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一个人被幽禁,而你在红尘中风光无限;我不愿你把我忘记;我不愿你爱世间苍生,独独不爱我!
大半年光阴辗转,变的又岂止是他们。
今日故土,也已经变了模样。昔日的小巷建起了茶坊酒肆,昔日的民居成了大院深墙。街上的人们有的素时认识,有的却全然陌生。他们看向素时的眼光,却大多带着惊异——那脸庞上的白色纱质合欢花,岂像凡间所有之物?
素时想起昔日在这车水马龙的道路中,人们将她围在中间、指责景止为妖的那日,便觉恍如经年。她沿着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道路走向蒲家,隔得老远便看到她从乡下请来帮佣的姑娘阿肆正在井边打水。她长得胖了一些,变白了一些,明显是生活滋润的样子,素时顿时松了一口气。
见阿肆便知,爷爷过得不错。
她唯一萦怀之事,总算还妥帖。
阿肆抬眼看到她,开始还没有认出来。待见到素时对自己笑了笑,她方才揉了揉眼睛,大声喊起来:“蒲老爷,小姐回来啦!”
鱼丸绷着的脸一下子垮了:“噗,小姐!”他看了看素时,“姐姐何时成了大家闺秀啦?”
“胡说八道。”素时脱口而出,却有一道男子声音同时响起:“不错,胡说八道。”
二人循声望去,便见仙风道骨的蒲爷爷从房内走了出来。多少时日不见,他未见老,还是过去的模样,书生袍子、裹高方巾,慈眉善目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你素时姐姐从小要操持家事,心思活泛得很——这一点像我。她要是大家闺秀的话,你看我,像大家闺秀吗?”说着,他捏起了兰花指。虽然多日未见,鱼丸还是很不给面子地做出了呕吐状。
爷爷捻着胡子笑道:“她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在我心中,却胜过所有的大家闺秀。”他说着,目光从鱼丸身上转到素时脸上,微微一笑,“回来啦。”
不过三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素时只觉这一路上无数被她刻意压抑着的害怕、委屈与悲伤一下涌上心头,仿佛如鲠在喉。她用力再用力地尽数咽了下去,最终只绽放出一个微笑来:“爷爷,我回来啦。”
那笑容带着说不尽的荒凉凄楚。蒲爷爷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慨叹:“我的素时,长大啦。”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又是一年开春,春雨绵绵,落在枝头红杏上,莹润欲滴。素时从久违的酣睡中醒来,睁眼便见两只燕子在廊下嬉戏飞舞。
她依旧没有梦到景止。
素时坐起身来,披上衣服。屋外已经传来白粥的清香——如今她昔日要忙的家务活计,都有阿肆接手,自己倒成了最最清闲的那一个。
素时下了床,打开厢房的门走出去,只觉得空气都无比清润甘甜,这是一年最好的光景。
只是,她依旧没有梦到景止。
妖心、妖眼、妖血,她都已经得到,可要如何成妖,却不得而知。景止为何不给她任何提示,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或是乘虚发现了什么,将他看得更紧了?
素时心口猛地一揪,转身向爷爷的书房走去。
“来啦。”爷爷放下笔,伸了一个懒腰,他向素时示意桌上的糕点,“吃一个?”
素时心事重重,下意识听话地拿起一个塞进嘴里,却差点吐出来:“怎么这么苦!”
“哈哈,苦吧?我便是靠这个提神醒脑,写出好文章来的。”爷爷笑着说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下回拿去茶摊请大家尝尝,大家邻里一场,总是要有福同享的。”
素时听爷爷这么说,便知淄城之人对他们昔日的那点成见已经烟消云散。只是爷爷还是爱记仇的……她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爷爷拿起桌上的一卷书册:“你瞧瞧,这是我所著的第一卷。”
素时将手擦干净,接过书卷认真看起来。比起原来的书卷,爷爷将故事分门别类、由浅入深地整理好了,又加以融合与润色,确实好看不少。
“怎么样?”爷爷问。
“真的很好。”素时诚心诚意地说道。
爷爷见她眉间似有忧色,便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难事,说与爷爷听听?”
素时点了点头,蹙眉道:“也不知此番鱼丸回去,究竟如何……”她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小厮跟着阿肆到了书房门口站定,很规矩地拱着手在外头候着。蒲爷爷瞥他一眼,对素时笑道:“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阿肆,叫他进来吧!”
小厮进了书房,便低着头道:“少爷让我给蒲老爷、蒲小姐带个话,他一切安好,勿念。”
素时忙问道:“你家老太太如何?”
小厮道:“劳您惦记着,老夫人先前一直卧床不起,眼见是不好了。昨日少爷回来,便说自己在外游历已学得法术,掌心对着老太太胸口一拍,老太太即刻便大好了,虽然依旧动不得、说不得,却精神了许多。少爷说这大半年里好不容易得着机缘遇到仙人,学会了这一招半式。仙人说他天生有慧根,只是那仙人要出门游历,便让他先回家来将老夫人救活。待下次他再有机缘学个一年半载,老夫人便可恢复如初了。如今合家都拿少爷当个神仙看呢。”
素时心中一松,嘴角也不自觉地带起笑意。鱼丸这个鬼精灵,倒也真是聪明。这么一番真话掺谎话的言语一出,家中人谁还会给他难受呢?捧着还来不及呢。
他那法力,大约便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力量吧。经过两次爆发,他竟已能稍作操纵,也实在是极了不起的。
余家的小厮走了,爷爷方才笑道:“放心了吧?余家那小子我是看着长大的,同他爹不一样,是个有七窍玲珑心的,只是从前被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夫子们歪带了,没有表露出来罢了。这一趟出行倒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对那小子实在是件好事。”
素时涩然笑了一下:“这一路上,鱼丸跟着我吃了不少苦,终究不敢称为好事。”
“哎,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他要是困在余家那一亩三分地里,永远也长不成一个男子汉。”爷爷劝道,“好了,鱼丸之事不必萦怀,你还有什么事郁结于心吗?”
素时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爷爷,我已有妖心、妖眼、妖血,只是还不知该如何成为一个妖。”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床边,从床下藏着的挂锁的箱子里取出一册书卷。
“这是……”素时一愣。爷爷的手写稿她全都看过,但这一册她竟然全不知晓。
“这里面记载着数十年来,我听过的各种奇诡秘术,不但不适合给你看,流传出去只怕会引来祸端,所以一直藏着。”爷爷翻看书卷,最后停留在一页上,逐字念道,“淄城北有座上清观,观中有一巨鼎,人云乃是昔日始皇炼丹所筑。
然观中的涤凡道长却在一日饮酒之后说道,那压根不是什么炼丹炉,而是人与妖的融通之门。若有妖之血肉,可令人化而为妖。只是这过程极为痛苦,若无坚毅之心,必定是做不到的。”
他看向素时,摇头叹道:“这最后一句话,对你倒成了白说。好吧,你且随我去见见这位道长。”
涤凡道长是个正经道士,手持一柄拂尘。他一听蒲家爷孙的来意,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笑话,我为人清心寡欲,几时喝过酒?”
素时心中一紧,却听爷爷道:“你静心室门外大柳树下,埋了三坛女儿红,是也不是?”
涤凡老脸一红:“既然是喝了酒,那便是胡说八道。”
爷爷道:“你酒后说过许多话,要不要我一一确认是否为胡说八道?”
涤凡眼睛一瞪:“少来威胁我!那事儿你又不是不知,乃是逆天之行。就算不说那些大道理,也是一桩极为痛苦之事。你自己的孙女,你就不心疼吗?”
这一次,素时站了出来。她盈盈行礼,带着笑意望向涤凡。涤凡一噎,仔细看了看她的形容,终于叹道:“原来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也罢,那贫道自然没甚好说了。”
素时不料他一眼便能看出妖眼、妖血,倒与那玩世不恭的外表不同,不由得也肃然起来:“多谢道长成全。只是不知如此是否会给道长添麻烦?”
涤凡挥了挥拂尘道:“万物自有道法。既然有此鼎的存在,总是要有用鼎之人。你不必忧心,在贫道看来,三界之分,不过善恶罢了。”他说着,向前方一指,“随我来便是。”
那巨鼎静静伫立在道观后山一片桃林间。此时桃花尽谢,空留光秃秃的枝干,竟颇有几分凄婉之感。那鼎形似商周后母戊鼎,方方正正,极为巨大。涤凡说这看似是炼丹炉,却从未真正炼过丹药,传说却是做炼人之用。进得其内,便是一个个宽敞的房间,地绘阴阳八卦。涤凡将她带入最里的一间,此处与别间不同,那墙壁上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大鱼,身躯庞大、鱼鳍极长,看上去极其凶猛。
“鲲?”蒲爷爷突然问道。
“是啊。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涤凡摇头晃脑地道,“古书记载,三界原为四界,最高之处有神。相传这鲲,便是世间最后一个神了……”
素时看着那鲲,微微慌乱的心跳竟一点一点平静下来。那凶猛的巨物突然变得十分温柔,透过壁画向她投来温煦的目光——她自己仿佛也成了一条鱼,在温暖的海水里游弋。
素时呼吸平和,盘膝坐到了蒲团之上,对面涤凡也盘膝坐下。他摆出一个玄妙超脱的模样,突然抬头看向一旁的蒲老头:“你可以走了,待在这里又没有用。”
蒲老头啐他一口,回头望了素时一眼,那眼中满是关怀、担忧。素时肃然点了点头,向爷爷拜行了一个大礼。
走出大鼎,蒲老头远远便看到鱼丸的身影。少年眼中含着泪水,似已知道姐姐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爷爷,姐姐要如何成妖?”他低低问道。
“以眼换眼,以血换血,以心换心。”蒲老头淡淡回答。
鱼丸微微咬住下唇,许久许久,才终于嗫嚅着问出一句:“一定很疼吧?”
蒲老头叹息一声。有些人明明深爱若斯,却终究不能走进另一个人的心里。
他们默默等待,渐渐地那炉顶上升起袅袅烟雾来。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涤凡道长便走了出来。他的神情高深,看不出悲喜。鱼丸先按捺不住,急急问道:“姐姐怎么样了?”
“妖眼与妖血已经无碍。可妖心,却要剖出心来换。”涤凡缓缓道,“我不能看血腥,故先行出来,留了一把匕首给她。能不能成妖,就要看她自己了。”
听到“剖心”二字,鱼丸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涤凡诧异地看他一眼,问道:“可是担忧那位姑娘心志不够坚韧?”
鱼丸摇了摇头:“恰恰相反。”
她便是因为心志太过坚韧,才会遍体鳞伤。
日光渐渐偏移,从头顶上方到了树梢。鱼丸与蒲老头在大鼎外默默等候,涤凡亦在等待,却不是默默——大约是觉得无聊,便反反复复将《道德经》背诵了百遍。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
一阵春风拂来,将远处桃树上的无数桃花吹落。片片嫣红飘过面前,鱼丸只觉得双目被什么晃了一下,骤然艳光大亮。
那是一个女郎,款款从大鼎走出来。
她腰肢纤细,姿态袅娜风流。墨色的长发在肩头披散,半遮半掩着玲珑的身躯。她的眉目秀丽,却又不仅仅是秀丽;气度温雅,却又不仅仅是温雅。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是了,她如此纤弱,仿佛微一用力就会跌落枝头的桃花。她又如此刚强,眸中满溢着坚韧与笃定,仿佛空谷的翠竹。
她依旧是素时,却又不仅仅是素时。
素时站定在三人面前,水般的眸光一一从他们脸颊上淌过,徐徐绽开一个绝艳的笑容,明澈的瞳仁里有红光流动。她失去的一只眼睛靠着充沛的妖力重新生出,那薄薄的合欢花面纱已成了如花钿般的桃花装饰,一星嫣红嵌在白玉般的脸颊上,越发衬得她娇媚无双。
“姐姐?”鱼丸轻声唤道。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短暂却又恍若经年不醒的梦。
“嗯,是我。”她轻轻回答。声音仿佛被塞进了绵软的棉絮里,带着清甜与温软。素时自己似乎也觉得奇怪,轻轻皱了下眉头——她皱眉也是好看的,像个天真稚气的孩童。
“你成功了。”涤凡看着她,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她胸襟的淋漓鲜血上,立刻别开了眼睛,“古往今来,进鼎之人也不是没有,可是,谁也不曾如此狠心……”
如此狠心,一匕插入自己的胸口,挖出心脏。
世间最狠的,不过是对自己狠。
素时淡淡一笑,望向爷爷:“爷爷,我们回家吧。”
她向蒲爷爷伸出手,那纤细婀娜的身子却突然一个摇晃。素时微怔,稳了稳身形,却突然听见两声可怖的“咔咔”声。她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如一树灼灼桃花倾覆,慢慢委顿于地。她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素时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又回到了上清观的炼丹炉里,那炉炼的不是丹,而是活生生的人。她将妖眼与妖血融入体内,仿佛被抽去了筋、扒去了皮;她觉得自己一会儿置身冰天雪地,一会儿置身熊熊烈火。无数小刀割着自己的皮肉,无数虫蚁在血液里啃噬撕咬,她想死去——在那一刻,谁能让她死去,她都会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最最难熬的那一刻,她听到了自己脱口而出的呼喊。与自己一起痛呼出声的,是另一个声音。
“啊——”
她忍住的眼泪一下尽数涌入眼眶。
那是景止。
他的声音磁性柔和,却带着仿佛万箭穿心一般的疼痛,他似痛得喘不过气来。那声呼喊仿佛泯灭了光阴和距离,从他的心脏传到她的心脏里。太痛太痛了,可她从那份痛楚里,却竟然体味到一丝甘甜。
他的痛,来源于她。他的痛,是因她而生。
景止……
她向眼前无尽的虚空伸出手,她知道自己不能放弃,还有妖心……她握住涤凡留下的冰冷的匕首,狠狠一捅,插进自己的心扉里。
我不要死,我要活下去,和你在一起……“妖眼、妖血与妖心,已经融入她的身体。”涤凡站在床前,查看着素时的情形,“至于为何会瘫倒,我也不知道,只能等她醒过来了。”
“你这牛鼻子老道。”蒲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要是丫头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放火烧了你那炼丹炉!”
涤凡哆嗦了一下,嘀咕了两句:“慈悲……”却听鱼丸欢喜地叫了起来:“姐姐醒了!”
素时的眸子睁开,眼前渐渐聚焦,出现三张焦急的脸。她微微笑了笑,以身撑床便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竟然根本使不出劲。不,手上是有力气的,身体却软绵绵的,好像是没了骨头。
素时皱了皱眉。
蒲爷爷急忙凑近,关切地问道:“哪里不舒服?”
“觉得没有力气,或许是还未适应……”
“是啊是啊是啊。”涤凡急忙撇清关系,“以人身变妖身,她一个孱弱女子,哪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妖力?你让丫头躺两天缓缓吧。”
蒲老头虽觉哪里不对,但也只能点了点头。
谁也没有料到,她这一躺,便是整整五天。
到了第六日,素时依旧起不了身子。蒲老头方才觉得不对,跑去上清观找涤凡算账,却被道童告知道长已经云游去了。蒲老头气得跳脚,回到家中便闭门开始翻阅手稿。可这么多故事里,再没有哪一个与化妖有关。
他熬得眼睛红了,脊背佝偻了,平日最最自得的书生意气也不在乎了,却也终究没有找到一个能帮到素时的方法。鱼丸来到蒲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邋里邋遢、愁眉不展的蒲老头。他望着爷爷,便明白了素时的情形,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吧嗒吧嗒”地落到地上。蒲爷爷揉了揉酸疼的眼睛,轻轻叹息一声:“我平日写书比现在还要糟糕百倍,并没有什么的。你去看看素时吧。”
鱼丸点了点头,沿着回廊向素时的房间走去。他犹记得当年,姐姐曾那么用力地抓住他的耳朵:“说了多少次,不许随便进来!”
那感觉是那么疼,可现在,他愿意疼一万倍,只求姐姐能站起来,能再一次用力揪住他的耳朵。
鱼丸忍住了泪水,踏进素时的房间,却见她用皓腕撑着头,一只手捧着书卷,似乎看得入神。听到脚步声,她徐徐抬头,淡淡笑道:“去敲了门再进来。
说了多少次,不许随便进我这闺房。”
鱼丸破涕为笑。
真好,她完全不像一个已经瘫倒了数日的人,依旧姿容娟秀、言笑晏晏。
真好,她依旧是那清风明月般的姐姐。
鱼丸的丹田中突然涌起一丝暖意。他心头一震,立刻凝神聚气,将那股力量凝聚在掌心。他虽然不能十分自如地操纵那股力量,但在全神贯注之时,也能稍加运用。暖意绵延不绝,慢慢由鱼丸掌中传到素时身上。可说来奇怪,那能顺利灌输进余老太太身体里的力量,却仿佛水遇到了油脂般,自素时的身畔轻轻滑落,竟是分毫不能融合。
鱼丸眉头一蹙,用出了吃奶的劲儿,心中暗暗祈祷。可那力量这一次却完全不听话,渐渐地便如星星之火般熄灭了下去。素时温和地看着他,道:“鱼丸,是不是不成?你别急,若是不成,倒也是好事。”
“怎……怎就是好事了?”
“我是妖啊,鱼丸。”素时眸子含笑,“你的力量无法融于我身,那么,你便不是妖。”
她想的竟是自己——鱼丸的眼睛一下湿润了:“姐姐,我可以是妖的。”
“呆子。你若是妖,妖力远胜于寻常上仙,那是祸不是福啊!”素时合起了书,表情有些焦急,“一白,提防乘虚,他心胸最是狭隘,你落过他的面子,他必定会怀恨在心。虽然你力量强大,却不能操控自如,只怕未必是他的对手。实在万不得已,你就只能在上仙一界暴露出你的能力。你既然不是妖,便只会被保护起来……”
鱼丸听素时这些话,只觉姐姐似在托孤,眼泪已止不住地往下流:“姐姐,别说了……你不可以死。姐姐,你若不活着,我便去找乘虚。我从他手中夺来景止,与你陪葬!”
素时一怔,突然笑了起来:“古往今来,这大概是最好的要挟方法了。鱼丸,你是要逼我活着呀。”
姐姐终究是懂他的——他心中激动,澎湃的思绪恍如一浪又一浪惊涛拍岸,卷起藏在沙砾中掩藏的秘密。
在灌输那力量的时候,他明明感觉到了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
鱼丸抿了抿唇,思绪陷入了无尽的空虚。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突然嘶哑地说出两个字来——
“妖骨”。
素时所缺的,是一截妖骨。
在炼丹炉中锤炼妖化,她本身的骨骼无法承受巨大的妖力,慢慢折断碎裂。
当她走出大鼎,那碎裂的骨骼便再也无法支撑,轰然倒塌。
“想必是了。我当时听得咔咔两声,大概就是骨头折断的声音。”素时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几乎不像那个折断了骨头的人,听在蒲老头与鱼丸耳中,都觉心中疼痛。
只是,要去哪里寻找妖骨呢?
素时房中,三人皆是一筹莫展。思来想去,妖骨毕竟不是狗骨头,哪有那么容易唾手可得。
就在此刻,谁也没有发现,一道人影从房门外一闪而过。
“你说的是真的?”老妇人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眼中素来最没用的女儿,“你家那个小姐当真是妖?”
“是啊,绝对没错。”阿肆用力点了点头,“我一听他们商量,便想起哥哥了。哥哥被逐出修仙门派,不就是因为捉不到妖吗?”
若把素时捉了去,哥哥自然能重新成为修仙之人,不再会日日自怨自艾;母亲也不再会被人看不起,不会日日以泪洗面。
老妇人在房中踱来踱去,最后咬咬牙:“行。只是你说过,她身边那小子似有法力……”
“他也不会日日陪在小姐身边。”阿肆那张在蒲家好吃好喝、已变得白净圆润的脸上,写满了笃定之色,“我总是有办法给哥哥创造机会的。”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鱼丸提着一壶好酒走在路上,去寻学堂里最有才华的夫子询问与妖相关之事;蒲老头也早早开了茶摊,向路人供应茶水,只求换一个同妖有关的故事。家中安安静静,只剩下阿肆一人留下照顾素时。
事实上,素时是极好照顾的。她化妖之后不需进食,又因记忆强了许多,便更爱久久地半躺在床榻上翻阅书籍,几乎不需阿肆帮什么忙。对于这个在自己离家之时照看爷爷的少女,素时一直怀着感激之心,也尽可能地不去给她添麻烦。
她从未想过,这个妹妹般的女孩,这个昔日几乎被母亲卖到腌臜地、在蒲家慢慢恢复元气的女孩,竟会选择背叛。
“为什么?”素时轻声问道。面前的阿肆微微弓着背,一副瑟缩的模样,身前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少年同她长得有几分相像,一脸正气地仗剑而立,剑尖直指素时。
阿肆哆嗦了一下,没有回答。却是那少年朗声说道:“哪有为什么!汝等妖类,自当诛之!”
“妖类?我可曾害过你?”素时微微挑眉。她容貌虽未大变,却已染上七分妖媚。少年的剑尖明显颤抖了一下,目光也不敢再直视素时的脸:“你……你虽未害人,但迟早是要害人的!既是如此,便应诛杀在当下!”
素时曼声笑起来,声如银铃:“当真好一派歪理。不说旁的,我只问一句,阿肆,这世间害你者谁?帮你者谁?”
阿肆自兄长身后探出头来,道:“阿肆没用,只能卖身为奴,为哥哥筹路费去修仙;阿肆没用,哥哥辛苦修仙又被逐出,而阿肆什么忙都帮不上。如今哥哥只要擒了你,便可重回修仙门派,这是阿肆唯一能做的事了。小姐,你要怨就怨我,可不要怨我哥哥。”
素时苦笑。除了笑,她已无话可说。那少年只觉她是在笑话自己被门派逐出一事,心里一时恼恨起来,长剑向前一送——那剑锋如此锐利,直直刺破皮肉,扎进了她的胸口。
“噗”的一声,鲜血迸流。少年与阿肆大吃一惊,齐齐倒退一步。素时恍若毫无痛觉,反手便将剑拔了出来,“当啷啷”一声丢在地上。
她体内的气力正在飞快消逝,痛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可在这两个人面前,她不想露出一丝虚弱之象。
鲜血美人,眸光如刀。或许便是这股气势震慑住了二人,二人一时竟谁也没有动作。
“哥哥……”阿肆紧张地叫着,“怎么办啊?我怕余家少爷一会儿就回来了……”
少年咬了咬牙,弯腰捡起宝剑,又一次指向素时。
“一不做,二不休……一不做,二不休!”
剑上的寒芒映在素时脸上的时候,她心头第一次升起一丝疲惫。她很痛,很累,很疲倦。如果可以就这样休息的话,如果可以就这样永远闭上眼睛的话……天空中的太阳,突然被阴云遮蔽。街头巷尾的人们惊呼慨叹,他们只能看到无边的灰色雾气,遮天蔽日。就算是目力最佳者,也看不清那雾气中的人——那个戴着斗篷、体态纤细的女人。女人的速度太快,恍如九霄闪过的一道惊雷;女人的脚步悄无声息,仿佛是一只轻盈的猫儿。
她穿过茶坊酒肆,经过琼楼玉宇,路过百姓人家。她只在经过蒲老头茶摊的时候,突然停了一下脚步。可那或许不算停留,只是她快速前行中沧海一粟般的一次犹豫、一次呼吸。
摊上的蒲老头正在泡茶,他似有所感,举目四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股雾气已然消逝。
蒲老头晃了晃脑袋,望向迎面走来的一男一女两位客人。
下一个瞬间,女人已经站在了蒲家门前。她对那扇紧闭的房门视若无睹,径直穿行了过去。再下一秒,她已经站在素时床前。这一次,她停住了脚步。
于是,房内的三人都看清了她。阿肆的兄长率先发出一声惊呼:“你是谁?”
那女人理也不理,掌风挥出,阿肆与她兄长二人便直直地飞了出去,落到庭院中。
二人想要爬起,却发现竟丝毫动弹不得,想要呼叫,又想到自己是来劫人的,如何叫得,当真是左右为难,急出了一身冷汗。
床榻上的素时却很镇静。她望着面前的女人,吐纳之间感受了一下——并没有杀意,反倒有一种绵延不绝的、让她感觉舒服的气息。
——那是妖的气息。
“你是……景止的朋友?”她轻声问道,眸中闪过一道神采。
女人没有回答。素时看不清她的面目,却觉得十分亲近,便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的事说了出来:“这位……姑娘,我如今身融妖眼、妖血与妖心,却缺了一截妖骨,所以卧榻不起。还请姑娘指点迷津,这截妖骨,我要从何处寻来?”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放轻,却十分坚定:“若有不伤人的方法,自然最好。可若只有不得不伤人的方法……那我也会一试。”
女人缓缓点了点头。素时不知她点头却是何意,睁着一双明眸望着她。她无声沉默,那无边如雾气般的力量渐渐收拢,在身旁形成一个又一个旋涡。
“姑娘?!”素时的一声惊呼刚刚出口,便见女子的身躯一阵颤抖,无数妖力仿佛振翅的灵蝶般扑簌簌飞出,打在素时的脸上,隐隐生疼。素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挡,眼前突然一阵光亮。她望向面前的女子——对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灰飞烟灭,成了无数细碎的粉尘。
耳边响起隆隆声,素时仿佛听见女子那妩媚的声音——“素时,你没有错。”
素时怔怔望着眼前的齑粉,那粉尘中只剩下一截白玉般的骨头。她伸出手去,指间甫一触及,骨头便骤然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是骨骼生长的“咔咔”声。新的妖骨在她身体内与血肉融合,成为支柱,撑起她的躯干与强大的妖力。她陡然感觉恍如新生,身体里力量翻涌。
她怔了很久很久,抬起手掌,看着那白皙掌心里淡青色的血脉。她小心翼翼地踏在地上,足底感受到久违的凉意。她仿佛新生的婴孩,重新感觉到承受重量的行走,充满了真实的沉重感。
她走出一步,又一步。她突然热泪盈眶。
景止,我终于成了妖。
景止,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
她跪倒在地,对着那女人消失的地方重重叩首。
多谢你的妖骨,姑娘……虽然你没有留下名字,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素时走出房内,地上的阿肆与她兄长还在庭院中拼命挣扎。
素时看着他们,红唇勾起一个弧度,扬声问道:“我只报复一个人,只要一个人的命。你们选谁?”
那少年顾不得噤声了,大声喊道:“她!她!”
阿肆眼中充满恐惧,身子开始哆嗦。素时看着她嫣然一笑,转身便走。
那少年还陷在惊慌失措里,大声质问:“你……你怎么走了?你别找我啊,找她,是她背叛了你!”
素时没有回头。为了兄长殚精竭虑、无所不为,最终得到的却不过是大难临头的果断推诿,这大概已经是对阿肆最好的报复了。
素时走上大道,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她的容貌比初为妖时又艳丽了几分,如一朵蓓蕾终于绽放,展露无限风华。这种美甚至超过了性别,无论男女,见之忘俗。五分妩媚,三分清丽,两分天真无邪,她仿佛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凝于一身。
眼梢的桃花花钿细细吐纳出她的妩媚,她多么像一个妖。可她那清澈如水的眸光,却仿佛是九天玄女般纯洁无瑕。她轻轻施展障眼法,便将四周的一切凝固,世界成了她一个人的世界。她右手一伸,枯木生花;她左手一伸,阳春布泽。她觉得有趣,“咯咯”笑起来,加快了步子,整个人如一只雀鸟般向前急掠而去。
她是那么欢喜,欢喜到枉顾妖力的耗损。她已经成了和景止一样的妖,她终于可以见到他,与他畅游三界,踏歌长行。从此往后,他们将永远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开。
“爷爷!”素时的声音清越如溪,令茶摊里的蒲老头抬起头来。他的眼睛一下睁得溜圆:“素时丫头?”
“爷爷,我好了,我有了妖骨,我成妖了!”她原地转了个圈,像五六岁在春节里第一次穿上新衣。爷爷的眼睛亮了亮,兴奋地连连点头。可那头点了两下,便不再动了;那笑容停滞了一刻,便渐渐消失。
素时一怔,顺着爷爷的视线望去,终于看到面前站着的另外两位客人。
他们没有被妖力凝固,因为他们是修仙之人。
——松香、地锦。
地锦也就罢了,素时从未见过松香露出这样的表情。
松香呆呆地望着素时,嫣红的唇一直在不住颤抖,每一次呼吸都那么艰难,仿佛痛不可当。
素时心里弥漫过一丝阴影,上前一步,走到松香面前:“松香,发生什么事了?有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松香拼命用力地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哽咽:“素时,我……对不起……”
素时一怔,微微扬起嘴角:“对不起什么?只要不同我抢景止,便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她不过是调侃,谁知松香却哭得更加大声。素时心中一沉,看向地锦:“是不是景止出事了?!”
他没有来见她,难道是乘虚……
“素时,你冷静些听我说。”地锦终于开口,眸子漆黑如墨,“近来三界出了件大事,有一妖跳下升仙台,成了上仙。”
素时茫然地看着他:“所以呢?”
“那妖,名为景止。”
时间似乎定格在此时,定格在“景止”二字上。
素时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怔怔地望着地锦。她不是蠢,不是不能明白地锦的话,只是,当这些词连在一起,她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景止?跳下升仙台?成了上仙?!
那是升仙台啊!人与妖跳下,失败者,魂魄将永不入轮回;成功者,也会忘却尽了前尘往事。
忘却尽了前尘往事……哈哈,哈哈哈!
素时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景止啊景止,昔日言犹在耳——“我信你,我等你。素时,我等你与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素时,我等你。素时,我等你。素时,我等你!
素时一动不动。她体内的妖骨绷得笔直,她血脉中的妖血汹涌澎湃,她瞳中的妖眼血红,她胸腔的妖心剧烈地跳动。
——妖骨、妖血、妖眼、妖心。
全部都是笑话。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那银铃般的笑声穿林渡野,带着无边无际的寂寞与空洞。
君为妖时,我为人。我为妖时,君为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为了一个承诺,一个“爱”字,行遍天地间。她受苦不曾怨怼,绝望不曾放弃,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刻,是她成妖的这一刻?!
无尽的绝望从胸腔中满溢,像黑色的大海将她吞没。
“素时……”松香眼眶含着泪水,伸臂抱住素时纤弱的身躯,说道,“你不要哭……”
她哭了吗?素时怔怔地伸手摸了摸眼角,湿漉漉的,是猩红的血。
“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吧,便是我哭又如何,伤又如何,死又如何?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觉。”素时喃喃说道,“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一面……”
地锦上前一步,摇了摇头:“素时,你这样见他不妥,听我一句劝,别去。
升仙台不可逆,他已经永永远远不会记得你了。便是你同他说起又如何,仙本无心,以天下心为心。你见了他,只会更加痛苦。”
不待他话音落下,素时右手一伸,近旁的一株古树竟拦腰而折。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冷冷笑道:“他负我!他负我啊!我连问一声为什么的资格都没有吗?!他以为如此轻松就可以忘了我?我不允!地锦,我不是你们一心向善的修仙之人,更不是宽容大度的仙。我曾是以德报怨的人,如今却是睚眦必报的妖!”
她的双目一片赤红,那是失去了唯一支撑的崩溃与绝望。
“不必劝我,我意已决!不必帮我,我自行去找他便是!你们走吧,妖仙殊途,我们不必再以朋友相称,就当从未认识过!”
松香流着眼泪,跟随地锦离去。素时独坐茶摊,默默饮了一杯清茶——又苦又涩。
“是故意的吧?”爷爷叹息,“你是怕他们修仙之人与妖交往不妥对不对?
所以故意如此伤她。”
“不错。一次伤到极处,总好过零碎受苦。”素时轻轻说道,“若他也对我说一声——从未爱过,只是无心戏耍,我大约也不会这么难过。”
会难过,是因为还没有死心,还有迷惑,还有不甘。
“去吧。”爷爷点点头,“做你想做之事。你没有错,是他没脸见你才对!”
——你没有错。
那个给了她一截妖骨的女人,也是这样说的。
素时心中不由得又涌起一阵酸楚。痴情的人那么多——辛是,佘小妹是,白月是。可到最后,得到的不过都是深深的绝望。
那是景止故事的结局,难道也是她的?
素时闭了闭眼睛,轻声道:“爷爷,替我瞒着鱼丸。”
话音刚落,她裙摆一颤,整个身子已经飞掠出去,消失在地平线下。
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道法门派;她唯一能找之人,唯有乘虚上仙。
素时站在道法山百米开外,双手负在身后,神色肃杀。道法山险峻巍峨,高耸入云。上达天界上仙,下镇魑魅魍魉,端的是修仙的钟灵毓秀之所。她此刻是妖身,对于这仙气萦绕之地,却无多少敬畏,有的只是踌躇。
如此贸然闯进去,别说见到乘虚了,只怕连山门都进不去。她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便是扮作一个门派中人混进去。这道法门派中,素时能记得形容样貌、脾气秉性的,便只有阿袖了。
想及阿袖,她便不免想起初见那些修仙之人的岁月。彼时她只是个炒茶为生的少女,坐在爷爷的茶摊听路人说故事。那一日,这些修仙之人驾临,是为寻找失落的乘虚。而为了躲避乘虚,景止亦来到此地,要了一杯清茶……昔日越是光风霁月,今朝想起便越是满目疮痍。素时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抠得掌心生疼。
“谁?!”一声娇叱自身侧传来。素时一惊,转头的同时已将妖力逼于手中。她虽初初为妖,却不知是天性通达还是什么,竟对妖力的施展无师自通——心之所向,气之所指。素时不知自己的妖力深浅,但知此刻危险,便注了九成妖力。她一瞥之下,见似乎是个穿着修仙门派白色衣饰的女郎,掌风便紧随而至。
女郎惊呼一声,顾不上躲避,抬手便做了个手势,一道粉烟直上云霄。素时心中一凛,再要打断却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却见那女郎人已软软倒下,粉烟也迅速消失于无形。素时一怔之下,却见倒下的女郎身后站着一个女子。
眉目清傲,正是松香。
“阿袖师姐,对不住了。”松香对着地上的女子双手合十,低声道了一句歉,转头看向素时。
“你来了。”松香道,脸上并无多少惊异之色,“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素时恍悟:“你果然是道法门派之人。”
那么,地锦想必也是。
他们受谁所托来“保护”自己,答案仿佛也呼之欲出。只是若是乘虚,他们为何一路相护?若是其他人,又是抱着何种目的?
素时心中思绪翻涌,她镇定了一下情绪,还是先向松香道了声谢:“多谢了。方才阿袖所放的粉烟,想必是贵派的示警信号吧。若非你及时截断,只怕此刻我已被围攻。硬闯道法门派,我终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素时,你已经足够聪慧、足够坚强、足够勇敢了。”松香走上前一步,眸中含着诚挚,“你总在替他人考虑,怕我与师兄会因为与妖相交,为门派所不容;怕鱼丸一味为你付出,要将他推开保持距离;怕你的心上人不能来帮你,便要孤勇地独行一路。素时,你错了。真正在意你的人,不需要你那么聪慧、那么坚强、那么勇敢。我是没那么可靠,可至少,你也来依靠一下我啊。”
这些话原本十分平淡,听在素时耳中,却不啻惊涛骇浪。她心中一阵酸涩,脸上却小心翼翼地没有流露半分:“松香,你我妖仙,是天敌……”
松香正欲再说什么,却听素时又道:“可你若认我这个朋友,我便也当你是永远的朋友。”
松香一怔,随即便笑了。她上前一步拉住素时的手,声音放软:“今天总算能睡个好觉了。那日一别,我都没睡好过,都怪师兄!”
素时看着她,也不禁盈盈而笑:“别怪地锦。他话虽难听,却是怕我见了景止,便会为他所擒,甚至……”
甚至,她可能会死在他的手里。
“可是,我是一定要见他的,无论面对的是什么。”素时的声音坚硬如冰,“否则,我这一生一世也活得不明不白。我得不到一个答案,如何死心,如何开始新的生活?”
松香想了又想,终是点头道:“好,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帮你。
你要见景止,眼前便有一个最好的机会。”
年年春日最温暖那一天,是仙界的群仙宴。所有仙人云集于此,景止,必定是要到的。
寻常群仙宴,修仙之人中只有资质最优秀、能力最强大者才能参与。但今年的群仙宴,却是由道法门派筹办。昔日集能工巧匠修葺建筑,便也是为了此次盛世。如此一来,道法门派中的修仙之人,皆可参与其中。
“素时,到时你便扮作阿袖的模样,跟在我身后。我保证,你一定能见到他。”
素时看着松香,重重点了点头。她忽而想起地锦,不由得问了一句:“此事可要知会地锦?”
松香摇了摇头:“不用了。师兄未必支持我这样做,何况……”她脸上陡然掠过一丝悲色,“他亲如父亲一般的师父一衾上仙……仙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