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情说·桃花宠

第十章 冰冷的妖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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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止,我见证了这三个故事,看遍了三界最凉薄的心,品尝过了所有恩怨爱恨。那些海誓山盟、念念不忘,终究在逝去的岁月和变幻的人心里,碎成了齑粉。

一路北行,季节也由秋转冬。越是向北,前路就越是酷寒无比。这冷意并不仅仅来自天气,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湿寒。

或许便是因为这种湿冷之气,一路上人烟越来越罕见。遇见的人们口耳相传,说那北地是妖的修炼之所,不少妖类练成了大妖,为祸人间,使得人仙公愤;又说曾见流光电照,大约是上天派来收妖的上仙。

素时记得景止说过,妖界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却不知竟到了如此程度。虽然地锦和松香都是修仙之人,但真要遇上十分强大的妖怪,是否能全身而退?她不知道。

在进入北地之前,素时十分郑重地与三人开诚布公地商量了一下,可谁都没有退缩。

“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做的选择,自己会负起责任。”鱼丸说。

“我答应那人,一定会保护你们。”地锦说。

“不走。”松香说。

素时轻轻喟叹一声,正要说话,鱼丸急急打断:“姐姐,不要再劝了,再劝也是浪费时间。”

“我不是要劝,”素时微微一笑,“只是想道声谢谢。”

萍水相逢,复又离去,是多么寻常的事。那些海誓山盟过的人,真正到了危难关头,也未必能做到不离不弃,生死与共。所以,一声“不走”,才那么弥足珍贵的。

车轮滚滚前行,鱼丸和松香靠在一起睡着了。素时抱着狐狸灯,撩起车帘,坐在了赶车的地锦身畔。

“松香睡了。”对上地锦瞥来的目光,素时淡淡说道。

地锦立刻别开脸去,面颊上微微泛起红色。素时轻声问道:“你预备永远不让她知晓吗?”

地锦低下头,许久没有说话。素时轻声叹息:“你知道世间多少人,不过求一个两情相悦。又有多少人两情相悦,不过求一个片刻相守。”

地锦望向素时。他眉目生得十分平凡,可此刻那黑眸熠熠生辉,竟让一张脸陡然发出光彩来:“素时姑娘,你可知升仙台?”

这是素时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她点头道:“听说过。十里修罗场,一线升仙台。人与妖从升仙台跳下,便可升仙。”

“是。可失败者,魂魄将永不入轮回;成功者,却也会忘却尽了前尘往事。”

素时依旧不解:“那又如何?”

地锦的声音里有一丝痛楚:“松香,是注定要升仙的。”

素时一时怔住。地锦苦笑道:“人人都道修仙好,却不知修仙背后,也有极其灰暗的规则。各门各派之中,每隔二十年,就会选拔优秀的弟子,跃下升仙台。其中修行高者、为善多者,便会得道成仙。此举已是约定俗成,这些弟子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唯有接受。否则若是全都退缩了,本门中仙人越来越少,便无法在修仙界立足。”

素时愕然摇头:“竟还有这种规矩?”

“是。我们门中唯有两个上仙,与其他门派相比人单力薄。况且松香与我不同,是本门中法力最强之一。更难得的是她心思纯澈、毫无邪念。”地锦说到松香,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笑意,“她的家人,也一直希望她能得道成仙……”

他转头望向素时:“若你是我,明明知道她有一天会忘记,还会表明心迹吗?”

忘记?素时怔怔看着地锦。她仅仅是想到景止会将她遗忘,便觉自己置身于漆黑的永夜中,胸口痛楚难当,犹如受千刀万剐。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怀中的狐狸灯,那灯仿佛察觉到她的情绪,“噗”的一声亮了起来。

火光荧荧,在极冷中传递着源源不断的温暖。素时望着那灯,不禁轻轻笑了。

一魂一魄,他在。他不会忘记她。

“我是胆小,我是怯懦,我是不知争取。”地锦叹息一声,目光望向远方,“只是既然已来不及‘不相见’,那至少可以‘不相恋’,至少可以‘不相思’……”

素时听着他的话,怔怔出神:“原来是这样……”

所以,景止同他一般选择若即若离;所以,那一吻之后,他抹去了她的记忆。

地锦转头看她:“也有人这样对你吗?”

素时点了点头,抱紧怀中的狐狸灯:“嗯,便是我此行要寻之人。”

地锦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那么,他想必真的很爱你。”

素时垂下眸子,一滴泪水无声滚落。

他懂得自己,因此便也懂了景止,懂了动心时发现不可能的那种哀恸;懂了明白自己所爱之人也爱着自己却不能开口的那种荒凉;懂了逼所爱之人忘记自己的那种绝望。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静静望向前方。此处已荒无人烟,远远地却能看到数根巨柱直插云霄。在这偏僻之地,如此匠心雕琢之物实在有些违和,让素时与地锦二人都微怔了怔。

“是仙家之物。”地锦突然道。此刻马车已经走近,他们可以看到石柱上刻着无数符咒纹路。

“仙家之物?”素时的目光一沉,“原来镇妖之说竟是真的!”

地锦点了点头,闭眼感受了一下石柱的仙力波动:“是个结界,为了将北地圈禁。里头居住与修炼的妖类被困在其中不能挣脱,也不知是怎样一副互相厮杀的血腥景象。”

素时神色一凛。地锦看向她,宽慰道:“别怕,我总会护得你们周全。”

素时向他感激地点了下头,眉心却依旧微微蹙着。仙、人、妖三界之间,磕碰在所难免。只是当人与仙对妖的欺压到了一个程度,而妖又不甘屠戮要强势反抗,那么三界中,一场腥风血雨是否避无可避?

在她的沉思中,马车与那高高的石柱擦肩而过,终于进入了结界之内,踏上了妖界的领土。

他们一进北地,空中就下起了银白色的雪。片片晶莹的雪花落在发上眉间,片刻就冰凉地化开。车帘一掀,松香从里头探出头来,伸手接了一片,随即便用手肘捅醒一旁的鱼丸:“鱼丸鱼丸,醒醒,下雪啦!”

鱼丸揉着惺忪的睡眼,也探出头来,被迎面拍上来的雪花冷得一颤。在众人的笑声中,鱼丸撇着嘴道:“就知道欺负我……咦,有妖气?”

他这话一出,拉车的马儿便是一声长嘶。地锦忙将马拉停,警觉地四下巡睃。松香脸上的笑容顿消,长剑也已然出鞘。

一只庞然大物悄然出现,从他们车后绕到车前,瘦骨嶙峋,浑身覆满黝黑的毛,生着一条下垂的、蓬松的尾。素时低声叫道:“黑狼妖!”

刹那间,爱戏弄人的黝晖,单纯善良的白月,沉静无言却深爱妹妹的白灵……景止的第三个故事又浮现在她脑海里。而她眼前,一道法术已从松香指间落到那狼妖身上。松香明显存了一丝善意,并未想要取它性命,只是缚住了它的四足。黑狼哀嚎一声,滚倒在地上。

素时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个念头,急忙叫道:“封住它口!”可她心念转得再快,却终究是迟了一步。松香愣了一下,那黑狼妖便仰天长啸起来,声声啼血,在无垠的寒意里传得极远极远。

“不好!”素时心中一凛,欲要策马退避。那马儿突然双膝一跪,竟是骇得站也站不住了。

骏马倒下,马车倾覆,松香急忙用法力将四人送出车外。他们站成一圈,警觉地四下望着,却见灌木的阴影里渐渐冒出了更多黑色的身影。一头,两头,三头……竟有足足三十多头黑狼妖。它们的眸子死寂冰凉,踏着北地玄霜一般的寒意,一步步向他们逼来。

素时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们。她犹记得景止说过“妖界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可从来没想过竟会恶劣到如此地步。几乎每一头黑狼妖都骨瘦如柴、背毛凌乱,有的口边还留着风干的血渍。

因为结界吗?

素时想起郑城中,饥饿的阿俭狼吞虎咽地吃着干粮的模样,一颗心便微微颤抖起来。她再抬头时,突然发现了一件更为可怖的事情——夕阳,落下去了。

天空渐渐从血一般的红色变为深蓝。四野渐渐变暗,素时听到呼啸的风里传来松香微微急促起来的喘息声。

她知道,因为雀蒙眼,松香看不见了。

四人中,松香是唯一一个法力精深之人。若她看不见,那么他们……素时伸出手去,抓住了松香的手。这一次,素时的手要更加温暖些。她的另一只手里,狐狸灯也骤然变得更亮。松香在那微光里拼命睁大眼睛,试图看清近在眼前的威胁。

一声嘶鸣,来自头狼。片刻间,群狼如黑色汹涌的浪涛般向四人涌来。松香双手掐诀,长剑化作一道流光在身遭聚起凌厉的罡风。那风如片片利刃,向最近处的一头黑狼妖割去。它发出痛苦的低吼,退让,却没有撤离。

因为饥饿,面前的四人已是它们眼中的食物。只有死亡,才会终结对食物的渴求。

黑狼妖并不是普通的狼,它们的身躯坚硬、獠牙锋利。它们的利爪上凝着妖术的流焰,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

法力的消耗让松香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用几乎失明的眼睛和耳朵拼命捕捉着四周狼群的动静,却终究是百密一疏。一头狼突然从他们斜后方跃起,一口咬住鱼丸的大腿。松香的长剑骤然向它砍去,却立刻有另一头狼直向她扑来。狼妖并不愚蠢,知道这群人中要先解决最具威胁的松香!

一张血淋淋的口出现在面前,松香的长剑来不及回防,双手中的法力也还在护卫着素时与鱼丸。她怔怔地瞪大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她想——或许跃下升仙台,也是这样的感觉,可能魂飞魄散,不复存在。下一秒,她听到素时和鱼丸的惊呼声,她感觉到一股无比强大的仙气陡然爆发开来。

是的,无比强大。修仙多年,她对仙力的敏感早已刻入灵识。就像素时可以轻易分辨出茶叶的优劣一样,松香从那法力的波动中就能感受出——这是一个近乎上仙级别的人物。

乘虚?一衾?她的脑袋里快速闪过这两个名字。可当她回过头去,眼前却是一个她绝对想不到的人。

——地锦。

他向来低下的头颅,已抬起;向来微缩的胸膛,正挺着。那规规矩矩束着的道法门派高冠,不知何时已落到地上,散下的青丝随罡风猎猎飞舞。他的面目依旧平凡,但那双云遮雾绕的眼睛里,却闪着无数璀璨的星火。

“破!”地锦双指成剑,一股极其巨大的灵力骤然激射而出,将扑到松香面前的狼妖弹飞数尺之远,一时间鲜血迸流。

他没有容情。

松香怔怔地望着地锦。为什么?他有这样强大的灵识与仙力,为什么一直隐瞒?为什么他宁可被欺负、被嘲弄、被讥笑,也从来不表现出来?

他明明可以痛快地打那些人的脸,他明明可以成为弟子中最最优秀、最最强悍的那一个!为什么?

饥饿的狼妖们凝眸望来,眸中染上了新的情绪——憎恨。狼是群居动物,将家族看得极重。因此一只受了重伤,其余的即便再饥饿也不会吃它的尸身,反而会更加团结。

饥饿,以及复仇。

只是它们已然明白了地锦的可怕,没有贸然上前,只在原地打着转,似乎在想着对付他的办法。

这片刻喘息间,松香夹带着哭意的声音轻轻响起:“师兄……”

她望着他,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为什么,你比我强大那么多,比所有同门弟子强大那么多,却从不曾表现出来?我帮你救你,在你眼中,很可笑吧?

她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绝望。深爱一个人,得不到回应那也没什么关系,可至少留一份尊重啊。自己那所谓的喜欢、所谓的在意、所谓的保护,在这一刻想来,竟都是如此愚蠢可笑。

她的骄傲已经被碾成齑粉,可偏偏,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因为除了骄傲,她在他面前早已一无所有。

地锦望向她,眸子幽深如晦暗的古井。他说:“师妹,抱歉,这是我的秘密。我不愿告诉任何人。”

是的,任何人。她也只是任何人中的一个。

松香沉默了片刻,脸上竟堆砌起了微笑:“好,我知道了。师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她此刻的笑容,看在素时眼中,只觉得比哭还要疼痛百倍。

我心匪石,不可伤;我心匪席,不可卷。明明彼此相爱,却要如此折磨,谁又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狼群骤然发出了低低的呼号。一道腥风吹过,头狼分众而出,优雅地迈着步子走到狼群最前端。随着它的脚步,那身躯亦不断幻化着——一双耳朵消失了,狭长的面孔化作人类那棱角分明的脸;四足变为直立,身材高大而矫健;唯有一双冰冷如雪的瞳,还是狼时的模样。

素时心念一动,上前一步,对头狼拱了拱手:“抱歉,我们四人无意冒犯,只是来寻故人的,见一面之后便立刻离开。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头狼的眼睛微微眯起,向他们倾倒的马车望了一眼。

“马车上有口粮,你们可以尽数拿去。”素时立刻道。

头狼想了想,终于开口:“你们伤我的兄弟……”

“它要吃我们,我们难道要坐以待毙?!”松香脸色极差地说道。素时附和:“妖界的规矩,不就是弱肉强食吗?”

两个少女语声娇憨,倒令此刻的肃杀渐去。头狼想了一想,那眼中的霜寒悄然化去了一半。

素时心里定了定,又声音清脆地道:“那些上仙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你们困于此地,实在是不妥之极。”她指着松香与地锦二人,“他们乃是修仙之人,门中弟子千万,与几个有来头的上仙也是极熟稔的,此番回去,定与他们分说分说。”

鱼丸看着姐姐,明白姐姐是在明里商量,暗里威胁。只是姐姐骗人的时候眼睛亮闪闪的,当真是十分好看。

头狼的目光在素时白纱微遮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开口道:“我名黝勤,姑娘如何称呼?”

素时心中一紧——他便是故事里的黝勤,那个说出“吃完了,就走出去,去更远的地方,占有更多的土地,吃更多的生灵”的狼族首领。

“素时。”她报上名字。

便在此刻,云破月来。一轮皎月悬在空中,银辉洒落,那白纱面罩隐隐泛出月华,让她的面庞平添一丝绝艳。黝勤的目光深了一分:“素时姑娘,是来寻哪位故人?”

“黝晖。”

素时知道黝勤与黝晖素有嫌隙,但她的确无法说出第二个名字来。黝勤脸上掠过一丝兴味:“原来是黝晖。只是可惜了,他已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而是我黑狼族的仇人!”

他话音落下,脸上的表情陡然变得极其凶狠。身后的三十头狼亦蠢蠢欲动,空气又凝重肃杀起来。

“马车上的干粮?你们在吾等眼中,亦是干粮!”黝勤向前一步,声音冰冷。

“弱肉强食?此时此刻,你我之间,谁弱谁强?”黝勤又向前一步。

“修仙之人?吾等宁死,也不会对他们摇尾乞怜!妄图灭我族类,此仇不共戴天!”黝勤再向前一步,已经逼到了素时面前。

“丫头,你很有意思,我不会让你死。”他嘴角的笑容阴森,“至于其他人,你们分着吃了便是!”

一言落地,群狼发出一阵咆哮,蜂拥而来。它们玄冰般的眸子染上赤色,周身妖气缭绕,泛着淡淡鲜红的焰芒。松香急运灵力与众狼缠斗,地锦以指为剑,一道法术照着黝勤的面门直击而去。他快,黝勤也不慢,如闪电一般迅捷的身影一侧,五指成爪,那红色的妖力便源源而来。

地锦的仙术刚硬,黝勤的妖力却绵软。二力相交,地锦只觉得自己胸口一滞,气血翻涌。黝勤森然一笑:“修仙之人,汝法力再深厚,也不是仙人,不能跳脱瓶颈,与我相斗,终究还是嫩了些!”

随着话音,他拼命催动妖力。地锦的身躯微微颤抖,却一步也不肯退。

他不能退!不能!

地锦的面色苍白,黝勤却尚有余力,他哈哈大笑,转头望向地锦身侧。不知何时,素时已举着地锦的长剑向他直冲而来。

“小丫头,不错,我没有看错你!”

黝勤一笑,五指成爪。素时只觉自己的身躯仿佛被操纵着一般,那长剑“当啷”一声落地,随即她被一股力量带到了黝勤面前。

他的笑意很深,似乎十分满意她的坚强与无能为力。他右手一扬,素时的黑发披散,外衫破裂,露出纤细的锁骨与裹着娇躯的中衣。她那似乎永远平静坚韧的脸颊上终于露出一丝无措,映着那白纱变作的合欢花,越发的凄艳娇媚。

“告诉我,你又能如何?”黝勤的笑意更烈。在他眼中,这少女已是瓮中之鳖。

素时的身体很冷,目光却更冷。她手无寸铁,张口便向黝勤那只与地锦法力相撞的手狠狠咬去。这法力岂是凡人的血肉之躯可以承受,黝勤不欲她死,下意识地缩手,随即便被地锦迎面而来的灵力击了个正着。

“好!很好!”黝勤脸上被罡风刮出三道血痕,他不怒反笑,掐住素时的喉咙,一道红光闪过,素时的腿骨发出“咔嚓”两声可怖的碎裂声,随即她便跪倒下去,像一只破布娃娃般委顿在地,扬起无数暗尘。

“姐姐!”鱼丸的一声呼喊划破长空。他被牢牢护在松香和地锦身后,绝望地看着素时的方向。他恨自己,恨自己帮不了姐姐,救不了姐姐。他曾那么害怕自己不是凡人,可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妖!

吾宁成妖!吾宁成魔!

鱼丸的眼睛闭上又睁开,已是猩红一片。他感受到比上一次更加澎湃的力量充斥在身体内,叫嚣着想要汹涌而出。出来吧,他在心中无声嘶吼——出来吧,无论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无垠的黑夜里,骤然亮起了刺眼的白光。一瞬间,空中所有的妖力都消弭于无形。风静,人静,万籁俱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那无边的力量掩盖了世间一切。

黝勤等人的身躯骤然停滞,随后便被狠狠地弹飞出去。他们的口鼻中都鲜血迸流,却都庆幸自己还活着——因为他们感受得到那毁灭般的杀气,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即使如此,他们也都受了极重的伤,勉强维系一丝生机。鱼丸赤红着眼睛向他们一步步走去,就像曾经他们一步步逼来。

“伤我姐姐,杀!欺我姐姐,杀!辱我姐姐,杀!”他口中喃喃地说着,仿佛念着古老的诅咒。素时眼中迅速蓄起泪水:“鱼丸,不要!”

黝勤等人已无反抗之力,若再杀戮他们,会被苍天所弃,被仙人所诛!

“姐姐,我控制不了自己!”鱼丸发出一声哭泣,随即又是那亘古的咒语,“杀!杀!杀!”

素时双腿皆断,无法行走,只能以手肘匍匐向前。一路鲜血蜿蜒,她终于爬到鱼丸面前,用力抱住了他的双腿。

“鱼丸,鱼丸,姐姐在这里。余一白,睡吧,睡吧……”

素时像平日哄鱼丸一般,轻轻说着。鱼丸的呼吸慢慢迟缓,眼神渐渐呆滞,那周身的杀气也缓缓褪了下去。

“姐姐……”鱼丸喃喃地道,“我……我的力量……怎么会……”

素时无法回答,唯有未被白纱遮住的一只眼睛,不停地落下泪水。

疑问、怀疑、畏缩、恐惧,最终都被对姐姐的担忧取代,鱼丸望着满身伤痕的素时,拼命汇聚起身上仅剩的一点力量,注入她的身躯里。

伤口愈合,断骨重续,腐肉新生,素时的身上虽然满是尘土,却连一丝伤痕也没有了。

鱼丸安心地闭上双眼,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地锦搀扶着松香上前,二人看着鱼丸都说不出话来。这样强大的力量,胜过地锦,甚至胜过乘虚与一衾……他们想问些什么,想说些什么,可看到鱼丸那天真无邪的睡着的模样,终究无法问,无法说。

“鱼丸为什么会这样,这样是福是祸,都无人知道。还望二位能保守这个秘密。”素时抱住鱼丸小小的身子,极为郑重地恳求道。地锦与松香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地锦走到鱼丸面前,背过身背起他。四人相互搀扶着越过遍地横陈的狼妖,向着眼前的合谷步步走去。

启明星跃上苍穹,天亮了。

合谷之下,那曾经最最肥沃的土地,已然成了一片龟裂的荒芜之地。一个少女静静躺在地中,浑身遍布血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只剩下极其微弱的呼吸。

“姑娘?姑娘!”素时蹲在她身前轻声呼唤,地锦忙将一丝灵力注入她的身体。

少女嘤咛一声,眼珠慢慢地动了动。

“姑娘,能听到我的话吗?黝勤等人已经伤重,白兔族已然安全了。”

素时温柔的声音让少女的脸上焕发出一丝生机:“多谢……巫者白灵……替族人……多谢你们了……”

白灵!她便是白月的姐姐,白兔族灵力最强的巫者!离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近,素时的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白灵,你的妹妹白月现在何处?”

白灵伸手向一旁指去,声音虚弱:“那处洞穴,藏在那里……”

素时怔住:“可是,她与黝晖,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白灵摇了摇头:“傻……丫头,明明已出结界,偏又回来……不愿独自求生……她解开了桎梏,灵力不输于我……黝晖同她在一起……”

难怪黝勤会说黝晖是叛族之人。

白灵喘了口气,艰难地道:“我所剩法力……只够维持结界一刻……若不是你们……多谢了……我族人都在那洞中,还请帮帮他们,让他们活下来……”

她的声音渐渐虚弱,瞳孔扩散,一缕香魂远逝。地锦低低念起了往生的咒语,替她送行最后一段路。

白灵,你没有辜负巫者这个名字。

一炷香后,众人站起,向那洞穴走去。

素时想过许多种洞内的景象,却唯独没有眼前看到的这一种。洞穴之内,触目所及的白兔妖已经所剩无几。他们全都是兔子的模样,畏畏缩缩,瑟瑟发抖,看到四人进来,下意识地退缩成一团。

“我们是来帮你们的!”松香焦急地对他们喊道,却无人回应。那一双双赤红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恐惧。

素时拉住松香的手,带着她向洞穴内走去。白兔常年被黑狼欺凌,已无反抗之力,更不会轻易相信他们这些陌生人。为今之计,只有找到白月,才有可能扭转局面。

这也是替白灵实现最后一个心愿吧。

走到最里面的一间,他们见到了黝晖。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高大男人,却因为饥饿而没有多少法力控制身躯,露出了狼的耳朵和尾巴。他的手中握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皮肉,刹那间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素时忍住欲呕的冲动,向那团血肉望去。一刹那间,她感觉到一种灵识——周遭一切都静止了,那滴滴鲜血恍如箭雨,向自己扑面射来。

——妖血。

她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陡然觉得呼吸时胸口都生疼起来。黝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他们。

“谁……”他的声音喑哑。

“那是只兔子!”松香突然指着黝晖手里的东西,惊呼出声。她素来疾恶如仇,看向黝晖的眼神里顿时充满了愤恨:“你不是帮着白兔族反抗狼族吗?怎么会……”

“我撑不住了。”黝晖淡淡地说,他的眼神空茫而没有焦距,“我的法力撑不住了,我的体力也撑不住了……”

松香满脸愤然:“那你就……”素时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她的声音飘忽而清冷,虚弱无力却又冰寒彻骨:“是谁?”

松香愕然看向素时,却听她又问了一遍:“你手里的,是谁?”

黝晖望向她。他的眼睛像两块上佳的黑曜石,无比深邃,却也无比冷硬。

他没有回答。

“白月呢?”素时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黝晖沉默。

在四人渐渐变得异样的目光里,黝晖淡淡地说道:“我需要法力,我也需要体力。”

所以……他吃了她吗?吃了自己最心爱的人?

素时沉默着,突然冷冷地笑了起来。她记得景止的话——对于黑狼妖来说,白兔妖不单单是食物,更能视其修炼的时间长短、身上妖力的强弱,为捕食者增加自己的修为。白月不但是食物,她是灵力最盛的白灵的亲妹妹,解脱了桎梏,她的灵力自然也是极强的。

只是,他们明明已经挺过了这么久啊。偏偏是这一天,偏偏是黝勤被击垮的这一天,偏偏是他们安全的这一天……虽然心寒若冰,素时却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我要白月的妖血。”

黝晖的目光在他们四人之间巡睃,声音嘶哑却坚定:“可以。我要的不过是法力与体力,你拿什么来换?”

松香气得脸色发白,转过头去。地锦开口:“法力可以给你,只是我们身上也已经没有口粮了……”

黝晖的眼睛冷得像一块冰。便是方才的黝勤,与他相比都可算是温和。他没有开口,态度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打破沉默的是素时。她向松香伸手道:“借剑一用。”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她举起那冰冷的长剑,扎向自己的大腿。

剑光一闪,鲜血飞溅。素时脸色苍白,嘴角却淡淡带着笑意——“我用我的肉,与你换。”

四人离开洞穴之前,素时平静地对黝晖说了黝勤等人被击溃的事,黝晖沉默地听着,一声不吭。

她不知他是悔是恨,却也已经不想知道。悔恨又如何,白月,就像佘小妹,就像“辛”,已经永远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素时割肉时失了很多血,虽有法力治伤,却终究元气大损。她一步步往前挪动,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可看着伏在地锦背上的少年眼眶中翻滚的泪水,她便觉得自己不能哭。

哭泣,会让人变得软弱。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她已经不会再软弱了。

曾经多么美丽的三个故事,如今,却徒剩满目疮痍。有情人,可绝情;有缘人,可断缘;有心人,可挖心。

景止,我见证了这三个故事,看遍了三界最凉薄的心,品尝过了所有恩怨爱恨。那些海誓山盟、念念不忘,终究在逝去的岁月和变幻的人心里,碎成了齑粉。

可是,景止,我没有变。

或许我的容貌变了,你不再能认出我来……可我的心,永远也不会变。

这是景止第三个故事的结局。

从北地,再一路辗转回到家乡淄城,素时从一个天真少女,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她失去了一只眼睛,面上覆着精致的白色合欢花。她的头发已经蓄得很长,漆黑如瀑。她露出的一只眸子深邃,晦暗如井。她的腿还吃不得力,行路有一些艰难。可这一路风霜、磨难与见闻,却将她雕成一朵凄艳沉郁的桃花。

姐姐,或许,你本该是妖。而我,又是什么呢?

鱼丸默默地这样想。

离淄城越近,离分别便也越近。四人之中,便是最活泼爱说话的松香,也突然变得沉郁起来。这一日傍晚进了客栈,素时洗漱完脱了外衣躺在**,松香突然凑过来,同她躺在了一处。

素时有些诧异。这些日子以来,她们虽常住一间房内,却从未如此亲密过,要么睡两张卧榻,要么一头一尾。素时不太自然地往一旁让了让,却听松香嘀咕道:“跟别人同榻而眠,我也是第一次呢。素时,往后你夫君若来找我算账,你可要帮我求求情。”

素时嘴角一扬,便没有再让开,转头望向松香:“你这次回去,可会受到责罚?”

“没关系,反正责罚这东西我也熟得很,不过是抄抄书,闭闭关,思思过。

我们聂大师父常说,”松香学着老者的口吻说,“‘松香这姑娘,当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

素时忍不住轻声笑了。松香的目光掠过她放在床头的狐狸灯,便坐起身来,指了指:“素时,你很珍惜这盏灯吧。”

素时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嗯,这是鱼丸送我的。上面,有我心上人的一魂一魄。”

松香一怔:“原来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呀……”她有些欢喜,又有些怅然,“那我师兄……”

“你师兄?”素时茫然,“你师兄怎么了?”

“我师兄对你……哎哎哎,你难道什么都没感觉到?”

素时眨眨眼睛,突然觉得欺负松香也是件有趣的事,遂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

“你你你……你对我师兄,当真没有半分情愫吗?”松香一副“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模样,扑到素时面前。

素时嫣然一笑:“我若说有,你不伤心?”

松香挣扎了片刻,方才道:“自然是伤心的。只是比起我的伤心,师兄伤心,我大概会更伤心一些。”

“傻丫头。”素时拿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看看,我只剩下一只眼睛了,只能看着一个人。你师兄再好,我也看不见哪。”

松香怔了怔,轻轻抱住素时的臂膀:“你别难过。你那心上人要是敢嫌弃你,我一定替你打他。”

“好,你替我打他。”素时轻轻笑起来。屋里油灯“啪”的一声,光影微微颤动,映在冰寒的窗子上,起了一层暖暖的雾气。屋外寒风凛冽,室内却温暖如春。

“素时,说说吧,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子的?”松香一脸八卦与好奇。

“嗯……他的姿容天下无双,气质风流高华。”素时回忆着初见景止时的景象,仿佛还能感觉到那刻自己的澎湃心跳,“见到他的时候,世间一切都化为了背景,你能看到的,就只有他……”

松香刮了一下素时的鼻子:“你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才不是。”素时微微笑起来,“绝对不是……”

“要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他想必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吧……”松香托腮想象着,“他对你好不好呀?”

素时重重地点了点头。

景止的好,许多人不知道。人们只看到他外表之美可堪绝世,只看到他善良温柔有赤子之心,可只有她看过他在寒夜里的温煦一笑;只有她知道他为了她的幸福,会忍着心痛,逼她遗忘。

“素时,此生若能有一个人,也对我极好,我必定十分欢喜。”松香低声说道,“可那个人若不是师兄,那十分欢喜便只剩下五分了。”

素时轻轻伸出手去,摸了摸松香的长发。那青丝看上去那么坚硬,摸在手中却丝滑如绸,她开口问道:“松香,你会跃下升仙台吗?”

“是师兄同你说的吗?是啊,我会。”

“那你又是何苦……”

松香淡淡一笑:“若有一天,我要么灰飞烟灭,要么忘情绝爱,而在此之前连句喜欢也不敢说,那一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升仙,是父母之愿,是师门之责,而我只想为自己活一天。为自己活一天,我便想离师兄再近一点。”

素时不说话了。她久久地凝望着室内燃着的蜡烛,那烛泪渐渐盈满了托盘。

室内安静,便可听见外头隐约的寒风呼啸。松香大约觉得冷,将被子掖了掖。

“睡吧。”松香吹熄了蜡烛,轻声道。她微热的鼻息慢慢变得均匀而缓慢。

素时却没有睡着,在一片无垠的黑暗里,转头望向松香的方向。

“松香,世间之事,要么不能,要么不愿。而他不曾表露出过人的天赋与能力,是不能呢,还是不愿?”

没有人回答,唯有呜咽风声,低低应和。素时不再说话,也闭上眼睛悄然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素时便醒了过来。她睁眼便见身畔松香依旧沉睡着,微微一笑,坐起身来,预备去厨房做些早膳。可她随即便觉得不对——松香睡得怎么这么安静,甚至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一声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尚在梦中的地锦和鱼丸。二人迷迷糊糊地睁眼,地锦披衣下床打开门,却见素时站在门外,一脸苍白。

“怎么了?”地锦急忙问。

“松香没有呼吸了。”素时一字一句地说道,吐字尽量清晰明白。地锦听在耳中,脸色骤变,从她身旁错身掠过,便向隔壁客房跑去。鱼丸也已经从**下来,伸手轻轻拉了一下素时:“姐姐?”

素时的手还维持着方才敲门的握拳姿势,微微发着抖。鱼丸伸手一触,那双手极为冰寒。他急忙转身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起胖鱼儿手炉塞进素时手中,轻轻晃了她一下:“姐姐,我们快去看看松香吧。”

素时仿佛如梦初醒,方才一直提着一口气,如今才缓和下来。她急忙点点头,放下手炉,同鱼丸一起走向隔壁。

二人进了房内,便见地锦坐在松香床畔,目光片刻不移地盯着松香的脸。

素时心中一沉,尽可能地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一遍:“昨日回了客栈,便梳洗睡下,我与松香说了一会儿话,她吹熄了灯睡的,大约是一更的光景。今早我起来,见她睡得毫无声息,便探了一下她的鼻息,才发现已经没有气息了。窗户房门都没有开过的痕迹,我睡得浅,应当也没有人进来过……”

素时的声音虽尽量冷静,可终究还是微微发颤。地锦摆摆手,轻声叹息:“不必说了。此事都怪我。”他垂目凝视着松香的脸颊,那一丝温柔,终于透过层层阻碍,从那素来淡漠的眼波中透了出来,“她强行将一半的仙力逼出身体,才会造成今日的假死状态。”

“假死……”素时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觉疑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逼出自己的仙力……”

“大概,她终于明白了我的心……”地锦苦笑。

素时心中一紧——她昨日对松香说过,世间之事,要么不能,要么不愿。松香既然这样做,自然是不愿。

她不愿被逼着跳下升仙台,不愿忘记地锦。

素时低下头去:“对不起,地锦,是我的错。我没有忍住,提及了一句……”地锦却轻轻摇摇头,沉默片刻,他慢慢俯下身去,吻上了松香的唇。

鱼丸骇了一跳,连忙用双手捂住眼睛,素时也急忙别开了头。鱼丸小声问道:“姐姐,这是临别一吻吗?”

“胡说。”素时敲了他脑袋一下,“我猜,是在渡仙气。”

的确是在渡仙气,此刻二人身上萦绕着淡淡的五色之气,由地锦这头慢慢传递到松香身上。片刻之后,地锦挪开一些,目光依旧停驻在双目紧闭的少女脸上。松香慢慢恢复了呼吸,眸子未睁,却已先露出笑容:“师兄,我的嘴巴甜不甜?”

地锦苦笑了一声,道:“你总能逼到我。”

他的语气带着三分无奈,七分缠绵。素时情不自禁地向他望了一眼,只觉那双蒙眬的黑眸恍如云破月来,闪烁着万千星辉。

“师兄,我早就想清楚了。你若不爱我,我便正大光明地缠着你,待有一日跳下升仙台,便也了无遗憾。可若是你也喜欢我,那我便要背弃一切,同你在一起。师兄,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地锦沉默了许久,终究又露出一丝苦笑:“你总能逼到我。”

是的,他装作无能,装作怯弱,都是为了掩盖过人的天赋,不被门派规矩束缚,不用跳下升仙台成仙。他固然有千千万万个理由,可最最要紧的那个,是松香。

见过父亲成仙后母亲的伤心欲绝、强颜欢笑,他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忘记她,怎么舍得让自己的记忆里再也没有她的音容笑貌……即使有一天,她注定会先一步将他遗忘。

这么多年来,他尊重她的选择,也接受她的决定,不说破,不解释,任由她误会。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他忍受了那么多嘲讽欺辱、贬低懈怠,全都是为了她。

她不是他眼中的笑话,而是一生所爱。

松香睁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笑靥如灼灼桃花般灿烂鲜活。她掀被而起,走到素时面前,抓住素时的双手:“多谢你。”

“不……”素时还觉自责,“我差点就害了你……”

“不不不,你千万别这么想。若不是你,我大概一辈子也不能明白傻瓜师兄的心意。”松香轻轻一笑,“素时,师兄是我的心魔。那日见他给你递上手帕,我便心魔已生。即使那时你正在为我熬汤,我也无法自控地想着若你消失不见该有多好。那只是一瞬间,可就如白纸滴墨,再不复清白。这样的我若跃下升仙台,怕是只会灰飞烟灭。”

地锦一直站在她身后,听到此言微微蹙了下眉头,道:“慎言。”

若换作别人,必定会觉得他不够温柔,松香却嫣然一笑,道:“师兄学会如何明着心疼我了。”

素时看着二人,嘴角噙起笑意。世人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大概莫过于此。地锦将一身风骨敛藏于内,只有执着如松香才可以看到。而松香的可爱之处,也唯有地锦方能体味、珍惜。

“松香,我知道你们前路必定还会有风雨,但我衷心祝愿你们能白头偕老。”素时望着松香的双眸,极为诚恳地道。

松香握着她的双手紧了紧:“好,我也愿你今日吃过的苦都能有回报,那个你心爱的人,也会同你白头到老……”

两个女孩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禁都有些泪眼婆娑。鱼丸凑到地锦身边,小声道:“你的松香不好,让我姐姐哭了!”

地锦望了鱼丸一眼,淡淡一笑。鱼丸撇撇嘴:“你也不好,你变了,不像我小弟了!”

地锦立刻做出一副素日的懦弱样子,唯唯诺诺地道:“我当然还是你的小弟,毕竟你的法力那么高深……”

鱼丸小胸脯一挺:“那可不是……”

一旁素时却听出了另一重意思。鱼丸法力之深乃是禁忌,地锦已允了保密。

此刻他这样说起,难不成是裹着糖衣的威胁吗?换句话说,就是——“拿我当作你的小弟,你可别忘了还有把柄在我手里……”

这家伙在胆小、懦弱的外表之下,莫不是有一颗腹黑的心?

她不禁有些担心地看看松香,松香不解:“素时,你看我的眼神,怎么像看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

“喀喀……”素时感觉到室内有些紧绷的气氛,咳嗽两声,“松香,你与地锦心意相通,想必还有许多话说。我和鱼丸就先出去了。”说着话,推着还一脸懵懂的鱼丸出了房间。

门“吱呀”一声关上,室内便只剩下了松香与地锦二人。饶是松香素日以调戏地锦为乐,却也从未有过如此孤男寡女相处的经验,脸不自觉地有些红了。

“师兄,这次回去,我不能升仙,聂大师父一定会生很大的气。你可千万别来帮我。你要是帮我,聂大师父只会更生气的。”松香努力克制住了内心翻涌的情愫,认认真真地同地锦道,“反正聂大师父叫我闭关思过也不是一两回了,禁地哪里有好玩的我再清楚不过,你千万千万别来掺和啊!”

地锦没有回答,直直地望着松香。她一直知道他的眼睛深邃晦暗,却不知竟可以如此勾魂摄魄。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心里有点生地锦的气。

她已经在努力克制了,他怎么就不能收敛一些呢?

“听到没?师——兄——”松香提高音量,却见地锦低下头,涩然一笑:“你总能逼到我。”

他这句话一出,松香便放了心。这是不会插手的意思吧?闭关思过对自己来说是家常便饭,却不能让师兄也受这份苦……她朝地锦嫣然一笑,却见他不知何时已逼到近前,轻轻地、不容置疑地,将唇印到了她的唇上。

松香的双眸陡然睁大——她在梦里千回百转,这场面总有不下百次。可真正尝到他的味道,却是这样清甜,远胜所有的想象。松香闭上眼睛,开始笨拙地回吻着。

地锦的双目微微睁开,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松香,你不知道。我早就想这样吻你,在你说我看蚂蚁洞房的时候;在你用手指指着我,几乎碰到我嘴唇的时候;在你挺身挡在我与王家族人之间的时候;在你险些被黑狼妖的利爪伤到的时候。

我早就想这样吻你,在很多很多时候。

素时知道地锦和松香必定有很多话要说,便带着鱼丸去市集上逛了一圈。她已有妖眼,腰间锦囊放着珠子大小的妖心,体内有黝晖注入的妖血,此番回去,便能成妖了。想到可以救景止,素时心中满是欢喜。可与她相比,鱼丸的表情却有些沉重。

他不怕姐姐成妖,只怕姐姐的付出景止不知道。他想,待重见景止,他定要将姐姐这一路行来的艰难困苦都告诉那个家伙。他要翻来覆去地说,哪怕让那讨厌的家伙耳朵磨出茧子来也要说。

二人从市集回到客栈,便见地锦和松香已经在厅堂等候。地锦虽一如既往地做唯唯诺诺状,脸上却还是泛出了淡淡的光芒。松香也是精神奕奕,嘴唇红润,还有些微肿。

素时看着她的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松香脸一红,上前挽住她的手:“你居然笑话我,讨厌讨厌……人家情难自禁嘛。”素时戳她额头一下:“不是笑话,是替你欢喜。”

两个人没了隔膜,倒是更加亲近了些。只是刚刚亲近,她们便要面临离别——淄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站在城外,望着那熟悉的城楼轮廓,素时只觉得十分唏嘘。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所学所知、所见所闻、所感所想,不及在外的短短大半年光景。或许便是因为这急速的蜕变,所以重新踏上这片故土,她才有“近乡情更怯”之感。

“我已到了,不必再送了。”素时望向松香与地锦。她昔日所为,已属惊世骇俗、引人置喙,若再同两个修仙之人一道出现,只怕风言风语会对他们二人不利。地锦虽不知她的顾虑,但想到松香已偷溜出师门这么久,的确应当早点回去向师父道歉才好,因此便点了头,就此别过。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鱼丸学着江湖豪侠的架势拱了拱手,逗得众人纷纷笑起来,瞬间冲淡了离别的伤感。

“愿下一次见面,便是你们的大喜之日。”素时拉着松香的手,轻声说道。

松香点点头:“这话,我也要送给你!万望珍重,他日再会,定要让我瞧瞧你那‘姿容天下无双,气质风流高华’的心上人。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素时嫣然一笑:“景止。”

他是她的高山仰止,是她的景行行止。

素时微笑着目送二人御剑而去,那背影同样潇洒飘逸、内藏风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此地一别,不知他们何日才能相见。但这段同行的时光,却可以在心中留存数十年。

她转身,看向鱼丸,问道:“可准备好了?”

鱼丸望向她,点点头。他脸上的活泼顽皮已然收了起来,多了几分坚韧淡漠。素时明白,他同样要面对很多——余家、父母、太奶奶……经历过那么多事,他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姐姐,我准备好了。”鱼丸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二人便肩并着肩,向城郭内一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