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妮娘哭了。
那天，兄弟俩说了一会儿话，王老实就小心翼翼地把灵芝娘扔给他的两万块钱拿了出来，笑眯眯地塞到了他兄弟王结实手里。王结实看着失而复得的两万块钱，再看看他哥就感慨得不行，什么是一奶同胞，这就是一奶同胞！弟弟想着哥哥，哥哥想着弟弟，你替我分忧，我替你解愁，你心换我心，我心换你心，不计得失，不计报酬，不计后果！
王结实并没有像他哥哥说的那样立刻就把帐还上，而是停了两天，觉得实在用不到这些钱了才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把钱还了。
梁妮娘的钱借得最晚还得也最晚。本来，按王结实的意思，别人的钱早一会儿还晚一会儿还都没什么，梁妮娘的钱一定得第一个还，不为别的，只为欠别人的钱他没什么不自在，欠梁妮娘的钱怎么都让他别扭，早还了就可以少别扭点。可是当他赶到梁妮娘家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梁妮娘，他做事一向都不喜欢拖拖拉拉，就先把其他人的钱还了，傍晚从街上回来就又去了一趟梁妮娘家。
梁妮娘晌午当真在灵芝娘家吃饭了，不过灵芝娘没有像她说的那样给她杀鸡，但真的烙了油馍。两个人一边拉呱一边做饭，一个烧火一个烙油馍，倒也蛮得劲的。吃完饭，又拉了一会儿呱，梁妮娘就回来了。
在院门外闲坐了一阵子，看看天色将晚，梁妮娘就到院子里去了。
梁妮娘家的大门跟灵芝娘家一样都是栅栏门，王结实轻而易举就走到院子里来了。他没看到梁妮娘但见堂屋门开着，灶屋门也开着，就知道梁妮娘在家，说不定在做饭。王结实猜得没错，梁妮娘当真已经在灶屋里慢慢腾腾地开始准备自己的晚饭了。
王结实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使劲地哼了哼，想告诉梁妮娘他来了。
梁妮娘果真出来了，不过她不是听到了王结实的声音，而是隐隐约约觉得院子里有动静才出来看看的。
你来了。梁妮娘惊喜不已，招呼道。
嗯。王结实说。
上屋吧。梁妮娘说。
不了。王结实说。
那，我给你搬个板凳去。梁妮娘说。
不用了，我这就走。王结实说。
梁妮娘没听他说话，顾自着慢慢到屋里去了，一会儿抱着一条黑乎乎的板凳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用袖子使劲地擦着。
王结实过意不去了，赶紧走过去接了过来。
坐吧。梁妮娘说。
王结实没说话，把钱递过来说，这是还你的钱，一万。你数数。
梁妮娘没想到王结实不是来看她的，一下愣住了。
你数数吧。王结实仍伸着手说。
梁妮娘把钱借给王结实的时候就没想过让他还，心里还在想人都快要是你的了，钱还不一样是你的，还什么还？尤其是自从王结实借了她钱以后不再像以前那样躲着她，更叫她欣喜不已。她以为能跟王结实搭上话，天长日久总能把他捂过来的，就像腌咸菜一天一天的腌着，时间长了想要的味道慢慢总能沁到菜里去的。慢慢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王结实不再像过去一样躲着她了不假，可也没给她腌的机会，每次见了除非她开口，否则他是决不先跟她打招呼的。就算她先开了口，他应她的也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就像一块石头，任你怎么腌，也只能沾一层皮，水一冲那些千滋百味又不见踪影了。她急了，可是怎么才能让王结实偎呵自己呢？梁妮娘想了半夜终于想起来了，村子里他哥王老实和灵芝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王结实突然找她来借钱肯定跟这事有关。那就在这事上捅一把火，让王结实不得不再次找她。可她没有想到灵芝娘居然不认这一壶酒钱，还闹出那么大动静来，竟然为了讨还王家的钱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就算这样，她以为鲍家也不会把这钱吐出来的，就像染缸里倒不出白布，窑门里倒不出柴禾，熟饭倒不出生米一样。谁成想灵芝娘再不是过去的灵芝娘了，竟能把鲍家吞下去的两万块钱完完整整地掏出来！这么看来，一个人真要拼了命地干是没有什么事干不成的！那么，她喜欢王结实呢？不能就这么偷偷的喜欢，他和她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还能有几天好光景呢？可是，怎么办呢？
你数数啊。王结实的手大概伸得太久有点累了，他回了回手又把钱递了过来。
你留着花吧。梁妮娘停了半天才嗫嚅道。她知道王结实迟早都会把钱还给她的，但她绝对不能让他还，要不然他以后还会像以前那样对她不即不离的。再说，一个黄土都埋了半截的人要那么多钱有啥用呢？她拒绝了闺女们的好意一直苦苦地住在村里守着王结实还不就是在等待像现在这样一个接近他的机会吗？好多回她都觉得自己是根本不可能等来这样的机会的，再一想恁多日子都等过来了不在乎多等一天的，就一天天的等下来了，不知不觉好几年就过去了。现在，也许老天爷可怜她终于让她等来了机会，也许这是她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要是再不能好好把握的话就彻底完了！
你的钱我留着算咋回事啊？王结实有点不耐烦地嚷道。
梁妮娘一直勾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要……
啥？王结实一愣。
梁妮娘不再说话了，只管勾着头不声不响的。
我放这儿了。王结实迟疑了一下，就把钱小心地放在了梁妮娘刚才搬来的板凳上。
我不要！梁妮娘扭过头看了一眼王结实，坚决地说。
我走了。王结实看梁妮娘看他，舒了一口气说。
梁妮娘直直地看着王结实，傻了一样一动不动。
王结实犹豫了一下，终于向外走去。
梁妮娘看着王结实的脚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愣了愣突然大声呼喊道，你不能走！——
王结实怔了一下，接着不慌不忙地往外走着。
梁妮娘猛然跑过去一把就把王结实的腿抱住了，随着嘤地一声哭起来。
你这是弄啥？王结实看着死死地抱着自己的梁妮娘，不由地问。
梁妮娘抽抽搭搭地说，你不能走……
你放开。王结实说。
梁妮娘还是死死地抱着他不放，还是抽抽搭搭的絮叨着，我不让你走……
王结实有点急了，叹了口气说，钱我还你了……
梁妮娘突然打断他说，我不要钱……
王结实无可奈何，只好站着不动。
梁妮娘就搂着他的腿哭起来，你没良心，你没良心，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守了你多少年啊！你就这样待我啊！……
那时候天还不算太晚，加上是春天人们很闲，梁妮娘的哭声格外委屈，声音传得很远，终于有人顺着声音走了过来。
一听到人的脚步声，王结实慌了，他最怕的就是有人注意到他们，那就像他哥王老实跟灵芝娘一样有理没理都说不清了。
你别哭啊，有话好好说。王结实柔声道。
梁妮娘慢慢也听到了人来的动静，把王结实抱得更紧了，多少年了，你不能这样对我……
王结实没有办法甩开梁妮娘，只好对着围过来的人说，钱我给你搁板凳上了，你还要我咋样？
梁妮娘只管哭着说，你不要良心，多少年了，我要过你啥啊？就这样就把我打发了，你太没有良心了啊！呜呜呜，呜呜呜……
王结实看着越围越多的人，越发慌乱了，你想咋的啊？你说啊，你想咋的啊？
梁妮娘说，我就想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呜呜呜，呜呜呜……
王结实知道说不清了，想想他哥跟灵芝娘闹得鸡飞狗跳的，再看看悲悲切切的梁妮娘，这个他曾经喜欢得不得了的女人，心里一软，慢慢弯下腰去轻轻拍了拍她说，好吧。
梁妮娘只顾着抽搭了，根本没听见王结实的话。
王结实又拍了拍她。
梁妮娘慢慢抬起头来，看到王结实也正看着她，但还是不敢相信王结实会这么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就一直看着他。
王结实迟疑了一下就把她的胳臂抓住了，显然想把她拉起来。
梁妮娘没有动，只是睁着泪汪汪的两眼痴痴地看着他。
王结实点点头，轻声说，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