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这个字眼骤然出现在脑海中时,曾被忽略的痛感一下子充斥在身体里。谢九的身躯微微趔趄,阿俏急忙伸手扶住他,看到伤口,吓得眼泪都流下来了:“这么深的刀伤啊!”
她急急忙忙嚼了止血的草敷在伤口上,但很快就被鲜血染红。阿俏一咬牙,背起谢九就往房屋的方向走去。她的力气很大,也忘了男女之别。谢九愣了愣,低声说:“谢谢。”
他的气息喷在阿俏的耳垂上,让她微微红了脸。
阿俏背着谢九到了一户高大的房屋前,大声叫道:“智者!智者!”
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女子走了出来。她的发辫比阿俏还要多,眉宇间有一道深深的蹙痕。智者看到谢九,微微怔了一下:“阿俏,这是外来人?”
“是的,智者,他受伤了,救救他吧!”阿俏眼睛里的泪水转呀转,“止血草都止不住血了!”
中年女人点了点头,让阿俏把谢九背到房间里,然后就让她出去。阿俏面露不解,智者简单地解释了一句:“男女有别。”
阿俏愣了愣,突然脸上发红,急忙退了出去。
智者撕开谢九背后的衣服,一边替他止血一边道:“公子从哪里来,我不欲知道。公子到哪里去,我也不欲多问。我只想说一句,阿俏自幼丧父,一月前又丧母,实在可怜。然而她心底纯善,怕旁人担心,不露哀恸。公子请不要伤了她的心。”
谢九咬牙忍耐着痛楚,勉强说出话来:“怎么会?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个神秘的杀手退去,说不定与这少女有关。何况若没有她,自己只怕已经流血而亡了。这个“救命恩人”,确实不是虚言。
智者没有再说话。窗外天光已亮,鸟声啾啾,虫鸣阵阵。阿俏来回踱着步,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直到看到智者神色平静地走出来,她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智者……”
“放心,他无性命之碍。”智者向她点了点头,“在他伤好之前,就让他在我家住下吧。”
“不不不,怎么能麻烦您呢?我带他回我家就好了。”阿俏一派天真无邪。
智者直直地看了阿俏好一会儿。阿俏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小心地问道:“是不是不妥当?嗯……我阿妈阿爸都没了,家里房间正好也空着,分开住应该没什么关系吧……还是,您另有安排……”
智者无声地叹了口气:“带他走吧。”
“啊?”
“阿俏,我同你说过,世间最重要的一条规则,就是万物恒定。你要带他走,我本不该阻拦,所以我不再阻拦。你也记住,很多事情的发生是顺应天理的,不可强行干涉。”智者说完,轻轻摆了下手,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屋里。
阿俏静静地在门前又站了一会儿,最后向谢九的房间走去。
当晚,谢九住进了阿俏家里。
她家有个挺大的院子,左右两间房,后院有一棵桃树,养着三只老鸭,中间的院子则种着瓜果蔬菜。这地方气温适宜、温暖如春,青翠的蔬果生长得极好,看着十分喜人。阿俏的生活十分规律,每日早起洗漱,捡好鸭蛋、侍弄好院子,就去附近的溪流处捕鱼、采草药和野果。村里的男子们常去林间打猎,以物易物也十分方便。
这样的生活对谢九来说是新奇的。这里没有敷衍,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阳奉阴违,只有清风明月,小溪流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如此简单而快乐。他伤口未愈,阿俏就让他多多在家休息,所有活儿她都一个人包在身上。
“没关系的,只是添了一双筷子的事。”少女这样说。但谢九知道,并没有这样容易。他这一刻不是谢大将军的儿子,不是名满皇城的谢九郎,他什么也做不了,可有一个人愿意照顾着他,不为他的身份地位,也别无所求。这是恩情,天大的恩情。
只有阿俏知道,自己为他做的一切不是出于善良,而是被初见时他望向明月的超然姿态迷住了。
自从谢九来到这个部落中,不少年轻的女孩就常常来阿俏家瞧他。她们的视线友善而单纯,他便也落落大方。一次一个叫阿笋的少女看着他叹息道:“只怕哥哥的心愿要落空了。”
谢九笑笑:“怎么?”
“哥哥一直想娶阿俏姐姐,可你长得比哥哥要好看得多。哥哥这一次跟随族长打猎去了,回来只怕要伤心呢。”
谢九怔了一下。阿俏正好走过来,见他们二人在说话,眼神微微暗了一下,低头快步离去。谢九的心怦然一动,恍惚明白了少女的心意。
那夜阿俏提着新采摘的菌菇去了智者家,静静坐了一会儿。离去之时,她对智者说:“该来的便来,欢欢喜喜迎他来;该走的便走,高高兴兴送他走。这便是万物恒定,对吗?”
智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阿俏,帮我一个忙。明日族长他们就要回来了,你把我占卜的龟壳拿到族长家去好吗?”
阿俏不觉有异,拿着东西就出门了。她前脚刚走,智者后脚也出了门,方向正是阿俏的家。
阿俏替智者办完事回到家,却见谢九正站在院落中沉思。他的白衣已被她洗净,他双手背负在身后,更显得身姿挺拔颀长,翩翩如玉。
“九郎,你要走了吗?”阿俏轻声问道。
“走?天下之大,我的容身之处却不知在哪里。”谢九苦涩地笑了笑,“即便是这里,也容不下我。”
他想起方才智者来同他说的话——他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族长马上就会回来,“绮”不会随意留外人。阿俏却只以为他不愿被困在这里,心里十分难过,进屋取了一坛用葡萄酿的酒出来。她斟了两小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谢九面前。谢九端起喝了一口,轻声笑笑:“好酒。阿俏,我拿我的秘密,来换你的酒可好?”
谢九声音温润,将他曾受过的屈辱、遇到的危难一一道来,听得她惊心动魄,清澈的眸子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擦,谢九却先一步抬袖将那泪水抹去。阿俏怔住,谢九脸上却慢慢浮现出笑容:“阿俏,这世上只因我是九郎才对我好的人,只有你一个。”
他轻轻握着少女的手,少女脸上浮起红晕。他的声音又温柔地响起:“所以,再让我待几日可好?别赶我走。除了这里,我已经无处可去。”
阿俏用力点了点头。谢九又笑了笑,伸臂轻轻把少女搂进怀里。
阿俏觉得此生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幸福,虽然父母离世,但上天给了她最好的补偿。她依偎在谢九怀中,轻声说道:“九郎,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
阿俏有一个秘密,她能回溯时间。
这个世间,所有人的光阴都是一条笔直向前的线,无论是人、妖,还是仙。
但阿俏不是。一个月前阿妈因为服食了毒蘑菇去世后,她那么那么思念着阿妈,思念到每一夜都无法入睡。终于有一个夜晚她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念力,她睁开眼睛起身,突然看到有人在外屋静静地织布。
那是她的阿妈,一个月前去世的阿妈。
她难以置信,呆呆地看着阿妈织布、做饭、睡觉。她以为那是一场梦,可是后来她发现那不是。从智者那里的时间历上,她得知自己回到了一个半月前,阿妈还在的时候。
智者感觉到她的不对劲,第一次给她讲了万物恒定的道理。她说人一旦要贪婪地改变什么,就会受到更可怕的惩罚。一日一日过去,终于到了阿妈要离世的日子。阿俏忍得心口都要炸了,才没有阻止阿妈喝下那碗她注定要喝的毒蘑菇汤。
万物恒定,她不能阻止阿妈注定的死亡,因为一旦阻止,也许会发生更加可怕的事情。
听到这里,谢九的手突然一紧。阿俏不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带了几分心疼之色:“你受苦了。”
阿俏摇了摇头:“能见到阿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而且,这个秘密我不敢告诉别人,独自闷在心里好久。能说出来,也是让我很高兴的事。”
谢九轻轻叹息一声,将她拥得更紧。两人正依偎在一起,大门突然被推开,一道粗犷的男声传来:“阿俏,你看我猎了什么来!”
阿俏一惊,谢九已经松开了双臂。她循声望去,却见族长的儿子阿竹正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背上还扛着一头野猪。部落人心淳朴,夜不闭户,阿俏家自然也没有插上门栓。她脸上顿时红了,嗫嚅着说:“阿竹……这是九郎,是我喜欢的人。”
她的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令阿竹脸上最后一层血色都褪了个干净。他怔怔地说:“喜欢……的人?一个外族人?!”
“外族人”三个字仿佛刺痛了他的神经,他一下子清醒过来:“阿俏,他是个外族人!‘绮’不能留外族人,我们必须要让他走,你别犯傻!”
不待少女回答,谢九突然向前走了一步,用自己的身躯挡在阿俏身前,向阿竹优雅地拱了拱手:“此事因我而起,你不该让阿俏为难。这样吧,我跟你去族长处走一趟。”
阿竹的脸色铁青。他看着这个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男人,心头警铃大作:“好,你跟我走!”
阿俏想要说什么,谢九却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别担心。”他的笑容是那样真诚,似乎还带着隐隐的喜悦。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阿俏才明白那笑容里的意味。
那夜,她没有睡觉,一直默默等待着。直到天色将明,阿竹才带着谢九回来。谢九的神色有些疲惫,却依旧那么俊美。待阿竹走后,谢九轻轻将头靠在阿俏怀里,声音清润,却像是在撒娇:“我好累……阿俏,再让我住一夜吧……”
阿俏已然明白了族长的决定。“绮”能一直如此平和安定,不与外族互通也是原因之一。他们畏惧一个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那样会引来汹涌的波涛。她的九郎无法留在这里,然而出去,等待他的也将是终结。
阿俏抱住谢九,轻声问:“九郎,可有妻室?”
谢九一怔,摇了摇头。
“可有心上人?”
这一次,谢九愣住的时间要更短些。他微微扬唇一笑,用食指刮了一下阿俏的鼻尖:“傻瓜。我的心上人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阿俏的脸微微红了,朱唇轻启:“九郎且与我共度今夜如何?”
谢九已从女孩的神色中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眯起眼睛:“不后悔吗?”
阿俏摇了摇头。
那一夜,他以极致的耐心让她由女孩变为女人。香冷金猊,被翻红浪,带着一种一别经年、缠绵致死的深情。在最销魂时,她听到他喃喃说道:“阿俏,救救我……”
蒙眬中睡去,阿俏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谢九被砍掉了那漂亮的头颅,滚烫的血溅了她一头一脸。他脸上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珠盯着她,不再有爱意,却有着刻骨的哀伤。
阿俏,为何不救我……
阿俏从梦中醒来,身上已香汗淋漓。她身边没有了气息温热的男子,空余清晨清冷的风。
阿笋在她院门外大喊了一声:“阿俏姐姐,莫去西山边呀。哥哥说那里地动,定是不远处有人在筹集兵马!”
阿俏的手握成了拳头。
她……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谢九那场战事之前。
素时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景止望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洞若观火,他仿佛已经猜到那少女的决定。素时苦涩地笑了,点了点头。
——是啊,古往今来,无数痴情女子只要将一个男子看到了心里,就再也拔不出来。
阿俏忘了智者的警告,忘了扭转过去将会带来怎样可怕的结果,她满怀歉疚地寻个借口同阿竹借了一匹马,向“绮”外面的世界疾驰而去。
那一天,风华正茂的白衣谢九见到了一个满身灰尘、肤色微黑的少女。他漠然一顾,却听那少女用全部的力气喊出三个字来——“火牛阵!”
谢九停住了脚步。他猛地回头看向那面目平凡的少女,手开始微微颤抖。
三日后的一战,谢九大破敌军。他在己方战场燃起更大的火焰,被吓退的牛群退回到谢一的军队中,横冲直撞,将士死伤无数。他生擒父亲与逆贼诚王,胜利归来。
金銮殿上,阿俏站在谢九身后。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中觉得十分恐惧。她想着自己破坏了万物恒定,不知上天会如何降罪。可看着面前那挺拔的白衣背影,她又觉得心中宽慰。
他还活着,还好好的,这就够了。
“甚好!甚好!不愧是幼有才名,通读兵法!”皇帝拍掌大悦,“好,朕便兑现当日的承诺,饶你一家满门,许你荣华富贵。桓爱卿,平身!”
谢九站起身来,姿态风流优雅,脸上带着笑意:“皇上,臣不敢贪功,今日能得此大捷,多亏一位奇女子。”他身子微微让开,阿俏便落在了皇帝眼中。
“这是……”
“这是阿俏。谢一此次用的火牛阵,便是她来知会我们的。”
皇帝点了点头,大手一挥:“赐封圣姑之号,赏!”
阿俏模仿着其他人的动作,别别扭扭地谢了恩。她想快一些离开这冰冷冷的皇宫,她要回去跟阿竹道歉,跟族长道歉,跟智者道歉……风吹起帘幕,一个宫女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阿俏抬头望去,那人却低着头,看不清长相,不过身材娇小玲珑,跟自己相仿。阿俏又看向那宫女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他偷偷地对着殿前的一个大臣挤了一下眼睛……“皇上,”那大臣躬身出列,恭敬道,“桓九郎立此功劳,保我江山社稷安然,如此年轻有为,可谓不世出之英才,堪配公主啊……”
另一个大臣也出列,道:“皇上,如此青年才俊,不可配他人啊!”
皇帝微微沉吟。的确,桓九有如此大的本事,一旦不好好拉拢,怕是要成为第二个诚王。那时,他还要派谁前去征讨?
阿俏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看着一场荒腔走板的戏。原本不是这样的……公主,九郎……她望向谢九,谢九的神色十分平静,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并没有望向她——对了,在这个轮回里,他根本不曾爱过她……“朕准了,桓爱卿,回去准备准备,迎娶三公主吧!”皇帝道。
“谢皇上隆恩!”谢九回答的几个字变成了最后一根压垮她的稻草。她头晕目眩、立足不稳,猛地摔倒了下去……“圣姑!”人们的惊呼声渐渐模糊。
果然,她受到了更为可怕的惩罚。
阿俏再一次醒来,是半个月前,战事尚未开始,谢九也尚未从京畿出发。她想了又想,思了又思,终于想到一个主意。
她要让谢九获胜,也要让谢九爱上她。
她打定主意,偷了智者家的地形图,借了阿竹家的马,孤身一人去了京畿。
当站在偌大京城车水马龙的道路上时,阿俏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九郎,这一次,你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乞儿盯了阿俏很久,才走到她面前。他笑嘻嘻地问道:“可是阿俏姑娘?”
阿俏茫然地点点头。
乞儿伸出手,掌心是一锭银两:“有一位蒙面的姑娘让我给你这个,还要我转告你,明日辰时京城北郊,谢九将军将率大军启程。”
阿俏浑身一震,奇怪道:“可我初到京城,并不认识什么人呀!”
乞儿看了她一眼,眼中也掠过一丝狐疑,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银子拿好,我走了!”
阿俏握着那锭银两,心中弥漫上一股奇异的恐惧。至于为何恐惧,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次日,阿俏早早赶到了大军的出发地。她站在一群肤色黝黑的乡野村民中间,远远看到坐在骏马上的谢九。他伟岸英俊,恍如一个神……阿俏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等一会儿要说的话。她要拿出智者的气魄,告诉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让他带上她同行,再为他出谋划策。一路上他敬重她、信赖她、依靠她,在凯旋之前,他就会像两人初始的那次一般爱上她……她正准备行动,突然见一个眼熟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自城门内跑了过来。谢九翻身下马,向那人道:“小公公……”
小公公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离得有些远,阿俏听不清楚,可那小公公的模样……她看得心中一紧。
上一次在金銮殿上对着大臣使眼色的,正是这个公公。随后,那大臣就说出了让九郎娶公主的提议。
是巧合吗?
谢九听完小太监的话,似乎蹙了一下眉头,却很快恢复如常。他点了一下头,道:“……定能心想事成。”
这句话声音略微大了些,落进了阿俏的耳中。她心里翻涌起奇怪的感觉,以至于谢九已然上马离去,她也没有上前毛遂自荐。
待大军走后,阿俏微微咬唇,走向那个尚在路边眺望谢九背影的小太监。她正盘算着如何开口,那小太监却已经看到了她,瞬间瞪大了眼睛:“阿俏?你怎么在这里?!”
阿俏仿佛被一道雷劈中,愣在了当场。他怎么会认识自己?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会一副十分熟稔的模样?
她心绪翻涌,脑袋嗡嗡作响,几乎要作呕。小太监倒是先反应了过来,道:“是刘嬷嬷放了你的假吧?唉,你一个孤儿,也是可怜见的。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他顿了顿,看向谢九离去的方向,道,“你可也别把咱家的事情说出去啊……”
阿俏并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小太监叹了口气:“咱们的命都捏在公主手里,要出个什么差错,必定保不住性命……”
公主。这两个字落进阿俏耳中,让她脸色刹那间一白。所有的事都可以串联起来了——小太监来送别、大殿上的那个眼神、臣子谏言让九郎尚公主……可一切的源头是什么?谢九知道吗?默许吗?是公主一厢情愿,还是他们两情……阿俏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一次次的轮回中,他都与她错过了。她死死握住的、看不到源头的缘分,究竟还是幸福吗?
“咱家这就要回宫了。阿俏姑娘,你回去吗?”小太监问道。她心里一震,寻了个借口没有跟他回去,而是翻身上马,向着大军前行的方向追去。
很快,队尾的几个兵卒发现了她,将她拦下。她向他们道:“我奉上头的指示,来见将军。”那几个年纪尚小的兵卒怔了怔,竟露出一丝畏惧之色,其中一人匆匆跑去前方通报,其他人则与她并行,一路默默无语。
阿俏初以为他们是被“上头”二字震慑,后来发现不是。行至溪水畔,她望了一眼水中倒影,才发现自己面目疏冷,仿佛罩着寒霜,眉间有一道浅浅的蹙痕。
原来,他们怕的竟是自己。这不是那个活泼单纯的阿俏,这是谁?
很快,通报的兵卒跑来,让阿俏赶去前锋部队见谢九。阿俏收拢心神,打马扬鞭,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你是何人?”谢九翻身下马,沉声问道。他的眼睛漆黑,薄唇轻抿。她曾经吻过那双眼睛,那双嘴唇。他曾经对她说过:“阿俏,这世上只因我是九郎才对我好的人,只有你一个。”他曾经刮着她的鼻子说:“我的心上人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一切的源头,都在她将要说出的这一句之间。阿俏拼上了全身的气力,才终于说出口:“是公主让我来的……”
谢九目光沉沉地打量她。他的声音没有温度:“三公主找臣何事?”
心悄然落回原处,阿俏眼中慢慢蓄起泪水,脑中唯有一个念头——他不知道,他不曾与公主有过鸳盟!他没有骗她!她一时气力松懈,几乎就要摔倒在地。横里却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搀扶住,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阿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阿俏转头望去,却是一张十分陌生的脸。谢九也怔了怔,问道:“莫副将,你认识这女孩?”
“是,我在宫中见过她一次,她叫阿俏。嗯……是月公主的贴身婢女。”莫副将回答道,悄悄将扶着阿俏的手松开,脸却不自觉地红了。他偷眼瞧着清秀可爱的阿俏,心中暗自揣测是否是公主派她来,为将军传话的……谢九脸上的神色顿时松懈下来,挥退了莫副将,对着阿俏露出清风般温和的笑靥:“抱歉,我很少去宫中,所以不大认识阿月身边的人。方才为了稳妥起见对姑娘无礼了,望姑娘海涵。”
阿月……是公主的名字吗?他竟叫得这样亲切!
阿俏怔怔地望着谢九。
“阿月的心意我都明白,刚才在城门外,我已托小公公传话过去了。你让她不必忧心。此战不但关系着我与她的鸳盟,更关系着我谢家的生死荣辱。我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定会凯旋的。”
他的语气是那么笃定,那么掷地有声。她好像该鼓掌、该喝彩的,可是她突然非常非常想笑,想要笑出声来。
原来……都是假的。
他说没有心上人是假的,他说喜欢她是假的,他与她缠绵是假的。他要的是什么呢?对了,她可以回溯时间,她可以帮他获胜,让他迎娶公主,获得荣华富贵。
她居然可以做这么多呢,她居然可以让风华冠京城的谢九纡尊降贵、不择手段,编织出一个天大的谎言!
阿俏无声地笑起来,笑得身躯都微微颤抖。她脑中晕眩,口中发苦,几乎想要呕吐。谢九奇怪地看着她,她急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点了点头。
这已经是她唯一能逼自己做出的动作了。
谢九浅浅一笑,问道:“姑娘还有话要说吗?”
她抬眸看他一眼。那眼神十分古怪,仿佛她已经知道他此行会遇到什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然而她嘴唇轻轻动了动,却只说了一句:“没有。”
她已无话可说。
阿俏上马,向皇宫的方向跑去。她脑中只剩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都管她叫阿俏,那个帮助她的神秘女子又是谁?
她直觉那里面的真相无比恐怖,可她又必须要弄清楚。
素时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满是汗水。这个故事奇诡,更残酷。残酷到让她复述时都觉得心口疼痛。而故事的真相,比这一刻更要残酷百倍……夜色如墨,染透了整间屋子。心中的冷意弥漫到四肢百骸里,那津津的汗水都变得寒凉如冰。突然,脚上一暖,狐狸景止将身躯凑到了她的腿边,蜷成一团。他那长长的洁白的下巴,轻轻搁在了她的小腿肚上。
体温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素时觉得胸口慢慢变暖了。这个人哪……不会同谢九一样给予拥抱,却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在。
只是陪伴,这一刻,这样的陪伴,足够了,足够支撑她继续说下去,说出那阴森可怖的真相……
阿俏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找到答案。
为了不让谢九起疑心,阿俏骑马向京城奔了几里地,才又悄悄折返。她一路尾行在大军之后,千里蹑踪,见证了那一场惨烈的战争。
“在他们眼里,谢某不过是个蛮横愚蠢的莽夫!逆子,你与你母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两军阵前,谢一喊阵的声音里,阿俏听出一份绝望。谢九曾对她说过,这个父亲鲁莽、无知又无好学之心,让他蒙受了无数白眼和屈辱。可阿俏看着那个两鬓风霜的男人,突然读懂了他的绝望。
她对九郎如此偏听偏信。她以为他永远不会欺骗她,以为他是浊世的白莲花。
但他不是。他是人,他有阴谋算计,有七情六欲。他心中想要的,他哪怕牺牲亲人爱人,也会不择手段去得到。
她不会再帮他,绝不!
命运的齿轮重新复位,谢九如初次一般在面对“火牛阵”时输得一败涂地。
他纵马逃命,阿俏悄悄跟随在后。果然,夜色降临时,他又一次逃进了“绮”。
谢九牵着马走到一潭清泉边,望着水中盔甲不整、长发凌乱的自己,发出一声苦笑。他掬水拍了拍自己的脸,站起身来仰望夜空中的明月。
明月……阿月公主……阿俏恍然大悟,心中突然掠过一阵冰冷的刺痛。原来,让她一见倾心的那个白衣郎君对月一望,却是他对心上人的思念。
谢九,你当真厉害。你的言行举止,都可以违背自己的心,只为达成一个心愿!你瞒得那么完美,不过是要利用我的力量!
阿俏的目光中满是悲伤与怨毒,仿佛一支淬了毒的箭矢,瞄准了谢九。她曾有多爱他,此刻便有多恨他。她若手中有剑,定会挥向这个负心郎!
谢九似乎察觉到了危险,身躯微微一颤,猛地转过身,盯着阿俏的方向,整个人如一根紧绷的弦。
突然,他面前的草丛被轻轻拨开。他的神经已经绷到极致,几乎立刻扑了上去擒住对方,上去就张口狠狠咬下。
阿俏怔住了。
这一幕如此熟悉。曾经,便是她拨开草丛,走向了谢九。
那么,此刻走出来的,会是谁?
“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为什么?怎么会?
她浑身的杀气一下子散去,整个人沐浴在沉寂的月光下,恍如一座石像。
“你是谁?”那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阿俏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太过诡异太过荒诞,她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月光下,那个满头发辫、肤色微黑的少女凝望着谢九,目光中隐隐含着初生的情意。
那是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孩。
那是阿俏自己。
阿俏呆呆地退后了一步,又一步。
她终于明白了,智者所说的“人一旦要贪婪地改变什么,就会受到更可怕的惩罚”是什么。
在回溯光阴的过程中,她改变了决定。万物不能恒定,世事将要坍塌,于是为了维持平衡,造出了一个新的她。
新的轮回中,那个原本的她还存在,还在做她原本会做的事情。谢九他们,也在照着既定的方向前行。唯有她——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了时间之外。
冷风吹在阿俏脸上,让她狠狠打了个寒战。在眼前这个轮回里,谢九又将成功骗得阿俏的心,骗她为他回溯时光。然后,他得到荣华富贵,与心上人白头偕老;而她,永生永世都无法挣脱这宿命。
她不能让他得逞!
阿俏攥紧了拳头。杀了他吗?可他身怀武功,她未必是他的对手。
而且……而且……
她的心跳得极快,突然明白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那个让乞儿转交银两的人是谁?那个在宫中做婢女、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是谁?
是她,全都是她,是上一个、上上个轮回的她。
原来,她不是第一次为他回溯时光。原来,世间还有无数个阿俏在轮回的缝隙中行走,为了爱一个负心郎,或是为了恨一个负心郎。
或许是因为轮回的规则,她们不能与她见面,不能说出真相。于是在茫茫人海之中,用自己的方式接近谢九,想要终结这一段孽缘。
可是,她们都没有成功。于是一个又一个新的阿俏出现了,重复着曾经愚蠢的举动。
回溯时间,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阿俏抱膝,在那里不吃不喝坐了许久许久。她看到阿笋她们那些年轻的姑娘,活泼快乐地去采摘野菜。她看到自己提着菌菇去找智者,看到智者来到她家劝谢九离开。她看到谢九送智者出门后,脸上阴沉沉的,仿佛已经做了某种决定。
那时,他决定先留在这里。然后,他听到了她的秘密,再然后,与她一夜尽欢……他已经决定了要不择手段,所以,跟着阿竹走的时候,他笑了。他笑他们推了他一把,让她为他披荆斩棘……阿俏脸上掠过一丝冰冷的笑容。那么多轮回里,她杀不了谢九,只因谢九“身怀武艺、通读兵法”,又有一个将军对危险天生的敏感。那么,她其实还有一种选择,最后一种选择。这种选择,也可以将这个轮回彻底终结,让谢九永远无法欺骗自己,永远无法凯旋,永远无法获得荣华富贵、心上明月。
那个选择就是——杀了她自己。
阿俏绕到了阿笋家,向阿笋借了一把镰刀。阿笋毫无心机,只说了一句“姐姐怎么脏兮兮的,快回去洗洗吧”。阿俏应了一声,从心底发出一声笑。
脏的,不是她的脸,而是灵魂,那么,就用鲜血来洗净吧。
她用柴火灰抹黑了脸,握着镰刀埋伏在家门外,看着那个天真的自己向家门走去。她挥起那把镰刃,向那个自己砍去,月光下,一片清辉……阿俏的尖叫声响起,谢九立刻从家中冲了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带着深深的错愕。他没有上前,没有扶起地上的阿俏,反而是倒退了一步,无比警惕地望着持刀的她。
果然……
他从未爱过她。
阿俏冷冷地笑起来,眼泪却不知何时顺着眼角落下。柴灰被洗去,露出她的肌肤和模样。谢九望着她,眼中突然掠过一丝恐惧,望向地上的人,又望向她……
怎么?他认出她来了吗?阿俏对着谢九嫣然一笑。那笑容或许太过可怕,谢九竟硬生生倒退了好几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一轮的阿俏死了,轮回也永远终结了。不再会有一个愚蠢的女人为他改写命运,助他翻云覆雨。他无法留在“绮”,一旦族长赶他走,他就是败军之将,谢家上上下下都逃不开一个“死”字……杀与不杀,他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阿俏疲惫地转过身,向自己的那匹马走去。
她想做的,已经做完。她要去哪里呢……作呕的感觉突然又涌了上来,阿俏干呕了几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个她刻意遗忘的夜晚,是不是……她觉得恶心,却又觉得生活好像重新有了希望。她踉跄着上马,护着肚子,用尽量慢的速度向外面的世界跑去。
阿俏果然怀了身孕。她有了一个孩子,一个与爱情、欺骗、复仇无关的孩子。她在挣扎了许久之后,才接受了这个现实——这将是自己生命唯一的寄托。
可在怀着孩子的时候,阿俏发现自己的身体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萎靡下去。
或许,是几次回溯时间,让身体承受了太多无法承受的念力。阿俏猜测,只有放弃这个孩子,自己才有生机。
可她无法放弃。
她的生命已经如枯萎之花,而这个孩子的生命刚刚萌芽,未来的锦绣风华,多么令人向往。
十个月后,她在京郊的一家旅店里,用最后的力气生下了一个女婴。当稳婆抱起那孩子时,阿俏已经断了呼吸。旅店外人声鼎沸,人们口耳相传着最新发生的大事。谢家因谢九轻敌被满门处斩,逃兵谢九被人找到,带回京畿问罪。而投降诚王的谢一原来是诈降,他寻了机会绑走诚王回到京城,结束了这场叛乱。皇帝向他拜行大礼,致歉灭谢门一事,他却哈哈大笑:“吾所愿也。”
谢九没有死,被其父圈禁于家中,好像是疯了。曾经风华冠京城、连月公主都心仪不已的青年俊彦,如今却痴痴傻傻。一次昔日友人前去探望,他只反反复复地说着什么:“我看到了!有两个你,三个,四个……”
两个你,三个你,四个你……颠来倒去,满目疮痍。
时光,又成了一条笔直向前的线,再也没有谁能将它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