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情说·桃花宠

第九章 晦暗的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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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他的生命里还会有很多很多美好的女子,却再不会有她。

那些女子美丽娇艳、红袖添香,却会随着岁月老去,芳华不再。唯有佘小妹,永远鲜活年轻,百十年过去,还会睁着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娇俏地微笑。

人生是一场虚空大梦,他梦着,而她悄悄醒了。

四人的行程比起两人自然要热闹许多,松香是个自来熟的,地锦又永远是那个被欺负的角色,因此光看这二人互动,每一日都不寂寞。只是松香总忍不住抱怨——若不是地锦法力不济,他二人一人御剑带一个,早就轻松到目的地了。每每此刻,地锦便会叹口气,开始说教:“师妹,既已下山,便不可擅用法术……”“师父曾说过……”听得众人双耳饱受其苦。后来松香索性开始自问自答——“师兄,若不是你法力不济……”“师妹,既已下山……”俨然一个神经病。

一路行来,由夏末入初秋,又进深秋。这一路上,地锦从未说起过究竟是谁托付他来,素时也从未提起过自己此行的目的。这些秘密如潜伏在平和海底的漩涡,静静维系着四人间的某种平衡。

这天将夜,因前路与爷爷给的地图略有些不同,四人绕了些弯路,未来得及赶到下一个城镇。天色渐黑、暮色四合,空中一轮皎洁的月亮被层层云影遮住,光线变得极其晦暗。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搭讪素时、戏弄鱼丸、调笑地锦的松香突然变得沉默起来,就连步子也迈得又轻又慢。

素时第一个发现异样,停住脚步问道:“松香,你没事吧?”

这十几日来的相处,倒也让她慢慢习惯了与松香直呼其名。

松香在黑暗中摇了摇头,眼里却到底闪过一丝慌乱。

素时还欲再问,一直在旁沉默的地锦却突然伸出手,将袖子递到松香面前。

他风轻云淡地说:“袖子破了,漏风。师妹,能不能辛苦你帮我一路揪住,到住处再缝?”

如此蹩脚的借口,素时心中却掠过一丝暖意。她不知松香是怕黑还是别的什么,因四人一路上都未曾夜间行路。可地锦没有直言,却是借口袖子破了,让她牵着袖子而行……这样的他,却当真温柔。

松香怔了一下,忽然发出一声轻笑:“笨师兄,我使个法术,袖子便不破了呀。”

地锦一时语塞。

松香的笑声一滞,发出一声喟叹:“师兄真傻,不过,也真好。”她双臂一张,竟作势要去抱地锦。地锦吓得倒退一步,躲在素时身后:“师妹,别……”

松香伸在空中的手摸索了几下,慢慢放下。这一来,素时看出了不对劲,急忙问道:“松香,你莫非得的是……雀蒙眼吗?”

她在茶摊听故事的时候,有人说起过这种病症。雀蒙眼,便是夜盲之症,在黑暗中或是夜晚,患病重者会完全看不见东西。

松香一怔,道:“是吗?大概是的吧,反正似乎是几年前便慢慢变成这样了。”

她虽然畏惧黑暗,声音里却没有自怜自伤,依旧十分豁达。倒是地锦似觉忧心,轻声问道:“素时姑娘,可有办法治吗?”

素时道:“听闻多用些猪肝等脏器便会好些。一会儿到了客栈安顿下来,我跟店家要些材料,明日便做猪肝给你吃吧。”

“脏器?”松香一怔,做了个欲呕的动作。地锦轻轻咳嗽一声,唤道:“师妹……”

大约是因为静夜微寒,他的声音里不知怎的染上了一层乞求之意。松香不说话了,倒是鱼丸吸了吸口水:“那是你没尝过姐姐做的猪下水。真是人间美味呀,包你吃了还想吃!”

素时微微一笑,伸手解下背囊,取出那只狐狸灯。她拿火石点亮,暖暖的光霎时照亮了黑夜。松香揉了揉眼睛,笑道:“太好了,多少能看清些了。”

素时把灯交到左手,右手伸到了松香面前。松香模模糊糊看见,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伸手握了上去。

松香的手很软,很温暖。素时想,大抵是自己的手太过冰凉了。她从未和一个女孩子这么亲密过,内心其实有些别扭。但想到松香方才声音里的豁达,她又觉十分不忍。只是这段路而已,她告诉自己。

“哎呀,你的手好冷。”松香说着,用两只手一并覆住素时的手,笑眯眯地道,“好了,我们已经跨过了友情的大门,走向了……”

“喀喀。”地锦在后面轻声咳嗽。素时回头望他一眼,他却立刻别过头去,似乎很为这个师妹感到丢脸。素时不觉轻笑,心中的紧张感也渐渐消失了。

四人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看见了前方的小镇。古旧的客栈隔壁是一间酒肆,一个漂亮妇人当垆卖酒,正在收摊。远远瞧见了素时一行人,她便扬声喊道:“老秦,投宿的来了!”

她倒是十分热情,也不顾自己的摊了,上来引着几人向客栈走去。

妇人仔细看了看松香,问道:“姑娘可是眼睛不便吗?”

松香摆了摆手正要说话,地锦却突然道:“是,她暗处视物十分不便。”

“师兄……”松香郁闷,“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

素时抓着松香的手紧了紧,脸上浮起笑意:“你师兄是想帮你打听有没有什么良方……”

地锦顿时咳嗽起来,脸深深地埋了下去。那妇人笑眯眯地左看右看,一副十足八卦的模样:“好好好,这不可言说的,才是最妙的。良方嘛,我是没有。不过此去一直向西,有一座大城镇。我听前几日路过的几个游医说起,方圆百里内最擅治疗眼疾的几个名医都在那里呢。”

素时见松香怔怔望着地锦,地锦怔怔望着地面,似乎也只有自己是清醒的了,便问道:“敢问这城镇叫什么?在何处?”

“离此地不远,名叫郑城。”

郑城……

素时默然片刻,又确认了一次:“可是多年前郑家的老祖宗逃难至此,开垦土地,修养繁衍,因此才叫郑城?”

妇人拍手道:“好个聪慧的姑娘。”

素时无声一笑。第二个故事,已在面前慢慢展开画卷。只是这一次,不知是否又会像秦凰与辛那样满目疮痍。

说着话的工夫,几人已经进了客栈。老板老秦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很快给安排了两间房间。素时又同他约定了第二日一早准备些猪肝、枸杞叶等食材。众人随后便各自回房就寝。

第二日,素时醒得很早。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似在轻声细语地唤人多睡一会儿。同房的松香还在梦乡里,微微打着鼾。素时轻手轻脚下了床,换好衣衫,开门走出去。

素时绕过回廊,一路走到灶间外。廊下微风小雨,轻拂过衣摆发梢,当真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她驻足片刻,便转身进了灶间,老秦预备的食材已经整齐码好。

素时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撩起袖子,便开始清洗猪肝。

她很喜欢这种忙碌起来的感觉。昔日炒茶也好,张罗铺子也好,总让她觉得生活充实而富足。看日头东升西落,人流穿梭,没有目的,没有念想,平凡,却很知足。

而现在,她有了念想。

素时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容,她一边细细切着猪肝,一边闭上了眼睛。温煦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包裹住她的身躯,仿佛是景止的双手;雨丝落在她的眉间、额头,仿佛是景止的亲吻。

原来爱着一个人,他便从来不会离开……猪肝切好调味,放入水中与枸杞叶共煮。另一个锅里炖上白粥。咕嘟咕嘟的沸声温暖地混杂在微寒的雨声里,异地他乡,也有一种名为家的温暖。素时净了净手,找个小板凳坐下,一只手支腮准备闭目小憩片刻。

“喀喀……素时姑娘……”一声轻唤从门外传来。素时一怔,抬眸望去,却见地锦低着头走了进来。她站起身,向他点了点头:“早安。”

“嗯,早安。”地锦眼巴巴地望了大锅一眼。素时微笑道:“枸杞叶猪肝汤,给松香煮的。”

地锦低下了头,轻声道:“多谢你。”

不知是不是跟松香待久了,素时竟也起了一丝促狭的念头,向地锦笑道:“怎么,是代松香谢我吗?以什么身份呢?”

地锦的头垂得更低了,喃喃道:“我是她……师兄……”

素时看着他,心中一软,顿时不忍心再戏弄,温声道:“白粥再煮一会儿就好,你可以在附近随意走走。”

地锦“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走开,嗫嚅一会儿后轻声道:“素时姑娘,昨日那只灯笼,我可否再看一眼?”

虽然心中不解,但素时还是回房取了狐狸灯笼来。床榻上的松香迷迷糊糊中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地锦十分慎重地接过灯笼,仔细看了许久,才对素时道:“素时姑娘,这灯笼上……有一魂一魄。”

一魂一魄?!素时身子一颤,声音有些发抖:“何人的一魂一魄?”

地锦十分讶异地看着素时:“这我不知……你不怕吗?”

贴身带着的东西上附着一魂一魄,她竟先问是何人的。一个凡人,难道不觉得诡异恐怖吗?

“怕?”素时一笑,声音里带着涩意,“怎么会怕?我求之不得。”

她小心翼翼地拿过灯笼放在面前,用手轻轻抚摸着,一遍又一遍。

景止,是你吧……虽然离去,却留下了一魂一魄在我身边……“魂魄分离,原主会如何?”素时忽然问道。地锦沉思片刻,回答:“若是原主法力深厚,不会有大碍,只是灵肉分离,总是极痛的。”

极痛吗?一滴泪水落在灯笼之上,洇开一片。地锦愕然望着素时——这一路虽然算是安稳,但对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说,终究是不易。他见过她许多表情,唯独没有流泪——她就像师父在壁画上画的那样,有一双无比坚毅的眼睛。

那双眼睛背后,是一颗坚若磐石的心。

地锦心中一软,从怀中取出块帕子,低着头递到了素时面前。素时伸手接过,轻声道了谢。门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轻响,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窈窕的背影飞快消失在墙角。

“是松香吗?”素时向门外走了一步。地锦却轻声道:“别去。”

素时转头望向他,满脸的不解。地锦却没有解释,只轻轻摇了摇头:“不必追。”

汤与粥出锅,热气腾腾,被盛进了瓷碗里。素时和地锦端着瓷碗踏进了客栈的大堂,鱼丸和松香已经坐在了那里。鱼丸手里抓着筷子,一脸的迫不及待;松香却是微低着头,似乎在发愣。

素时没说什么,把粥和小菜放到桌上,将单独煮的一碗枸杞叶猪肝汤放到松香面前。她抬起头来,很真诚地道了一声谢。素时笑了笑,用过饭后便跟老秦买了些枸杞叶,又问明了去郑城最近的一条路,便动身出发了。

一路上松香别扭了两天,很快又恢复了活泼。她对素时倒是一如既往的友善,但对地锦,那些口味重些的玩笑却是再也没说过了。

不晓得地锦会不会觉得有些寂寞呢……素时有时会这样坏心眼地想着,偷偷瞄瞄地锦。当然,他总是面无表情的,不然就是深深低着头。

素时不知道地锦这副怯弱的模样是否与法力不济有关,不过这样想的倒也不止她一人。混得久了,相熟了,一日鱼丸偷喝了点桂花酒,便搭着地锦的肩膀,豪气干云地说:“你来做我小弟!不要怕!谁也不能欺负你!我的法力能镇住上仙!”

地锦可怜兮兮地睁着一双无辜黑眸,问道:“一白,你怎会有法力?”

素时把鱼丸揪过来,朝地锦一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她下手按了按鱼丸的睡穴,他很快安静下来,一脸呆滞,不久便昏昏睡去。隔日醒来,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三日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郑城。

郑城的确是一座极大的城镇,气候温暖适宜,人流穿梭如织。他们的衣着、体态与谈吐,都是一派小富即安的兴荣模样。更稀奇的是,街头三三两两都是背着药箱的游医大夫,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几人商量了一下,便先行投宿,随后一同去找大夫。到得医馆他们才发现,郑城的医馆也是与众不同。偌大的馆内病人没有几个,却有数十医者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病情。

“王大夫,这老夫不同意……”

“何止不同意,简直就是放屁!”

“姜大夫,屁乃体内之气,焉有从口出之理?呵呵,你这方子开得是没错,只是口感甚差,只怕病人刚吃就吐……”

几个人都是乍见如此盛况,一时都有些茫然。那煎药的小童却是见怪不怪,招呼道:“几位都不是郑城之人吧?”

原来这些年,郑城出了一位大善人,出了不少银两,专给大夫行医。这世间的大夫倒是个两难的职业——追求悬壶济世吧,保管赔得**都不剩;追求发家致富吧,便要被人唾骂利欲熏心,都没脸去见老大张仲景。此处有富人散财,那便不用担心存身立命之事。因此无论真心向善或是沽名钓誉的,都蜂拥而来。

自然,郑大善人也有个怪癖,便是看重能治眼睛的大夫。不过他本人却没听说过有甚眼疾,此事便成了郑城的一桩无头公案。

素时心念微动,问那小童道:“郑大善人可是膝下无子?”

景止的故事里,郑家这一代的家主郑官人便是年约三十却膝下无子。不,他本有一个儿子的,却因为妻妾宅斗而失去了。那个孩子被遗弃在荒郊野外,被蛇妖们捡了去,取名阿俭。最终在人们的逼迫之下,他与心爱的佘小妹一同跳下山崖殉情自尽……

“姑娘这不是废话吗?”那小童翻个白眼道,“郑善人年二十,尚未娶妻,自然没有子嗣了。”

素时闻言一怔,敢情这位郑善人不是故事里的那一位郑官人。

小童觑她一眼,又凉凉道:“不过姑娘不必肖想了,郑城想嫁给郑善人的姑娘不知有多少,无论哪个郑善人都瞧不上呢。”

鱼丸一听脸就绿了,冲上去就要同他理论。素时却似不以为忤,笑盈盈地拦住鱼丸,对那小童客客气气地道:“那请问,贵医馆可有大夫能治雀蒙眼的?”

小童随手往后一指:“瞧眼睛啊?喏,这些都是。”

这一日,松香享受了便是在门派内也从未享受过的超高待遇。六个大夫围着她团团转,替她望、闻、问、切,开方子抓药。在六个老头的自我吹捧、彼此指责中,松香拿药方抓了药,晕乎乎地递给了那煎药的小童。

小童随手往旁边一放便要准备煎药,素时此刻却明眸流转,嫣然笑道:“我看书上说,渗透后再煎煮,药性更容易煎出来,这些药材是否要浸?那火候又如何控制,多久武火,多久文火?”

小童蒙了半日,反问道:“煎药就是煎药,哪有那么多规矩?”

素时摇头道:“书上说,花、草、叶浸的时间最短,根茎、种子、果实略长,矿石、甲壳最长。至于火候,急火为‘武火’,慢火为‘文火’。通常先武后文,药材不同,火候自也不同。”

小童还在发愣,却听后头的大夫哈哈大笑:“还不快同这位姑娘道歉,再谢谢人家?你煎药这些年也没个长进,还是稀里糊涂的。”

素时受了小童不甚情愿的致歉与致谢,方才笑道:“当不得,班门弄斧罢了。”她悄悄朝鱼丸挤了下眼睛,鱼丸便知道姐姐是在报刚才的一箭之仇了,捂着嘴偷笑起来。他就知道姐姐是个外柔内刚的,哪能被这小子欺负了去。她也不争辩,自有玲珑心思,令这小子赔了道歉还要赔上道谢,连本带着利……素时抬头看了下日头,辰光尚早。她便对三人道:“药材姑且煎着,我们先去打听一下镇郊荒野如何走吧?”

那脸色难看的小童闻言突然抬头,道:“你们是要去镇郊荒野吗?那最好雇个识路的人,那里地处偏僻,路不好走,还有蛇呢!”

“刚才还那么不客气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鱼丸嘀咕。

“我是说真的!”那小童居然急了,站起身道,“你们别走,我马上给你们找个向导过来!”说着连药炉都不顾了,起身便向外跑。过了一碗茶工夫,小童领着个人便急急跑回来,见素时几个都不见了,立刻就眼泪汪汪。医馆里的大夫探出头来,笑道:“呆子,又被骗了吧?人家在里头等你们呢!”

小童带来的引路人年纪四十许,却已鬓发斑白,腿也有些瘸。那小童怕素时等人不信,急急地说:“廖师傅是当年最厉害的捕蛇人,对那片地方极是熟悉的。你们随他一起去,一定平安顺利。”

鱼丸糗他:“你连煎药都不过尔尔,何况看人乎?”

小童气得直跺脚,脸涨得通红。素时看看廖师傅,他神色十分平和,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放在身侧,手臂上满是斑驳的陈年伤痕。见此番恐怕要白跑一趟,他倒也不恼,只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副药材来,坐到一旁自己安静地煎药。

“我们要去镇郊荒野的一处山峦。东南西面有下山的路,北面没有,只有一处悬崖。”素时道。

廖师傅想了一会儿,答了两个字:“去得。”

他宠辱不惊,沉默寡言,这倒是让素时心中生出了点好感。但他们没有立刻定下,出去又仔细打听了一番。听不少路人说起,这位廖师傅昔日的确是捕蛇人之首,对镇郊荒野也十分熟识。只是他年纪衰老,加上腿脚不便,渐渐被年轻人给取代了。

素时衡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请这位廖师傅出山。鱼丸嘀咕:“准要被那小童笑话了。”他们回了医馆,廖师傅的一包药也刚刚煎好。他收好东西,站起身来,对着几人点了点头。

素时心念一动。若是掐算好了他们在镇上打听的时间,又笃定会回转来医馆找自己,在此煎药等待,那这廖师傅也当真算个奇人了。

出乎鱼丸的预料,那小童并没有嘲笑他们,反倒羞红了脸道:“多……多谢你们啦。”说着,一溜烟儿跑进了医馆内堂。鱼丸瞧着他的背影,不禁轻笑了一声:“傻乎乎的。”

廖师傅带着装备,带头进了镇郊荒野。四人此时才知道这路当真难走。松香实在忍耐不住,又开始自问自答:“师兄,若不是你法力不济,我们二人一人御剑带一个,早就轻松到目的地了。”“师妹,既已下山,便不可擅用法术……”

听得众人又是一阵唏嘘。唯独廖师傅置若罔闻,双目如炬地四下巡睃,那腿虽然有些瘸,一步一步却走得很稳。

素时紧跟在他身后,轻声问道:“还要走多久?”

“半个时辰。”

素时心下稍安——那时天色未暗,不会令松香不便。她又问道:“蛇类的眼睛,当真几乎是瞎的吗?”

“只可视近处,远处看不清,且日夜不闭合。”廖师傅回答。

素时点了点头。一旁鱼丸一时好奇,也问了个问题:“那药铺小童和您是什么关系呀?”

廖师傅看他一眼,道:“那是我的侄女儿。”

“侄女儿?!”鱼丸一声怪叫,“那丫头是女的?!”

廖师傅十分不解地看看鱼丸。松香捂嘴笑道:“好了好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倒成了一对欢喜冤家。”鱼丸大声“呸呸”。正笑闹着,素时脚下突然蹿过一道疾影。她依稀只见是个银黑色相间、长条形状的影子,心中便猛然一颤,头脑瞬间一片空白。廖师傅反应极快,将素时向身后一拉,右手木叉飞出,一下叉住那条状东西的颈部,另一手握着其尾部将其举起。

那赫然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银环蛇,有毒。”廖师傅言简意赅,“快看看咬到了没有?!”

素时脑袋里轰隆作响,她知道自己应当快些按照廖师傅的吩咐做,可一时之间竟毫无反应。倒是松香胆子大,一把将素时拉到近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方才松了口气:“没咬到。”

鱼丸的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要……要是咬到会怎样?”

“想睡。”廖师傅吐出两个字。

“哦,还好……”

“睡了可就再也醒不来了。”廖师傅淡淡地补充道,目光望向远方,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鱼丸愣了片刻,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抱住素时,哇哇大哭起来。

直至此刻,素时才觉得自己的魂魄归了位,僵住的手脚也重新可以动作。她一直以为自己独立、坚韧,可以同任何男子一样,行走千里也并无畏惧。可真的到了生死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何其渺小,何其脆弱。

她竟也有些想哭,可鱼丸一哭,那泪意就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她摸摸鱼丸的头,温声安慰:“别怕,姐姐还在这里。姐姐会小心的。”

众人放慢了脚步,更加小心地前进。他们登上山坡,顺着小路走到一处开阔地,廖师傅向前一指,道:“便是那处悬崖了。”

素时站在前面,只觉风声呼啸,几乎能将她拉落悬崖。她立刻退后一步,提醒众人小心。

望着眼前的重峦叠嶂与那无垠的黑暗,素时想起——这便是故事的结局了。

那年,阿俭背着佘小妹,便也是站在这里。迎着那照亮天际的火把,他们足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说:“小妹,不要怕。来生,我也做妖。”

她说:“谁要你做妖,我做人不也是一样的。”

他说:“不,人太残忍了。妖不害人,人却要害妖。我生生世世,都誓不为人!”

素时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忽觉一股泪意猝然涌上。鱼丸知她所想,也是默默不吭声。松香望向地锦,冷飕飕道:“师兄,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讲本门规矩吗?难不成让素时和鱼丸两个跳下去不成?”

地锦瞠目结舌。廖师傅看了下四周道:“此处拴根绳索下去,倒也不是不行。昔日我亡妻在时,也曾下绝壁摘她最喜欢的合欢花……只是你们没有经验,十分危险。”

他口气十分平淡,却也带着淡淡的绝望。鲜花年复一年又在开放,那个爱看花的人却已经不在。

地锦叹息道:“我知道了。”他将背后长剑取出,掐个咒诀,长剑便晃晃悠悠地升到半空中。松香“扑哧”一笑,也将长剑取出——她的御剑术自然要比地锦厉害得多。

“鱼丸,你去松香那里。”素时淡淡道。鱼丸嘟了一下嘴,自知多说无用,姐姐必是不会让自己涉险,只好闷闷地向松香走去。

地锦看了素时一眼,脸色微红,向她伸出手来。她伸手一搭,借势踏上长剑。两人站在剑上,那剑身便颤抖得更加厉害,竟似要支撑不住。一直看着这边的松香急忙伸出二指指来,一道法力注入,那剑身总算是不抖了。

“多谢了,师妹……”地锦低着头道。松香轻轻“哼”了一声。

两把剑载着四人从悬崖飘飘然落下,罡风阵阵,吹得发丝衣摆一阵乱飞。素时将一缕长发拨到耳后,便见那片片平整的岩壁中生着长长垂下的坚硬藤蔓,上面开着白色的小花。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竟还一派生机勃勃。

合欢蠲忿,萱草忘忧……

地锦的剑落得极慢,素时便在经过那些花儿时摘下了一把,放在锦囊中。风将花香传出极远,地锦回头看她一眼,轻声说:“这花好香……”

便在此刻,素时只觉脚下剑身竟突然抖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抓住了地锦的衣袖。地锦脸色也是一白,双手掐诀,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自语。在他灵力催动下,那剑平稳了一刻,但下一刻,便不受控制地飞速向下坠去。

耳边风声呼呼,青丝如鞭抽在脸上,隐隐生疼。素时的身躯坠入崖底,意识渐渐陷入黑暗,最后一个念头是——她终究是要对不起鱼丸了。

一片混沌中,她恍惚看见景止的脸庞就在眼前。他真是好看,澄澈的黑瞳,挺直的鼻梁,火一样的红唇。那流水般的乌发在风里轻轻拂动,像扫过她的心尖,酥痒而缠绵。

他向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火星“噗”的一声点燃,刹那间释放出无限暖意。那滚落在草地上的狐狸灯无须火烛,竟自己着了,火光在风中轻轻摇曳。暖光一点点照亮了素时的眉梢双目,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素时的眉心微微一蹙,她缓缓睁开一双黑瞳,怔怔地对着火光出了一会儿神,才觉自己的腰背十分酸痛。她……在哪里?方才……是坠崖了吗?!

思绪陡然回笼,目光也慢慢聚焦,她随即便看到地锦、松香与鱼丸横七竖八地躺在身旁,都紧闭双目,不知生死。

素时立刻翻身爬起,扑到鱼丸身前颤抖着手探他的鼻息。少年清秀的脸上覆着被风吹乱的黑发,温煦的鼻息阵阵,轻轻喷到素时手心里,她的心这才放下一半。素时正要去查看松香、地锦二人的情形,鱼丸脸上的发丝却突然被一阵风吹开,露出白皙肌肤上一道血渍。

那血渍十分古怪,正好圈住了他整只右眼,形状栩栩如生,仿佛是一只更大的眼睛,且那眼角微微上扬,媚意横陈。

这是一只……狐狸的眼睛。

素时身子一颤,鱼丸便在此刻缓缓睁开眼睛。他迷糊地喊了一声“姐姐”,似觉不舒服,抬手抹了抹脸。见手上满是鲜血,他吓得一声大叫。

这叫声直冲云霄,惊起数只飞鸟。昏倒在地的松香也被叫醒了,待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情况,立刻向一旁的地锦匍匐过去,心慌意乱地查看他的情况。

“师兄……师兄……”松香连唤了几声,地锦都无反应,但他呼吸绵长、心跳规律,显然并无大碍。松香索性也不叫了,直接躺到他身边,头抵着头,面对着面,鼻息相闻,亲密无间。

这边素时已替鱼丸擦去了血迹,又柔声安慰他那鲜血并不是他的,脸也并没有毁容。鱼丸这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转头一瞥地上的松香、地锦二人,鱼丸顿时伸手捂住脸:“羞羞羞!”

地锦缓缓地睁开眼睛,面前是松香微微带着笑意的面庞。她娇俏地眨眨眼,地锦立刻慌乱地一骨碌爬了起来,头垂得低低的:“师……师妹……”

“师兄,你看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生死相随了,既然侥幸得生,何必还拘泥于世俗礼节呢?不如放纵一回吧?”松香笑眯眯地道。地锦闻言更是羞窘,哪敢抬头看她,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一旁的素时看看这二人,不禁微微一笑,望向鱼丸。鱼丸这厮双手倒是捂住了脸,却从指缝中全神贯注地偷看二人。对上素时的视线,他的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望天。

这一望之下,他不由得“啊”了一声,随后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山壁:“你们看那里!”

绝壁之中,距离他们所坠的谷底不远的高处,有一个不大的平台。上面生着坚韧如绳的捆捆合欢花,平台后乱石从生,竟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洞穴。

而鱼丸此刻惊叹的,不是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那洞口站着一个人。看身量体态,是个年轻的男人。

一瞬间,“阿俭”这个名字如电般闪过素时的脑际。她心中闪过一丝喜悦——阿俭与佘小妹如此情深义重,他若活着,小妹必定也还活着!

那么,这个故事,至少没有那么满目疮痍,至少还有一个不那么坏的结局……

她拾起地上的狐狸灯,光火像是通人性一般,“噗”的一声灭了。素时心口一暖,突然觉得浑身都重新涌起了力量。四人御剑上了平台,那男人见他们落地,便像是见了鬼一样,竟愣在了当场。

这个男人……已经几乎是个野人了,头发一缕一缕地粘连在一起,衣衫褴褛,露出古铜色的、精瘦的胸膛。他当真很瘦,瘦得肋骨都根根分明。或许是饥饿让他失去了力气,全靠着手中的长木棍支撑着身体。

素时一怔之下,立刻解下背囊,从里面找出干粮和水壶。男人起初没有反应,直到素时将东西都递到他面前,他才状似疯狂地将东西拿了过去,大口吞咽起来。那声音与动作,着实像一头旷野饥饿的兽。

看着他将东西吃完,擦了擦嘴,素时低声叫了一句:“阿俭?”

她本是试探,不料男人却立刻抬起了满是乱发的头,看向了她的方向。素时看到了他头发下的眼睛——那么茫然,那么空洞。

这是蛇的眼睛。

素时只觉心中被重锤一击,不由惊得退后了一步。鱼丸却未察觉,左右张望了一下,好奇问道:“佘小妹呢?”

男子的身躯震动了一下,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手中的水壶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如梦初醒,骤然转过身,慌慌张张地向自己的洞穴跑去。

“喂!”鱼丸一脸茫然,便要追上去。地锦却拉住他的胳膊:“别追了。”

“可是,佘小妹到底在哪里啊?”

“在那里。”地锦远远指向了洞穴外的一个地方。

鱼丸望去,却见那里有一处微微隆起的土丘,看那形状,竟是一处小小的坟茔。坟上生长着一株崖上的藤蔓植物,白色的合欢花含苞待放。一片布料系在藤蔓上,随着风轻轻摇曳。上面用殷红的血写着“妻佘小妹之墓”,风吹日晒,血迹早已风干成了硬块。

鱼丸呆呆地望着坟茔出神时,素时的脸色忽地大变,她快步向那洞穴跑去。

众人哪敢怠慢,急忙紧随而去,刚追到洞口,却见她已经拽着那男人走了出来。

男人实在太瘦太虚弱了,被她一个娇小女子拉着,竟连一丝反抗之力也没有,哆哆嗦嗦地坐到地上,将身躯抱成一团。

“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拿走了她的眼睛?”素时的声音微微发抖。

“她摔下来,死了……”男人紧紧抱住自己,喃喃道,“我没有死,我抓住了合欢花的藤蔓,**到这个洞穴里……我活下来了……可是眼睛撞到崖壁,看不见了……佘家人习惯了蛇眼,可小妹一直想换一双人的眼睛,因此钻研换眼之术,也教过我……我没有办法,只能换了小妹的眼睛……可她的眼睛失去了强大的妖力,只能看到近物……我就这样勉强活下来了……”他突然看向素时等人,目光中有着激动和向往,“你们能平安下来,定是仙人!仙人,带我上去吧!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

阿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跪倒在地,“砰砰”磕起头来。他磕得那么用力,地面的石头上慢慢染上血迹。松香闻言勃然变色,长剑已然出鞘:“你与那姑娘一同殉情,却苟且偷生,还有脸让我们带你上去?不必麻烦了,我这就杀了你,送你去黄泉向那姑娘道歉!”

“师妹!”地锦急忙抓住松香的袖子,“不可莽撞!”

松香还欲挣扎,素时却轻轻发出一声笑:“他如今与死,又有什么分别?”

是的,已经没有分别了。他衣食皆无,穷困潦倒。他挨着一天又一天,却也不过是挨着而已。

松香沉默下来,手中的长剑也不再发出铮铮之声。素时望着阿俭,沉声问道:“你想不想做一笔交易?我能让你重见天日。”

阿俭呆呆地抬起头:“什么交易?”

素时闭上眼睛。她的眼前浮现出方才鱼丸脸上的血渍。那是一只狐狸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扬,媚意横陈。

“与我换一只眼睛。”

她话音刚落,鱼丸第一个大声叫起来:“姐姐,不行啊!你换了他的眼睛,岂不是看不见了吗?”

素时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望着阿俭。鱼丸的声音里慢慢染上哽咽:“姐姐,换我的,换我的吧……”

松香伸手揽住鱼丸的肩膀,默默不语。她凝望着素时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脑海中掠过许多回忆:素时为师兄挺身而出;她第一个发现自己的眼疾;她清早起来煲药膳汤……还有,师兄递给她的那方绢帕,师兄看向她的温柔眼神……松香觉得自己似乎被两股力量拉扯着,却终于还是大声说了出来:“素时,你要他的眼睛吗?我替你挖出来就是,何必与他换?”

地锦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说。

素时看了松香一眼,眼神里浮着浅浅的笑意:“多谢。只是修仙门派向来规矩森严,你若为我做这些,可会为自己引来祸端?”

松香一怔——自然是会的。她方才那么说也不过是拼了一腔孤勇,当真想到门中严律,便觉分外胆寒。

素时微微一笑,平静地转向阿俭:“换吗?”

“换!”阿俭立刻回答,“眼睛我可以换给你,可还得再加一个条件——你得带我离开这里……”

这个要求素时自然是做不到的,她转头望向松香与地锦。松香极不情愿,可她一想自己已经帮不了素时,再不答应太过残忍,便徐徐点了点头。

松香带着阿俭,地锦带着鱼丸,飘飘忽忽地御剑而上。素时独自留在悬崖底,等松香再下来接她。

素时默默走到小妹的坟茔旁,久久地注视着那凸起的土丘。一捧黄土掩风流,昔日的风华绝代、爱恨情仇,都已烟消云散。所有人都慢慢忘记了,包括那个曾爱得如痴如狂,可以为卿生为卿死的如意郎君。

时过境迁,唯剩那一株合欢花,小妹死之年手植,今已灼灼其华矣。花不知人间烦忧,兀自盛放。

御剑而上的松香低头望向地面,突然扬了扬手。一道疾风掠过坟茔,那写着“妻佘小妹之墓”的布条高高飞起,渐渐消失不见了。

呵呵……妻……他怎么配?!

她身后的阿俭悄无声息,也不知此刻无言,是否因为无颜以对。

素时被接上崖后,阿俭用小妹处学来的法术,与她换了一只眼睛。素时的眼睛极美,黑白分明、清澈灵动。可如今,她那换上蛇眼的右眼变得模糊,因为双眼不能齐视,初时极难适应,脑中昏沉沉的。松香见状,催动法力,在她脸上幻化出一块白纱。白纱挡住了她的右眼,变成了一只眼罩,让她可以仅用左眼视物。虽不似双目健全之人视野宽广,至少不会再觉得难受。

失去了一只眼睛,素时竟还面带微笑,摸了摸那白纱,对松香道:“多谢了。不过松香呀,能不能变得好看些?”

松香心里堵得发慌。她真的想手刃阿俭这个背信弃义的男人,挖出他的眼睛还给素时——可她不能。若是真的这么做,她会成为道法门派的叛徒,就算到了天涯海角都会被抓回去,接受极其严厉的惩戒。素时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虽然走在这样一条黑暗无垠的道路上,却实在是个好姑娘。

“你想变什么呀?”松香声音闷闷地问道。

素时想了一下,说:“合欢花。”

她话音刚落,那白纱就自动剥落,化做一朵怒放的白花。那花开在半侧脸颊上,若隐若现,让她原本清秀文雅的脸庞陡然多了三分凄艳之色。

鱼丸怔怔望着她,一双眼泪汪汪的眼顿时直了。

“我该走了。”阿俭低声说。在素时与松香对话之时,他用新获得的眼睛贪婪地看遍了眼前这个世界——这个曾经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世界。

“快滚!”松香忍不住心头的厌恶,低声斥道,“我倒想看看,你这样的人在这世界上要怎么活!”

他可以活下来的,素时知道。他是郑城当家人的儿子,唯一一个儿子。离开悬崖这座囚笼,他将拥有锦衣玉食、宝马雕车,坐拥无数美人。他会过得很好,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而已。

那些曾经的回忆——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同生共死,都在那悬崖之下,被一阵罡风吹散了。

素时闭上眼睛,她突然感觉到那颗阿俭交给自己的、属于佘小妹的眼睛上,留着小妹最后的一段记忆。

“小妹,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或许……有一个吧……”

“阿俭,我真想有一天和你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晨曦,在夕阳沉醉的傍晚,在繁星绚烂的夜晚。”

廖师傅见几人安然回来,松了一口气。虽不明白他们做了些什么,却也丝毫没有多问,只在阿俭离去时多看了一眼。

“可是极像一个人?”素时问道。

“是……”廖师傅嗫嚅了一下,“极像郑官人。”

素时点了点头:“他的确是郑官人的亲骨肉。一会儿回到城内,你送他去郑官人府上,必有重谢。”

廖师傅道:“好。”他神态虽诚恳,却意兴阑珊。见素时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廖师傅急忙解释:“实在抱歉。自内人中银环蛇之毒离世之后,我活着便只是活着,别说金银,就是天下至珍至宝,在我眼中也都不过如此。只是答应她会好好活下去,方才没有轻贱这条性命罢了。”

众人听在耳中,皆是沉默。这世间痴情郎有之,负心汉亦有之。有人陪你一刻,极尽欢喜;有人却会抱着一个荒凉的承诺,守你一生。

这一趟归途无风无险,他们走在阿俭之后,平安到达郑城。素时解下包裹要给廖师傅银两,他却突然问道:“几位是修仙之人吧?”

松香立刻警惕起来:“是又如何?!”

有那几个缠着地锦逆天改命的王家人在前,松香的神经十分敏感。眼前这人如此爱妻,不会提出什么“让妻子复活”之类的非分要求吧?

廖师傅的脸微微红了红,窘迫地搓了搓手。他犹豫一下,终究还是鼓足勇气,从怀里掏出一支已经凋零干枯的合欢花来。

“这花是我妻子去世之时握在手中的,已经无法存放长久。只求几位仙人能帮我施个法术,让它多开几季……”

几人未料到是这个请求,不禁面面相觑。松香只觉其他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得有点古怪,轻轻“哼”了一声。

“抱歉,不该如此为难各位……”廖师傅轻声道。

“谁说为难了?”松香劈手将那枝合欢花夺了过来,左手一扬,那花便重新生蕾吐蕊,发出阵阵清香。

“还你!”松香不怎么友善地将花枝递了过去。廖师傅脸上顿时出现了一抹光彩,极其珍惜地接过,连连道:“多谢!多谢!”

他的神情是那么珍重,仿佛透过一支繁花,看到了昔日的爱妻。无画眉情深,无红袖添香,有的只是平凡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可就是因为平凡,才惊心动魄。

廖师傅的那个神情,很久很久都停留在他们的记忆里,直到四人重新踏上旅途。马车车轮滚动,载着他们前往下一个故事。素时突然问道:“松香,廖师傅的那支合欢花,你施的法术,不是多开几季,而是永生不败吧?”

松香一阵愕然:“你怎么……”

她一言既出,便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脸上微微一红。鱼丸拍手笑道:“姐姐,你成了松香姐姐的知音了!”

“你这臭小子,郑城里还有你的知音呢!”松香不甘,立刻凉飕飕地加倍奉还,“那个女扮男装的煎药小童!人家送你离开的时候哭得多伤心!”

鱼丸的脸顿时涨红了:“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那就是个黄毛丫头,什么都不懂!”

一路的吵闹声、欢笑声,他们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起故事里的那个少女。

那个少女啊,多么寂寞。心爱的那个郎君,在生死一线的关头本能选择了求生。从此以后,他的生命里还会有很多很多美好的女子,却再不会有她。那些女子美丽娇艳、红袖添香,却会随着岁月老去,芳华不再。唯有佘小妹,永远鲜活年轻,百十年过去,还会睁着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娇俏地微笑。

人生是一场虚空大梦,他梦着,而她悄悄醒了。

这是景止第二个故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