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报告吗?是流水账!”
“还大学生呢,狗屁,就写这种东西?丢人!”
“重写!”
一连串的骂声,一连串的高叫,大清早住建委第一股股长冯一宽骂人的声音响彻了住建委整栋大楼。他骂完了还不解气,又把手中的稿子,用力向头顶背后一扔,一堆的稿纸在他的身后四处飘散,然后一张张洒落在办公室地上,让办公室地上铺成了一片白色。
被骂的年轻人是住建委第一股新来的大学生,他这会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把自己四处散落的稿子,一张张地捡起。这个年轻人是高个子,可是他蹲在那里捡稿子的时候,好像都缩成了一小团。
刘莉、张艳艳清早来到住建委第一股的时候,刚才冯一宽骂人的一幕正好全都遇上。她们俩被完全吓住了,傻傻地站在第一股门口不敢进去。就在她们忐忑犹豫的时候,冯一宽刚好把头侧过来看见了她们,就没好气地招呼她们进来,并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张艳艳刚想说话,就被刘莉用手压住。刘莉先拐个弯想再缓和一下这里的紧张气氛,刘莉说:“我们路过这里,看看我们公司的事情有没有一些新进展。”说着,刘莉眼睛突然瞄到墙上新挂了一幅字画,她马上把话题转向这幅字画,她说:“哎,你们这幅字画很不错呀!”
一说到字画,冯一宽的情绪立即好了许多,他马上接话:“我上周才挂上去的,这是我亲叔叔写的,他的字在坪县是数得着的,我这两年也跟着他学点,但和他不能相比。说着冯一宽竟然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写了字的宣纸,铺开纸给刘莉看。说实话冯一宽的字写得还是不错的,当然和他叔叔相比还有很大差距。但是刘莉也是个对字画有一些知识的人。她先说冯一宽叔叔的字:“冯股,您叔叔的字的确不错,他有颜派功底,丰腴、稳健、艳丽,看到这幅字,我们就想靠近、触摸,这就是这幅字形成的吸人气场,能达到这种效果的字画,就很了不起了。像这种字画水平,一平尺可以卖到2000元。”
听到刘莉这一番话,冯一宽大吃一惊,他马上朝刘莉竖起大拇指,他竟然立即称赞刘莉:“你太神了!我叔的字在市场上就是卖到2000元,你太神了,高人!你快看看我的字,帮评评我的字。”
刘莉笑了,她的笑容里总是含有点点谦和,但是刚才第一股办公室里的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已经一扫而光。刘莉从冯一宽叔叔字画边走了过来,走回到冯一宽的办公桌边,她看着冯一宽的字认真地说:“您的字看得出是练了两三年了,通篇来看字的结构站住了,一笔一捺也有了颜体的风貌,但是……”说到这里刘莉停了一下,冯一宽立刻明白,马上说:“你说真话,我就想听真话。”
刘莉看着冯一宽说:“冯股,那我说了。”
冯一宽:“说。”
刘莉说了:“您的字,撇和捺,功力差些,走得快了。”
冯一宽又朝刘莉竖起了大拇指,说:“和我叔说的一模一样,你厉害,你专家!”这时候冯一宽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你今天来不是专门来评字的吧,有什么事?”
刘莉看着冯一宽,真诚地说:“冯股,新增商铺的销售对我们公司非常重要,可以说是生死线,所以我们为这事找到了姜县长,他给我们的报告做了批示,您看看。”说着刘莉就把姜县长的批示递给了冯一宽。
看到姜县长的亲笔批示冯一宽吃了一惊,但是他毕竟是老狐狸了,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他马上给了刘莉回答,而且是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刘总,对姜县长的亲笔批示,我们住建委会很重视的,这事我要向我们主任汇报,再决定如何配合姜县长的指示办理你们的事情。刘总,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们先回去,我马上向主任汇报,一有消息就通知你们。”
听到冯一宽这样的回答,刘莉、张艳艳只好离开第一股办公室。
但是当天下午,刘莉就接到冯一宽的电话,要她马上到住建委第一股来。刘莉、张艳艳兴奋极了,认为有了姜县长的亲笔批示就是不同,他冯一宽也奈何不了她们了,这一次一定可以办通新增商铺的预售证了。
她们再一次起来到了坪县住建委,她们是哼着歌来的,她们的心情好极了,看着住建委的那栋高楼,就像看着悉尼歌剧院一样美丽,走进第一股的办公室,就像走进家里一样亲切。
冯一宽看见她们到来,马上用笑脸迎接,热茶招呼,然后就对她们说:“你们走了之后我马上向主任汇报了,主任也立即给姜县长打了电话,姜县长再一次明确指示要给你们办理,并且要按照要求办理。主任交代就要走正常程序,要召开听证会、规划讨论会,然后再公示,走完这些了才可以办理预售证。”
刘莉、张艳艳惊愕、气愤、无奈地离开了冯一宽的办公室。
当夜,冯一宽又和吴晶相聚。
吴晶一边帮冯一宽按摩,一边听冯一宽说:“那刘莉以为拿着姜县长的亲笔批示就吓到我了,还不是照样要她经过听证会、规委会、公示这些程序?有了这些程序,我照样可以治她,和她的公司。”
吴晶太服冯一宽了,又问:“你怎么说服你们主任要她们走这些程序的?”
冯一宽像个英雄似的站起来,他也不管自己这时候还一丝不挂,他站在**,用指点江山的气概大声地对吴晶,他的唯一听众说:“姜县长的批示说要按照要求办理,文章就在‘要求’两个字上,我在给主任汇报的时候特地重音读这两个字。主任就说‘按要求’办?就是走程序啦?我马上就说‘应该是这么个意思。’于是主任就对我说:‘老冯,那你就按照程序处理这件事情吧。’那我就按照程序办啦,按照程序办,那就是听证会、规委会、公示,一样都不能少了,全部走完可以搞半年,特别是规委会,可同意,可不同意,麻烦。”
“没有人比你更聪明的啦,老公,就这样治她们!”说完,吴晶立刻一个拥抱扑向冯一宽。
冯一宽心里却想通过这些程序,他是不是可以和张艳艳更进一步。
有姜县长的亲笔批示,事情还是回到原点。
两天了,刘莉还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谁也不见。张艳艳悄然走了进来,她看着一脸疲惫的刘莉说:“刘总,咱们也不能这么等死呀,咱们再去找姜县长。”
“姜县长已经批示了。”刘莉回答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
“他批示了有什么用?我们照样办不了事。”张艳艳倒是激动。
“那是我们无能,我们自己大意,不好好分析批示就盲目高兴。如果我们当初认真分析批示,做好充分准备对待批示里‘要求’这两个字,我们就会提前公关,比如说提前去找住建委的主任等等有关人员说明情况,就不会像今天这么被动。比如说我们要爬一堵墙,墙很高,要请人帮才能爬过去。我们自己肯定搭好梯子,爬上去,骑在墙头,帮你的那个人只是轻轻地推你一把。你难道还要人帮你搭梯子,还要帮你爬过去吗?这事情完全是我们自己的错,我恨死自己了。”刘莉一边说,还一边拼命地捶打自己的脑袋。
张艳艳听刘莉这么一说,也仿佛明白了许多道理,默默无语,深思着。
不久,刘莉给放高利贷的人打电话,向他们筹钱还银行的贷款。
事情过了半个月了,一天泰安房地产公司接到坪县政府的一份通知,县政府邀请部分企业到县政府开会,分析目前坪县金融情况,讨论如何拓宽坪县的融资渠道。会议标明是由县财政局局长主持,姜县长亲自发言。
一看到这份通知,刘莉的眼睛顿时发光,心情也顿时敞亮。
开会了,刘莉早到了20分钟,找了个最前面又紧挨着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她太突出了,今天她穿了条大红色连衣裙,脖子上还松松垮垮地围了一条白色有褐色小圆点的真丝长围巾。雅致、柔美,她就是这样坐在最突出的位置,又安安静静,别人发言的时候她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听讲,别人抢着话筒发言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只是一味低头做笔记。她谦和、内敛又静美。会议开完了,因为她的位置就在门口的边上,姜县长第一个离开,就从她面前走过,她立马站了起来,姜县长自然和她打了个招呼:“刘总,你好!”
刘莉:“姜县长,您好!”
姜县长又很自然地问道:“哎,你们公司上次来找我办的事情,现在进行得怎么样啦?”
“这……”刘莉犹豫了。
姜县长继续问道:“怎么还没有办成?”
刘莉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了,也更是最后的机会了,她说了:“他们说您的批示是‘按照要求’办理,他们就要我们开听证会、规委会、公示,走完这些所有程序。”
姜县长听了没有吭声,他沉思了一会然后对刘莉说:“刘总,对不起,我疏忽了,批示没有写清楚。但是事情到了这种程度也不好把这些程序都省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那新增的小商铺面积小,可以不经过规委会讨论决定的,我就帮你把最复杂,最麻烦的‘规委会’省了,一会我就给住建委打电话,至于听证会、公示这两个程序你照走,也就是晚20来天,你看好吗?”
刘莉给姜县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因为姜县长再一次交代下去了,三天后,刘莉她公司的新增商铺能否预售的问题,在住建委第一股办公室召开了专门的听证会,省略了规委会,直接进入公示程序。
住建委的公示墙就在吴晶复印社的旁边,吴晶看到了,她给冯一宽打电话:“老公,怎么刘莉那小商铺公示了?”
“姜县长亲自交代的,谁敢再顶?”冯一宽咕噜地说着。
“胆小鬼,我来捣乱。”吴晶嗓音高了八度。
冯一宽奇怪了:“你怎么搞?”
“我提意见,现在不是公示吗?我就说新增那小商铺不合适。刘莉不就黄啦?”吴晶还是八度的声音。
冯一宽再也没有耐性了:“傻B,那小商铺在商场里面,它只要消防没有问题,它和其他人没有利益冲突的。你一提意见,就知道你是专门捣乱的。”
“那就给刘莉过了?你服,我不服!”吴晶气得声音爆表了,全是尖叫。
“行了,别傻了,你闹也没用。”说完,他也不等吴晶开口就挂线了。其实冯一宽早就把对策想好了,只不过他不愿对吴晶说出来,他害怕吴晶的大嘴巴把他的计划泄露了出来,把他给卖了。他准备不写那份听证会议总结,开了听证会一定要有会议总结,不然,后面的预售证照样办不了。
20个工作日的公示没有接到任何意见,很顺利地过去了,按道理,到了办理预售证的时候了,但是这一次刘莉没半点的兴奋,前几次的挫折让她在这敏感时刻更为小心,她太害怕了。昨天夜里刘莉就给张艳艳打电话,让张艳艳今早把妈妈带来,她要张艳艳妈妈祷告佛门,请菩萨来保佑她们这次顺利过关。
张艳艳的妈妈来了,真是个有仙骨的女人。
她那脸就像块玉,白得糯糯的,浑然天成,滑极了、细极了;她的眼睛又细又长,顺顺地挂在睫毛下面,有善味、显佛气。她来的时候,一件短装的亚麻中式上衣,一条又宽又大的灰色真丝长裤,走起路来长裤一扑一扇,引来阵阵清风,带着徐徐飘逸。她看见刘莉后慢条斯理地对她说:“刘莉呀,不是我不帮你,是我帮不了你呀。佛讲的是‘缘’,你们事成了,是你们的缘。不成,擦肩而过,也是你们的缘,菩萨保佑不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个佛道,多做善事,上善若水,自然就水到渠成。我走了。”说完,她就飘然地离开了。
张艳艳妈妈的到来,离去,都让刘莉惊愕不已。
无奈,刘莉带着满心的忐忑,去到住建委第二股,说她们公司新增商铺的资料已经召开了听证会,并且公示完毕,请求办理预售证。第二股的人倒是挺热情,把刘莉的资料认真看完之后对她说:“你们资料差不多了,就差一份听证会的总结报告,不然没有办法证明开过听证会。”
刘莉忙问:“这个报告问谁要?”
他们告诉她:“第一股冯一宽股长。”
刘莉一听到还要找冯一宽,心就凉了半截。可必须要找他呀,刘莉只好硬着头皮又来到冯一宽的办公室。
冯一宽这次见到刘莉比任何一次都热情,他一看见刘莉踏入办公室就快步跑了过去迎接,又马上取自己私藏的明前西山茶给刘莉泡茶,他把茶端到刘莉面前,讨好地:“刘总,您每天都漂亮,今天更漂亮,怎么您今天又来我们这里有何贵干?”说完他还把一只右手伸出,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西式大礼。
冯一宽用您来称呼刘莉,让刘莉感觉得很不舒服,又见他还行了个大礼,更加肉麻。但刘莉又不敢得罪冯一宽,她只好用更加客气的礼节来回应他。刘莉朝冯一宽深深地鞠躬,然后又弯腰90度,毕恭毕敬地对冯一宽说:“冯股长,我来贵地想……”
还没有等刘莉说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冯一宽、刘莉两人的夸张言行引得爆笑如雷。冯一宽、刘莉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大家都恢复了自然,冯一宽就问刘莉:“怎么样,你来干啥?”
刘莉说:“我们申请的预售证公示完了,可以办预售证,现在就差一份听证会的总结报告,我刚才去了第二股了,他们告诉我,要找您,因为听证会在您这开的,就得问您要这份报告。”
冯一宽马上像川剧变脸一样,立即从红色变成黑色,他的表情也立即从欢乐、轻松、自然,瞬间变成了虚假、做作、狡计,他看着刘莉停了一会,然后假假地笑着说:“那天开听证会过后,我让大家把意见发到我的邮箱里,他们发过来了,都不同意,所以我不能出这份听证会总结。我出了,刘总,那是害你呀,那肯定办不了预售证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出这份报告。刘总,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就不出这份报告了,你去找第二股,让他们直接给你们办预售证,好吗?”
刘莉看着冯一宽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知道再和他纠缠下去没有一点意义,只是她面对着眼前这个虚伪的男人,再也忍不住了,她指着他的鼻子狠狠地说:“你牛,你等着我回来!”然后刘莉就甩了甩头发扬长而去。
看着刘莉离开,冯一宽哈哈大笑。
张艳艳看见怒气冲冲的刘莉回到公司,就赶紧跟着她走进刘莉的办公室,张艳艳问她怎么回事?刘莉就把刚才在第一股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张艳艳认真听后问:“我们现在就差一份听证会的总结报告了吗?”
刘莉肯定地回答:“就差一份听证会的总结报告了。”
“交给我办吧,我觉得我能办成这件事。”说完她也不等刘莉回答,就离开了。
张艳艳从刘莉的办公室出来,回到自己的位置,马上拿着手机给冯一宽发了条短信:“今晚我请你吃饭,地点:德缘山庄。”
冯一宽立即给她回复:“好,不见不散。”
德缘山庄建在西山脚下的一片松林里,它是中国古典宫廷式建筑,红墙绿瓦,大拱背,大飞檐,在深山的松林里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五彩缤纷,绚丽多姿。德缘山庄有店堂餐位,和松林外面的餐位,外面的餐位空气好,人坐在松林里充满诗情画意,餐位最紧张。冯一宽来得早,在松林僻静的地方选了张小台子,张艳艳来了,她姗姗来迟,足足让冯一宽等了40分钟。张艳艳今天的装束怪异,她穿了套男人的小开领西服,深灰色。当然,张艳艳是穿什么都好看的女人,今天的着装更让她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冯一宽看见张艳艳不敢责备她来迟,反而一个劲地夸奖:“好看,你今天太漂亮了,有个性。”
但是,张艳艳却给了冯一宽个下马威,她说:“我今天不是把自己当女人来的,是把自己当男人来的。”
“啊?”冯一宽没听明白。
“我今天是男人。”张艳艳没好气地又说了一句。
冯一宽笑了,他讨好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就是喜欢你。不管你是男人,女人我都喜欢你。”
“真不要脸!”张艳艳骂了一句。
“是不要脸。”冯一宽还是笑着说。
“赶快帮我们写好听证会报告。”张艳艳不耐烦了,想尽快结束这顿晚餐,就赶紧说出来意。
“有你这样求人的吗?”冯一宽半点也不生气,他还笑着说。
“我就这样啦,不行吗?”张艳艳的声音更加强硬。
“行,行,只要是你,怎么都行。”冯一宽今天实在太好脾气了。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张艳艳进一步逼他。
“三天吧,你给我三天时间。”冯一宽沉思了一下说。
“好,就三天!今天22日,我26日上午就去你办公室拿,你到时别不给我,耍赖皮!”张艳艳自己倒像耍赖皮了。
“行,祖宗,我给你,给你,你快吃饭,肚子饿了吧。”冯一宽不但没有生气,还在哄她。
“不吃了,我走了。”张艳艳自己约着冯一宽,说要请人家吃饭,这会饭还没吃,竟然说要走人。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呢?这顿饭我请,你多少吃一点吧。”冯一宽还在求张艳艳。
张艳艳的确饿了,加上想想也不能太过分,就拿起碗筷哗啦哗啦地吃了起来。张艳艳很快吃完了,冯一宽却刚吃几口,她也不等他,自己就起来拿着车钥匙要走人,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记大声交代一句:“记住了,26日上午我去你办公室拿报告。”
冯一宽满嘴塞满了饭菜,他说不出话,就朝张艳艳挥挥手,还点点头。
张艳艳走了,就剩下冯一宽自己独自在吃饭。他好像也吃得满高兴的,他还兴致勃勃地要了一杯啤酒,一边吃,一边喝,可能冯一宽只要能见到张艳艳他就高兴,不管她是骂他,还是夸他,冯一宽都把它看成是一次幸福的约会,比如这会在他脑子里就应该全是张艳艳美好、温柔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