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初,独立一团制订了一个宏大的计划:决定在小兴安岭的林区中开辟出一条四十公尺宽百多里地长的通道,铺架高压线,将南边东丰镇东丰电场的电力引到江边,以解决团里长期用电不足的困难状况。
实际上,团里这项计划早在一九六七年就开始了,只是由于当时农场人力不足和运动中派性的干扰,计划刚刚开始便停顿了下来。现在,兵团成立,团里局势基本趋于稳定,又来了大批知识青年,所以,团部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抽调大批人力上山,打通电道,再次实施这项计划。同时,还可将砍伐下来的大量木材运回团内,用于各连队的土木建设。
独立一团轰动起来了,各连队的车马人员纷纷向山上指定的地点开去。
十连也接受了任务,连队伐木开道的地点在磨石山南边三十多公里处一个叫大砬子的地方。几天来,连队里上上下下都在忙活着,准备着上山的物资和用具。
可谁料,出师不利。这天,连里一趟往山上运送物资的马车刚走到磨石山脚下便出了事,马惊车翻,一个叫耿丽芬的女青年被扣在了车下。人受了重伤,当时便被送到了团部医院。赶车的许老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回连部,向庄明甫哭诉着出事的经过。他惊怕的不是别的,那知识青年可是反修防修保卫边疆的兵团战士,好,你给扣在了马车底下,戴你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那是足够格的了!
好容易劝住了许老板子,晚上,女生宿舍那边又出了事。值班烧火的女青年睡着了,火灭烟生,待站岗的人员发现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女青年中了烟毒。于是,敲钟报警,人们紧急出动,全力抢救,将十几个女青年抬到屋外雪地上救治。虽无大碍,但现场却也混乱,情绪低落。
两起事故一出,全连的气氛顿时压抑起来,人人没个笑脸。连部也接到团里命令,全连暂停上山,整顿思想,整顿组织纪律,等待新的主管干部到来。
十连要配备新连长新指导员了!
雪花纷飞,雪下得很大很沉重。雪花飞舞中,一辆过路的汽车在连队南边停了下来,一个中年人走下了汽车。车开走了,而他却仍然站在那里,望着这白雪覆盖的小屯落,很久没有移动脚步。
和团里其他连队比起来,眼前这个连队实在是太小了,小得简直让人看不上眼!虽说它是从南边进入独立一团的门户,但是来来往往的人却都把它看做是一个农村小屯落,可以说几乎没有人正眼瞧过它,总是一瞥而过。而团里似乎也从未对它重视过,兵团成立都半年多了,团里甚至都没有给这里配备过一名正职干部!当然,团里也不是不想把这个连队的工作抓起来,也找过几个人谈过,让他们到这里来工作。可是,谈过话的几名干部总是推三阻四,找借口把这个任务推掉了。的确,这个连队太小太陈旧,没有大连队的那种轰轰烈烈的气势,而知青来后,团里又风传这里风气不好,所以,谁愿意来背这个沉重的包袱呢?
中年人久久地望着这个沉静的小屯落,任凭雪花在自己的身上落下,落下。他忽然觉得很热,便解开了衣襟,掀起了狗皮帽子的耳朵。
还是在独立一团刚建场的时候,他就是第一批转业来这里的干部,几年来,他一直在东大冈的一个大连队里工作。而大连队的轰轰烈烈,大连队任职的那种叱咤风云,常能使人激动不已,可是,当团里突然找他谈话并交付给他这副担子的时候,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没有推三阻四,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找他谈话的上司,不愿意!
然而,他最终还是服从了。他一点信心也没有,他一点劲头也没有,但他还是来了。因为,他毕竟知道自己曾是一名军人,一个共产党员,他要服从命令,他要服从分配,他要完成团里交给他的任务。
而来了,就要干好!
中年人似乎鼓起了勇气,终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了公路,向那个寂静的小屯落走去。
他是一个人来的。他没有把家搬来,他的心还在东大冈上那个大连队里。
走到连队前一个大房子的时候,他看见雪地里站着一个穿黄军装的小青年。那青年小脸冻得通红,可神色却异常冷漠。
“喂,你是干啥的?”那小青年看他走近,端起手中的步枪,毫不客气地问。
“我?”中年人尴尬地一笑,道,“我是你们的连长。”
“连长?”那小青年望着这一身农民装束的人,一愣,随即自言自语道,“咋没听说?你叫什么名字?”
“张真!”
两个人正说话间,大房子里又走出几个人来。他们一见中年人,立刻迎上前来。
“啊,是连长来了吧?”
“欢迎欢迎啊!”
“快到屋子里暖和暖和!”
“好,好!”张真边同几个人握手寒暄,边又回过头问那小青年,“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刘英志。”青年淡淡道。
“那咱们算是第一个见面的啦!”张真微微一笑,回过头去,和那几个人一同朝连部走去。
“你们连部在哪儿?”
一个小个头小眼睛的中年人走进公路边的马号,大声大气地问道。
屋里面几个人正在闲唠,猛见到这个大声大气的人闯进屋来,不禁都感到有些惊诧。
“你是干啥的,找连部干什么?”许老板子斜靠在炕上的被垛上,边卷着纸烟,边没好气地问。
这几天他心情不好,还没有从翻车的事故中缓过劲儿来呢!
小个子中年人对许老板的慢待并不生气,他的话又急又快:“我是十连的指导员,你是干啥子的?”
听口音,他是南方人。
“哟,新指导员来了!”许老板子听罢,赶紧捏灭了烟卷,麻溜地下了炕,讪讪笑道,“早就听说您要来了,快,快,我带您去连部。”
说罢,他颇亲热地拉着中年人的手,走出马号。
“指导员,我姓许,您贵姓啊?”
“我叫冯登科。”
冯登科快人快语,他并不理会许老板子和自己套近乎,而是边走边不断地四处张望着。并不停地向许老板子问这问那:
“连里有多少老职工啊?”
“连里来了多少知识青年啊?”
“连里有几个干部?你们新连长来了没有哇?”
“连里的阶级斗争形势怎么样啊?”
一连串的发问,弄得许老板子不知该从哪儿答起,只好哼哈地应对着。
而冯登科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话,仍继续四下里张望着。
冯登科心中充满了新鲜感,而同时,他心里也隐藏着些许不快。
冯登科是奉命从兵团东部虎林那边的一个团队里调来的,为了充实独立一团的干部队伍,他不得不告别战友和家属,只身一人来到这里。他是湖南人,个子长得矮小,心事也就相应的多一些。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这里的寒冷环境,不知道能否和这里的干部们和睦相处,也不晓得自己能否会博得这里的老职工和青年们的欢心……总之,他来了。而来了却又想走。听说这里是个落后的连队,派性严重,作风不正,而且年年完不成生产任务……一切一切,都是那样地不尽人意。冯登科不准备在这里长期干下去,他没有把家带来,他的心还在原来的那个老团队里。
“新指导员来了!”
“欢迎欢迎啊!”
连部里热闹起来,大家把冯登科让上了炕,接着便问长问短,寒暄起来。
嘘寒中,张真忽然问道:“老冯,在军队里是啥衔啊?”
“中尉。”冯登科爽快地答着。接着反问道,“老张,你呢?”
“干过上尉。”张真似乎很随意回道,但脸上却闪过些许自豪而又傲慢的神情。
冯登科心中一紧,立刻察觉出了张真脸上这一微妙的变化。可随即,他又满不在乎地应酬开去:“老张,咱初来乍到的,对连里情况也不熟悉,能不能带我到连里转转去,也好和大家认识认识啊?”
“好嘞!”张真倒也爽快。
张真和冯登科出了门,屋里的其他几个人也坐不下去,便随在了后边。大家满连队地转了开去。
刚才屋中的一阵嘘寒,张真和冯登科的一问一答,表面上看好像很是随便,老兵嘛,到一起总爱论论部队的事情,吹吹自己的往事,可后边几个人的心里却有了疙瘩。
于文革抄着手,紧跟在两个人的身后,进宿舍,出食堂,除了必要的插话外,他几乎没说别的。其实,他的心里翻腾得厉害,他忽而觉得面前这两位新领导很近,忽而又觉得很远。来边疆几个月,自己好容易在群众中打下点基础,好容易在连队的工作中打开点小局面,便又要适应新的领导和新领导所带来的新局面,这就很难让人接受。和工农干部相处,对自己来说本就是未知数,好容易和庄明甫、吕全他们几个相处得融洽了些,谁料又来了两个更加“工农兵”的领导!一切一切又都要重新开始,他们会喜欢自己这个小知识青年么?自己今后的成长上进又该怎样去依靠他们呢?新领导的脾性,他们的工作方法自己能适应得了么?刚才两个人在屋中的随意攀谈,已经显露出了他俩之间的隔阂,也许,将来连队工作中的矛盾就是从这里开始?而自己今后要在他们俩人之间寻找出平衡,那可就难了。
当然,于文革最钦佩的还是他们的革命经历,最羡慕的是他们跟随革命队伍南征北战的辉煌岁月。假如自己也有过和他们一样的革命经历,那现在不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叱咤风云了吗?也许,还会比他们两个所管辖的人员更多所指挥的权限更大一些呢!一想到这里,于文革便浑身似火,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做的是向他们学习并得到他们的培育。
尽管于文革鼻息很重,但他仍很热情地紧跟在张真和冯登科的身后。他知道,自己目前首先应该得到的是新领导的信任与青睐。
刘雄就跟在于文革的身边。现在,在全连人们的印象中,两个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不论是工作,开会,商讨问题,都能见到他俩在一起的身影。你仿佛觉得两个人不是正副排长,而几乎就是亲兄弟一样!眼下,就于文革的心思和表现,刘雄心中也能明白一些,而对于刚才屋中张真和冯登科的微妙表情,他也感觉到了。因此,在出门的时候,他和于文革两人相对一笑,心照不宣,都知道了。可是现在,他的心情却和于文革不同。
刘雄的心中很淡,他不愿意掺和到这干部之间的谁也说不清楚的矛盾中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和于文革不同,从目前全国的形势来看,于文革他们这些知识青年是无产阶级的新生力量,而自己却是必须要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臭知识分子,是被改造的对象。虽说眼下自己当代理排长,但也不会得到任何领导的任何重用。今后何去何从是个什么境况,谁也说不清楚,因此,刘雄什么也不愿意想。他心烦,他自卑。
吕全倒是全心全意地欢迎新领导的到来,尤其是冯登科的到来,更使他暗暗高兴,今后,自己便可以从繁重的连队工作中解脱出来了。吕全知道,他实在是无力胜任这个副指导员的工作,几个月了,对全连那么多知识青年和老职工的思想状况,对连队里的阶级斗争和政治工作,怎么抓怎么搞,自己心里还没个谱呢!
吕全文化低水平也不高,这是全连公认的,连庄明甫也皱眉头。知青来连后,他看见一些女知青没事便织毛衣,于是,便大会讲小会批,唠叨个没完:“织那玩意儿干啥?大窟窿小眼子的,能挡得住北大荒的寒风吗?再说,也影响连队的工作嘛!”
青年们明面上没说什么,暗地里都笑,他身上还穿着他老婆给织的毛衣哪!
现在好了,新指导员来了,今后连队的政治工作思想工作具体怎么抓怎么搞,他咋说自己咋干就行了。
吕全还有一桩心事:结婚几年了,他老婆还没给他生过娃儿,他还要忙活呢!
庄明甫的心情可就沉重了。
几个月来,自己又带知青,又搞阶级斗争又抓连队的生产,工作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图个啥?可上级领导对自己的表现硬是没看见!现在派来了新领导,不就是没瞧上我这个人嘛?论干部,自己在部队时也是个中尉军官,论身体论水平自己又哪一点比眼前这两个人差了?庄明甫心中不服,心中憋气,脚步也就沉重,人也就一步步地落在了后边。
他没心思和新领导搭话。
满连队里就是张真和冯登科高谈阔论的声音了!
晚间,连里开大会,也算是让大家和新领导见见面。会上,连里几个副职干部和几个排长先上前讲了话,表了态,什么“欢迎新领导来连队工作”,什么“以后大家多多支持新领导的工作”,“把连队建设好”等等。接着,张真和冯登科也发了言。两个人的情绪也很激动,大谈了一番自己对新连队的希望及自己对连队未来的设想,并号召大家团结一致为保卫边疆建设边疆作出贡献等等。两个人的发言很博得了几阵掌声。
不过,当张真讲到“要把十连建设成团里的好后勤连队”的那几句话时,却引来了会场上的一阵唏嘘声。张真哪里知道青年们的心思,平日里他们都把自己看做是一个战斗连队里的战士,而现在新连长居然要把他们变成一个后勤连队的成员,那不是低人一等了吗?因此,青年们很是议论了一阵子。
张真并没有理会青年们的唏嘘,此时此刻,他自己的心里也很沉重,他本就不愿意到这个连队工作,本就不愿意领受这个“建设后勤连队”的任命,而现在团里偏偏又给自己配来个小头小脸的搭档,因此,心里就更加别扭。长得娃娃似的,和那些知青有啥两样?能有啥水平?又是中尉,衔低,看不上眼。想到这里,张真更加感觉到了自己的责任重大,肩上的担子也就更重。往后,自己就是这个连队的正主,思想工作、政治工作、生产任务眉毛胡子都得靠自己来抓了。
张真慷慨激昂的同时,也深深地感慨叹息:往后,这个冯登科是指望不上喽。
冯登科和颜悦色,他也为张真激昂的发言而鼓掌,他上台发言的时候也号召大家日后多多支持连长的工作。那么,张真的心思他看出来了吗?他看出来了!冯登科感觉敏锐,张真轻视自己的表情在连部谈话时他就感觉到了。而现在张真当着全连干战和老职工们的面大谈对连队未来的设想的时候,他更加感觉到了这种轻视的存在,张真居然连“大家以后多多支持指导员的工作”的话都没说一句!
冯登科心中很有些不平:大老远地来这里为啥?不就是工作嘛!何必搞这些你瞧不起我我看不上你的名堂?不就是早参加革命两天,级别大一点,又有啥子水平了!冯登科尽管心中不平,可表情上并没有显露出来。再怎么的,自己是正指,是支部书记,在党内是一把手,为了今后能有个和睦的工作环境和团结的工作班子,他把这心中的不平忍下了。
不过,冯登科心中还是摽上了劲儿,张真,咱们以后干着瞧!
全连大会以后,十连的工作就算是走上了正轨,连队里除了搞些冬季的生产之外,再就是学习、开会、整顿思想、整顿纪律,做一些上山开电道的准备工作。
几天来,张真也是忙里忙外,除了抓连队的日常生产工作,就是开干部会,找老职工们谈话,摸连队的底。连队底子薄,人员关系复杂,生产工作繁乱,具体怎样抓,怎样搞,他要理出个头绪。尤其是今冬上山开电道和开春的农业生产还有连队的基本建设等连队的头等大事,他都要制定出个具体的规划来。几天来,张真在连队里东家出,西家进,光在老职工堆里转。的确,他的心思着重放在老职工的身上。而对那百多个知青,他却大眼没瞧一下,搞阶级斗争搞个批判会,发言,搞搞唱歌跳舞喊几句口号是可以的,这搞生产……哼,能懂啥?
可是,这两天,有一个现象颇令张真感到奇怪,除了为解决连队的一些问题及上山的事开了几个碰头通气的会之外,几乎没见到冯登科的影子,就好像连队里没这个人似的!就算有时候见到了,也是见他在青年们中间嘻嘻哈哈的,没个指导员的样子。怎么呢,在青年当中摸底儿呢?还是搞他的什么思想工作呢?张真头疼了,搞政治他是外行,也不愿意懂,可再怎么的,抓一个连队首先得依靠老职工们的力量才行啊,那些人是骨干啊!再说春节也没几天了,他还要和庄明甫谈谈,抓抓连队的生活问题,杀上几口猪,怎么的也得过个像样的年哪!瞧瞧,这连队里死气沉沉的,哪有大连队的热闹劲儿?提起过年,张真心里又没底了,再怎么的,也要搞几个文艺节目,热热闹闹哇,可咋就没见什么动静呢?张真沉不住气了。这天,他趁冯登科去团部开会,召开了个班排长会,他要亲自摸摸这底儿了!张真觉得自己是硬着头皮干,可再怎么样,也得搞出个样子来!谁料到,班排长会上,大家发言都挺积极。各班排的节目都准备好了不说,前几天来连队时的那种压抑气氛也不见了,而且大家对上山以后如何完成团里分配给连队的任务的决心也挺坚决的。这下子,张真心里乐了,瞧不出哇,这小个子还挺有两下子的,几天工夫就把大家的情绪给动员起来了,行,有点意思!不过,张真还不大放心,又亲自给各班排长们布置了些事项,这才散会。再咋的,春节晚会上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