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情说·桃花宠

第七章 别君伤断肠

字体:16+-

『景止,你走吧。』素时的笑容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说一句『明日见』。

可,不是明日见啊。这三界如此广阔无垠,他们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爷爷替我取名素时,意为回溯时光,便是为了纪念这个故事。”

素时讲完故事,天边已经初亮。狐狸景止睁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忽然尾巴一摇,跃上她的膝头,小脑袋在她怀中轻轻蹭了蹭,仿佛是在安慰。素时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觉得是我父母的故事吗?你看,如果真是我母亲的话,那最后将我送来茶摊的又是谁呢?所以啊,故事便是故事,总是有真有假的。也许只是那女子为了让爷爷听入神,好悄悄把我留下,才编了这么一个奇诡的故事呢?”

景止沉默着,将头埋在她怀里,蜷起了蓬松的尾巴。素时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片刻之后,他便发出了轻轻的鼻息。

睡着了呀……她想着,轻轻将他放进被窝。然后她起身去灶间准备了早饭,照旧送到爷爷房外。

她回到自己房间,小小打了个盹,梦里没有血腥,没有谎言欺骗、杀戮复仇,有的只是一片像糖一样柔软的云彩。她踩在云上,足尖轻轻踮起,凑上景止的双唇。他的嘴唇柔软红润,带着甜丝丝的味道……素时醒来时觉得全身疲惫,下身有些濡湿。她翻身下床,便见床单上有一抹红印子,是癸水来了……

跟素时一样大的女孩,大多早已经来了癸水。她小时候跟着爷爷有一顿没一顿,身体长开得慢,直到如今有了茶摊,有了炒茶的技艺,才慢慢调养了过来。

虽然是生平第一次,但该知道的素时也都听王桂花她们说过。她只是尴尬,景止还在她**呢……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她的意念,狐狸慢慢睁开了眼睛,一跃跳下床来。他的长鼻子微微耸动几下,似乎闻到了浮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于是他狐疑地望向素时。素时大窘,立刻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把床单收了起来。

这种事被男子看到,还是自己喜欢的男子……简直是天下最窘的事情。她更怕景止不通人事,会问她哪里受了伤,那她要如何解释?

狐狸突然摇了一下尾巴,瞬间变回男子的模样。他背对着素时,拿起布料盒子里头的一片布料,掐了个诀。那布料瞬间变成了一片内嵌着棉花的布条。他手一伸递向她,却没有回过头……

素时接过来,红晕过耳,她却还是努力克制,尽量不动声色地道了一声“谢谢”。她的目光不小心触到景止的身影,看到他软软的耳垂也是鲜红的。她的心突然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坏心眼冒上来,手指在他手上轻轻一碰。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几乎就在那棉布条被接过去的刹那,立刻又原地变回了狐狸。他垂着耳朵,闭着眼睛假寐,倒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素时轻轻笑了,把布料交到左手,右手虚张,仿佛还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掌心不是凉的,是微微烫的,好像她的心。没想到,他居然对这个也有所了解,或许是因为爷爷的书里有关于癸水的记载?他的行止越来越像个常人了,他这样走,她也放心……

素时出去换了身衣服,烧了热水,把床单和脏了的裤子拿去院子里洗。阳光明媚,照在她的发上、眉间、脸庞,暖暖的,很是舒服。她搓洗着衣物,却恍惚想要睡着……

“吱呀”一声,另一间厢房的门开了,爷爷从里面走出来。他似是心情极好,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素时最是知道爷爷的习惯,便笑着问道:“爷爷,写得很顺利吧?”

“是啊,那漂亮小子这几个故事,胜过我去年大半年的积累。这一次整理得很顺利,很快便能结束了。”爷爷笑眯眯地瞄了一眼素时的水盆,捻了捻须髯,“不得了,小丫头长大了,可当嫁了。”

素时大窘。

爷爷没什么正经地挤了挤眼睛:“今晚城隍庙有春日灯会,你且去吧。

十六七的,正是娇花般的好年纪。如果有喜欢的,记得先带给爷爷看看。”

他哈哈一笑,向家门外走去。素时看着爷爷的背影,当真有些哭笑不得。

她继续浆洗着衣物,拂面而过的清风掠过屋后的墙角,那里站着一道孤独的影子。

素时晾好衣物回到房间,却见景止又在翻看那些书卷,于是悄悄退了出去,到厨后炒青。景止翻看的速度极快,一炷香后,便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一种法术。

他右手伸出,按照书中所言掐了咒诀。灵力渐渐在指间流转,一点点汇聚成型。

这种法术……景止停下动作,缓了片刻,抹去了额头渗出的微汗——果然,要消磨掉他人的记忆,是一件极其耗费念力的事情。

难怪,那个或许是素时母亲的人屡次回溯时间,最终会无法支撑,甚至不能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景止微微咬了下唇,缓了一口气,重新开始。

他一定要学会,在今晚之前……

一心沉浸在此的景止,五感的敏锐都降低了许多。直到那重重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外,他才恍然一惊。门推开,一个胖鱼一样的身影蹿了进来,然后胖鱼的眼睛瞪成了两个大铜铃。

“景……”

景止脸上勾起一抹魅惑的笑,右手雷厉风行地比出一个咒诀。鱼丸的动作僵在了原地,仿佛被凝固,一动也不动了。片刻之后,鱼丸重新回过神来,摇了摇脑袋。

“咦?”鱼丸挠了挠头,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一刹那是一片空白。他随即看到素时房中的狐狸,立刻露出了傻笑:“狐狸狐狸,让我抱抱,别咬我。”

景止这一次很大方地让他抱了抱,蹭了蹭,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不是他不想咬人,实在是刚才使用的那个咒诀太过耗费灵力。不过是让鱼丸忘掉看到自己的片刻,就已经让他十分疲惫了。

这样的话,到时……他微微皱了皱小眉头。

素时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鱼丸抱着景止上下其手,还欢喜得作势要去亲亲他的脸颊。素时差点叫出声来,上去一把就把狐狸拎过来放到**。

“你疯了?”素时瞪鱼丸。男男授受不亲啊!不亲!

“没有啊,它太可爱了嘛。”鱼丸的眼睛水汪汪的。

“哪里可爱!”——你要知道那是景止,一定会改口说可恶的!

“素时姐姐好霸道!”鱼丸委屈。

素时哑然。也对,她和景止之间还只是暗恋与被暗恋的关系,好像也没资格对谁亲他指手画脚吧……再说,她也已经监守自盗过了……素时咳了一下,脸有点红。她急忙转移话题:“不是说过不能随便进我屋子吗?!还有,你今天没去上私塾?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鱼丸果然小孩子心性,立刻被分散了注意力:“夫子说今晚有春日灯会,所以早早放我们下学了。素时姐姐,你去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他说到这里,那只白狐狸似乎抖动了一下耳朵。

素时不由得想起爷爷那句“可当嫁了”,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是没这心思,不过茶摊这几日没有进账只有开销,是得去卖些茶叶了:“去吧。”

鱼丸一下子高兴得蹦起来:“素时姐姐,我回去拿钱袋子!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那最后几个字,已经随着他的身影远去了。

这孩子……素时笑笑,回头望向狐狸:“你要去吗?”

景止左右看看,跃进了一只装着小包茶叶的竹篮子里,将身躯缩成一团。那样子仿佛是在说:“要去要去,就这么去。”

于是黄昏时分,素时挎着这只盖着布的竹篮,提着要售卖的茶叶,向城隍庙出发了。

暮色渐浓,无数盏灯在城隍庙外亮起,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最大的几株千年古树上,也已悬挂起了盏盏灯笼,映得一片暖红。近处的还能看出形状轮廓,远处的已在朦胧夜色里晕成一片。灯光如水,令这微寒的夜晚多了几分直达人心的暖意。

小贩们围在树旁,摆好了摊位,卖什么的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极了。生意最红火的是一家卖灯笼的摊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鱼丸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抢到一个,丢下钱,便举着灯笼高高兴兴地跑出来。

“素时姐姐,给!”

素时看那灯笼做成了狐狸形状,脸上浮起笑意,双手接了过来。鱼丸见她很喜欢的模样,不禁也高兴起来,又钻进人群中,去买糕点零嘴了。

二人带一只篮子里的狐狸,在夜幕灯洋中徜徉。鱼丸见到素时身上背着装了茶叶的包袱,立刻明白过来,悄声吩咐远远跟随在后的自家仆人阿飘:“去把素时姐姐放在当铺的桌子椅子拿出来一套,置在热闹点的地方。”

阿飘领命离去了。素时没有注意,尝了尝手中的蜜饯,酸酸甜甜的,回味无穷。见鱼丸在忙着,她轻轻放了一颗在篮子里。不过片刻,那篮子的布头里伸出一只肉乎乎的白爪子,把素时吓了一跳。

这是……还要?她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连忙又往那爪子里塞了一颗,一颗又一颗。蜜饯塞完了,她再塞糕点……“素时姐姐!”鱼丸重新蹭到她身边,眼巴巴地看她的手——她手心里的零嘴已经一点儿渣都不剩了。鱼丸摸出钱袋子,顿时眼中浮起两泡泪水:“零花钱没有了……”

“别哭别哭,零花钱我给你。”素时连忙安慰,伸手掏钱袋。

“不,不是,不是钱的事。”鱼丸抽抽噎噎,“也不用还,不要还我啦。”

素时笑了,放下手,摸摸他的头:“姐姐吃得很好,已经够啦。”

鱼丸这才破涕为笑,道:“素时姐姐,再逛一会儿吧,我叫阿飘回去拿桌椅了,定给你占个好位子。”

素时心中感动,声音里很是温暖:“多谢啦。”

鱼丸“嗯”了一声,背过身去。他狠狠眨了眨眼睛,眨去了眼中的涩意。这一声“多谢”,不带他真正想要的那种感情,可是也足够亲近贴心。这样也很好了吧,反正,这已经是他们之间所能达到的最近的关系了。

姐弟吗……

花灯的光影在眼中又开始蒙眬起来,鱼丸鼻头一酸,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揉揉小鼻子,突然手中一暖,一只花瓜棱雕胖鱼儿的小手炉已经被塞了过来。他一愣抬头,素时已将一串铜钱递给了卖手炉的老板,转脸同鱼丸笑道:“乍暖还寒,你身子向来弱些,要多多当心。这手炉挺好看的,就当抵了你的零嘴钱啦。”

鱼丸低下头,又开始拼命眨眼睛。那手炉上的胖鱼儿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他想,男孩子不能这么爱哭,素时姐姐会笑自己的。可是转念又想,自己无论是什么样子,好学也好,懒做也罢,笑嘻嘻、哭啼啼,素时姐姐都是不会嘲笑自己的。

她那么好啊,那么好。可是,他为情所苦,她也同样求而得不到。

鱼丸撇了撇嘴,把一声抽噎吞了回去。他生怕素时发现,忙寻了个借口说要给太奶奶买东西,暂时避到了一边。

素时看看他的背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把他当作弟弟,所以必须隔着这样的距离,关心他,却也疏远;照顾他,却不含杂念。这样逼他长大,逼他成熟,褪去那些必须斩断的刺,他才能盛放成花。

“别难过。”清风般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流过。她一怔,辨认出了那是景止的声音。一只爪子从篮子布底下伸出来,软软的肉掌里放着几颗刚才她给他的蜜饯。

素时心里微微一暖,伸手接过来,放进嘴里。她好像吃下去一盏灯笼,胸膛里暖暖的。

于是,她没有发现景止的举动,曾引出过鱼丸误会自己的零花钱不够给素时姐姐买零食吃的忧伤。至于个中原因,只有某人知道。

鱼丸摸他抱他,还随便进她的屋子,呵呵……素时与鱼丸的行止,全都落进了一双眼角布满皱纹的眸子里。灯光灿灿,余老太太微微眯起眼睛,冷冷地望着这个女孩子。

人的心哪,怎么就能那么贪?她冷笑——这人竟然还缠着一白不放?

她恼意升上来,领着几个婆子,大步走到素时面前。素时正预备去寻帮她占铺位的阿飘,见余老太太堵了路,脸上挂起生疏而客气的笑容:“余老太太。”

“哟,当不得你一声余老太太。姑娘这是要卖什么呀?”——卖身吗?

“不过是些茶叶,多亏得各位街坊邻里捧场了。”——所以你最好别闹,闹开了大家没脸。

“呵呵,牙尖嘴利的,怎会卖不出去?”——还不是靠一张脸、一张嘴。呸呸呸,就这脸,也没法靠。

“哪里哪里,您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要论……呵呵,怎么比得上您。”——牙尖嘴利,小女子自愧不如。

两人打了一会儿机锋,面上都是带着微笑的。素时最后一句话,余老太太开始还觉得没什么,回过味来顿时大怒——小娼妇,这是在拐着弯儿骂我啊!余老太太也不想本就是她自己挑的头了,冷笑一声,道:“好好好,我倒要瞧瞧,你这牙尖嘴利的丫头卖的是什么好货色!”

她看素时背上是一个包裹,不怎么好下手;右手却挎着个篮子,看神情倒是十分看重,心里便有了主意,回头向仆妇使了个眼色。两人合作多年默契无间,那仆妇奔着篮子冲过去,一把拽了过来。

素时神色一紧,反手就去抢。她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低个头服个软,为什么非要逞这口舌之快?事实上,她被余老太太明里暗里欺负挤对已有不知多少次,何况又是在心中喜欢的人面前,连口舌之快都不能一逞,那就不是她素时,而是一朵盛世白莲花了。

此刻素时最担心的是景止暴露。一只狐狸,哪会让人随便圈养,肯定要被当作一桩新鲜事传开。万一传到了乘虚耳朵里,对景止必是万分危险的。她拼了极大的力气去抢,可说来奇怪,那力气传到篮子把手上便消失不见,仿佛被什么法术化解了。那仆妇轻轻松松地抢过了篮子,回眸看素时的眼神里都带了得意,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字——“弱鸡”。

要不是素时猜到那法力是景止施展的,她都差点要撩起袖子同这人打一架了。她从小要照顾自己照顾爷爷,那战斗力绝对不是盖的。

仆妇得意扬扬将篮子递给余老太太邀功,余老太太脸上带着笑,一只手拂过篮子上的布头。

素时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快得胸腔都隐隐闷痛起来,却听余老太太突然惊叫一声,手里的篮子落到了地上。

“虫!虫!”余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喊道。

果然,十几条黑色的小虫争先恐后地爬上了她干枯的手背,灯影幢幢中,看上去密密麻麻,十分可怖。老太太吓得几乎要尿裤子了,拼命摇头,重复着同一个字:“虫!虫!”

素时也没想到景止会变出虫来,更没想到这向来彪悍的老太太居然还有这么畏惧的一刻,顿时愣住。那几个仆妇也愣住了,反应快点的踩了旁边人的脚唤回了众人的神志,急急忙忙上来帮老太太拍掉手上的虫子。

这里的**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在附近摊上闲晃的鱼丸也冒了出来,急忙跑过来帮忙扶住了太奶奶。他虽然人在那方,眼神却望向了素时,带着歉疚、自责,以及无可奈何的痛苦。

那目光让素时心里微微发酸。因为有他在,她虽是一个人站在这里,面对余家的那么多仆从,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对余老太太,她也没有了方才的愤怒。

她不能让鱼丸为难,何况同这样一个闲得发慌而昏聩的老太太,也不至于置气到何种程度。于是她走上前一步,试图缓解:“您没……”

“有虫!她的茶叶里有虫!”余老太太甩着手,突然大叫了一声。素时一怔,却见她呼天抢地地把周围的人都拉扯过来:“你们看看,她卖的茶叶里有虫哪!吃不得,要死人的!”

素时的脸色微微变了。茶叶有问题,这对她来说是何等可怕的抨击。炒茶是她唯一的谋生手段,若是受到诋毁不能继续,她和爷爷日后靠什么维持生计?

余老太太是要断了她最后的路啊……素时咬住了下唇,逼自己冷静下来,拿出个主意解决眼前的困局。鱼丸显然也明白了太奶奶的行为可能带来的结果,眼眶已经微微湿润了。余老太太的话已出口,听到的人太多,根本无法掩饰。他慌乱地在人群中巡睃,想要找一个能说上话的人。

“宋秀才!”鱼丸很快看到了一个,溜到人群里便把他拉了过来。宋秀才是城里最有才学的书生,说话做事也很公道仁义,在这种时刻,他只能拉宋秀才来帮忙了,哪怕是解解围也好……

宋秀才原本被挡在人群外,身子羸弱自然挤不进来。鱼丸这一拉,他倒是往里头进了几步,奈何两人力气都不大,生生被夹在了人群里。宋秀才呼吸两下顿时觉得缺氧,眼看就要昏过去了,却听见一声雄浑有力的女声——“让开!”

人群都是一震,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道。

发声的是街头巷尾妇孺皆知对宋秀才有“非分之想”的屠户家的姑娘阿花。

她正在隔壁摊上帮父亲卖肉呢,此刻一把钢刀一亮,简直刺瞎人眼。众人纷纷又向两旁退了退,宋秀才这才得以呼吸。

“都凑什么热闹,不就是个虫子吗?”人群中,王桂花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你们晚上睡着张着嘴的时候,都不知爬进去了多少虫子呢。”

众人纷纷做呕吐状。阿花手里那把钢刀虽吓人,却斩不断八卦之魂。众人还是纷纷伸着脖子,要看这茶叶里的虫子到底是怎样的。

宋秀才好不容易缓了口气,向素时走去。素时看到他的刹那眼睛微微一亮,随后又是深深的担忧。宋秀才是仁义没错,可也不能偏帮她吧,这事还是要想个法子解决才好。不行,就免费请街坊邻居喝一个月的茶吧,摆事实讲道理,等风波过去。大不了,她少睡几个时辰,多炒一些茶……“都散了吧我说。”阿花挥了挥钢刀,心里挺同情素时的,“不就一条破虫子……”

余老太太大怒,她好不容易揪到的小辫子,怎么能用一个“破虫子”就打发了?她张了张嘴——

“放屁!”一句惊天动地的粗口突然爆出。余老太太嘴巴张合了几下,心里纳了闷——自己怎么能喊出男人的声音?她一回头,好家伙,喊出这句话的居然是一向斯文守礼的宋秀才。这破天荒的一嗓子,倒叫围观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了。余老太也不说话了,心里幽幽地冷笑。

“你说什么破虫子?!”宋秀才以难得的气魄对着阿花喊道,脸涨得通红。

阿花也蒙了,自从她强吻宋秀才之后,他好像就没敢这么大声对自己说过话吧?

怎么了这是,难不成他也要跟这老虔婆一样,欺负那心善的蒲家妹子吗?

“这是茶虫,茶虫!”宋秀才高高举起那被仆妇碾死的一只黑虫,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白虫吃棉纸,黑虫吃茶叶。极品普洱茶中才出茶虫,死后融于茶中。此种茶泡出的汤色口感远胜陈了五十年的生普,有价无市啊!”

有价无市?!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就连素时也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明白了这背后的意义,心口一宽。

她家的茶新炒不久,自然不会养出茶虫来,定是景止……景止,你如此聪慧,一步踏出已盘算好了下一步。甚好,他不但懂得了人间规则,还学会了利用这规则,她也该放手了……

“不可能!”余老太太第一个跳起来,完全不敢相信,“怎么会?什么茶虫,一派胡言!”

宋秀才见自己被质疑,脸直接涨成了猪肝色:“我爹嗜茶如命,写有茶经三卷。我愿以我爹的在天之灵,保证这虫是极品好茶才有的茶虫!”

这话分量极重,由不得人不信。何况宋秀才同他爹一样,都是学识人品卓越,众人皆知的,足够以德服人。因此人群先是静默了片刻,之后很快便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素时丫头,这茶怎么卖?还是原价吗?”

“原价你二大爷,我出十倍,包圆了呗。”

“小气啊郭老板,有价无市哪,想买也买不到的。你出十倍?那我出五十倍。”

余老太太差点晕倒。

素时勉强镇定了一下情绪,心中计较好了,便向众人笑道:“此茶如此特别,定价多高算合适,实在难以说清。既然不能作价,自然不好售卖了。”

众人扼腕叹息,觉得此等好茶与自己无缘当真是憾事一件。

“所以,等爷爷的茶摊再开张那日,我定亲手泡这茶叶给大家喝。规矩嘛,还是老样子,以茶换故事。”素时莞尔一笑,“既然是上好的茶,大家就拿好故事来换吧!”

众人乍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金难买的好茶,就换一个故事?片刻之后众人反应过来——这蒲家丫头虽年纪小,却从来一口唾沫一颗钉,比那余老太……喀喀……要靠谱得多。

“到时候一定来捧场。”众人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说道。

素时笑着一一答应,又对宋秀才道:“到时一定来,我给你留一壶。”宋秀才高兴得连连点头。

有人开玩笑道:“这不是坏了规矩吗?”

素时也笑道:“今日宋秀才能慧眼鉴别茶虫,不是一个最好的故事吗?”

众人纷纷笑了,连说言之有理。鱼丸站在太奶奶身后,看着那个娇小单薄却在人群间巧笑倩兮的女子,心中升起一股凄凉。她这样好,这样慧黠,这样冷静,这样坚强。自己束手无措想要哭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谈笑风生,化干戈为玉帛。

自己……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更强大才行。他的素时姐姐才不是不需要保护,而是习惯了不依靠别人,自己保护自己。他只有变得更强大,才能护住她,让她再不受今日这种屈辱。

鱼丸暗暗握了握拳头。

“各位,容我准备准备,一会儿摆摊卖茶。不过不是这好茶,都是些普通茶叶,还望不要嫌弃。”素时见时机正好,笑盈盈地打出了招牌。不少人应和道:“一定来,先买些回去解解馋。”各自笑着散去了。

眼看着素时挎着篮子离开,余老太太只觉得百爪挠心,气得不行。她已经出了这样大一个糗,怎么还不能让素时丢了面子、丢了生意?反而出了什么百年难遇、千金难买的好茶?这里头……这里头总有什么,让她心中觉得怪异。

“老夫人,少安毋躁。”一个仆妇走上来,小声劝道,“您忘了,咱们将那死丫头家的椅子给……”她用力比了一个划一刀的动作,余老太太这才缓和了脸色。

是啊,是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早晚,她都会出了这口恶气的……城隍庙边的小溪波光粼粼,有人在溪边放着莲花灯,那灯盏随着水波远远地漂去,最后成了远远的一点亮。

素时挎着篮子寻了个偏僻无人的树荫下,将篮子放到地上。她没有直接去摆摊却来了这里,自是有话要同景止说。

篮子才一落地,一道穿白衣的身影便出现在树下。景止姿容依旧绝世倾城,却似乎有些疲惫,轻轻倚在树干上,修长的双目微合。此处离灯会市集稍远,只在枝头挂了零星几盏灯。近处的一盏正悬在景止头顶上方,映出他长长的睫毛与纤细锁骨的阴影。素时一时看得有些痴,恍惚间想起“灯下看美人”典故来。这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竟比寻常瞧着还要美上百倍。明明景止那张绝色的脸她已经看了上百遍,自信绝不会太过失态,可这一刻,还是狠狠地心悸了一下。

她的目光比星光还要明亮,景止觉得自己的心软成了面前的溪水,不自觉轻轻扬起嘴角:“到这里来,是想同我说什么吗?”

素时“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那个……茶虫是真的吧?”

景止点了下头。素时松了口气:“果然是真的呀。宋秀才与他父亲都对茶道十分精通,若是假的,他就不会仗义出言了。”

景止笑了笑:“你不必担心,是真的极品普洱,也是真的茶虫。乘虚上仙与我谈天时说起过何为好茶,引得我食指大动,所以在人间行走时专门收集了一些,一个小法术便偷梁换柱了。方才引出茶虫之后,我原本要变成个茶商来替你作证,谁知鱼丸那傻小子难得聪明,拉了那小秀才过来。”他轻轻笑着,表情如面前的溪水般温和,“只是事急从权,没能先跟你通个气,吓到你了吧?抱歉……”

素时心中怦然一动。许多年来,她一直在刻意疏远鱼丸,因此更能敏感地察觉到景止一直以来对她的疏远。而她也明白,景止对她疏远,就如同她疏远鱼丸一样,不是出于厌恶,反而是一种因为珍惜、因为在意而给予的保护。所以她感激,也铭记于心。

但这一刻,景止眼中有一种特别的情愫,一种从未流露过的温柔。她脑袋有些发蒙,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会有这样的变化。

“没……没有吓到啦……”她下意识地说,“幸亏鱼丸聪明……否则,否则你要是变做个茶商出来,只怕还要另费口舌。再说,万一传出去被乘虚发觉,那就不好了……”

景止微微一笑。在那样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她还在惦念自己的安危。这尘世中,把他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人,还会有谁呢……“那茶叶的事,你处理得极好。”景止温柔地道,弧线优美的下巴微微扬起,示意了一下她手中的篮子,“方才你不知茶虫是真是假,所以推说茶虫有价无市,婉拒了要卖茶叶的事。就在大家失望时,你却说要在茶摊泡茶请大家免费来喝,如此谁也不会深究这茶叶的真假,不但不会得罪谁,反而哄得大家都高高兴兴……”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怔,看向一直望着自己的素时:“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我,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素时摇了摇头,脸上泛起笑意:“景止,你变了呢。”

当初那个懵懂不知人间险恶,当街为她治疗伤口的男子,已经懂得了人心。

曾经他身携仙气与妖气,行走在这风云变幻的三界,恍如怀抱着金珠招摇过市;而如今,他已经学会将珍宝藏在木椟里,再不会轻易显露于人前。

“景止,你走吧。”素时的笑容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说一句“明日见”。

可,不是明日见啊。这三界如此广阔无垠,他们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我所能教你的,你都已经学会。我所能做的,也已经做完。景止,走吧。”

走吧,离开这里,离开乘虚会轻易寻来的地方;走吧,去寻找他最初便想追求的梦想,修炼、得道,终成正果。

景止怔怔地看着素时。她脸上既无悲痛,也无眷恋。那双明眸里倒映着灯的华彩流光。可曾经,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她还是那么悲伤绝望。

她习惯了他的媚,所以,可以轻易接受他的离开;所以,可以轻易忘记他了,是吗?

景止的手指抠到掌心里,口中微微发苦。素时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投向远处的溪水。那些莲花灯已经飘得很远很远,远得再也看不到了。

可是,在某个地方,它们一定还在亮着。因为有这样的信仰,所以放灯的人不会觉得孤单,不会觉得寂寞。所以,没有关系的。

她想象着有一天,鱼丸长大了,对她说“素时姐姐,你走吧”时的样子。那时,她一定会非常非常欣慰吧……素时轻轻扬起嘴角,笑意更深。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素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道火热的身躯压在树干上。她愕然地看向面前的景止——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景止。墨发披散,肤白如玉,眸子漆黑深沉,映着灯笼的红光,仿佛燃着火。

她像是被烫到了,急忙垂下眼睛,看到的却是景止那红润的、弧度极美的唇瓣。素时觉得自己仿佛是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那唇便贴了上来——贴在了……她的唇上。

素时脑袋里乱哄哄的,什么也无法思考。她只能感受着那双柔软的唇,在自己的唇上辗转着,开始是浅尝,后来一个软软的东西伸过来,轻轻地舔了舔她的唇瓣。

那是景止的舌头,他在吻她……这念头突然在她脑袋里炸开。景止,绝代风华的景止,疏离的景止,冷漠的景止;对她来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那个人……想到现在是谁在吻着她,她就觉得一阵一阵的酥麻感从脊背涌进四肢百骸,让浑身都颤抖起来。

和第一次亲吻不一样……那一次,是为了避开乘虚,紧张与担忧盖过了一切情绪,占领着全部感官。这一次不一样,这么清晰,这么深入,甚至还有让她脸红心跳的唇舌交缠的声音……何况,是景止啊,是景止在亲吻她啊……世界崩塌了,她不存在了。她唯一的感觉是,他带了给她无上的快乐。

素时下意识地微微启唇,含住了景止的唇。于是,吻变得更深,更不可说……

彼此分开的时候,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浊。景止媚眼如丝,凝望着素时被吻得微微红肿的唇瓣,眸子里又开始微微发光。素时却浑然不知,只是害羞地低垂螓首,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看他的唇,只盯着他的下巴。那下巴棱角分明又线条优美,像一块上好的玉器……她多想在这片混沌的深海里继续游弋、继续迷醉下去,可理智,好像比她预想中更快地回到身体里。素时眨了两下眼睛,微微抬起头,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不是傻瓜,景止从从前的疏离到今日这样突然的亲昵,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他心思极深,把自己在乎的一切都看得太重太重。他保护她所以疏远她,那么现在呢,为什么……景止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轻轻抚上素时过于明晰的双眸,让她闭上眼睛。然后他低下头,又一次贴上她的唇。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才放任自己的眼里微微湿润——好久好久了,从那一次她亲吻他之后,他好像就一直不可言喻地期盼着这个时刻。他想要好好地亲亲她,吻吻她,尝尝她唇里甜甜的香味。

那像是茶香,像是那股牵引着他走到她面前的茶香,让人魂牵梦绕。

他修炼,他成妖,他吸取仙气,他化作人形,他被追捕,他学会人间的道理……一切风霜,一切磨难,一切努力,好像都是为了这个时刻,为了亲吻她,告诉她,他有多喜欢,有多欢喜……景止一只手抵着树干,一只手轻轻搂上女孩的腰肢。她娇小羸弱的身体里,好像有着巨大的力量。他从来没听过,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特别的人。她明明抵不过他轻轻一击,却还想要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她爱着他,珍视着他,甚至超过爱自己。他很想就这样把她嵌在怀里,永远永远,不要再分开了。

可是,不行哪。他对自己最大的让步,就是这一个吻。吻过之后,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此两散,一别两宽……景止抵着树干的右手抬起,掐起了一个咒诀。灵力盘旋汇聚,在夜色中隐隐流转着光华。素时睁开眼睛,望向他的右手,愣了愣后,猛然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湿润,包含着深深的歉疚和痛苦。

“景止……”

她恍惚中已经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他会一反常态,是因为没有了掩饰的必要……难道,他其实对她也……

“不要……”她的呼声刚刚响起,一道暗蓝色的法术已经将她周身裹住。她顿时静止了,像一座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

景止的最后一个吻,落在她眉间。他呢喃了一句:“素时……”

不要忘记我,即使,是我亲手逼你遗忘。

素时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个梦,脑海里有瞬间的空白。等到意识重新回笼,她发现自己站在溪边。夜幕中那些莲花灯都已经飘远,唯有头顶的微光寂寞地照着。

她想起自己与余老太太的冲突,想起宋秀才挺身而出,想起景止告诉她那些茶叶与茶虫都是真的。后来还有什么,她已经不大记得。

素时急忙弯腰去看放在地上的篮子,白狐安静地躺在里面,蜷缩着身子正在睡觉。它好像是累极了,发出细碎的鼾声。大大的耳朵耷拉下来,盖住的眼角下有一点水渍。

怎么了,困了吗?素时伸手轻轻将那水渍抹掉,小心地提起篮子,向市集走去。

“素时姐姐,这里这里!”不远处,鱼丸看到素时,举起小手挥了挥。他已经用桌椅占据了一方地盘,要买茶的客人也已经排好了整齐的队伍。素时连忙快步上前,将装着景止的篮子放到脚边,又将准备好的茶叶分门别类地摆到桌上。

“素时姐姐,对不起……”鱼丸在一旁帮她摆整齐,一边小声地说。素时知道他是在愧疚刚才不能站在自己这一边,笑着摸摸他的头:“别这么说,姐姐刚才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多亏你机灵,请了宋秀才来圆场。”

鱼丸沉默了一下,抬眸对素时笑着点了点头。他不再多说什么,因为说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事实。他会变得更强大的,一定。

“素时姐姐,你休息会儿,坐着卖吧。”鱼丸又开朗起来,扶住素时往椅子上轻轻一送。素时笑着点头,可才坐下,那椅子仿佛根本不能吃重,腿部立刻断开,她顿时向下栽倒。四分五裂的椅子腿上,灯光之下一片银白,竟扎着无数根细如牛毛、根根分明的银针!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人们眼中唯有素时坐下,栽倒,紧接着便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反应快的人,堪堪惊呼出声;反应慢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鱼丸站得近些,大骇之下伸手便去拉素时,但只掠过她的衣袖,抓了个空。他几乎要哭了,却见有一只更大更有力的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揽住了素时的腰肢,将她带离了危险。

“啊……”鱼丸心情激**地叫出声来,极为喜悦地望去,却立刻愣在了当场。

不单单是他,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仿佛中了景止的法术一般,成了一座座无法动弹的雕像。

出手的,自然是景止。他方才抹去了素时的记忆,灵力透支,在篮中昏睡。

可在她发生危险的刹那,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将他推醒。他以仅剩的灵力化作人形将她抱开,此刻极度虚弱,浑身都仿佛被重器碾压过一般,又酸又痛。

为什么如此安静?景止抬眸四顾,看到的是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这些脸上刻着相同的情绪——恐惧。

恐惧什么呢?他心中微微一紧,松开了环抱着素时腰际的手,然后轻轻抬起,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嗬……原来如此。他化为人形,依靠的是他仅剩的灵力,所以,他化得不够好呀。

人们呆呆地看着这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抬起那双修长秀美的手,摸上他自己的头顶——那里,有一双人类根本不可能有的耳朵,大大的,生着白色的绒毛,却很薄很薄,在灯光下几乎透明。

他是什么……狐妖吗?

“快走啊!”素时自生死一瞬间陡然清醒过来,猛地一推他的肩膀。她很清楚——他再不走,乘虚便会追来;他再不走,这些人类将会把他撕成碎片!

景止望向她,目光映着灯笼的微光。素时啊素时,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可是妖哪。这一推一喊,便是在这么多双眼睛前坦白了你我之间的关系,你将会受到多少唾弃多少排挤,你知道吗?

你看哪,明明你是人,我是妖。可我不过修习一日便学会的人间的规则,你竟然疏忽了呢。

不,你不是疏忽了,而是宁可拼上一切,也要为我这样做。

因为,你爱我……

而我,素时,不巧,我也爱着你。

景止淡淡地温柔一笑,那双修长的眼睛缓缓闭上,指间已经掐起咒诀。他身体里的灵力已经暂时枯竭,于是他拼命催动自己丹田里从乘虚那吸取来的仙气。

他忍受着像被凌迟般的痛苦,去完成这个遗忘咒术。

是的,遗忘,让所有看到的人遗忘,忘掉今夜,让素时回到她本该有的生活。这是他欠她的。他不知道如此逆天而行调出灵力的代价是什么。还能是什么呢,最坏,不过是一条命。

这千百年来,他自己便是一个两界不容的怪物,他不能让素时也受这份苦。

脑海中的思绪渐渐模糊,他最后一个念头是:多好啊,我曾经任性过一次,吻过你……

“妖怪啊!”在一旁蹲守着等着看戏的余老太太,自看清景止的模样后,便吓得坐倒在地,口歪眼斜。身边的仆妇都忘了上前搀扶,一个个都呆在了当场。

那最是心腹的一个不愧得到老太太重用,反应也最快,转个身便没命地跑了。只有余一白一直站在余老太太身后,见她倒地急忙也跟着跪倒,带着哭意连声唤道:“太奶奶,太奶奶?你怎么啦?”

余老太太这个恨啊,奈何手脚已经不听使唤,连嘴巴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她脑袋尚有几分清楚,拼命颤抖着手指向自己腰间的锦囊,示意鱼丸去拿。

鱼丸六神无主,依着她的指示从那锦囊里掏出一个铃铛来。铃铛巴掌大小,上头的雕纹极其精致繁复,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摇……摇……”老太太重复着这一个字。鱼丸连忙拿起铃铛,用力摇了两下。

丁零零……丁零零……阵阵铃声从铃铛中传出,不过片刻,便从远处,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无数的回声。那些回声交织成了一张绵密的网,将在场的人围在当中。

景止的心头微震,加快了仙气的催动。就在眼前阵阵发黑、身躯摇摇欲坠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耳畔一个极其熟悉、极其温柔的声音。

“景止,我终于找到你了。”

溢出的仙气骤然间消失了,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景止的身躯虚脱般委顿在地。他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人形,倒地便化为了一只纯白的狐狸。狐眼微微睁开,便看到身前站立着的男人。

白衣,纤尘不染;黑眸,阅尽苍生。他唇畔的笑容如此慈和温柔,仿佛接纳这世间所有的光明与污浊。

乘虚上仙……

景止的心头掠过一阵灰败,周身气力仿佛大厦倾塌,一瞬即散。原来,他终究只是个妖,他终究护不住素时……“呜呜呜呜呜!”地上的余老太太挣脱了鱼丸的手,向乘虚一点一点爬去。

乘虚回眸望向她,慈和地一笑,右手伸出,一道仙气注入她体内。她身躯陡然一震,竟已经全然康复有如常人一般,跪倒在地便连连叩头:“上仙,大仙人哪!

您昔日于我有恩,留了一个除妖铃给我,今日又救了我性命,当真是普度众生的神仙啊!”

乘虚淡淡一笑。鱼丸却愣在了当场——除妖铃?奶奶腰间挂的,竟是除妖铃!是他摇响那铃铛,唤来了这个神仙。那狐妖是景止,景止若被除掉,素时姐姐会不会恨自己一辈子?!

鱼丸想到这个可能,不由得心中大恸。他虽不知景止为何没有离去,反倒化身狐狸留在了素时身边,可他看得懂素时姐姐看景止的眼神。

她会恨死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