感觉到了一种寒冷,犹如大荒冰雪,直冷到我的心底,我似乎感觉到了周天光那还没有说出来的话的含意。

我只好打消了去宣传队的念头。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宣传队去不成了,我又把目标对准了机务排。

别看连里只有一台康拜因和两台拖拉机,可成立机务排的消息仍然像成立宣传队那样轰动了全连。好家伙,连续几天,申请参加机务排的男女青年们把连部那屋挤得满满的。不过,我可没有前去凑趣,我有自己的主意。

热闹了几天,那些情绪激动的女青年们首先开始泄气了。庄明甫出身老粗,别看在部队成长受党教育多年,大男子主义还挺严重。他虽然看不起那些只会生火做饭抱孩子的老娘们儿,可对这些有文化又年轻的女青年们却又疼又爱又体贴,当然,他也很尊重她们。不过,尊重归尊重,重不重用却又是另一码事儿。他也真会安排。几个月来,他尽可能地将这些女青年们充实到后勤单位,什么食堂、猪号、学校、卫生所、水房、仓库……总之,哪儿工作轻松就往哪儿调。“唱歌,跳舞,烧水做饭还可以,这开拖拉机可都是男人干的事儿。”庄明甫唠叨着。为此,任你磨破嘴皮,抹鼻子掉眼泪,他是一概回绝。末了,他还会当众表扬那些女青年一阵子,说她们“精神可嘉”,“为建设边疆贡献力量的决心可敬”等等,但是,“还要听从组织分配”。直叫那些女青年们哭笑不得。而男青年们这边的情形也是不妙,也不是个个幸运,递上申请书就能去机务排,庄明甫他还要挑呢!“出身一定要好!”“思想一定要红!”“身体一定要壮实!”连里这道关口把得还真够严的。别说,机务排原有的那几个老职工老转业兵还真都是贫下中农出身,都是党员团员呢!

终于,几个男青年有了希望。几天来,陈滨玉、吴黎明和汪忠杰那几个壮实的家伙得意非凡,听说,他们很快就要到团部参加机务学习班去了。还有,刘志波怎么也被选中了?他还没我长得高呢!

我心中开始着急起来。

我草草地写好了申请书,又把自己和入选的那几个人比了一比,总觉得差不离儿。自己出身革命干部家庭,成分是没说的,思想么,一贯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积极参加“**”,又上山下乡,肯定是红。只是这身体……我使劲地挺挺干瘪的胸脯,身体可以锻炼嘛,干上几个月,准行!

于是,我鼓足勇气,找了个没人的时候,去了连部。

我冒冒失失地推开连部的门,闯了进去。

屋里烟气扑鼻,几个连干部正在开会,于文革和程大威也在里面,还有一个新调来的机务排长武成义,我不认识。

他们见我突然进来,都有些愕然,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看样子,他们是在商讨什么问题,空气有些紧张。

庄明甫白了我一眼,看样子有些不满,“你有啥事?”他问。

“我……”我立刻激动地涨红了脸,快速地将申请书从兜里掏了出来,递到他的面前,“我申请去开拖拉机,为建设边疆贡献自己的力量,我坚决……”

庄明甫伸手接过我的申请书,看也没看一眼,反手就扣在了桌子上。他淡淡地有些不耐烦道:“好,好,知道了,你的事情我们会研究的。”

我一听这话,心里便凉了一半,干部们讲话就喜欢这样,闪烁其词,跟你绕弯子。我急了起来,大声道:“副连长,我出身好,思想红,我能胜任拖拉机手的工作,我一定……”

话还没完,于文革便微笑着走过来,将我拉到了门外,小声道:“好了,好了,小刘,你的热情你的决心我们知道了,我们会研究的,你先回去吧。你也看见了,我们现在正在开会,有些事儿还要研究。等开完了会……你的事儿以后再答复你,好不?”

他边说边微笑着把我轻轻一送,然后边闪进了屋内,轻轻关上了门。

于文革这举动把我气得差点没掉下泪来,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轻视!我气得一跺脚,转身离开了连部。

“研究,研究……”总是研究,真见鬼!看样子,去机务排没指望了。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在连里边,陈军的牢骚话是最多的一个,成天价哇啦哇啦的,能讲能骂能吹牛。不过,这家伙也有正经的时候。

前些日子,团里调人到稻地看守所去执行看守任务,连里就派他和薛山等几个人去了,时间一个月。每个连队都派人去,轮着。

今儿个,几个人完成任务回来了,一进门,连行李都没有打开,就坐在炕沿上,抽着烟卷,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儿,吹起了他们在稻地看守所里的见闻。

当然,又是陈军的声音最响:

“那家伙,几十号人,地主富农右派算什么?还进不去呢!告诉你们吧,那里面关的全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什么烧面粉厂的,破坏拖拉机的,写反动标语呼喊反动口号的,暗害革命干部投修叛国的,告诉你们吧,还有特务呢!”

陈军吹得越是神乎其神,屋中的空气就越是紧张,围听的人也就越多,以于文革、刘利金为首的一些人的神态也就越是严肃,越加注神。

阶级斗争本来就是残酷恐怖,全团哪个连队里不关着几个十几个的?十连也有七八个被关押着的阶级敌人。知青们来到连队后,自然而然地就加入到这种斗争中来,每个班都轮流着看守这些被关押的人。吃饭看着,睡觉看着,干活看着,寸步不离地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得,得,”姜勇敢打断了他的话,道:“别在那儿卖关子了,还是吹吹你咋审犯人吧!”

“咋审?”一旁的薛山刚欲插言,又叫陈军给接过去了。“那些反革命,不审咋行呢?天天闲着吃白面馒头哇,美的!不过,那帮家伙可够顽固的,没个十次八次的,问不出个名堂来。前几天我就审出一个来。”瞧瞧,他功劳还不小呢!“那小子是个特务,‘**’前悄悄去过苏联,大冬天的容易,从冰上走十来分钟就过去了。问题是你去苏联干什么?玩儿去啦?不可能的事儿!是领任务接受指示去啦!回来后潜伏,然后伺机活动。咱团那面粉厂谁烧的?不就是他们干的嘛!”

“承认啦?”

“承认?没那么容易!”

“那咋办呢?”人群中又有人问,

警卫排那帮小子把他拉到屋外的雪地里,一站就是十几分钟。大冬天的,咱穿皮大衣还冻得发抖,那小子光着屁股还真抗冻。可到后来,警卫排那帮小子往他身上泼了盆凉水,他这才受不了啦!”

“这回该交代了。”人群中有人道。

“那还能不交代?老小子给冻了个半死,再不交代可真是死定了。他说他从苏联回来后,又发展了几十个同伙,好家伙,全团每一个连都有他的人。第二天,我们就把他们给抓回来了。”

听着陈军如此逼真的一通海吹,满屋子的人无不动容。

于文革铿锵道:“边疆的阶级斗争真是复杂呀!毛主席的战略部署真是英明无比,咱们兵团战士一定要站在阶级斗争第一线上,与他们血战到底!”

陈军做作地挺挺胸脯,道:“老于说得对,边疆阶级斗争是复杂。哥们儿们,待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们到稻地看守所去看看,那里就是阶级斗争的前线!”

于文革和陈军的话激起了我的斗志,我浑身热血沸腾,我仿佛感到阶级斗争的烈火就在身边燃烧,我恨不得也立刻投身进去,和他们血战一番!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这几天我可没闲着,一有空儿便满连队地转悠去。

连,这是正规军队中的一个基层建制单位,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连队每日里的主要事宜便是训练士兵们的作战技能,为战争做准备。可是在我们兵团,这连队就显得不伦不类了。连队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每日里所做的事情也大都是与农业生产有关。连队里的组成也很复杂,什么农工班,炊事班,机务排,后勤排,还有什么喂牛喂马,养猪放羊,打铁木匠……总之,和农村的生产队差不多少。实际上,兵团就是军队编制的生产队!

连队里最没有意思的就是农工班了,每天,排长和班长们在连队里领到任务后,便带着我们到指定的地点去干杂七杂八的活儿,一样手艺也没有。我心里很烦,我想学点像样的手艺,不必每天东奔西跑的,让人看不起。这当然是受了稻地卫生所的影响。不过,现在医生是学不成了,可凭我的聪明脑袋瓜子,再学点别的不成么?为此,这几天,我没事就往后勤排跑,那边的手艺人多……

开头我想学赶马车。想想啊,往四匹马拉的大板车上一坐,长长的鞭子一甩,“叭叭”响,多威风!

马厩在连队的东头,紧靠着公路,我们都喜欢叫它马号。马号面南,屋里一铺大炕,那是给车老板子们歇息和打更喂马用的。屋子边上就是牲口棚子,里面大大小小拴了十几匹马,除马之外,马号里还堆了不少的草料和锅盖大小的豆饼子。马号里的味道很怪,车老板们的蛤蟆烟和豆饼草料马粪的味儿混在一起,可够呛人的。不过,有时候我们口味淡了,也会随手掰块豆饼放在灶边烤烤来吃。

在马号混了几天,那个大咧咧的许老板子许德仁就看出了我的来意。“小伙子,”他边套车边说,“想学赶车啊?”

“啊。”我边费劲地帮他抬笼头边答。

“不大行。”他唠唠叨叨地说,“干巴巴的跟个猴子似的,鞍子你抬得动吗?笼头你套得上吗?别说甩大鞭子了,就我那匹大辕马甩甩脖子,你就得摔跟头!”

的确,他那匹白色的大辕马很高,很壮,听说能拉七八吨重的车呢!

“谁说的?”我不服,伸手抓过他的鞭杆子,道,“我甩给你看!”

别说,我心里还真发虚,在故乡石山子屯还真没跟爷爷学过这招。我憋足了劲儿,一连甩了十几下子,结果,连个响儿都没有不说,还差点儿让回头鞭梢抽到自己的脸上!

这下子,许老板乐了:“哈哈,我说你不行吧,”他边笑边跳上马车,将长鞭在空中甩得噼啪直响,道,“小伙子,再练几年吧,驾!”

随着许老板的喝声,四匹马立刻甩开蹄子,飞快地向前跑去。

许老板的笑声是那样的得意,又是那样的刺耳,不过我知道他是好心,他怕把我给累着喽。

喂猪我瞧不上,臭烘烘的不说,成天价跟那些傻乎乎的除了吃就是睡的家伙们打交道有啥意思?再说,猪号刚从西山脚搬到东边河边,还没有修好,我可不愿意去。

马车赶不上,我又钻进了铁匠铺。

铁匠铺也在连队的东头。冬天里,铺里整日炉火不断,叮当声响,挺热闹的,青年们去的也多。

铁匠杨大绪是个精瘦的老职工,别看人干巴却有把子力气。他见我来,便放下手中的小铁锤儿,朝我笑笑。

开门见山。我说:“老杨师傅,我来跟你学打铁怎么样?”

杨大绪倒也直爽,他摇摇头,道:“嗯,就你那细胳膊,麻秆儿似的……”

“我能抡动大锤,不信试试?”我边说边抬起了他那把十多磅重的大铁锤。

“好哇,那就试试吧?”杨大绪边说边将手中的小锤儿在铁砧上敲得叮当响。然后,用铁钳从通红的炉火中钳起一块马蹄铁,放在铁砧上,用小锤儿点点,道:“来,往这儿来!”

我知道他这是在指路子。于是,我憋足了劲儿,抡起大锤,向他指点的地方砸下去。可是,只轮到第三锤,便再也敲不到他指点的地方去了!

杨大绪见状,忙放下手中的小锤,亲手接过我手中的大锤,笑道:“得,得,别再费力气了,你还嫩着哩,累坏了身子骨我可没办法跟连里交代!”

我呼呼直喘,好一会儿工夫说不上话来,只有干笑。

“来,烤会儿火吧。”杨大绪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道,“小伙子,来这儿几个月了,想不想家啊?”

我直摇头。我不吭声,我不想要他这份儿关切,明摆着他是不要我啦!

当铁匠也没门了,于是,我又跑到木匠房去找钟来喜师傅。

木匠房就挨着铁匠铺,房子很大,摆着几张桌子,干细活儿用的,解大木头时就在房外边的空地上。在我们宿舍后边的空地上,也有木匠房的一个摊子,那是专门破大树破大板子的场地。拖拉机拽着大树来,然后再用电锯破木。那是粗活儿。

这次,我不说话了,进门就表现,卖力地帮钟来喜推了好一阵刨子,手都磨出了泡来。谁料,钟来喜大眼没看上。他卷着纸烟,慢条斯理地对我说:“小伙子,你这股子冲劲儿还可以,只不过咱这做木匠的可是个细心活儿,你么……”下边的话他咽了回去。

得,不说咱也明白,看不上,嫌我毛躁,不要!

我连告辞的话也没有,出门而去!

折腾了几天,哪儿都不要我,我该怎么办?我还能去哪里?炊事班那些人对我可热情,不过,做饭我可不愿意干,在家那些年饭做得还少啦,早烦了!

终于,我叹气了,哪儿都不愿意要我,哪里也没有我的位置,我就那么令人讨厌?难道是当卫生员落下了什么坏名声?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怎么谁也不告诉我啊!我苦闷,我自卑,我伤心,难道,我只配在农工排里干农杂活吗?我真气恼!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冬天里,天气很冷,尤其是我们这些初到边疆的青年们就更是觉得这里冷得出奇。小北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又像针尖扎,就是随便哈上几口气,唇上的小胡须也会结冰碴。有的人不爱戴口罩,鼻子下边就会结上小冰溜子,很难看,就像总抹不干净的鼻涕似的。我们许多人都很爱干净,再加上天冷,出门就都要戴口罩。那大口罩很特别,有些就是自己做的,能从下巴直捂到耳朵根子。可是一干起活儿来,就没有法子了,戴那玩意儿喘不过气来。没法子,许多人就只有忍着,让那鼻子下的冰溜子挂着,难看也没法子,大家都那样。

几个月下来,有人冻坏了脸,冻坏了鼻子,还起了泡,好一点的脸上没留下冻伤的也是冻坏了手脚,冻肿了耳朵。那冻疮又红又肿又痒又疼,令人很是难过。连里看我们这个样子,就给我们买来了不少防冻膏,可是那玩意儿不管用,抹得到处油腻腻的还令人厌烦。后来,还是连里的一些老职工们告诉了我们个土法子,要我们去找一些茄子秆儿来煮水洗脸洗脚洗冻疮,就可治愈。我们没法子,就只有照他们的法子去做,有病乱投医嘛!于是,我们就到连队南边的白雪覆盖的菜地里去翻腾,去找去年秋天留下来的那些干枯的茄子秆儿。别说,老职工们的法子还真灵,洗了几次就洗好了冻疮。

宿舍里人多,许多人就到老职工家里边去煮水来洗冻疮。我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刚从稻田卫生所回来不久,名声不好,就觉得很难。我忽然想到了程大威和李力,于是就去食堂找他们。他俩没让我在食堂里洗,而是把我直接带去了他们住的李大奶家里。别说,李大奶对我还真热情,亲自给我烧好水,让我好好泡了一通。

“唉,你瞧瞧你们遭的这个罪哟,”李大奶边看着我泡脚边唠叨着,“甭说你爹妈,我看着都难过,咋整哟!”

李大奶的话真让人眼湿,可我还是笑着答道:“大奶,没啥,我挺得住。”

“你们挤出个地方来,”李大奶这话是对李力和程大威说的,“有时间了把他的行李搬过来,让他在咱这儿住。”

“好说。”程大威爽快地答道。

我心里着实挺感动的,可是,我怕我的名声不好,影响了他们,没有搬过去。

冻疮治好了,人就精神了许多,干起活儿来也就没了那些顾虑。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大冬天的当然种不成地,但连里各种农杂活计仍然多得数不清,除了大风大雪天之外,我们农工排几乎天天出勤。

在我们青年中间,还有另外一种精神在涌动,我们都瞧不起那种怕苦怕累怕冷不出工的熊包软蛋。我们不论干什么工作,相互之间都要比试比试,比着干,赛着干。那些“发扬革命精神”、“为边疆建设作贡献”的口号对我们来讲是一种激励,我们之间谁也不服气谁,你能干我比你还能干,你革命我比你还革命!因此,我们除了病得实在爬不起来炕,一般的头疼脑热的小发烧小感冒小伤小灾的都忍着,都坚持着出工,以证明自身的顽强。

我心里虽然很烦,很不愿意在农工排,但这点精神还是有的。我要用实际行动来抹掉大家对我的“从稻地卫生所被赶回来的”坏印象,我要在连队的领导面前和青年们中间重新站立起来,造就个新形象。所以我也坚持着,每天出勤,每天到工,随着农工排去干各种农杂活去。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农工排的活很杂很烦,很累也很苦,我幸亏在石山子老家跟爷爷干过一些农活,所以还应付得了。只是若和人家比气力,可就不大遂心了。

连队里的农活和老家那边的活计差不多少,只是比老家那边的活计还苦还累。大冬天里,老家那边的人早就开始“猫冬”(猫冬,指冬日休息休闲,不干农活。)了,而这里却仍是干不完地干!挖地基抬土方不说,还要积大粪打柈子打石头,要么就去场院上翻晾粮食;还有出公差去团部运煤运粮食扛粮包,还有……什么学习,开会,军事训练……正像吕全在全连大会上讲的那样:“我们要打破过去猫冬的旧习惯,为革命大干苦干加快干……”唉,没个完了。

我们几乎没有星期天。

这几天,连里挖地基抬土方填基坑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我们农工排又去场院上翻晾粮食。突击,边翻边晾边打,没日没夜地干。

这儿的粮食和老家的都不一样,老家那边是苞米高粱谷子等杂粮且数量还不多,论亩产论斤数,忙活一秋也就完了。这儿可好,就是麦子和大豆且数量论以吨计,一张嘴就是你连队产粮多少吨多少吨,麦子大豆堆在土晒场上,小山一样!家乡那边的场院和这里的晒场真是没法子比,一个小角落!我们都叫它麦场,有几个篮球场大呢!听说,连里还要计划盖个带篷的不论下雨下雪都能晒粮食的大水泥麦场。这里的土地面积论得也怪,不论亩,一张嘴就是你连里有多少垧多少垧地,旧社会地主都没这个口气!俺们十连在团里只是个小连队,就有二百来垧地。听说东西大冈上的六、七连和十一、十二连那边,哪个连队都有千八垧地,光拖拉机康拜因就有几十台之多!不用想象,老远就能看到那些连队的地界很大,平平的,望不到边际。乖乖!

白天,我们农工排就翻晾粮食,装麻袋,扛大包,再把粮食装上团里来运粮的汽车,送走。听说送到东丰镇去,再在那儿装上火车,运到内地去。

粮食真是太多了,我们从去年来的时候就开始折腾它们,到了今年一月还没有晒完!莫非真要折腾到开春儿不成?

夜晚,没有装车的活儿了,我们就去打豆子。去年秋天收回来的,连里人手少没来得及打,我们青年来了接着干。康拜因蹲在麦场边,像是一只张着大嘴的怪兽,这边吃进带秆带壳的毛料,那边就吐出去金黄黄的豆粒来,而秆儿和壳子又从另外一边变成碎料飞了出去。我们排轮着班上,男男女女的围着它转,一杈子一杈子地将豆秸添进进料口处,轰隆隆地咔嚓嚓地,房子般大小的一堆毛豆子一会儿工夫就叫它吃完了。于是,又从麦场的另一边用马车拉过来……我们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干。听说,还要打几个星期才能打完呢!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我可够熊的。翻翻粮食、挥挥木锨、扬扬粮糠、筛筛簸箕什么的还行,俏活儿。可要是扛麻袋、扛粮包、装汽车,我就不行了,没劲儿,还不如那几个女青年!像施彦、李桂琴她们几个,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百多斤的粮包,两个人一人抓着麻袋的一角,一使劲一扭身一抬一送就上了一个人的肩,然后,快走几步,到了车边肩膀就那么一送,粮包就上了车。那神那劲儿连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青年都服!

而我就差了,看别人干得那麻利劲,我也想显一显,起码在她们女青年面前露露脸嘛!可是,我就是扛不起来!于文革和刘利金帮了我几次,麻袋包一上身就把我给压趴下了。背?背也不行,一百六十斤的粮包好不容易背在背上,却一点也走不动,直压得我腿抖眼发花!于文革他们一见,立刻帮我卸下麻袋,说这可不行,会压坏身体的。“以后加强锻炼。”于文革说,不服也不行,我只有叹气作罢。

就这样一天下来,浑身都像散了架,躺在炕上不愿意动弹。不过,想想自己的处境,再怎么苦再怎么累,也得挺着。多干些俏活儿呗,能挺得住。跟着干,跟着干……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扛麻袋不行,打石也不行,那活计也麻烦。连里为了开春盖房备料,有时候就把我们抽出来去打石头。

连队南边那座山叫磨石山,顾名思义,产磨刀石的山。不过,山上有的石头也很硬,像花岗石。团里各连队就用它来盖房子,砌地基。

去采石场要翻过磨石山,在山南边的山脚下。石场是个大斜坡,又像是半堵墙壁,石料也挺好,淡淡的,似黄似白又似灰色,很硬,总给人阴森森的不愉快的感觉。

几乎全团的连队都到这里打石头,有时候人多,就挺热闹。人们分散在石场上,乱哄哄的,抡大锤打炮眼,然后就放炮炸石。再后就是撬石头,用大锤砸石头,完了就将石头装车,运走。有时候坡上滚下的大石还会堵塞公路,人们就用车拽,用炸药崩,用人撬,把它清理掉。

我们排的青年们对打石头都是外行,连里就派两名有经验的老职工跟着我们干。实际上只有一个老职工是连里委派的,叫徐学亮,山东人,瘦高高的,总是嘿嘿地笑着,待我们挺热情。他是贫农,根子挺红。而另一个叫肖克的挺壮实的中年汉子简直就是叫我们看押劳动来了!听说,他家过去是地主,“文革”前隐瞒了家庭成分,“文革”中给查了出来,这就戴帽批斗并监督劳动。不过,老家伙打石头可有一套。

我们初到石场,对这活计都觉得挺新鲜,当放完炮坡上的大石滚下来后,我们就蜂拥而上,围着那些磨盘大小的石头又砸又撬。大锤抡得老高,钢钎捅得直冒火星,声音老大,气喘得老粗,浑身臭汗直流,结果没用,给人看的,相互之间就是比试谁的力气大了,半天也砸不下来几块石头!而肖克那家伙就不吭声,站在一边自己干自己的。他大锤抬得也不高,就在大石上那么一掂一掂的。开始我们都鄙视他,气恼他,以为他干活不卖气力,刘利金还狠狠地呲儿他几句。可后来我们就发觉了他的奥秘,那老家伙能在石头上找出纹路来!然后,他就顺着纹路那么一锤锤地颠,然后石头就有了缝隙,接着再猛砸那么几锤,一会儿工夫,大石就砸成了适合砌房基的块料。这家伙行!可因这家伙是黑五类分子我们都鄙视他,他的技巧怎么能学?谁又敢学?可后来不学不成,石头就是砸不开!于是我们就悄悄地学。甭说,他的技巧还真灵验。几天下来,再加上徐学亮的一些指点,我们敲石头的技巧就长进了许多,再也不会去瞎用气力了。

我这人没气力,看着别人干得那么欢实,自己就很懊恼。大锤抡不动,别人看不起,配对儿打钎都不要我,怕我砸着他们的手。扶钎?扶钎也不行,扶不住,东倒西歪的,半天打不成个炮眼,他们也看不上。去撬石头吧,也不行,自己拿着根钢钎瞎撬瞎捅,半天也撬不下几块石头,胳膊反倒先酸了。放炮?那更差劲!点炮的时候我可有点怕,等你好容易将烟抽着了,再去寻火索,他们都点了十几炮了,只有赶快跑。我跑得倒挺快,一跑就是几百米开外,趴在土包包后面,炮响过后半天都不敢抬起头来。那崩起的石头吱吱尖叫着漫天飞散,谁敢抬起头来看?弄得好多人直笑我胆小。没法子,干啥都不行,只有在装车的时候表现自己了。车来后,大伙拼着劲儿地往上装石头。尤其于文革、刘利金那几个家伙摽着劲儿地干,专拣大的往上装,脸盆大小的石头就那么一鼓劲儿就推上车去了。我呢,只有捡小的拼力地往车上扔,给人家塞缝儿。就这还直遭刘利金的白眼儿:你看看人家柳晴和施彦她们,哪一个不比你抬的石头大?

我只有装作看不见。

刘利金那家伙可够得意,这几天,连队里的墙报上净是表扬他的事迹,干部们也大会小会上夸他,号召全连的青年们向他学习。可我却觉得他是在做给人看,似乎还在暗中和人较劲儿。

他和谁比试呢?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还有糟糕的活儿呢!活儿累活儿苦都还好挺,可这种活计却叫好多人吃受不起,说起来还是青年们自己造的孽。

大冬天里,半夜小解可就难了,宿舍里还真有不少人有这毛病。刚来的时候,有人备了个水桶放在外间,哗哗的,半夜里声音挺响,还有味儿,陈军他们几个就骂,后来只得扔了出去。可还要起夜,这就苦了我们这些半夜里好撒尿的。憋着。实在憋不住了,就只有咬着牙,披着棉衣跑到门口,对着门缝冲外边一撒了事。可第二天早上就好看了,门冻住了,开不开,使劲踹开。出得门去,那门口便是黄的,青的,一道道的,像瀑布,像小河,再加上昨晚的洗脸水洗脚水,门口冻得厚厚一层。男宿舍门口这样,女宿舍门口也不例外。庄明甫为此没少嘲笑我们,大会说小会点:“还说是有文化的知识青年哩,看看你们门口那些玩意儿,臊不臊得慌?”不过,他批评过我们之后,还是亲自带着人帮我们刨了。

大冬天的,实在没法子。听说,还是程大威他们几个好,李大奶给他们备了个尿罐子,少受了不少苦。

刨宿舍门口的尿冰还能让人忍受,而刨厕所就真得要有些勇气。没法子,自己造的孽么!第一次刨厕所就是我们排的事儿,是于文革亲自带着我们去的,调子也唱得很高:是革命与不革命、怕苦与不怕苦的具体表现!

厕所是用木板钉的,就搭在宿舍南边的一个小沟沟上,有个几十步远。临时的,听说待新宿舍盖起之后,再重新找个地方盖。冬天里,厕所没味儿,不像夏天那样臭气熏天。可冬天里的厕所也有麻烦,人多,大小便很快就堆出了坑口,蹲都蹲不下去。刚来的时候,老职工们吓唬我们,说:“冬天尿尿要准备个小棍儿,随时要敲着小鸡儿,否则就会冻住。”当然情形没那么严重,不过,也实在是憋急了,否则大小便不上厕所。就是去,也是匆匆忙忙地一路小跑着,然后上下一齐用劲,然后再赶紧提上裤子往回跑。真不愿意上厕所,一是天太冷,二是厕所里那高高的粪桩子和满地的大小便叫你下不去脚。而现在就要刨自己的粪便了,要用它积肥了,还真叫人头皮发麻心发憷。

走到厕所边上,谁也不愿意先动手。还是于文革有种,发声喊:“革命的跟我下啊!”之后便头一个拿起镐,跳下粪坑去,挥镐就刨。冰粪渣子顿时乱飞。人群一阵**,一些人急忙往后躲。这时,刘利金见于文革下去了,也发声喊,跳下了粪坑。接着,柳晴、施彦也跳下去了,几个人抡镐就干。我心里一阵发热,也跟着跳下去了。再怎么的,咱不能落后,起码也不能落在那几个女的后面。再没人跳下来了。我们不管他们是怎样想法,就在粪坑里干了起来。刨粪的,装筐的,然后再抬到粪坑上面,让上面的人运走。

粪坑里,碎粪渣子乱飞,不时地飞到身上、脸上。忽然,几块粪渣飞到了我嘴里,让人想吐想呕,急忙吐掉!我忍着,装作没这回事,只是一个劲儿地帮着于文革装筐。

当我们刨到坑口那几根高高的冰粪柱子时,不觉有些犯难,如果从柱子上边一镐一镐地刨起,那是很费时费力的。还是于文革有办法,只见他使劲地在柱子下边刨了几镐,待整个柱子松动后,他便叫上面的人扔下一条破麻袋片来,然后往粪柱子上一裹,再用力摇几下,一使劲儿,便将整个粪柱子扛在了肩上!在上下一片喝好声中,于文革扛着冰柱子,竟爬出了粪坑!刘利金一见,也激动起来,他立刻刨松动另一根粪柱,竟连麻袋片也没裹,整个人拥上去,扛起粪柱,一使劲儿便扔到了粪坑外边……

这下子,我们排可红了起来,连里开会表扬我们,号召全连的青年们向我们学习。刘利金则更是光彩,连走路都是轻飘飘了。可是,我却怎么也忘不了那飞到嘴里的冰粪渣子的滋味儿。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农活苦,农活累,农活儿也脏,常常是干一天活儿下来,灰土和臭汗混在一起,身上一搓一把泥。天天听连队干部们唠叨什么搞基建,盖宿舍盖“三用”食堂(“三用”食堂:即能开会、能演出节目并能吃饭的场所。),盖机车库房,就是没听说给我们盖澡堂子。虽说连里在水井边给青年们盖了个开水房,但那小炉子烧的水远不够青年们用的。大冬天里,这可苦了我们。懒一点的家伙们就那么熬着,任那些灰土和臭汗在身上黏着,身上有了味儿就当没闻着。而宿舍里还真有爱干净的,不过,这也得需要一点勇气才行。他们每天下班回来,便用脸盆到室外刮回干净的雪来,放在炉子上化成温水,便擦身子,便洗头发,便收拾自己。像周天光、于文革几个,几乎每天回来都坚持擦上一把。几个人边擦身子还边吆喝,声音很大,以显示自己的顽强。甭说,他们这种精神还真叫人羡慕,于是,一些人就学,就跟着干。我也咬着牙学。没法子,洗不成澡,每天晚上能擦擦身子再钻进被窝里,也算是舒坦了。

不知怎么,我们宿舍里这股风气也传到了女青年们那边。说实在的,也许我们这些男家伙还是向她们学来的呢!常常能见到她们的头发湿漉漉的,用大围巾围着。有时候就不能不令人猜想,她们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下班就擦就洗?反正,每天下班后,就能听到她们那边脸盆儿叮,乱响,还有出来刮雪的。而每天下班收工后,也是她们最积极,常常是一个人拿着几个洗脸盆去开水房抢水。当然,如果哪一个男青年不知趣在这时候去那边找人办事儿,准会听到她们的呵斥声:“别进来,叫他在外边等着!”

可是,尽管我们每天这样地擦啊,洗啊,慢慢地宿舍里还是有了小动物,虱子爬,跳蚤跳,臭虫隐伏在炕席间,老鼠则四处乱窜,搅得你无比烦恼。没法子,宿舍里有些人就是不爱干净,一两个月不洗一次衬衣,领子黑得发亮。几个星期不洗一次头发,脑袋上像个草窝。臭袜子一双双地扔在墙角。上班衣服也不齐整,常常是一根草绳往腰间一扎。狗皮帽子上也发油光……跟那些爱干净的衣着齐整戴着袖套的青年们站在一起,你简直没法相信他们竟是从城里来的!别看这些人不爱干净,他们还蛮有道理:“我们就是要和这里的贫下中农们打成一片,我们就是要学习他们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的革命精神嘛!”没法子,这些人还真说不得,于文革和刘利金多嘴,说了他们几句,让他们注意个人卫生以免影响他人传染疾病。他们就骂:“妈的×,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穿衣?老子就这样!”时间一长,也就没人爱管他们,生活上也就有了分化,他们也就“臭”在了一起,成了窝。陈军、刘福和成昌、薛山他们那边,就没人愿意挨着他们睡,被褥之间总是要隔着点距离。

我这人血甜,招跳蚤,身上常常被咬得东一个包西一个包的。而在冬天里,虱子那东西就更讨厌,任你怎样洗怎样烫怎样勤换衣裤,就是消灭不了它。你好容易将自己身上的虱子消灭了,可没几天它还会从别人那边爬过来,吃你喝你的血。而待你帮着别人把他们的虱子消灭了,这些家伙还会从连队里的老职工家老房子那边爬过来,叫你防不胜防。那东西会串门子!而有时候,尤其是男女青年们在一起开会学习的时候,那东西如果爬出一个来,那才叫人难堪哩!你这人脏,大家都看不上你。

虱子爬得慢,好抓,而对待跳蚤我就没法子了,那东西一蹦多高,几下子就不见了踪影,遭老罪了。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活儿累,身上脏,有了虱子,伙食也越来越差劲,主要是没菜吃。炊事班里大白馒头倒有的是,可你劲儿造,只是菜越来越少。这些日子里几乎天天喝汤,一颗菜煮一锅汤。吃饭的时候一人分上一两碗,汤里漂着几许菜叶,几下就捞干净了。肉?别想,除了过年过节,平时几乎看不着。有时候实在是没菜吃了,就用豆腐和咸菜疙瘩对付,可那玩意儿吃多了,也实在是让你咽不下去。

刚来连队的时候,管什么菜还能吃到一些。大冬天的,都是去年秋天积下来的菜,不外乎是些土豆、白菜、疙瘩白(疙瘩白:卷心菜。)和萝卜大葱之类的。可由于去年刚成立兵团,连队里也没料到一下子会来这么多青年,所以积下来的一点菜很快就吃完了。现在能做汤的一点点菜,也都是从连里老职工家里的菜窖征集来的。团里有时候也周济一点菜,运上一车来。那菜都是从外地运来的,去掉干帮子烂皮就没啥东西了,也抵不上几天。因此,吃菜就成了大问题。

由于长时间吃菜少,我们很多人的牙根都流血,我也流。实在没法子了,我们就买蔬菜罐头来吃。我们最喜欢吃的就是北京产的酸辣菜罐头。钱少?钱少也得吃!不吃牙就流血,吃了,就能顶几天,牙也少流点血。大家都希望冬天早点过去,到春天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用我们的双手种菜来吃了。听说,连里已经做了规划,开上几垧菜地,还要修个大菜窖,开春后多种些菜,到秋天的时候多积点菜,来年冬天吃菜就不用发愁了。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这几天,觉也睡不好,半夜三更常常被紧急集合的哨音喊起来,咋咋呼呼的,说是抓特务。

大冬天的,千里黑龙江面冻得那个结实啊,几十吨重的坦克在上面开也没事儿,更甭说走个什么人了。对面老毛子真是派几个特务来探探军情什么的,几分钟就过来了。前几天,江边团部那边就发现过特务的踪迹,弄得几个连的人围了半夜也没逮着。边疆阶级斗争本就复杂,现在又多了个特务活动,就弄得人心更加紧张。

说起来也真够玄乎,特务的活动还真挺频繁,具体的体现是半夜打信号弹,东一颗西一颗的,全团各连队附近都发现过。信号弹是联络用的,报信儿的,半夜三更的和谁联络?又给谁报什么信儿?总之,半夜三更的,那玩意儿在夜空里明晃晃地划过,令人瘆得慌。

不是吹牛,我就亲眼看见过那玩意儿。于文革、陈军也看见过,我们连队里许多人都看见过。信号弹常常是在我们连和十四连之间的河套的小树林中升起来,有红色的绿色的,也有刺人眼睛的黄色。而每当有人看见那玩意儿,不管是夜色初罩还是半夜三更,全连必然要紧急集合,紧急出动,不搜个大半夜绝不会收兵!

那情景可够人心惊的,半夜三更的队伍冲到河套,再分上几路,再搞个什么包围圈,就开始搜了。冰天雪地,月光昏暗,树木森森,几乎每一处景物后面都像是有特务在隐蔽。再来上个幻想,妖魔鬼怪般的长有大鼻子蓝眼睛的精灵,还有河套中有狼有狐狸有狗熊的传闻,那就更令人肉跳了!这方面我就不行,而于文革、刘雄、刘利金、周天光他们就特别勇敢,每一次行动他们都首当其冲,咋咋呼呼的,就像是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

而每一次行动回来,他们就在宿舍里大吹特吹,尽管鬼影子也没有抓到一个,他们仍激动地吹嘘自己的勇敢。大吹什么发现了种种特务的踪迹,发现了脚印,捡到了信号弹的弹壳,等等,吹个不亦乐乎。而连里每一次的行动回来,也要整理材料上报团部,还申请表彰行动勇敢的人员。

可也有人产生了怀疑。宿舍里就有人唠叨:“是不是团部在各连队搞什么夜间训练,有意锻炼青年们的坚强意志?”可立刻,这种观点就被“阶级斗争观念淡薄”的大理论给批判了回去。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既然边疆局势紧张,特务活动频繁,各连队也就开始了军训。

这几天我们没干别的,晚上练打背包,练快速穿衣,练紧急集合紧急出动。白天就练站队,走正步,还练习瞄准射击,练战术动作,进攻队形,练刺杀格斗。一天天的,就在雪地里那么爬呀、滚呀,弄得人紧紧张张的。甭说,大家对军训还都觉得挺新鲜,也都挺认真,真像回事儿呢!

前几天,于文革到团部参加军训,扔了一颗手榴弹,真家伙,回来以后吹了个眉飞色舞,这更增加了大家对军训的兴趣。大家都希望能打几颗真子弹,扔几颗手榴弹,可是,没有。大家每天只能拿那些假枪假手榴弹瞎比划。

连队里枪少,就那么几条用来看犯人的破枪,于是,各班就轮流用。练瞄准,拉枪栓,扣扳机,谁能练上半天就美得不得了。而练刺杀就没法子了,没那么多真枪练。于是大家就自己做假木枪来练。连队里木头有的是,男女青年们相互帮着,没几天工夫就人手有了一条挺像样的木枪。于是,大家就在庄明甫和吕全的带领下练刺杀,就捉对儿地杀。没有防护服,大家就反穿棉袄,双方就往对方的厚棉袄上捅。

今天,我们又在宿舍前边的小空地上练刺杀,一对对地,杀得挺热闹。

连队里的刺杀术最厉害的当然是庄明甫和吕全了,他们当了好些年的大兵,青年们都不是他俩的对手,一个个地一伙伙地,冲上去便被他俩杀下阵来。而除了庄明甫和吕全之外,于文革的刺杀术也很厉害,他刚从团部集训回来,学了不少招数,很多青年都不是他的对手。

看到他们一个个地败下阵来,我心里挺不服气,不就是那么瞎捅几下子嘛!于是,我鼓足勇气,端起木枪就冲到了于文革的面前,哇哇怪叫着,和他杀了起来。

别看哇哇怪叫的声音挺大,其实那是在给自己壮胆。于文革那几下子真够厉害,防左防右突刺,劲力十足,就像是真的在战场杀敌似的。叫你防不胜防,只有躲闪后退的功夫。没几个回合,我就叫他给刺了个跟头,坐在了雪地上。顿时,引来围观的人们一阵哄笑声。

“小刘,你不行,你歇歇吧。”于文革微笑着,关切地对我说,“换别人来。”

我本就不服气,此刻,再看到他那总是莫测的微笑,心里就更加感觉到他对我的关切是一种嘲讽。我心中一怒一急,在人们的哄笑声中,咬着牙,一翻身爬了起来,端起木枪又冲上前去。

这次,我全无章法,也不顾他的虚虚实实的招数,只是一个劲儿地朝他的肚子上乱捅。别说,这法子还真有效,几下子他就慌了手脚,招数也乱了起来。终于在人们的一片喝好声中,我竟一枪刺到了他的肚子上!

而几乎就在同时,于文革的枪尖也扫在了我的左眼角上。那儿顿时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全然不顾脸上的鲜血,挺着木枪又逼上前去。

于文革一见,立刻扔掉了手中的木枪,上来便抱住了我,厉声道:“快别刺了!你受伤了,快到卫生所包扎去!”

这时,周围的人们也冲上前来,围住了我。他们七手八脚地给我擦血,把我送到卫生所去。

于文革边走边对我说:“没想到你还行,我当时疼得都快挺不住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不知怎么,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当天讲评的时候,庄明甫在全连人的面前特地表扬了我。而我也挺着胸脯,做出很勇敢的样子。我心里很自豪。我觉得,我终于在青年们中间竖起了一个形象。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我在连队里有了形象。几天来,我也听到了有些人悄悄地赞许我的话语。可是,有人就对此不以为然,就没有看到我的表现。

我们班长刘利金就是一个。他这人挺能显示自己的,他可不能让人家超过了自己去。这几天,他没事就开会,会会都阴阳怪气地点我,拿我这段时间的表现上纲上线,说个没完。什么“无组织无纪律无政府主义”,什么“个人英雄主义总想显示自己”,什么“胡思乱想不安心农工班的工作”,等等,弄得人挺心烦。

这开会点名可是个艺术,班长排长们往往为了避免与当事人的正面冲突,在把你的问题上纲上线的同时也把个人的成见掺和进里面来批评你指责你。他们往往只点你的所作所为而不是你的名字,直叫你感到矛头是指向自己而有火气想反驳却又反驳不出来,让你自己窝火而又气恼。

可我偏偏就不服气,就要顶撞。一来二去的谁受得了这窝囊气?!

今天晚上,刘利金又召开班务会,又点我:“个别人满脑子小资产阶级思想,无政府主义,你来兵团干什么来了?不就是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嘛!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组织无纪律,那还行吗?”

既然他全然不顾人家心中烦恼,我也就顾不上脸面,“你能不能公开地点点名?别总这样阴阳怪气的见不得人!”

“这些问题在班里不存在么?”刘利金当然不会示弱,“谁的问题我就说谁!比如前天练刺杀,有人就是不顾大局,臭显自己嘛!”

听听,杀败于文革还杀出问题来了,不顾全大局就是没给副排长面子了,这事儿于文革没说他倒抱不平了!

“你有本事就明说,我不怕,别总是用大理论来压人!”

“谁压人啦?”刘利金脸红脖子粗。

刘利金是个会迷,又是班长,他只要是想开会了,说开就开,尤其是他喜欢把会址选在女宿舍里。所以,我们四班的班务会经常是在女宿舍里开,环境整洁,也好在姑娘们面前出风头。

可现在我竟毫不知趣地当着全班男女青年们的面和他争吵,就着实令他难堪。

就在我和刘利金争吵的当口,副班长柳晴也说话了。她的嗓音很尖,口气也厉:“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刘班长作为一个班长,首先就是要经常发现班里的问题并妥善地解决问题,才能带动班里的工作。我们班里每一个人都要支持他的工作。而作为有问题的同志,更要虚心接受别人的批评,不要不顾大局,搞一些无原则的纠纷,更不应该吵闹。这才是一个好同志。”

很明显柳晴是为刘利金说话。

其他的人都默不作声。

刘利金颇为得意:“就是嘛!个别人自己有了思想问题,还不容许别人批评指正,这是不谦虚的表现!”

我心里这个气呀,我红着脸,正想要继续争辩,忽然,一只小手在身边轻轻地拉了我一下。我心中一热,立刻将要说出的话硬憋了回去。

刘利金见我不吭声了,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通,这才散会。

拉我手的是施彦。

施彦是个大个子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总是默默地注视着一切。成立混合班后,她总是站在我身边。列队的时候,我是男青年中最矮的一个,她却是女青年中最高的一个,她常常拉我的手,制止我在队伍中的小动作。而每次班务会,她也总坐在我的身边。不知怎么,我讨厌两个班长的哇啦哇啦,却常常喜欢听她的。那小手给予我的一丝温暖,已经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儿。

从卫生所归来后,她是我结下的第一个姑娘。

一九六九年一月××日

我想家了。尤其是在春节一天天临近的时候,想家的念头就更切。可是,我回不去,团部命令,春节期间战备,任何人不得请假探亲。我想爸妈,我想弟弟,我想到了家中的困境。为了让他们过一个好年,我把自己积攒下来的一百元钱寄给了妈妈。同时,我也给石山子屯儿的爷爷寄去了二十元钱,并要他一定全部买成白面,烙馅饼吃。

我也想爷爷,我一定要他吃上孙子挣钱给他买的白面做成的馅饼。

天空飘起了雪花。

小雪清清,天空撒下无数的细细的雪,像是撒下无数的细细的白盐,就那样轻轻地落啊,落啊……

气温开始急剧下降,零下二十度、三十度,直降到零下四十几度!呼啸的北风卷起白雪在北大荒的荒原上怒吼起来了!

暴风雪铺天盖地,漫天飞舞,直卷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风雪呜呜怪叫着,掩埋了整个山川大地。

待北风终于停止吼叫,待天空终于现出蒙蒙光亮,这时候,天空却又下起了雪凌。这雪粒小且硬,落在人身上像铁砂子打,像尖刀扎,直让人骂天骂地,躲闪回避。

可有时候,雪也温柔。

雪花大片大片地在空中飘啊飘啊,像鹅毛又像绒花,天地之间,一片寂静;雪花那样温柔,轻轻地抚摸着你,那样可亲可爱。

雪呀雪呀,小雪大雪暴风雪,尖刀般的、雪温柔的雪,纷纷扬扬又气势磅礴;这就是边疆的雪,这就是北大荒的雪!

天终于放晴了!

山白了,田野白了,大地山川气象万千。

天空蓝蓝的,太阳的光辉照射在雪地上,反射出闪亮的光芒,直耀得你睁不开双眼。

天空纯净,大地洁白。英志站在雪地上,尽情地望着这美丽的雪原。

他觉得生命应该像蓝天那样纯净,应该像大地那样洁白。

他觉得自己像那温柔的雪花,轻轻地铺落在边疆的土地上。

可忽而,他又觉得自己像那暴风呼啸中的雪片,在边疆的土地上漫天飞舞,飘忽不定。

他能在边疆扎下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