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情说·桃花宠

第八章 破碎的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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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挖出自己的心,双手捧到她的眼前。看啊,这就是我的心,我的心这样简单、这样诚实,它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永不会伤害你。

道法山后山禁地。

一道玄衣身影盘膝打坐,双目微合,白皙到几乎透明的脸颊映着洞顶投下的阳光。那浅色的长睫微微颤了下,突然低声道:“进来吧。”

他话音刚落,一个黑衣男子便应声走了进来。这男子身材挺拔,却头颅低垂、肩膀微缩,神色仓皇,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鼠。一衾上仙微微一哂,道:“地锦,不必……”

男子闻言微微抬起了头。他的五官生得十分平凡,勉强可算端正,只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如云山雾罩般,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包含着什么情绪。

地锦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师父。”

一衾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广袖一挥,洞中石壁上便出现一个工笔画的少女。素衣荆钗、眉目娟秀,神情中有一种天然的坚毅。

“乘虚入了她的梦。”一衾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地锦立刻吃了一惊:“随意干涉凡人,这可是本门禁忌……”

“是。我发现时已经太迟,虽不知乘虚做了什么,但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一衾轻叹一声,“这女孩住在淄城,还望你速速去一趟,切莫酿出什么祸患。地锦,我足下只有你一个弟子,此事交给别人不妥……”

“师父放心,我不会同别人提起的。”地锦低下头,喏喏道,“我马上出发。”

地锦走出后山禁地,便觉阳光刺眼,举起袖子遮挡了一下。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却见一道俏丽窈窕的身影正立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他甚至不用细看,便已经猜到那是谁,身躯微微一颤,便要抄小路离去。那少女冲他挥了两下手,几步奔到他面前,凉飕飕地叫了一声:“地锦师兄。”

地锦哆嗦了一下,急忙低下头。少女顺着他的动作,幅度极大地向地上看去,忽地笑道:“师兄真有趣,堂堂一个修仙之人,倒看两只蚂蚁洞房。”

地锦窘得缩了缩脖子,脸红了一片。他真是不明白,这位容颜秀美却性情彪悍的松香师妹,怎么就爱捉弄自己呢?

明明,其他人都已经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无趣,纷纷放弃了啊。

“师兄,一衾上仙让你做什么?”松香突然问道。

地锦的头埋得更低了,小声说:“没什么。”

松香又凉飕飕地道:“一衾上仙闭关时几乎不见外人,突然传唤自己唯一的弟子,怎么可能没什么呢?还有啊,地锦师兄,你知不知道你有个毛病?你一说谎,右手小手指就会翘起来。”

地锦一怔,飞快地扫了自己的右手一眼。松香立刻伸出食指指着他:“果然,一诈就诈出来了吧!”

她那根青葱般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嘴唇,惊得他立刻退后了一步,他苦笑道:“师妹,当真没什么……”

松香怔怔地看了看自己伸出去的那根手指——被避开了呢,他的第一反应便是避开。这样无心的碰触,却终究被避如蛇蝎……松香蜷起手指,不大自在地收了回来,道:“那好吧。师兄,我信你。”

地锦一怔,微微抬眸,却见松香一双剪水秋瞳忽闪忽闪,里面满是真诚与信赖。他像被烫了一下,垂下眼睛,干涩地“嗯”了一声。

长剑落于脚下,地锦笨拙地踩上,使了三次法术才堪堪飞起。那剑晃晃悠悠,向御剑坪缓缓飞去。松香却没有离开,只是一直望着、望着……“松香?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声娇斥自身后传来。松香脸上笑容未褪,转头望去——原来是抱着东西路过此地的阿袖。毕竟是多年相识,阿袖一见她脸上的笑容便觉脊背生寒。上一次松香这样笑的时候,就丢了一只虫子在她身上……阿袖“噌噌噌”倒退三步:“师妹,我只是路过,路过……”

“师姐,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那凉飕飕的声音竟不是眼前的松香所发。阿袖慌乱地左右四顾,却见停在枝头的一只翠鸟飞掠到她肩头,用尖尖的喙啄了啄她的耳垂:“我在这里。”

阿袖吓了一跳:“松香师妹?!你竟学会移形之术了?!”以人形换鸟形,这是极难的法术,明明只有几个大师兄才会啊!

“会是会,可不到聂大师父的程度。你看看那个松香。”

阿袖转脸望去,人形的松香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双臂展开挥舞着,状似要飞天。

“呃,那是……”

“嗯,移行了,那是只呆鸟。聂大师父能让原主的躯壳保留五分原主的性格,我却不行。”松香叹了口气。阿袖很想抽松香——那也比她强了百倍好不好?!可她随即又想到一件事——师妹与翠鸟移形是为了什么呢?想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师姐。”翠鸟口中发出松香特有的那种凉飕飕的声音。阿袖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自保:“我我我……我要去给聂大师父送东西,眼下没空,先走了……”

“你当然有空,若是没空,今晚全后山林间的虫子都会爬上你的床……”松香的声音很酥很软,阿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酥很软——快要晕倒了……“好像……也许是有空的。”她只好投降。

“那就好。师姐,我有些事需要出一次山门。你别担心,那个人形能撑一日,你只需在这一日间别让聂大师父看出破绽。一日过后,我自然出了他们能寻到的范围,再移形回来便是。”

阿袖吓白了脸:“私自出山,是重罪啊!”

“是啊,不过此罪没有连坐,你可以放心。”那翠鸟振翅飞到半空,扭脖子最后看了阿袖一眼,“师姐,一切拜托了!”

阿袖还有些蒙,转头却见眼前的那个“松香”正趴在地上找虫子吃。她这一次是真的想哭了,二话不说拔出长剑,拿剑柄狠狠砸在了“松香”的脑袋上。

于是,天下太平,“松香”晕了,阿袖觉得她自己也快晕了。松香身体被敲的地方鼓起了碗大个包,等那个怪女人换回身体肯定会发觉,早晚,自己总是要跟虫子亲密接触的。

苍天啊……

光影像一匹浅白色的骏马,生着长长的四只脚,缓慢地挪动。时光一日一日过去,鱼丸脸上的苦闷也一日赛过一日——惨,太惨了。这一次的旅途,简直惨得不能再惨了。

想象中的“素时姐姐突遇危险,鱼丸挺身而出”,没有;“素时姐姐囊中羞涩,鱼丸卖艺挣钱”,没有;“素时姐姐被坏人欺负,鱼丸拼死保护”,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就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们雇了马车,一路打尖住店,虽比不上余家的锦衣玉食,但也十分舒心。素时姐姐按着爷爷给的地图,挑的都是安定祥和、夜不闭户的大城镇,盗贼什么的都成了话本传说。至于银钱嘛,虽没带很多,但素时姐姐总能寻到厚道的富裕人家,教人家炒茶的手艺换得银两。她的技法是从古籍中学来的,十分难得,因此人家总拿出重金相赠。这样一来,别说风餐露宿了,就连包裹里的银两,有时候鱼丸还要嫌弃太重不肯背。

完全没有自己表现的机会嘛……鱼丸暗暗忧伤。

这一日,素时带他行过一座热闹的城镇,正是用早膳的时辰,街边的包子铺上垒起了热乎乎的肉包子。素时捡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包子,正在付钱,鱼丸左右张望,忽见一个黄毛小丫头咧着嘴向自己的方向跑来,手里捏着一只半死的蝴蝶。

她跑得那么兴高采烈,没看到脚下一块石头,硬生生绊了一跤。鱼丸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要过去接住她。这中间距离足足有一丈,他哪有可能接住?却见一道人影极快地冲了过来,将小丫头带起。

鱼丸看看自己空****张开的双臂,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上一次,救起素时的是景止;这一次,自己又没帮上忙……他心里升起无限郁闷,望向那个“英雄救美”的男人,却见那人二十左右年纪,身穿粗布黑衣,背背长剑、衣染风霜。那人五官寻常,身材倒是很挺拔,只是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不知怎的瞧着有些怯生生的,宽阔的肩膀也微微缩着。加上那身又脏又旧的黑色长衫,便显得有几分落魄凄凉。

“怎么啦?”素时买好包子走过来,轻声问。

“没什么,一个游侠儿。”鱼丸向那处努了努嘴,“救了那个即将要摔倒的小丫头。”

他话音刚落,小丫头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哭喊:“哇!”黑衣男子霎时慌了手脚,笨拙地摸摸她的头,又拍拍她的背:“别哭了……”

鱼丸对天翻个白眼——这样的安慰法,不哭才怪。果然小丫头哭得更大声了,堪比穿脑魔音,鱼丸忙不迭用双手捂住耳朵,朝身旁的素时喊道:“姐姐,我们走……”

那个“吧”字还未出口,他便愣住了。身边的素时没有看向他,也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望着那个看上去格外狼狈的男人,目光空洞,似乎透过眼前的一切,看到了另一个人。

又在怀念景止了吗?鱼丸的鼻头有些酸涩,慢慢把捂着耳朵的双手放下来。

他不是不知道素时此行的目的,但也曾抱着一丝丝希望——流转的时光与路过的风景,也许可以帮她忘记他。

可是,她没有。一个与景止只有些微相似的身影,就能让她陷入回忆。

景止,是鸩毒啊……

“鱼丸,你待在这里,我去看看。”素时突然一拍鱼丸的肩膀,便大步向前走去。她的心微微加快了跳动,震得胸腔一阵一阵闷痛。

走到近前,她蹲下身朝那小丫头温柔地笑笑:“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哭花脸了呢?”

小丫头哭声稍减,抽抽噎噎地看了素时一眼,大约是觉得她面目温和,便举起右手来,道:“蝶……蝶蝶死了……”

素时顺着她的手望去,见那蝴蝶已经被残忍地分尸了。她抬眸望向那年轻男子——直到此刻,她才敢这样极近地看上一眼。

那人的确不是景止,也不是乘虚,不是与他有关的任何一个人。

素时微微松了一口气,胸口却越发闷痛起来。她重新低下头,看向小丫头。

小丫头已经不哭了,怯生生地望着她,伸出肉乎乎的左手摸向她的脸:“姐姐,我不哭了,你也别哭……”

她看上去是要哭了吗?素时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向她微笑:“好,我们都不要哭。”

年轻男子微微缩了缩脖子,整个人显得更加畏缩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啊,那蝴蝶,我还你吧……”

他说着,右手掐诀,一道白光从指间射出,罩在小丫头手中的蝴蝶之上。那蝶振了一下翅膀,竟重新活了过来。

“妖……妖怪!”小女孩尖叫一声,再不敢碰那蝴蝶了,转身就要逃走。年轻男子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素时反应极快,将那小女孩一把抱住,道:“别怕别怕,有姐姐在呢!”

小女孩喘息了一下,紧紧扒住素时的衣襟。素时的声音很软很和缓:“他不是妖怪,是神仙呢。用的也不是妖术,是仙术。你看,蝶蝶活过来了,又可以飞高高了,对不对?”

小女孩眨巴了两下眼睛,点了点头。素时悄悄松了口气,又柔声叮嘱:“不过呢,大哥哥是仙人的事不能告诉别人,否则仙术就没有用啦。”

“嗯嗯,不告诉别人。”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

坑蒙拐骗,她全做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站起身看向那个黑衣男子,他也看着她,看着看着,眼眶居然湿润了。

哎?!

“多……多谢姑娘你救了我。”一炷香后,三人坐在了早点铺油腻腻的长条椅上。黑衣男子一口包子一口豆浆,还混着几滴眼泪。

“我已经好几十天没怎么好好吃过饭了。”他缩着脖子哽咽。

“是啊,今天要不是素时姐姐,你准被人当成妖怪打死!”鱼丸小声嚷嚷。

男子低下了头。素时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法术?”

“我……我名地锦,是……修仙之人。”

素时和鱼丸对望了一眼。鱼丸皱了皱眉头,闭目十分用力地感觉了一下——果然,这男子身上有着丝丝缕缕几近于无的仙力。

鱼丸很早就有些怪异的灵识。素时一直记得,昔日景止替她治手,施展障眼法时,众人之中唯有鱼丸有所察觉,想从梦魇里挣扎醒来。乘虚一役后,鱼丸便仿佛被彻底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那种感觉更加直接而强烈。

她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心中时有隐忧。但鱼丸很高兴,说自己总算能帮上姐姐的忙。

——果然是修仙之人吗?素时以眼神问道。

——嗯,没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鱼丸以眼神答道。

他们二人重新望向地锦,目光中都带上了几分疏离与警觉。地锦有些莫名地眨了几下眼睛,慢慢低下头去。

“这些包子你慢慢吃着,姐姐,我们走吧!”鱼丸开口,站起身来。素时点了点头,摸出一锭银两放在男子面前。

“江湖救急,不必放在心上。”她平淡地说了一句,走向早点铺的老板,“老板,结账。”

“哎!”老板应了一声,脸上堆着笑,“看几位这是去边城的吧?”

素时一怔,并未回答,只是笑道:“为何这么问?”

“嘿,自然是边城之中有大事了。这几日来,经过我们这镇子的,十个里至少有五个是去边城的。”老板卖了个关子。

素时心中一跳,继续问道:“不知是什么大事?”

“那守城大将秦业秦将军,姑娘可知?对咯,便是他那个貌似天仙的女儿,后日便要大婚了。”

秦凰,大婚?

素时微微一怔,嘴角不由得噙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故事里的人真的变得触手可及,而那个讲故事的人却已经不在,何等讽刺!

“秦凰姑娘要大婚了?和谁?和谁?”鱼丸瞪着一双大眼睛,急吼吼地问道。

“是邻城的一位年轻副将,英挺勇武,跟秦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几位此去,刚好能看到这次盛事。咱们这镇子离边城已经不远,几位顺着大路走,半个时辰便可到了。”

素时点了点头,谢过老板,与鱼丸启程,向边城而去。她走出几步,便警觉地悄悄回头,想看那个叫地锦的男人有没有尾随在后,却见地锦依旧坐在包子铺里,动作文雅地吃着包子,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果然,他们行了小半个时辰,便隐约可见古旧城墙的轮廓。那些铅灰色的墙砖一路向上延伸,看上去威不可侵,古朴森严。城上有几个人影,大约是守城的兵卒。再走近些,却可听见丝竹之声,素时心中好奇,凝眸望去,却见城墙之上,数名兵卒之中,还站着一个着素色衣裙的女子。

日光倾城,照了她一头一身。光影灼灼,竟有几分让人不敢逼视。素时微微眯了眯眼睛,见那女子身姿挺拔窈窕,长发高高束起,眉目十分清丽。那杏眼、桃腮、朱唇,却配着一双英气的剑眉,让她于清丽之中又多了几分英勇气魄。这两种似乎矛盾的气质十分融洽地凝于她一身,素时不由得感慨——绝代佳人,莫过于此。

女子素手竖持一支竹笛,正在吹奏。那悦耳却又带着阳刚的乐声,正是由此而来。

素时静静听了一会儿,只觉笛声清雅,却有金戈铁马之声,恍惚可见“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沙场景象。她心中涌起一个名字——秦凰。凰者,百鸟之王。歌以咏志,这女子的确当得起这个名字。

故事与真实,虚妄与触手可及,一瞬间交织在一起,素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昨昔。

景止,我终于见到了你故事里的人……眼前依稀是一茶棚、一清茶、一男子。他声音清澈,轻声讲着故事:“在很远很远的东方,有一个富饶的国家。在它的最东边,有一座边城,守城将军秦业生有一子一女。女儿秦凰格外美丽,还擅吹笛、弹奏箜篌……”

素时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笛声渐停,那女子放下手中笛,望向远方。城墙上的风拂过她的裙摆,拂过她乌黑的长发,而她岿然不动,背脊挺得直直的。这个弱小的女子,终于与故事里的形象重叠起来。

那一场大战,父兄皆不能上阵。文雅的秦家大小姐,替父出征,百死不悔……

“阿凰!”一声轻唤,自城墙另一边传来。素时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英姿飒爽、穿着银盔的年轻将军,正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他生得十分英俊,阳光照在那盔甲之上,明晃晃地反射出光晕,恍如天人之姿。

秦凰看向他,脸上微微一红。那年轻将军竟也脸红了,爽朗一笑,只道:“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

城楼下早已聚了不少人,皆笑着看着这一幕。那二人虽相隔了半丈之远,可彼此间的绵绵情意、无限柔情,却是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素时听到身旁有人说道:“这位苏小将军,就是秦小姐未来的夫婿了……”

“男才女貌,将门一双英雄儿女啊……”

日光倾洒,她心中却突然涌起无边的凄凉,掌心微微沁出冰冷的汗。

“阿凰,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这句话,她依稀记得有谁也说过。

它护住了她的城池与父亲,许诺她三个愿望。它从来没有忘记过秦凰,没有忘记过八年前的约定……可是,它是一只妖。

素时转头望向鱼丸,声音平静地道:“我们走吧。”

这是一个故事,她是一个故事之外的人。她走进故事里,只为了寻找变成妖的方法,不该为故事本身而感到哀伤。否则,她也许会失去目标与方向。

素时如此暗暗告诫自己。

二人进了边城,已是正午过后。城内张灯结彩,百姓都是一派喜气洋洋。也是,外敌不扰,家国安定,这场盛世大婚自然是喜上加喜。素时想着,嘴角竟不自觉扬起一个微冷的笑容。

鱼丸轻轻拉了一下素时的袖子:“姐姐,我们到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素时四下环顾,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将军府,她淡淡一笑。

“想办法接近秦凰。”

秦将军府的总管姓伍,说是总管,实际手下也不过两个小厮、一个丫头,并一个厨娘。老伍头见一个清秀少女带着个少年前来拜访,初时以为是上门打秋风的,本要拿些食物打发了。谁知少女言辞文雅,笑意盈盈,从背包里取了些茶叶来给他看过。老伍头也算是个喜茶之人,这一闻便知,这是他生平仅见的好茶。

“姑娘这是……要售卖?”

素时笑道:“您误会了。我是过路之人,听闻后日便是秦小姐的大喜之日,这些茶叶是想送给小姐,以宴请宾客之用的。若是不够,小女子会些炒青之术,也可提前再准备些。”

老伍头十分高兴,又觉素时言谈举止让人如沐春风,便起了给小姐引荐的心思。他道:“这茶叶我先收下,姑娘的心意,我代小姐谢过。只是府中在做出嫁的准备,小姐近日也忙得无暇分身。这样吧,姑娘住在何处?若小姐有意致谢,我派个小厮去寻姑娘倒也便利。”

素时闻言笑道:“我瞧左近有个‘长安居’,很是干净的样子,离将军府也不远,便准备投宿在那里。”

老伍头点了点头,收下了茶叶,客气地送素时出了府。

素时带着鱼丸去投宿,照旧要了两间客房。夏日的午后阳光充盈,二人用完饭后便面对面接二连三地打起哈欠,遂相视一笑,索性各回房间小憩了半个时辰。虽然困意阵阵,素时却睡得极浅。一个念头始终在她脑海盘旋,让她无法沉睡——景止要她寻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似梦似醒间,耳边突然传来呜咽的风声。素时心中一凛,立刻睁开眼睛——她记得自己睡前已将窗门紧闭,为何会有风声?她披衣坐起,望向窗户,那里果然已经不知何时打开了半扇。

素时心中一紧,立刻跑去开了门。听到外头人声喧哗,她方觉心中微定。

“姐姐,怎么了?”鱼丸正巧开门出来,见她脸色有异,急忙问道。素时回答:“有人进了我的房间,不过我没有受伤,也没有感觉到杀意。”

鱼丸一怔,立刻撒开腿冲进素时的房间,左右翻找,叮当作响。素时跟着走进去,也将房内可能藏人的地方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哪里都没有。

到底是谁,来做什么的呢?

她坐到桌前,正要倒杯水喝眸光流转间,突然定住。

她看到了!

桌上,用茶为墨,清清楚楚地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狐狸。

狐狸下,是一颗心的形状。

那是甲骨文中的“心”字……

素时猛地站起身来,急促甚至仓皇地在室内巡睃。鱼丸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刻过来拉住她的袖子:“姐姐,怎么了?”

素时如梦初醒。他不在这里,自己不是已经找遍了吗?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还身陷囹圄,还在等着她……

素时心急如焚,逼着自己平复情绪,盯着那个“心”字拼命思考。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神……妖……妖心……妖心!

素时突然浑身一颤。要在这个故事里做些什么,她一瞬间有了答案。

一旁的鱼丸一直小心地看着她,见她神色有异,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怎么了?你好像……”

她好像快要哭了。

素时抬眸望向鱼丸,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浮着一层浅浅的悲伤。她轻声问道:“鱼丸,我为一己私欲,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是不是很残忍?”

鱼丸怔住。他想起太奶奶那张道道褶皱像年轮一般深刻的、让人不寒而栗的脸。她便是为了一己私欲,伤害了素时,伤害了景止。鱼丸张张嘴,想讲些学堂里夫子教授过的道理,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道理是讲给与己无关的人听的。真的在乎、真的喜欢,何妨毁天灭地,何妨倒转乾坤!

“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姐姐。就算你要逆天而行,我也支持你。这不是玩笑话。”

素时看着一脸笃定的鱼丸,轻轻笑了。她的目光穿过窗棂,似乎望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啊……就算要逆天而行,我也必须这样做……我的世界里,没有众生,只有一个人而已……”

鱼丸口中有些发涩。他静静地看着素时,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姐姐,你尚未成妖,却已然有了一颗妖的心。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年轻的小厮走到房门前,见门开着,便十分有礼地避让到一旁,自报家门道:“我是秦府的小厮。我家小姐想见姑娘一面,当面致谢。不知姑娘是否方便与我去一趟?”

素时的声音十分平静:“好,有劳稍候。”

她重整衣衫,目光坚定,带着鱼丸向秦府而去。

夏风轻柔,灿阳如火。素时却恍惚觉得有寒冰在胸,冷得想要颤抖。她知道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她必须这么做,必须……耳边恍惚传来景止温柔的声音:“你怕吗?”

我不怕——她在心中无声回答,纤手握成了拳头。

小厮将他们二人引进府中花园。虽是夏季,园中却也花团锦簇,明媚鲜妍。

那茉莉、玉兰等花争奇斗艳,倒像是要吐尽最后一丝残香一般。路边还有几株极红极艳的夹竹桃,生机勃勃,颇有野趣。两个少女正站在花丛中,其中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声道:“小姐,这夹竹桃生得真好,不知能不能染指甲……”

素时走上前一步,盈盈笑道:“夹竹桃有毒性,不如用凤仙花做蔻丹。”

花丛中的两个少女循声望来,为首的一个清丽绝俗又带着勃勃英气,正是城上吹笛的少女秦凰。素时敛衽屈膝,行了个礼:“秦小姐。”

“啊,你便是那位送了茶叶来的姑娘吧。”秦凰性格十分爽利,当下笑起来,伸出双手拉住素时,仔细端详了片刻,“真好,容貌也好,性子也好,又会炒青。老伍说,你的茶叶是极好的。”

素时一呆,脸却突然红了起来。因与爷爷开茶摊,讲的却是些好妖的故事,她生平除了鱼丸之外几乎没有朋友,更没有女性朋友。秦凰如此热情亲切,她实在不习惯,一时便手足无措起来。

秦凰却笑了:“这才是个姑娘家的样子。”一旁的小丫鬟也笑道:“方才那四平八稳的模样,倒像老太太……”

秦凰啐了她一口,笑着看向素时:“姑娘莫怪。”素时便也跟着笑了,她自己也知道,听过那么多故事,自己的心已经苍老。所以,她才能冷静理智,才能跳脱于故事之外,看着那些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秦凰看着素时那明亮的眸子渐渐变得深沉,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了下去。

她不由得一怔,轻声唤道:“姑娘?”

“秦小姐,”素时看向她,目光恳切而坚定,“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秦凰明显愣了一下,倒也立刻点了头,示意小丫鬟退下。

两个少女相对而立,在那艳阳下、百花中,却不知不觉间,染上了几分肃杀之气。

素时先开口问道:“秦小姐,我想问问你,可还记得‘辛’?”

“辛”这个名字乍一出口,秦凰身子微震,目光凌厉地望向了素时:“你怎么知道?!”

唯有自己能看到辛,为什么她会知道?!

素时浅浅一笑,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倾身折了一朵路边的夹竹桃,右手拈着,盈盈笑道:“此花艳丽,久开不谢,却有剧毒,人、畜误食能致死。但其叶与茎皮可制药,为那垂死之人刺激心脉,救人复苏。依靠饮鸩止渴、毒入心扉而起死回生,是不是有些可笑呢?”

秦凰似有所悟,再看向素时时,眸光里已然多了几分郑重:“姑娘,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而来。”素时望向秦凰,声音有一丝清冷,“秦姑娘,实不相瞒。我想要的,是‘辛’的心脏。”

秦凰眸光一冷,猛地从腰间拔出匕首,艳阳之下一道寒芒闪过,抵在了素时的脖颈间。秦凰冷冷道:“姑娘,你既知前尘往事,必定也知道,‘辛’虽是妖,却救过我的性命。你觉得,你要害它,我会不会答应呢?”

鱼丸一直站在素时身后,见她有危险,本能地就要上前相护。可他刚刚跨出一步,便听见素时的声音响起——无一丝波澜,无一丝畏惧,只有淡淡的笃定与轻嘲:“你会答应的。”

鱼丸僵在了原地,他怔怔地望向素时,恍惚觉得姐姐变了,那个曾经温柔善良、开朗乐观的姐姐,似乎渐渐长出了一颗妖的心脏,强大却又冰冷。

为什么会这样……

鱼丸的目光低垂,突然落在素时垂在身侧的左手上。那十指纤纤,皆抠在掌心中,竟还在微微颤抖。

姐姐……鱼丸突然很想哭。姐姐没有变,她只是在故作勇敢,故作坚强。把她硬生生逼到这一步的,是景止啊!是那个妖!

这是第一次,鱼丸心中浮起了一层浅浅的恨意。

素时抬起那只颤抖的手来,将那夹竹桃递到秦凰面前:“秦姑娘,你如今的一派平静安详,就如这夹竹桃一般,是在饮鸩止渴。奈何你太过天真,从未深思过其中道理。”

秦凰怒极,嘴角反倒扬起了一丝笑。她本就是将门之女,虽文雅风华,却也不惧刀口染血。她将手中匕首往素时脖颈处送了送,素时那白皙细腻的肌肤便被压出一道血痕来。秦凰薄唇轻启,声音如寒冰:“好,那我便给你一次机会,说吧,我为何要助你害死我的救命恩人?”

这个夏日过得实在有些飞快。当夹竹桃开得最盛的那日,秦凰的大婚也如期而至。将军府内张灯结彩,触目可及都是鲜艳的红。红灯笼,红布绸,大红鞭炮噼啪作响,孩子们欢笑阵阵。全城的百姓都来道贺,无一例外都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男的聚在一起拱手问候,女的凑成一堆说着家长里短。到处都是叽叽喳喳、欢声笑语,当真十分热闹。两个小厮在将军府门前一一致谢,并送些厨娘准备好的吃食给大家。遇到城中有头有脸的或与将军府打过交道的来拜访,小厮们则恭敬地请进府内。

府内在正厅与正厅外头设了两处宴席,一共五桌,都装饰着红布,放着小坛的桂花酒与花生米等几个凉菜。眼下时辰未到,只稀稀落落坐了几个来得早些的客人。

其中靠外的一桌上,一左一右坐了两个男子。年纪大些的姓蔺,是本城当铺的老板,素来与人不睦,背地里人人喊他“蔺啬”。蔺啬虽也算是家财万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只能眼巴巴瞅着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自己倒像个被晾在桌上的凉菜一般。

这位蔺老板眨巴了几下绿豆眼,便立志要做个值钱的“热菜”,目光瞅向了这桌上坐着的另一道“凉菜”。

那男子年纪二十许,剑眉星目、鼻直口方,看着倒是一表人才,只是铁青着一张脸,倒像是人人欠他千两万两的模样——蔺老板心里“啧”了一声,难怪没人敢上去招呼。再看他身材,生得十分高大,膀大腰圆,一身的腱子肉,瞧着就是扛重货的一把好手。

蔺老板如此这般暗暗盘算着,便欲起身去打个招呼。却见那男子突然身子前倾,从桌边放着的一摞碗里取了个大海碗放在自个儿面前,一只手轻轻松松提起了酒坛,那色泽清透的酒液便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碗里。一碗见满,男子放下坛子,端碗仰头,一饮而尽。

蔺老板都吓呆了。这这这……这可是长乐居的酒啊,一坛值……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大喜的日子,一个壮汉如此喝闷酒,怎像是来拼命的?

蔺老板混迹商海二十年,自诩看人一看一个准,又陪着婆娘听过不少你侬我侬的唱曲,于是便瞬间脑补了一个将军之女大婚,爱慕她的无名小卒伤心醉饮的戏码。不对不对,若是无名小卒,怎会被请至内府?难不成是混进来的?

他仔细看看那男子,见着的不过是粗布衣衫,心中的势利便冒了头,遂大无畏地站了起来,对那男子喝道:“你是何人?可有请帖?”

那男子饮酒的手势一顿,抬眸望了他一眼。这一眼未见有多么凌厉,却让也算商海沉浮多年的蔺老板瞬间遍体生寒。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嗜血无情、冰冷残暴,天地倒转与我何干,人间地狱亦无所谓呀!

蔺老板缩了缩脖子,心肝儿在胸中颤了又颤。不少人向他望来,他直觉不能丢了面子,正要大着胆子再说些什么打打圆场,却听一个朗若清风的少女声音传来:“先生不知,他是贵客。”

蔺老板正等着这台阶下呢,心里叫声“好险”,脸上却是一副大气淡然的样子,道:“原来是个误会。”身子往椅子里一倒,呼哧喘了口气。他转脸望向那替自己解了围的少女,却见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十分清秀可人,身边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少年。二人走到他这桌前坐下,那少女笑盈盈地对着他点了下头,眸光便落在那壮汉身上。

蔺老板缓了口气,才又打起精神观察那少女与壮汉。本以为这二人有甚渊源,可仔细瞧着却又不像。那少女的目光却十分奇异,似是怜惜歉疚,又似是冰冷绝情。而那壮汉却毫无所觉,只是默默地又倒了一碗酒,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少女自然便是素时。她与邻座的鱼丸对视了一眼,已然确认了此人的身份,但她一时间并未说破,也没有打扰,任他喝干了那一坛子的桂花酒。

他大约是想学人一般喝醉吧,只是,妖……怎么能喝得醉呢?

素时暗暗叹息一声,抬眸望向候在不远处的小丫鬟。那小丫鬟竟吓得一个哆嗦,朝她怯生生地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素时点了点头,小丫鬟又哆嗦了一下,方才踉跄着快步跑开,给她的主人送信去了。

素时从邻桌倒了小半碗酒,也慢慢地喝起来。鱼丸的眼睛却始终盯在那壮汉身上——这个人,便是景止故事里的“辛”吧?被秦凰所救,身为妖类却爱慕着终不可得的女子。他可以感受得到,那仿佛风一样存在的、无形而又巨大的力量。

他怀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可以在转瞬间毁灭千万兵马,却又爱得如此卑微而隐忍。妖,该是这样的吗?鱼丸皱眉。

近处传来人们隐隐的惊呼声。几人抬头望去,却见一身红衣的女子缓缓走来。秦凰本就姿容绝俗,而今日略施粉黛,更显得冰肌玉骨,绝色倾城。这样一个待嫁的倾城美人,没有按规矩守在洞房内,却莲步轻移到那孤零零喝酒的壮汉面前,目光怔然地望着他。

包括蔺老板在内的一众人都狠狠倒吸了口气。这是什么情况?新娘反悔了,不嫁苏小将军了,要悔婚改嫁这个男人?这可是将军府的丑闻哪!那他们这些亲眼见证了的人,会被封口,还是直接……被灭口?!

机智老辣如蔺老板之流,已经在四下寻找逃生路线了。辛却突然放下酒坛,站了起来。他的身形当真十分宽厚高大,秦凰已算是女子中极高挑的了,却不过到他的胸膛。他用一双清冷的眸子俯视着秦凰,声音十分平静:“说吧。”

秦凰一怔:“什么……”

“大婚之日,一刻千金。”辛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痛苦,“这般时刻,你出来见我,不会有第二件事了吧。还记得那一日,城墙之上,我曾经对天地立誓——以我全部的力量,实现你三个愿望。若违此誓,则粉身碎骨,心裂而亡!”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素时只觉心口传来一阵闷痛,手也微微发起抖来。鱼丸轻轻抵住她的背脊,仿佛要给她些力量。素时望向秦凰——秦凰没有丝毫动摇,目光依旧如百年不化的寒冰。

辛沉默了片刻,又道:“你的第一个愿望,是城池平安;你的第二个愿望,是父兄康复,我都已经替你做到。说吧,你的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

秦凰目光微敛,微微咬住下唇。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脸去,望向周围的每一张脸庞。

她将要嫁的夫君,穿着大红喜服,正凝望着自己,目光中没有责备,只有担心;她的父亲兄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站在不远处;她的母亲不再以泪洗面,而是被城中贵女们簇拥在中间;来的客人每一个脸上都带着喜气,都是活生生的……

没有战争,没有被屠城,没有家园尽毁。

这一切,应当归功于眼前这个妖。她该感激他的,可讽刺的是,她不能。

那一日,素时的话在她耳畔响起,如九天惊雷。

——“秦姑娘,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今日辛可以帮你,若有一日他也帮了别人,又该如何?如果有一天蛮族也救了他,也许下三个愿望呢?那时,你的父兄能否安在?家国能否安在?我说你是饮鸩止渴,没有错吧。”

是啊,强大如辛,她无法控制。一旦辛对别人俯首称臣,她眼前的一切和平安定都将化为乌有。

为了她的家人、她的家国,她必须自私一次。哪怕代价是让她这个以怨报德的人,堕入永恒的阿鼻地狱。

“我最后一个愿望,是要你的心。”

沉默,许久许久的沉默。世界仿佛失去了一切的声音,唯有挂起的红绸布被风吹起,发出唏嘘般的扑簌声响。

这世间,从来多情人也是无情人。

辛突然哈哈大笑,以手扶桌。他的笑声里充满讥讽、无奈、伤心、绝望。那已不能称之为笑声,反倒近乎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恸哭。

“你要我的心……”他重复了一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好啊。我的心,给你便是!”

辛突然伸出右手,五指成勾,一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在众人的一片惊呼中,掏出了一颗鲜血淋漓的、尚在一下下跳动的心脏。

“怦怦怦……”

就连秦凰也愣在了原地。她想过许多种结果——有那个誓言在,也许辛会暴跳如雷,与她同归于尽;也许会苦苦哀求,以不再协助其他人作为交换。

哪一种,也不是此刻的决绝。

不,决绝的人是她。她利用了自己那一丁点几乎算不上恩情的施恩,要逼他去死。是的,逼他去死。即使他此刻发誓自己永远不会伤害她和她的家人,她也不会真的相信。因为他是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可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挖出自己的心,双手捧到她的眼前。看啊,这就是我的心,我的心这样简单、这样诚实,它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永不会伤害你。

一条红绸仿佛再也无法抵御风,飘落在地。秦凰的眼前,突然流水般闪过往昔的一幕幕。

年幼的她,初入秦府的那日,夹竹桃也曾开得那么鲜艳无双。

“这孩子是我在战场上捡到的遗孤,从此往后,便是你我二人的女儿。阿凰,叫一声母亲!”

“是,母亲。”

她第一次摸到父亲的佩剑,便深深喜欢上了那种冰寒刺骨的冷峭。可随之而来的,却是父亲参将的责骂。

“你顶了秦家小姐之名,便真当自己是大小姐吗?将军的佩剑,岂是你可以碰的!”

于是她勤学女红,学箜篌,学竖笛,再不敢轻易碰触剑这样东西。而父亲全然不知,甚至在她八岁时,逼她进了后山。

长大成人之后,她察觉到兄长对自己的感情有了一丝异样。她惶恐不已,怕父亲失望,怕母亲怨恨,怕兄长落得**的恶名,更怕毁了秦家的百年清誉。

“哥哥,我们就算不是血缘至亲,我对你也没有一丝男女之情!父亲已经为我定下了苏小将军。苏家有六子,他可以长居此地,帮助我们秦家驻守边城。你和父亲以后便可轻松些了!”

她考虑过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却唯独没有考虑过自己。

城池沦陷前,她偷听到父母的谈话,原来她竟是蛮族人的女儿。城破之前,母亲担忧一旦蛮族进犯,有人识破秦凰身份,那么这场失败便有了别的意味。与父亲不睦者说不定便会借机说是秦家勾结外敌开城投降。那天,她跪在母亲面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种种不堪,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母亲,我知您一向待我如亲生女儿,亦知秦府待我恩重如山。我生身父母虽为蛮族人,但秦家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您的想法不错,但我还是会去应战!

若战败,我会自毁容貌,怀刃自裁,必不会为秦府招来祸端!”

对父母,对兄长,对参将,对奴仆,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都是这样,低到尘埃里,低到可以挖出自己的心。

“凰儿所说,句句发自肺腑。若是可以,愿挖出心来给你们看!”

那些被刻意压抑着的回忆,突然涌入脑海,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她的家人,她的世界,都仿佛眼前这个红装艳裹的礼堂,一切都是精心布置过、装点过的。她愿意把自己的心掏给他们看,作为交换真情的筹码;而唯一一个不疑不离、可以把心肝挖出来给她的人,已经被她硬生生逼死了!

秦凰的眼前一片模糊。记忆里,她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哪怕被抛弃,被怀疑,被责打,被数万兵马围堵于城墙之上。

此刻,明明被伤害的那个人不是她,她却怎么……哭了?

“姐姐,那是什么?”鱼丸拉了一下素时的衣摆,紧紧盯着辛手中的那颗心脏。素时也已看见,那颗心上隐隐有着横七竖八的细纹,一道一道,慢慢扩大。

那颗心仿佛是……碎了。

她的大婚之日,他的心碎了一次。她不信他,他的心便碎了第二次……素时的手紧紧抠在了掌心里,突然感觉到一种虫蚁啃噬般的疼痛,附骨而生。她的眼前也渐渐变得模糊,她默默垂下头去。

秦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颗心。她的手曾稳稳持过刀剑,也稳稳持过竹笛,此刻却不知为何,在微微发着抖。

辛的身躯慢慢倒下,如那颗破碎的心一般四分五裂,成了一团黑色的雾气。

黑雾渐渐散去,无边无垠,像一阵风吹向了世界的尽头。只剩下那颗碎裂开的心,像落在地面上濒死的鱼般艰难地最后跳动了几下,然后,一动不动了。

那样一个修炼了千年的强大妖怪,终于彻底死去,不复存在。

“阿凰,我来实现八年前的约定了。”

“你还记得我……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阿凰,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

“若违此誓,则粉身碎骨,心裂而亡!”

“我不是什么人,我是一只千年的妖。但……但我能修炼出人形的,只是如今修为还不够,只有一片黑雾。快了,真的……”

“阿凰,你的最后一个愿望呢?”

……

秦凰捧着那颗心,直直地站在原地。世界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哪里也不能去,哪里也不是她的家。

恍惚间,她听见素时身边那个少年的声音,天真无邪、懵懵懂懂:“姐姐,我记得景止的故事里,辛的身躯就是这样一片黑气,唯有秦姑娘能看到他那颗巨大的心脏。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旁人都看不到他的心?”

素时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柔和,似是叹息:“只有你看得见我的心,所以,我的心就握在你的手里。”

为你生,为你死,为你跳跃,为你破碎。而你,终究畏惧,终究忌惮,终究不懂。不懂也没关系呀,就让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吧。

你看,它碎了呢。

素时离开边城的时候,那城中还是张灯结彩的。人们大多不知将军府发生了什么,还在欢笑嬉闹着,歌唱舞蹈着。鞭炮的红屑散落一地,像暴雨肆虐后的落花。

她腰间的锦囊里,放着一颗妖怪的心。那颗心似乎是因为失去了主人的妖力,慢慢缩小,变成了一颗带着裂痕的红珠子,只是依旧红得鲜艳欲滴,红得像那红绸、灯笼、鞭炮。

辛消散之后,秦凰除了脸色苍白些,神色却十分平静,仿佛大梦一场醒来,又仿佛已经做了某种决定。秦凰走到素时面前,把那颗心交到她的手上。

“秦姑娘,这件事,我是始作俑者。”素时平静地望着她。

“那么,我也算是行刑的刽子手吧。”秦凰亦平静地望向她。

彼此之间,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你知我痛,我知你伤,谁也不必明说。

“秦姑娘,他的心,我必须要带走。”

“我知,我们不是从一开始便已经约定好了吗?”

“但这毕竟是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不要紧的。他的心给你,我的心里……有他在。”

夜幕一点点浸染了大地,素时带着鱼丸路过曾住的长安居时,停住了脚步。

她微微沉默片刻,低声问鱼丸:“今日辛苦些,我们出城好不好?”

鱼丸立刻点了点头。他知道姐姐在难过,所以,或许离伤心地远一点,便会好过一些。

出了城,不远便是他们来时路过的小镇。一下子从人头攒动到人影稀落,从灯光辉煌到黑影幢幢,鱼丸心头不由得有些慌乱。素时的神色却很平静,她从背囊里取出那只狐狸灯笼点亮,晕黄色的灯光仿佛汇聚了漫天流萤,一下照亮了他们面前的路。

景止,这路或许很暗、很长、很苦,可是,总有你在那一头等着我,对不对?

他们寻了一个小客栈住下,虽不及长乐居整洁舒服,却也清幽安然。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早起来在厅堂用早膳,两个人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号哭吵闹的声响。

鱼丸顿时便坐不住了,将手里的半个包子囫囵塞进嘴里,眼睛就开始往门外瞟。素时拿筷子敲了他的头一记:“好好吃饭,吃完再出去瞧。”

此时辰光尚早,客栈的厅堂里也只有他们二人在。一直在旁打着哈欠的小二听得声响,顿时精神抖擞起来,看看店内没什么事,便一猫腰溜了出去。不过一碗茶的工夫又回来了,小二说:“是镇上包子铺王老板的婆娘死了,王老板正当街号哭呢。”他顿了顿,又神秘兮兮地道,“王家的族人都说要拉去葬了,可他家的小女儿却拦着不让,说什么有人能起死回生。”

素时和鱼丸都是一惊,素时立刻将手里半个鸡蛋囫囵塞到嘴里,急急忙忙站起了身。鱼丸撇撇嘴道:“好好吃饭,吃完再出去瞧……”

他话是这样说,人却早已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了。

二人到了街上,果然见一群人围在一处看热闹。人群中,那卖肉包的王老板趴在地上放声号哭,身边跪了一个年幼的女孩。几个王家的族老带着数十个家人站在一旁,瞧着倒像是僵持住了。

“果然是她……”素时一眼便认出,女孩正是几日前捏着蝴蝶摔倒,被修仙男子救下的那一个。难怪她会阻拦着不让入殓,原来是见了蝴蝶可以起死回生,便相信母亲也可以。

母亲逝去,能起死回生吗?素时恍惚想起了阿俏的故事。是她错了啊……她不该哄骗女孩什么“蝶蝶活过来了,又可以飞高高了”,应该告诉女孩真相的。

死就是死,永远不会再活过来。她明明知道,世间最深的绝望,莫过于曾有过希望啊!

“小溪说她是亲眼所见,那仙人真能起死回生啊!”趴在地上的王老板膝行几步,抱住了一位年迈族老的腿,“求求您,不要入殓!让我们再去找一找,找一找那位仙人……”

“老五,你明明知道规矩……”族老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冷厉。王老板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素时眉头一皱,正要上前,一只手却悄悄拽住了她。她回头一看,却是店里的店小二。

“姑娘,这事儿可不能管。”小二悄声道,“您不是镇上人,不知道咱们这镇子对于法术这东西的忌讳。”他努努嘴,“他们老王家,族中曾有人救过一妖。后来仙人寻来,在镇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因此王家族中早立规矩,无论是仙是妖,连个名儿都不能提的。”

素时微微一怔,她竟不知此事还牵涉昔日的恩怨。却见族老中有一位眉目慈和些的,走出来对王老板劝道:“眼下正是盛夏,尸身如何能久存?何况正是秦小姐大婚的时候,停尸岂不冲撞了?”

王老板突然冷笑道:“王家要讨好秦将军,难道就可以草菅人命了不成?”

“放你的屁!什么草菅人命?你那婆娘已经死了!”族人中一个富贵子弟看不下去了,一脚踹在了王老板胸口。王老板惨叫一声,他那女儿立刻扑了上去,疯了似的咬起人来。

“住手!”素时忍无可忍,终究还是走了出去。小姑娘一眼认出了她,哭着奔过来,拉住她的衣摆:“姐姐,那天你也看到了的!蝶蝶活了!”

素时蹲身抱住她弱小的身躯,静静望着她,声音毫无起伏:“对不起,姐姐骗了你。蝶蝶没有活,那只是障眼法,那个哥哥用一只活着的蝴蝶,换走了你手上死去的那只。所以,妈妈也不会活过来了,即使换来一个,那个人也不是你的妈妈了。”

小姑娘怔了一下,突然用力挣扎起来:“你骗人!骗人!”

她的力气很大,又推又打,一掌直接扇在素时脸上,立刻显出一个红印。素时没有吭声,只是伸手尽力握住她的双臂,不让她伤到自己。

鱼丸紧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感应着。不会错的,那个人的仙气虽然极弱,但一直萦绕在他们身边,未曾离开过。此刻,那股仙气就在……鱼丸向那个方向望去,一个人低垂着头,慢慢走了出来——正是那日所见的修仙男子。

“你这家伙!”鱼丸冲上去拽住他的袖子,气鼓鼓地道,“姐姐都站出来了,你却在这里做缩头乌龟!”

那人垂下了头,畏畏缩缩地道:“我……我怕……”

鱼丸很想吐血:“你可是修仙之人啊!”

那人头更低了:“仙力,就只有……一点点而已……”

鱼丸不想再跟此人废话,拉着他出了人群,对素时道:“姐姐,就是他!叫什么来着,地瓜!”

那人小声道:“是地锦……”

素时回眸,目光里有一些湿意。地锦接触到素时的目光,身躯微微一颤,不再躲避,小步走上前来。

女孩看到他,顿时仿佛看到了救星,大步跑上来:“大哥哥,救救我娘吧!”

地锦看着她,满是歉意:“对不起,哥哥做不到。”

女孩倒退了一步,绝望地坐倒在地。王五急忙过去,将她搂在怀里。父女两个哭作一团,竟是无比的凄凉。

素时怔怔地看着他们,一声不吭。地锦瞧出她心有愧疚,便走上前道:“姑娘,此事不怪你,都是因我而起,是我随意使用法术惹来的祸患。你是为了替我遮掩,不得已才那么说的……”

素时摇了摇头。她平复了一下情绪,站起身来,忽听那族老声音怪异地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当真会法术吗?”

素时抬眸望去,心中便是一凛。此刻围观的人已经很多,王家族人们望着地锦的目光里,都带着冷漠与警觉。

那个脾气火爆的王家子弟突然嚷道:“会法术的就没一个好东西!看看今日,又给我们惹来了多大的麻烦!都是你的错!”

鱼丸闻言噎了一下。“必定不是好东西”,这念头他也不是没有过,只是此刻听来却着实有些刺耳。这件事该怪为了哄那小女孩而变出一只蝴蝶来的地锦吗?该怪好心帮忙的姐姐吗?那些什么都没做只瞧好戏的人,自然就是什么错都没有了?

“是啊,都是这人的错!”王家族人中,这样的声音竟渐渐大起来。就连地上哭得凄凄惨惨的王老板,也抬起一双血红的眸子,望向地锦。

“为什么要骗我们?为什么要给我们希望?”

地锦堂堂七尺男儿,倒像是一只虾米一般缩着身子。他畏畏缩缩地说着:“对不住,对不住……”却一句辩解也没有。

女孩小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喊了声:“娘——”这一声,仿佛火星落在了干柴上,刚才那些看热闹的、指责王五父女的族人们突然一致转向了地锦,指责声、唾骂声如此起彼伏的浪潮,向他翻涌而去。群情激愤间,不知是谁拿起路边摊上的鸡蛋,便向地锦砸去。

鸡蛋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却在最高点停住。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它又突然向来时的方向倒退,砸在了丢出它的人脑袋上。

这是什么情况?!众人震惊。一直低着头的地锦却突然抬起头来,急切地在人群中飞快巡睃,很快定格在了某个方向。

素时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一个少女分众而出。她几乎一眼就看出,这少女必定也是个修仙之人。她姿容秀丽、风采卓然,更有一种天生的傲然与灵秀之气。那是一种从来备受宠爱、不识人间疾苦才养出的贵气。此刻她的眉间带着愠怒,声音亦是凉飕飕的:“笑话,不帮你们逆天而行,便是错。帮了一次不帮第二次,便是给了你们希望又让你们失望?!人心何其贪婪哪!”

地锦大急,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我的错……”

“师兄,你没错!”那少女声音清朗,又看向素时,“这姑娘也没错!错的是他们!”

此言一出,更是群情激愤。地锦几乎要哭了,拉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不行呀,松香师妹……”

松香?素时眉心一蹙,只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师兄何时不行了,可找聂大师父开点药去。”此时此刻,彪悍如松香依旧不忘调戏他。

地锦窘得满脸通红:“滥用法术,是本门大忌……”

“我私自下山,还是本门大忌呢。人们常说债多不压身,我没有怕的。”松香答道。

地锦的脸皱成一团,一副无可奈何、头痛欲裂的模样。他求助的目光转向素时,素时心中一念闪过,便向他点了点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扬声道:“是啊,他们该死!大家抄家伙上啊,把他们两个都杀死在这里最好!”

人群骤然沉默,地锦也被震得张口结舌。

素时的神情却是一派轻松:“人活着为了什么啊?还不是快意恩仇、及时行乐?性命算个啥?家人算个啥?今日杀了他们,日后他们修仙门派的师父师兄师姐师弟找上门来,不过就是一命偿一命嘛!”

众人呆滞。

鱼丸立刻明白了素时的用意,跟着左右张望着,道:“对对对,那个拿铁锹的小哥就很不错……”

拿铁锹的王家小哥默默放下铁锹,装作路过。

“那个丢鸡蛋的也很英勇。”

丢鸡蛋的王家大叔在脑门上磕开鸡蛋,生吞进嘴里。

“喂喂,我的鸡蛋,一文一个!”

“小穗子你拿我铁锹作甚?准是想偷吧!上回……”

市集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大家都一致地装傻充愣,当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毕竟,谁也不是真的能做到“性命算个啥?家人算个啥?”的。

四人出了镇子之后,地锦方才长长舒了口气,对着素时一揖到地:“多谢姑娘,又救了我一次。”

“地瓜,你真的很没用哦。”鱼丸揶揄。

地锦汗颜:“那个……是地锦。”

松香指指自己:“师兄,那我呢?不谢我吗?”

地锦更加汗颜:“呃,松香师妹……啊,说起来,你怎么会在此地?为何私自下山?”

松香凉飕飕地道:“怕你死在外头。”

“呃……”

素时淡淡地看着他二人交谈,转头对鱼丸使了个眼色,二人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身后的一对修仙师兄妹你来我往了许久才发现他二人已经行出极远了,慌忙跟了上来。

“地锦公子,为何一路跟着我们?”素时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淡淡问道。

“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要报恩。”地锦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报恩’二字只怕不尽不实吧。公子似乎是从很早以前,便一路跟随我们了。”素时停住脚步,目光深深地停在地锦脸上。地锦与她目光相触片刻,便立刻低下头,脸也微微红了:“我……”

“不是报恩,那又是为何呢?”

松香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蹦出一句:“师兄,你该不会对人家有意,千里尾行吧?下次我要再见到江湖有名的惜花风流君,让他把名号让给你好了!”

一句话说得地锦几乎要钻地缝了。素时瞧了一眼松香,见她虽然说话俏皮,神色中却有些闷闷的。

嗬,小儿女的心思呀。

地锦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实不相瞒,我是受人所托来保护二位的……”

“哈?保护我们?谁?谁这么蠢?你连自己都护不住,还保护我们哪?”鱼丸朝地锦做了个鬼脸。

素时却没有笑,她沉默一会儿,突然道:“受人所托?何人?”

她的声音里,竟有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

地锦摇头:“这我真的不能说。”

素时轻轻叹息了一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遗憾还是庆幸——或许不说,她便还可以留有一丝希望。

她沉默许久,终于笑了笑:“好,那就跟我们一起出发吧。”

地锦大松了一口气,转脸看向松香,一脸严肃:“我跟着素时姑娘去,你得回去!”

“是吗?素时姑娘可是赶你走了,却没赶我走啊!”松香凉飕飕地答道。

素时看着二人,心里升出一阵唏嘘。多好啊,在你喜欢他的时候,他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也许想抱不能抱,想碰不能碰,可能看着、能想着,已经很幸福。

而她想见景止,却只能茫茫地等候着一个梦。

素时将突然涌起的涩意压回心底,开口道:“松香姑娘,你若愿意与我们同行,我们自然十分欢迎。”

松香眼睛一亮,朝地锦挑了挑眉。地锦张口结舌:“可是……这……”

素时朝他笑笑:“否则,你若死在外头,我无法跟松香姑娘交代。”

地锦脸一红,又垂下了头。松香“扑哧”一笑,伸手搭上素时的肩膀,跟她一起向前走去:“素时,不错不错,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素时还是很不习惯这种亲密,轻咳一声:“我姓蒲。”初初见面,就直呼名字,是不是太亲密了点?

“哦,你姓蒲啊,这个姓不多见。对了你不知道吧,我师兄本姓嬴,不过不是****的**……”

午后的阳光从路边繁茂的树叶间倾洒下来,在两个少女与一个少年的背影上映出斑驳的影子。因为有暗影,那光斑便越发显得明亮。

地锦默默跟在三人后面,那双如云山雾罩般的黑眸里微微泛起温柔的浅影。

直觉告诉他,眼前将行的这一路,也许百十年过去,他也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这是景止第一个故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