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情说·桃花宠

第七章 别君伤断肠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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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吗?

此刻,素时脑中心中都没有这个词。

别说是无心的鱼丸,便是有心害她的余老太太,她都没有心思去恨。她全部的思绪,都在想着一件事——如何救下景止的命。

素时向前爬了两步,将虚弱的白狐抱在怀中,一双漆黑的眼睛望向了站在他们面前,手握着景止生死的仙人——乘虚。

乘虚对上素时的视线,微微一怔。他记得这个女孩,记得这双黑白分明、清澈而又冷静的眼睛。他看看这女孩在景止身边防卫的姿态,不禁粲然一笑——原来,上一次景止能从自己眼前逃过,靠的就是这个凡间女子。

可笑啊,区区一个人类,还能怎么样,还能做什么?

不过蜉蝣而已!

乘虚的仙气凝于掌中,慈和的目光已经望向白狐。那女孩却陡然提高音量,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道:“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乘虚目光一凝。素时心中慌乱,但她脸上却丝毫没有流露,趁乘虚一怔的工夫以最快的语速说道:“你答应将自己一切分景止一半,可当他真拿走你的仙气害你输给别人时,你却立刻翻脸要将他诛杀。这该是上仙所为吗?”

乘虚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容越发和蔼:“小姑娘,你很有趣。”

素时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乘虚。她是在赌,赌乘虚爱惜自己的面子,被这么多人知道了他杀景止的原因如此不符合上仙的身份,便会放弃杀景止的打算。

就算他会法术,就算他有办法让所有人遗忘,可只要有一个漏网之鱼,他的威名都会受到玷污。

以他输给清河真人后又回去报仇来看,他是在乎名声的。

乘虚的长袖轻轻一拂,朗声说道:“小姑娘,你错了。本仙昔日确实与这狐妖有些恩怨,但今日却不为此而来,而是为了降妖除魔,匡扶正义。各位乡亲父老,请问一句,这狐妖可有为祸人间?”

满场皆静,无人应答。素时心中安定了几分——景止的言行举止极为收敛,绝没有伤害过什么人。乘虚得不到任何理由,又凭什么杀他?

“他……他有!”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女声突然响起。素时目光一冷,望向余老太太。她站得笔直,趾高气扬,冷笑着说道:“他当然有!他曾当着众人的面让我没脸,我方才神志全失也是拜他所赐。若没有上仙相救,只怕我已经废了死了!大家想想,他可是妖啊!”

她最后一句话落地,仿佛一块石头激起了千层浪。一边是羸弱无力的妖,一边是仙风道骨的乘虚,要站哪头,何须再想?况且站在乘虚那边,有实实在在的好处——你瞧那余老太太,不是重获新生?

“是啊,他勾引我闺女!我闺女见了他,嫌定了亲的夫君难看,打死不肯出嫁!”

“他吓坏了我弟弟!你看你看,我弟弟到现在还在哭!”

“我们家老爷子三天前死了,肯定跟他有关!”

“家里母鸡丢了两只,想必也……”

只有宋秀才、王桂花等与素时有些交情或脾气硬的人默默站在那里,硬是不出一声。

什么叫众口铄金,什么叫百口莫辩,素时突然全都明白了。她感觉到怀中的白狐微微颤抖,突然悲从中来——原来,这千年百年,你是一直这样孤立无援地活着。她将他搂得更紧,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景止,我就算不能让你生,却也能陪你死。但就算是死,我也要让那个杀你的人,同样品尝这份千夫所指的滋味!

“乘虚上仙。”素时提高音量,压过了一片嘈杂,“您是上仙,能分辨世间黑白。这些人所说的话,您自然知道是真是假。景止从未害过任何人,我愿以我的性命担保!”

她清冷的眼睛望向乘虚,嘴角噙着一份笑意。那笑是一种**裸的威胁——动手啊,动手杀了他,她这个“以性命担保”的人当然也活不下去。她死就死了,却要让他背负上一个“上仙逼死凡人”的恶名,从今往后,总是一块心病。

乘虚的笑容依旧慈和,他轻轻叹息一声,道:“傻丫头。”说完手一挥,一道蓝光束缚住了素时的身躯。她开口就要说话,却空张了几下,一声也发不出来。

“唉,这狐妖不但为祸人间,还引诱了这无知少女,可叹,可叹。”乘虚说着,将背后背着的长剑拔出剑鞘,“今日若不杀你,乘虚当真愧为上仙!”

白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乘虚那些话,他似乎也充耳不闻,一双漆黑的眼睛只是直直地望向素时,仿佛要抓紧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再多看她一眼,再一眼。

若能魂魄不散,就让我永远跟随你左右吧。素时,我只求,你不会害怕。

素时眸子中的冷静终于被打破,她清晰地听到乘虚以密语传音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小姑娘,你喜欢他吧?别急呀,等一等,你马上就可以为自己所爱的人收尸了呢……”

这句话……

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微微涣散,成了一片混沌的深海。就在乘虚长剑扬起,即将刺出的刹那,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剑下留人——”

乘虚剑悬于空中,面带微笑望去,却是一个书生打扮的老头。他衣冠整洁,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此刻走来的姿态却有些慌乱。见乘虚暂且停了手,老头松了口气,大步走近作揖道:“上仙,不好意思,我喊错了,应当是剑下留狐。”

“扑哧——”也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了低低的笑声,将此刻肃杀的气氛冲淡许多。乘虚冷眼瞧着这个老头,笑意更深,问道:“老丈有何事?”

“蒲爷爷!”那老头还不待回答,一道小小的身影便冲了上去。蒲老头急忙蹲下身,抱住鱼丸,却听这孩子颠三倒四地说道:“是我害了哥哥,姐姐恨死我了,我救不了姐姐,我是太奶奶的重孙,我什么都做不了……”

蒲老头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鱼丸难做,因他是余家人。他不能背叛自己的血亲,可他又有着能分辨是非的能力,所以痛苦。

这世间,从来是清醒人比糊涂人痛苦。

蒲老头按住鱼丸的肩膀,低声说道:“余一白,景止从未伤害过素时。伤害她的,不是妖,是人!”

“伤害她的,不是妖,是人!”这几个字落到鱼丸耳中,他浑身一颤,陡然清醒。那椅子腿上的寒光……那椅子是放在他家的……阿飘去帮忙搬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太奶奶。

一个人,在害人,却趾高气扬;一个妖,去救人,却要被万夫所指!

鱼丸摇头,拼命摇头。乘虚冷眼看着,出声问道:“这位老伯,可还有话要说?若无话,便请退开,可莫要被误伤!”

这话中的威胁那愚蠢的蒲老头却似乎没有听懂,还十分恭敬地对乘虚拱了拱手,道:“上仙,这话你不该跟我说,该跟他说。”

蒲老头口中的“他”,竟是身边那个像一尾胖鱼的少年。乘虚脸上笑意更深——一个垂髫小童,有什么可说?这些人类也太可笑,老弱妇孺,手无缚鸡之力,凭什么要从一个上仙手中救走一个妖类?

滑天下之大稽!

乘虚的笑意不过持续了刹那,却突然笑不出来了!他的仙力化作剑气,明明已直指景止,却仿佛遇到了什么屏障,半分也不能向前!怎么会?他脸上慈和的笑容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愕然。这个孩子……鱼丸脸上沉沉的,望向余老太太,他轻声问道:“为什么?”

余老太太难以置信,自己竟被最柔弱的重孙儿给震慑了,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怎……怎么了?”

“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鱼丸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我……我不过是……对了,我是觉得这丫头身边有古怪,试探试探而已!

你看,这不,试探出了这妖类!”余老太太梗着脖子回答。

“呵呵……呵呵……”鱼丸轻轻地笑起来,那笑声里有与他的年纪全然不符的沧桑与悲凉。这个世界,太有趣了;这个三界,太混沌了。为什么不干脆让一切消失呢?一切都消失好了!

一道白色的光从他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来,突然照亮了这个黑暗无垠的世界。那光盖过了无数璀璨的灯笼,盖过了万家灯火,盖过了漫天星斗,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时间仿佛静止,万物仿佛凝固,所有人都无法动弹,只觉得有一股如宇宙洪荒般的力量贯穿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就连上仙乘虚都觉五感尽失,意识模糊。他忽然清楚地感受到那股力量的意义——毁灭。

毁灭一切。

可那不过是一个刹那,下一秒鱼丸便似无法承受这强大的力量,晕了过去。

他小小的身躯以蜷缩的姿态瘫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所有人这时才从浩渺无垠的意识深海中回过神来。素时第一个清醒过来,见鱼丸晕倒在地,慌忙抱着景止向鱼丸膝行而去。蒲老头也如梦初醒,急忙蹲下身,查看鱼丸的情况。

“没事,只是昏过去了。”他对素时道,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抬眸望了眼那边吓得魂不附体,连一步也没走过来的余老太太,蒲老头轻轻撇了撇嘴。

乘虚望着眼前的这一切,身体竟不觉微微颤抖。可怕,这力量太过可怕!这个少年到底是谁?快!杀了他!必须杀了他!因为这少年竟想毁灭——毁灭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乘虚凝眸屏息,将仙气运于掌内,却突然怔住。似是难以置信,他再次提气,却骤然如遭雷击,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的仙力竟一丝都不见了!那些经百年修炼积累的仙力,除了丹田内仅存的一丝,竟已空空****!

那感觉,仿佛一个人突然失去了视觉或是听觉,虽然还好端端地活着,却在刹那间被彻底摧毁!

怎么办……怎么办……

一阵绝望中,一线清明突然出现在乘虚脑海。他眼前闪过一个人的脸——白皙的、肃穆的、淡漠的……是了,师兄!他必须快一点回到道法门派,去找师兄!这世间唯一能帮他的人,就只有师兄了!

乘虚将丹田内所剩的最后一丝仙气注入剑内,急速御剑而去。他已不能诛杀任何一人——因他失去了仙力,而那少年深不可测。他更不能将此刻的狼狈显露于人前,他必须是那个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上仙!

素时看着乘虚离去的背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息一吐,她才觉方才一直心中紧绷,胸口阵阵发闷。她眼前一黑,晕倒了过去。

蒲老头看着眼前,抱着狐狸的女孩儿与男孩都已经失去意识,孤零零地依靠在一起。他低声一叹,弯腰把两个孩子与一只狐狸抱在怀里。他脚步缓慢,却稳稳地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没有人阻拦,人们大多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连余老太太,最心疼的重孙被带走了她也没有提出一丝异议。偌大一个曾经人声鼎沸、喧闹繁华的镇子突然沉默了下来,竟像一座死城。不知是不是起了一层薄雾的关系,高悬着的灯笼,光芒渐渐地暗了下去。

不知何时,人群散了,灯也熄了。地上落了一盏狐狸灯与一只小小的暖手炉,在渐渐冷起来的夜色中彼此温暖着。

素时是从一个混沌的梦里醒来的。她醒来时,爷爷坐在床边,端了一碗水过来让她润了润唇。

“你睡了三日了。鱼丸还没醒,躺在厢房里。余家人没说要接他回去,我就先照顾着。景止走了,不,你还不能起来……你别太担心。他说自己灵力恢复了四成,况且又有了一颗与人类相同的心,想来是不会有危险的。”

素时垂下眼睑,微微点了点头。

蒲老头轻轻叹息一声:“他不能不走,留在这里,那个皮笑肉不笑的上仙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杀回来,他也担心牵连你我。”

素时的情绪原本低落,听到爷爷用“皮笑肉不笑的上仙”形容乘虚,不禁莞尔。

“至于其他人,都没什么要紧。”爷爷含糊地说了一句,素时却立刻明白过来。她与狐妖相熟,城中人一定会畏惧、疏离的,对爷爷自然也是一样,怎么会“没什么要紧”呢?

“你好好休养,别多想。女孩子家家的,思虑忒重。”爷爷硬邦邦说了一句,起身道,“我去看看鱼丸。他要是醒了,我来知会你。”

“爷爷,鱼丸他……”想起昨日,素时依旧觉得有些恍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我早就发现这孩子身上有些与众不同,却没想到他的力量竟会强大若斯。”爷爷叹了口气,“你休息吧,等好些了,再去瞧瞧他。”

素时点了点头,看着爷爷走出去。直到看不见了,她才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碧空如洗,白云如絮,她轻轻笑了笑——终于到了这一天吗?终于,到了离别之时。

该来的便来,欢欢喜喜迎他来;该走的便走,高高兴兴送他走。

景止,你是怕我看到你离去会悲伤哭泣,才这样悄悄离开的吗?

这样,也好。

素时又休息了片刻,觉得体力重新回到了身体里,这才起身下床。她多披了一件外衣,径直去了厢房。厢房里静静的,爷爷不在,鱼丸背对着她蜷着身子睡着。素时望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此刻的他越发像一条落在陆地上的鱼,那么笨拙,那么孤立无援。

她轻轻叹息一声,便见鱼丸的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

这孩子,居然在逃避?

“你醒了?”素时走上前去。鱼丸还是面朝内侧,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久得鱼丸以为素时已经离开的时候,却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

鱼丸终于转过脸来,一张小脸上满是泪水。他喃喃地问道:“素时姐姐,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做到那种事?我不是人对不对?是一只妖怪吗,潜伏期很长的那种?”

素时看看他,突然笑了。见鱼丸嘟起了嘴,她连忙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一白,姐姐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不过呢,我们都无法决定自己是谁,但至少能决定自己是个怎样的谁。”

鱼丸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的太奶奶,想起那些栽赃景止的人,想起那个仙人,又想到景止。他突然有些明白了“怎样的谁”的意义。

这三界,并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一切都取决于自己的心。不论自己是什么,至少是向善的,是好的,这就够了。

他想通了,立刻觉得脸上挂着鼻涕眼泪丢人得很,急忙用袖子抹了抹。素时微微笑起来,说:“我去煲点粥。”

她正要出去,厢房的门却开了,爷爷一脸的柴火灰,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见两人都在,他道:“再好不过,省得我多跑一趟。”说着,把托盘上的两碗白粥并一碟咸菜放在了几案上,又把几案拖到了床沿边。

鱼丸嗅到香气,一骨碌爬起来,坐到床边,就着热热的粥喝了一口,烫得直吐舌头。素时笑起来,也端起了一碗。

“蒲爷爷,外头可有人找我吗?”鱼丸吃了两口,想起这件事来,怯生生地问道。

蒲老头沉吟了一下。素时望向他道:“爷爷,但说无妨的。”他这才松口:“他们还顾不上呢。”

一场混乱结束,那皮笑肉不笑的上仙又一次遁走。就像是神力被抽离、大厦倾覆一般,余家老太太又一次恢复了口歪眼斜、生活不能自理的状态。家里的仆妇把老太扛了回去,余家两口子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急急忙忙去寻医问药了,似乎是顾不上鱼丸。

鱼丸听爷爷这么说,又是难过又似是松了口气。素时心里十分明白,只怕那些仆人将鱼丸如何得罪上仙,如何忤逆祖母,又如何表现异常一说,余家两口子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余掌柜是个心善的,却一直很听老太太的话,总归是少了能拿主意的气魄。

不过,鱼丸暂且留在这里,倒也不是坏事。

素时喝完了粥,打了个哈欠。蒲爷爷道:“你身体还未养好,吃好了就回去再睡一觉吧。”她点了点头,慢慢地回房去了。

道法门派坐落于一片青山之中,气势恢宏,楼宇轩昂,屋舍俨然。后山门外栽着数百桃花树,春日连绵成片,极是壮观。门下弟子按时辰作息修炼,一切都顺应道法自然,十分井井有条。近日正修葺楼舍,松香与阿袖两个女弟子便被分派在了山门前的一片区域督看着。

说是修葺,不过是些搬砖瓦土块的粗活,那些干活的人都是凡人,一个个将她二人奉若仙子,连看一眼也不敢。阿袖正觉得十分无聊,极目远眺却见一道白色的人影向山门这边御剑而来,当下连忙唤松香来瞧。松香张望了一眼,“咦”

了一声:“是乘虚上仙啊。”

阿袖此刻也已经看清了,像她这样素来大大咧咧的,都能看出乘虚上仙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撞了一下松香的肩膀:“喂,乘虚上仙脸色这么难看,不会又输给什么人了吧?”

松香默默地挪开几步,装作不认识此人。

阿袖浑然未觉,只盯着乘虚看,仿佛想要读懂他背后的故事。乘虚到了山门口,与二女对上视线,勉强微笑道:“你们聂大师父呢?”

松香答道:“在御剑坪。”

乘虚点了个头,便御剑而去。阿袖啧啧了两声:“有时候觉得上仙笑起来挺好看,有时候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松香又退开一步,凉飕飕地道:“阿袖师姐,有时候我挺佩服你的。”

“哟,是吗?可师父们都夸你法术学得好,十个我也打不过。”阿袖嘟了嘟嘴,又好奇问道,“你佩服我什么呀?”

“胆子大。”

阿袖全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掩口笑道:“这算什么?咱们道法门派谁的胆子不大?哦,除了你那位师兄地锦。上回聂大师父带我们下山去寻乘虚上仙,他竟吓到拿闭关当借口,打死也不敢去。啧啧,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个姑娘家,长得也够清秀不是?”

松香凉凉地看了阿袖一会儿,嫣然一笑,道:“师姐,我没有看错,你是真的胆子大。”

松香这一句话一出,阿袖不知怎的觉得背后一凉,随后便见她摘叶飞花,一只叶上的青虫跟着飞到了自己衣襟上……“哇——”阿袖一声惨叫。这个怪女人,明知道自己最怕虫子!她不就是说了地锦师兄一句吗?门派里那么多青年才俊,这女人偏偏就瞧上常被人取笑、最不起眼的地锦,确实是怪到家了!

阿袖那声惨叫传到御剑坪的时候,乘虚也已经赶到。他此刻灵力无法施展,却又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连御剑都做不到,因此十分勉强地用了丹田内的仙灵之气。这样一来实在亏空得厉害,他拼命吊着一口气,见到聂大师父便问:“一衾上仙可还在闭关修炼?替我通传,我有急事要见他!”

聂大师父忙回答道:“上仙,一衾上仙昨日出的关,去了仙界。”

“仙界何处?!”

“升仙台。”

十里修罗场,一线升仙台。

这台极高极宽,一眼望不到尽头。台下烟波浩渺,朦胧不可见,也不知有多少尸骨遗骸。那些梦想着能升为仙而最终折翼于此的人与妖,委实不知凡几。

一道玄衣银发的身影负手而立,极目远望。不知为何,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衾上仙!”乘虚御剑而来,落下地时足下微微一个踉跄。那玄衣人闻声回头,却是一张二十八九岁、极为清雅的脸孔,肤色几近苍白,发色与瞳色亦十分清浅,玄衣衬得他如芝兰玉树,给人一种时刻便会羽化而去之感。

他看了乘虚一会儿,突然眉头一皱,道:“伸出手来。”乘虚不敢怠慢,急忙将右掌伸了出去,放在一衾那几近透明的白皙手掌上。二人掌心一贴,一衾已经明白:“你仙力被封了?”

“师兄……”乘虚像个孩子,极委屈地唤了一声。自从二人跃下升仙台修成了仙身,前尘往事尽数忘却,这个称呼他也再未提起。如今叫来,乘虚心下却是怆然——若是连师兄也不能救自己,那自己这身仙力,只怕真是废了。

“师兄,我知你清静无为,从不爱干涉三界之事。上一次清河辱我,你未曾出手,我也是明白的。可师兄,这一次不同啊,我的仙力……我的仙力若不可用,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一衾眉头微微一蹙,道:“不可妄论生死。乘虚,你的仙力并非失去,只是被封禁住了。这封禁之力十分奇怪,虽然霸道,却无章法。你给我一日时间,我以我的仙力打开缺口,你的仙力自然便能流泻出来。只是这种方式不可刚猛,只能慢慢引导。”

乘虚知道这位师兄向来言出必践,心里放下了一大半。既然放了心,他便留意起别的事来。他顺着一衾的目光望向升仙台下,不禁奇道:“师兄,你在看什么?”

一衾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叹道:“乘虚,你可知跃下升仙台的凡人,升仙者几何?”

“总有百人之数吧?”

“嗯,三百二十六个。那你可知,跃下升仙台的妖,升仙者又几何?”

乘虚一怔:“寥寥无几吧?”

“并非无几,而是无一。”一衾的眉心蹙起一道竖纹,他似是极为疲惫,抬起白皙的玉手轻轻揉了揉。

“一个也没有吗?!”乘虚大吃一惊。

“是,三界之中,此事并无人知。你想想,若是妖类知道升仙台的秘密,会怎样?”

还会怎样?定觉自己受了欺骗愚弄,要寻仙界复仇,引发三界动**!

乘虚微微吸了口冷气,问道:“这升仙台……”

一衾摇摇头:“不关升仙台的事。当日世间最后一个神将毕生神力注入升仙台,言明人与妖都可升仙。但不知为何,最终升仙的妖却一个也没有……”

乘虚心中冷哼一声,道:“大概是因为妖类心中并无善念吧。”他想起景止,眸中透出一丝冷意。

一衾沉默了一会儿,道:“走吧。”他的长剑化为一道流光落在脚下,一只手伸出抓住乘虚的胳膊,二人随着剑光飞掠而去。

回到道法门派,一衾招来座下弟子地锦,言明谁来也不见,便带着乘虚即刻闭关。

一日一夜,乘虚在打破灵力的桎梏中备受煎熬。一日一夜,一衾消耗了近半数的仙力替他打开一道缺口,引导仙力流出。一日一夜,乘虚想,他永远不会忘掉这份羞耻。

来自一妖、一人,来自两个比起上仙来不值一哂的种族。

这是耻辱。

他从一衾闭关的山门中走出来的时候,灵力不过恢复了一成。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站在那桃花林间,乘虚伸手出来,捏了一瓣落红在指尖。

极好,小姑娘,你还不懂得,得罪一个仙人的下场,你还不懂得,一个人活着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要你生不如死,我哪怕仅剩一成仙力,也可以轻易做到。

他脸上带着极为温柔的笑,手指捏紧,将那花瓣碾成鲜艳的红浆。

素时回房后躺在**,不过片刻便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景止。

景止白衣如雪,站在飞扬的桃花雨里,身姿挺拔而优雅。可转眼间,他又变成了白狐的模样,在漆黑无垠的旷野奔跑着。他没有方向,他疲惫地喘息,他是那么孤独,他冷得瑟瑟发抖。

她心疼得要命,想要上去抱住他,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景止颓然瘫软在地,化作人形。无数荆棘拔地而起,像一座囚牢,将他困在其中。那白衣墨发在草地上铺散开,修长的眼睛里一片灰败。

素时拼命地想要伸出手将那些荆棘拔去,却不过是徒劳。她看到景止头顶上悬起一把长剑,剑身萦绕着玄冰般让人遍体生寒的仙灵之力。

——那是乘虚的佩剑。

素时的眼泪流进口中,一阵苦涩。她为什么只是个渺小的人类?!为什么救不了自己心爱的人?!

“素时,我不想成仙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景止的眼睛微微发红,“可是我找了好久好久,也找不到由妖变成人的方法,反倒身陷囹圄……”

素时呆呆地看着景止,一时竟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想和她在一起,他……也是爱着她的吗?!

一念花落,一念花开。不知为何,脑海中无数被封印的记忆陡然如汹涌的浪涛席卷而来,将她打入无垠的幽暗海底。

谁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唇齿缠绵。

谁的吐息微浊,媚眼如丝,眸子里发着光。

谁的最后一个吻,落在她眉间。谁呢喃了一句:“素时……”

为什么要逼我遗忘?为什么?!素时刹那间心如刀绞,痛得连呼吸都带着剧烈的阵痛。可她随即便明白了景止的心——人妖殊途,他不是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了吗?

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此疯狂却又如此决绝——他无法变成她,那么,她可以变成他啊。她成了妖,有了妖力,就可以救出他,就可以和他一起,和他一样。

她大声问道:“有没有由人变成妖的方法呢?”

这一次,她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仿佛刚才的那些桎梏都已不复存在。

景止久久沉默,最后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有的,素时。”

素时心口一跳。

“这方法,不像升仙台那样非生即死,却也十分残酷……你怕吗?”

她嘴角噙起微笑,像一朵初绽的桃花:“怎么会怕?”

我只怕,不能同你在一起。

景止的目光深邃了一分,轻轻地道:“好。我信你,我等你。素时,我等你与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他伸出手来,与素时拉了个勾。这一次,她可以碰触到他了,他的手是那么冷。素时向他轻轻微笑了一下:“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不要怕,我一定会做到……

景止似乎微微一怔,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我说的三个故事里,有由人变妖的方法。”

那些故事里?

“当你重温这三个故事的时候,我会给你指引……”

素时正要再问,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清浅的呼唤,似乎是一声“师弟”。她骤然感觉失重,随后便睁眼醒了过来。

她眼前,是自己的房间。鸟雀在室外啾啾而鸣,日光方好。

果然……是个梦啊。

素时坐起身,回想着梦中的情景。说来也怪,她素日甚少做梦,便是做了梦,一觉醒来也往往不记得了。可方才那梦中的一切格外清晰。景止告诉了她这世上有由人变妖的方法,就在那三个故事中……她一个激灵,立刻翻身下床,跑到书架前找出了爷爷整理过的那三个故事的书卷。极东的城池,巨大的妖怪“辛”向将军之女秦凰报恩,让她许下三个愿望;极西的城镇,阿俭与蛇妖小妹相恋,却被人类逼得坠下山崖;极北酷寒之地,白兔妖“白月”与黑狼妖“黝晖”两族的爱恨情仇……

这里面,有由人变成妖的方法吗?

她紧紧握着书卷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慢慢抬起头,心中已然做了一个决定。

傍晚时分,蒲爷爷去买肉,却提着一副下水回来了。他大约是受了气,胡子都翘了起来,回来却半句话未说,拍拍素时的肩膀:“考验你厨艺的时候到了。”

素时笑着应了,接过猪下水去后院清洗。她一边用手仔细揉搓猪下水,一边想着爷爷生气的原因——定是受了慢待吧?因为景止的事。不过,卖猪肉的屠户若不肯卖他肉,只给了副猪下水,以他的脾气估计会扔到对方脸上——你去吃屎吧。可这一副下水他居然带了回来,想必是心善的阿花偷偷塞来的吧。

那么,她就做一桌最好吃的猪下水吧。

一道引人食指大动的九转大肠,一道鲜嫩爽滑的青椒炒猪心,并一碟鲜蔬小菜,漂漂亮亮地摆在桌上。鱼丸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差点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爷爷,你当年怎么会想着开茶摊?为啥不开个饭铺啊?”

蒲爷爷乐呵呵地笑起来,难得认真地说了一句:“能收养素时,是我的福气。”

素时的筷子一顿,继续埋头用饭,只是碗里的饭变得又咸又湿,难以入口。

一餐饭吃完,素时站起身正要收拾,蒲爷爷却抬手制止了她。他看着素时道:“素时,你有话要说吧。”

素时一怔,重又坐下,张张嘴,却欲言又止。爷爷道:“我养你十七年,虽不是血缘至亲,但多少也能明白你心中所想。今日看你的样子,是已经下了决心吧?我与鱼丸都是你能相信之人,只要不是逆天而行之事,都一定支持你。说吧,莫怕。”

素时鼻头一酸,转头看了鱼丸一眼他小脸上极为严肃:“我同爷爷不一样。”

素时一愣。

“就算你要逆天而行,我也支持你。”他说着,自己绷不住,露出了笑容。

素时轻叹一声,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道:“爷爷,孙女不孝,想要出门远行,寻找由人变为妖的方法。”

一语落地,素时屏息等待着二人的反应,谁知两人只是对望了一眼,动作整齐地拿过桌上的茶盏,仰头喝了一口,润了润喉。

素时呆了呆,却见二人突然又同时开口。

“姐姐,带我去吧。”

“去也行,带上鱼丸。”

素时总算已经见怪不怪,扶额道:“不行。”

余家的唯一一根独苗,她哪里敢带走?何况这一次出行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只怕是危机四伏。

蒲爷爷道:“自上次的事之后,你也就罢了,充其量是被妖怪所迷;鱼丸可不一样,在那些庸人眼里,他是个怪物啊。让他留下,可不是在帮他。”

鱼丸听到“怪物”二字,心中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触,只是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景止素日的言行,便硬挤出两行泪来:“姐姐,你若是去寻由人变妖的方法,说不定我便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总好过让我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素时拿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别说了。”她眼中有一丝怜惜,不但因为鱼丸,也因为想到了景止的孤独。鱼丸心里哼哼:狐狸果然是狐狸,不过几日便摸清了素时姐姐吃哪一套。这扮猪吃老虎的一招,自己的确该学会才是。

“可是爷爷,我与鱼丸都走了,你怎么办?”她又担心地问道。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能照顾自己!”爷爷不高兴了,吹胡子瞪眼,“城里那些人,别的我不敢说,记性都是一等一的差。今日因那件事畏惧害怕,不肯卖我东西,可等上几日,见了银钱,哪里还能有那么多忌讳?”他说着,脸上露出笑容来,“你也别担心茶摊的事,往后茶摊都不开了。往日你炒茶得来的钱,除了路上带着,剩下的也足够我花销三五年了。我这回要好好闭个关,将以前那些故事全部整理成文。嗯,连书的名字我也都想好了。”

素时眨眨眼睛:“叫什么?”

爷爷道:“待你回来再告诉你。”

素时不禁笑了笑,心里弥漫过一阵酸涩。虽然她从小到大爷爷都并不怎么管她,待她十岁时便接手了家中全部的活计,可也正是如此,才有了今日这个足以出去闯一闯世界的素时。爷爷给她最宝贵的东西不是金银,而是宽容——对于她如此荒唐的念头,爷爷都没有阻止。

“这是你的人生,谁也不能替你做选择。”临别前,爷爷摸了摸她的头,把一卷彻夜从古籍里整理出来的地图塞到素时手中,“该来的便来,欢欢喜喜迎他来;该走的便走,高高兴兴送他走。素时啊,这是你教给我的。”

素时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扭过头去。她从乡下请来帮佣的姑娘阿肆陪在蒲爷爷身后,看上去本分而温顺。余家谁也没来,送行的或阻拦的,一个都没有。可鱼丸脸上却不见悲伤,小小的身上同素时一样背了行囊,胸脯高挺,看上去像个大人一样。

他一夜之间长大了呢。这虽然是素时的期望,可她此刻又觉得残忍。

“姐姐,那里……”鱼丸拉拉素时的衣摆,指向一个方向。她一怔,却见僻静的拐角处,王桂花探出半个头来,向她扬了两下手,随后身子蹲下,在地上放了两个东西,之后便如来时般悄然离去了。

素时一怔,下意识地走过去。在拂过的风里,她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地上,是一只狐狸灯,一只暖手炉。狐狸灯已经不亮,胖鱼儿手炉也已经没了热气。可那狐狸还是狐狸,鱼儿也还是鱼儿。

它们都好好的,还在这里呢。

素时向着王桂花离去的方向,无声说了一句“谢谢”。她把手炉交给鱼丸,把狐狸灯收进自己的背囊里。这世间,平凡的芸芸众生里,总还有那么几个给自己温暖的人啊。

素时低头,轻轻对鱼丸说:“我们走吧。”她与他一起,向远方迈出了第一步。

她也向景止迈出了第一步。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一步究竟是靠近,还是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