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情说·桃花宠

第六章 时光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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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你,三个你,四个你……颠来倒去,满目疮痍。

时光,又成了一条笔直向前的线,再也没有谁能将它改变……

白日渐渐变长,街上余家当铺余老太太最喜欢的辰光到来了。

余一白的假期结束,需要日日到学堂报到,时时沉浸在余老太太虽然不懂却与有荣焉的知识海洋中。蒲老头的破茶摊关了门,那古怪老头把自己关在家中整理文稿,而那个脸长得一般般却敢来勾搭自家儿孙的小丫头,也只能憋在家里,不能出来勾搭他们余家的男人了,多好啊。

余老太太觉得十分舒心,这份高兴劲儿甚至隐隐盖过了上次那个出尘绝世的男子给自己带来的难堪。不过她一直想不明白,那样一个俊美的男子,怎么会站在那个穷酸丫头身前?配给她那个才貌双全的侄孙女儿还差不多……这一个两个的!余老太太冷不防又想起余一白,恨得牙痒痒。那丫头有什么好?一白这孩子若不去学堂便要往那茶摊跑。当年她第一次发现不对,便禁了重孙儿的足,余一白也是个硬气的,不吵不闹,却将学堂里原本的头名考成了末尾,被夫子在手心打了板子也没求一声饶。

那时宛娘站了出来,哭着求她:“老太太,一白还小,脾气又倔,您就让他做些他喜欢的事吧。他是独子,左右不过是拿那个丫头当个姐姐,再者那丫头大了总归要配人的,一白也不会走歪了去。”

她不得不妥协,却也憋了一口气在心里。她怎么能不出这口气呢,否则一个家财万贯的老太太还斗不过一个穷酸丫头,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余老太太胸口起伏,一旁的心腹婆子连忙伸手来帮她顺气。老太太眼睛眨了眨,低声道:“那蒲家茶摊的桌椅用具是不是还在咱们铺子里搁着?”

婆子点了点头:“是啊。”

“你去找出蒲老头平日坐的那把凳子,给凳子腿做点手脚。”余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隐的得意,“让他狠狠摔上一跤!”

心腹婆子脸色一变,道:“蒲老头这把年纪,摔一跤可不好受!”

“是啊,我就是要他不好受!还记得几年前他连日高烧吗?那个晚上又是大风又是大雪,那贱丫头一家一家医馆跪地叩首求大夫出诊,冻得脸都青了,想想我都解气!”余老太太咂咂嘴,冷笑了一声,“一白瞧得上她,我动不得她,难不成还动不得那糟老头子?”

那婆子点点头,道:“摔他一跤也太便宜他了,待我再给他弄点花样尝尝。

只是这凳子是放在咱们家的,若出了事情,人家定会怀疑我们……”

“怀疑就怀疑!大不了赔一些银子就是了!我们余家还缺这点钱?”余老太太大手一挥,“凡事有我顶着呢,你快去!”

“哎!”

素时醒得很早,日光刚刚映进窗棂,她便睁开眼睛,坐起上半身向床外看去。昨夜她临时拿旧被子做成了小床铺放在案上,以供景止休憩,但此刻上面却空空如也。

素时一惊,翻身而起,脚上却蹬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她低头望去,却见白狐缩成一团,将头埋在蓬松的大尾巴里,兀自好梦正酣。

素时不禁微微地笑了,跟着又叹了口气。眼前这一位,明明是自己暗暗喜欢着的男人,可变作一只白狐时,她心中的怜惜宠溺却要多过爱慕。这种感觉实在有些复杂,真说不清这是和心上人共处一室呢,还是养了只通人性的小宠物。反正古往今来,大概没几个女子有如此特别的际遇吧。

她自嘲地笑笑,悄悄起了身,去灶间准备了清粥小菜,送到爷爷的房间外。

爷爷闭关整理故事的时候最不爱被人打扰,因此她在外头放下食盒便悄悄离开,把自己和景止的那份带回自己房间。

**已然翻了个身、露出肚皮的狐狸景止蹬了蹬后腿,修长的眼睛微微睁了睁,又重新闭上,倒像是要睡个回笼觉的样子。素时看了一会儿,嘴角微微扬起,将白粥和小菜一一端上桌,整齐地排布好。就在此刻,身后传来一阵微风,她还来不及回头,白衫的男子已经迈步坐到桌前,就着菜喝起粥来。

这变化只是电光石火的刹那,素时一时却未反应过来,怔在了原地。景止抬眸看她一眼,粲然一笑:“吃早饭吧。你放心,若有人走近,我能察觉得到,会变回去的。”

“哦……”素时讷讷地应了一声,拿起筷子开始用早饭。她听过那么多仙啊妖啊的故事,可真有一只变来变去的妖待在自己身边,这冲击力还真是不小。只怕还要许久她才能习惯吧……

景止喝粥的姿态优雅,动作却很快,一碗粥迅速见底。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将自己的碗碟收拾好,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一排陈旧的书架上。

素时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解释道:“那是爷爷记录的故事,我按照人、仙、妖分开整理了。你若想看只管看吧。哎,对了,你识字吗?”

景止望向她:“我在人间行走的时候,隔三岔五会去一趟私塾,字还算认得全。”

“嗯……鱼丸也在私塾念书呢,你大概是跟他一个水平吧?”素时摸了摸下巴。

景止又看她一眼,目光有点像在看一个傻瓜:“我修炼百年,六识灵通,过目不忘。”

也就是说……鱼丸要翻来覆去、摇头晃脑念很久的书,他看一遍就记住了?

素时觉得此刻应该替鱼丸痛心疾首一番,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景止看了她一会儿,脸上泛起疑惑:“怎么了?”

“大概这就是差距吧。”她笑笑。

那是鱼丸和他的差距,亦是她和他的……素时放下筷子,轻盈地站起,领着景止走到书架前:“这边一排架子是讲仙人的,中间是讲人的,那边一排是妖。虽都是些百姓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但都由爷爷重新整理过,文笔流畅、情节曲折、立意深刻……喀喀,这是爷爷自己说的。说这些故事的大多是人,因此其中的善恶、规则都适用于人间。”她看看景止,“你六识灵通,不必我讲,光看这些书也定能明白不少道理。哦,对了,里头有我的朱批,你别在意就好。”

景止认真听完,点了点头,看素时回到桌前继续用饭,才转头望向那几排书架。他曾受过乘虚指点,心中依旧有对成仙走正途的渴望。可他此刻却没有半分犹豫,伸手取了一本讲人的书卷。

个中理由,他没有去想。

因为想了,他怕自己越发狼狈。

春光浮影,照在他的眉间。白衣散开如昙花初绽,从椅子上一直逶迤于地,映着一张粉雕玉琢般风流俊秀的脸。那双含媚的眸子微微低垂,目光凝在白皙素手握着的书卷之上。四周寂静无声,唯有书页翻过时,那细碎而规律的轻响。

素时觉得,她此生的宁静与美好,大抵都在此刻。

她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稍重一些便会破坏这么美好的画面。悄无声息地用完饭,她悄悄起身,想要把碗筷拿到灶间去,却听景止低低发出一声轻笑。

“茶香臭矣?愿一生奇臭不香。”那是一个描述“茶臭不香”的故事旁,素时留下的朱批,簪花小楷,字迹清秀,虽没有多漂亮,却已见风骨。

景止又翻一页,是个郎君考取功名后不认老父的故事。最后这郎君生命垂危、众叛亲离,唯有父亲找到神医,以心头血换得他的性命。郎君终于悔悟,奉上自己的一切求神医救回老父,却已回天乏术,从此心灰意冷出家为僧。景止心中暗暗叹息,却见一旁素时的朱批写着——“一生一悔,一悔一生。”

他的心口仿佛被什么敲中,带着微微的酸涩。

他的感觉,她都明白。而她的感受,他也都懂得。

看她批语时这种微妙的灵犀相通,像是春蚕吐出的绵密细丝,一点一点将他裹起来。细丝质地绵软,却又让他透不过气来。

景止怔怔地抬起头,女孩子已经将碗筷收拾好,坐到窗边练字。她的笔拿得很稳,姿势端正,全神贯注。她的目光没有一丝偏移,可方才那目光还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充满惊艳……

景止抿了抿唇,放下书,安静地走到素时身后。静静看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虽识字,却从未写过自己的名字……”

素时一怔,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让景止心中隐隐生出一丝狼狈。他轻轻呼吸,吞吐之间媚意横生,素时的眼睛渐渐蒙眬……她真的习惯了自己。她会像过往的那些人一样,即使中了媚术,对自己沉迷半日,但等光阴流转,自然又会忘得一干二净……景止缓慢地吐息,突然扬起嘴角微微一笑,伸手从素时手中拿过毛笔,向她三分央求三分娇嗔地道:“教我写一次好不好?”

素时拼命克制着内心翻腾的情绪,以及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句“磨人的妖精”。这句话是阿花送给宋秀才的,因为一记强吻,宋秀才小半个月没有出门。

阿花日日拿着好吃好喝的徘徊在他家门外,等啊等啊,等到不耐烦了大喊一声:“你这磨人的小妖精!”

素时叹息——景止与宋秀才明明不同,他不但没有躲起来,反而自己送上门来——不对,这说法有些怪怪的。可她怎么就想跟阿花一样慨叹呢?慨叹自己遇到了命里注定会让自己输得丢盔卸甲的那一个?

但她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只怕景止就会立刻离开。于是她表情凝重地站起身来,让开了位置。

景止在尚有她体温的凳子上坐下,握着笔,笨拙地在纸上一竖一横地写起来。大约是从未执过笔,他的姿势十分不正确。素时下意识地把手伸了过去:“要这样握……拇指按,食指压……”

肌肤相触的刹那,她感觉到景止的手背冰凉。素时一怔,略缩了一下手,随即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认真地教他执笔。两人的身子靠得很近,她暗自祈祷,希望他不要听见自己那根本不受控制的心跳声。

“我握着你的手写一次。景……止……”

景止的眸光微睐,看向那只握在自己手上的小手,掌心绵软干燥,手心手背都还留有被烫伤后的疤痕。细腻的皮肤上那些粗糙的伤痕触在他冰冷的手背处,像挠在他的心上。

他想要……

景止舔了舔嫣红的下唇,左手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抚在自己白玉般晃眼的锁骨上。素时抓着他的手一抖,那个“止”字的最后一横顿时就止不住了,划到了宣纸外头。

“喀喀……”景止轻咳了两声。素时觉得口干舌燥、脸上发烧,一半是羞的,一半是窘的。她只能尽力装作不在意,松开景止的手。

“……好,写好了。”

——不不不,只能说是写完了,离“好”还有十万八千里。

素时的脸更红了——因为羞愧。她退开半步,深呼吸两下,才轻轻说道:“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给了你这个名字的乘虚,应当是希望你能走上正途吧……”

景止握着笔的手微微一僵。

走上正途……

人妖殊途,可是人与仙……

他的眸中陡然掠过一丝光亮,转头望向素时,低声问道:“有没有人或妖升仙的故事?我记得曾有人说过升仙台的典故……”

素时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去架子上找出了那天猫妖所讲的故事。景止搁下笔,拿起书卷快速翻阅了一遍。

“十里修罗场,一线升仙台。生而为人,或者生而为妖,经过漫长的修炼,才有机缘上达仙界。从升仙台跳下,就可能升仙。修行越高、行善越多,升仙的机会便越大。”

妖,可以升仙。景止的手微微发抖,随即便僵在了那里。

“失败者,魂魄将永不入轮回;成功者,却也会忘却前尘往事。”

他不怕失败,不怕入不了轮回,可是忘了前尘往事……景止抬眸,望向面前的少女。素时歪着头看他,脸上带着轻柔的、淡淡的微笑。阳光下她的睫毛纤长、面目柔和,温暖得不可思议。

倘若真的修仙,他会忘了自己曾是一只狐妖,忘了山间绿野与无尽天穹,忘了人间那么多的故事,忘了与乘虚一起度过的岁月。

他也会忘了她。

……

景止将书卷合拢,轻轻放回架子上。他的声音微哑,没什么精神:“我再看会儿别的书。”

“好。”

他翻过一本一本,读过一句一句。这三界之中有那么多故事,可没有哪个妖变成人,只有无数妖渴望成仙。仙、人、妖三界之间,“升仙台”是唯一的一座桥梁。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方法。

他要能跟她走上同一条路,就要先忘记她……景止脸上微微掠过一抹涩然的笑意,将那些书重新放回去。他一目十行,看书的速度极快,不过半日工夫已将所有的卷本看完,心中却只剩下淡淡的荒凉。

“这么快就看完了?”素时惊讶地放下笔站起身,问道,“可有什么收获吗?”

景止双手背着身后,把那苦涩的情绪暂且压下,眼前如慢放般闪过一个个故事:“人和我们妖类不一样。妖若是想要什么,只会说那东西好,再去要。而人,却会先说那东西不好,待贬低它的价值,再收入囊中。妖恨谁,会与他搏命;而人恨谁,却会表面笑眯眯的,暗里时刻预备着捅他一刀。”

素时道:“也并非所有人都这样,世间也有快意恩仇、爱憎分明的英雄好汉。只是人间确实要比妖界更为复杂一些。你故事里那个设计逼死黑狼妖黝晖的白英,在妖界大概已经算是极为聪明的了,可在人间,却也算不得什么。”

景止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以人的身份在人间活到现在,大概算是运气好的。”

素时不禁一笑。她很想说其实以景止的容貌气度,在人间自然不会有人欺负他。普通百姓会觉得他如姑射仙人不可冒犯,而身份显赫之人的则会爱惜他的风流气韵,不会轻易骚扰。不过这么久以来,没遇到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山大王把他抢走,倒确实是运气。

素时想着自己身着红衣、大马金刀将景止劫走,而他则一脸茫然无措的情景,便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景止看看她,虽不明所以,却也跟着扬起了嘴角。

人间虽与妖界不同,可还是有美好的事物存在。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破了一室的温馨旖旎。鱼丸像一阵风一样刮进来,扑到素时桌前大声叫道:“素时姐姐,我饿了!”

素时大惊,一回头却见景止已变作狐狸躺在床尾,优哉游哉地舔着自己的爪子。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伸手抓住鱼丸的耳朵:“说了多少次,不许随便进来!”

“我错了我错了,姐姐,我想吃炸丸子……”鱼丸可怜巴巴地说。

素时无奈地松开手,去灶间寻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肉去了。鱼丸盯着景止,两眼放光,“嘿嘿”一笑,撩起袖子就扑了上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惊天动地的哀号声。

素时吓得急忙折回,便见鱼丸“嗷嗷”叫着扑过来,啜泣道:“狐狸一点也不可爱,你看你看,张嘴就咬了我一口!”

他白胖的手指上真有一个血印子,看得素时也有些紧张:“我给你上点药吧?”

鱼丸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素时把他带到厅堂里,替他擦了点药。

鱼丸盯着伤口,小心地问道:“素时姐姐,那狐狸是谁托付给你的?”

“是一个仙人。”素时答道。

“哇!”鱼丸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仙人?长什么样?”

“嗯……穿白衣服,头发很长,脸很端正,气质很好。”素时随意描绘了一下乘虚的长相。

“白衣服?气质很好?”鱼丸皱起了鼻子,嘟囔道,“那不就是那个家伙嘛!”

他心里已经得出了结论,这狐狸定是景止离开时留给姐姐当作纪念的。你走就好了,留什么东西嘛,而且物似主人,都这么不好相处。

“好了。”素时上完药,见鱼丸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终究是个孩子呀,若是知道那就是景止,还不气炸了肺?若是知道他颠来倒去十几遍才能背给夫子听的课本,景止看一遍就能牢牢记住,他会不会气得哭出声来?

鱼丸手上不疼了,又高兴起来。他嘟着嘴问道:“姐姐,那你要养它多久?”

不过一句话,却让素时方才还愉悦的心境慢慢笼罩上了阴霾。多久呢?不过是多一日,再多一日。

“不会很久了,不过几天而已。”素时微微一笑,尽力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她那几乎没有波澜的声音飘进窗棂里,传入景止的耳中。景止的耳尖微微动了一下,他睁开了漆黑的眼睛。

他六识灵通,看一遍那些卷本上的故事,便已经明白了人间的许多道理,就算现在离开,应当也不会再有大碍。只是,他真的要现在就走吗?

“姐姐,我要吃炸丸子。”窗外,鱼丸又开始撒起娇来。静了片刻,素时有些无可奈何的声音传来:“好好好,你等着,乖。”

她哄他的口气像对待自己的亲弟弟,可是,那小子真的想做她弟弟?景止眸色一深,垂下了头。

女孩的脚步渐渐远去了,随后,是鱼丸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声音。白狐甩了下大大的尾巴,闭上了眼睛。

一只小手试探地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便立刻缩了回去。很好,这便是人间的道理——吃一堑,长一智。

那只手又伸过来,扯了扯他蓬松的尾巴,用力猛了些,还扯掉了几根白毛。

很好,这便是人间的另一个道理——趁你病,要你命。

素时该放心了,他对人间的道理已经掌握得极好,再好不过。

景止暗自磨了磨牙,做好了再狠狠咬鱼丸一口——让他大哭着跑回家——让他一口炸丸子都吃不上的准备。谁知景止刚刚预备张嘴,他便听到鱼丸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景止愣住了。

他从来跟素时一样,拿鱼丸当个涉世未深、没有烦恼的小弟弟,却从未想过鱼丸也会有如此的忧郁和沉重。

“喂,狐狸。”鱼丸的声音不太客气,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我只是拔了你几根毛而已。可你的主人呢,他夺走了我最最喜欢的人的心。”

景止想了一下,才明白这孩子是把他当成自己送给素时的宠物了。他感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一时陷入了沉默。

“我从来没有见过素时姐姐那样喜欢一个人。她很坚强,也很果决,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她的确果决,景止想起方才那个风轻云淡的声音,喉头微微发苦。她说不纠缠,就真的不纠缠了……

“素时姐姐早就跟我说过,如果我认她,就是她永远的弟弟。我认了,我不能不认。我要是不认,她一定会远远地避开我,决不让我靠近。她真的会的。”

或许她会吧,可你,至少是个人……“我真的很讨厌你的主人。他既然注定不会为姐姐停留,又为什么要扰乱她的心?就算拒绝了姐姐又怎样呢?以姐姐的坚韧心性,她表面上会假装不在意,可是她的心里一定会在意很久很久吧?”

再久能有多久?能像他一样千年百年地活下去,独自品尝那份孤独与悲恸吗?

“姐姐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吃过的苦,所以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不配被姐姐喜欢!他知道姐姐是孤儿吗?知道姐姐为了养这个家学炒青,在手上烫出多少水泡吗?”

景止怔了一下。她是孤儿吗?

他在那些手札中见过孤儿的故事。那些孤儿不是苦大仇深,便是愤世嫉俗。

就算有励志向上的,那也是为了活给别人看,告诉全世界他并不比谁差。这林林总总,与素时温煦体贴的笑容,是如此的不同。

她的笑容底下,原来是他从未了解过的伤口。

鱼丸轻轻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由愤懑渐渐变为难过:“喂,狐狸,其实,你的那个主人……也是喜欢姐姐的吧。”

景止的动作一顿。

鱼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哈哈,别问我为什么这么聪明。我的素时姐姐那么好,那么好的素时姐姐又偏偏喜欢着他,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呢?”

这什么逻辑?景止差点吐血。

“再说了……要真是不喜欢,他就不会在拒绝姐姐之后就马上让我去陪姐姐。要真是不喜欢,他就不会说出‘人在伤害别人的时候,自己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这句话了……”

景止身躯一僵,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嗅到屋外传来的炸肉丸的香气,已经听到缓慢靠近的细小脚步声。他不能让鱼丸再说下去了。

景止脑海中突然掠过书中讲的那些人世间的道理,于是突然睁开眼睛,向鱼丸望去。鱼丸果然停住了话头,双眸瞪得老大:“哇!”

在他失了警惕的刹那,景止猛地张开了嘴。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痛呼。

人类要欺负谁,都会表面笑眯眯的,然后趁其不备捅上一刀。

果然,对付人类,还得用人间的道理呢。

素时坐在当中,左看右看,想说些什么,却又实在找不到机会开口。

鱼丸坐在她左手边的凳子上,眼睛里还含着两泡泪,一口口泄愤似的咀嚼着香喷喷的炸肉丸。而狐狸景止则坐在她右手边,两只小前爪抱着肉丸子,一口一口咬着,修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十分满足的样子。

“喀喀。”鱼丸瞄到景止的动作,顿时噎住了,有点委屈地问,“姐姐姐姐,狐狸怎么也吃肉丸啊?”

“呃……因为它是仙人养的狐狸呀……”知心姐姐素时胡乱编了个理由。

“哼,那家伙哪里像仙人了?再说要是仙人的话,他干吗不说出来?我看就是个妖孽。”鱼丸嘀嘀咕咕。

“喀喀。”这次轮到景止噎住了。

过了吃晚饭的时候,余家派了丫头来请少爷回去,鱼丸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素时送他出了门,回来时夜色初上,房中烛火摇曳,在窗棂上映出一道男子挺拔俊秀的身影。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仿佛要看进心里。直到把此刻的心情全都深深印刻在脑海中,直到确定以后随时都能回忆起来,她才推门进屋。景止正坐在窗前沉思,见她进来,眨了眨眼睛:“下次,我也可以点菜吗?”

他也想吃炸丸子吗?素时呆呆地点了下头。

“那我想吃……炸鱼丸。”

二人目光相碰,突然都笑了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笑,笑声轻柔缠绵,在夜色中彼此交织。

笑了一会儿,景止轻轻地说:“素时,你愿不愿意讲讲你父母的事?”

素时一怔。景止微微抿了下唇:“我才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素时笑起来:“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生身父母是谁。十七年前,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来到爷爷的茶摊,向他讨一碗水喝。那时候茶摊就有了现在的规矩,自然,爷爷请她讲一个故事。她讲的那个故事实在太过神奇诡异,爷爷竟一直到她讲完,才想起还没给她倒茶水。就在爷爷转过头去倒茶的工夫,那个女人却消失了,木凳上放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爷爷收养了那个婴儿,便是我。”

素时说起自己被遗弃的故事,脸上的神色始终十分平静。最后她道:“那个故事爷爷收在自己房中,你今日没有看到。如果你想听的话,我讲给你听。”

景止看看她,突然摇身变回了白狐的模样。素时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要她对着一个心仪的男子讲那些与身世有关的往事,其实有些残忍。她轻轻拍了拍桌案上用旧被子做的床铺,景止却没有乖乖上去,而是纵身一跃跳上床,在床尾寻了个暖和的角落,蜷成一团。他甩了甩蓬松的尾巴,仿佛在说“我就在这里听”。

素时对他这副赖皮的样子实在无可奈何,于是坐上床头,吹熄烛火,就着窗外月明星稀的光亮,轻声讲起了那个十七年前的故事……自霜降以来,朝堂的气氛就仿佛这乍冷的天气,快速降至了冰点。

皇帝的弟弟谋反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这位诚王在民间极有威望,甚至到了一呼百应的程度。这还不是最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是,皇帝派出征讨逆贼的老将军谢一竟被皇弟收买了。这谢一自然知道随意换主子的下场,偷偷摸摸想将自己的家眷接离皇城,却不幸被皇帝的人捉了个正着。如今谢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头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早朝时皇帝脸色发黑,冷冷地道:“谢一此人不忠不孝,斩其满门,以儆效尤!”

一个臣子快步走出,跪倒在地:“皇上,臣有一言。”

“讲!”

“谢一这等小人,百死而不足惜。然其九子谢桓,幼有才名、身怀武艺、通读兵法,又对皇上忠心耿耿。谢一刚降那逆贼之时,谢九郎曾与谢家长辈争辩,后在祠堂跪了一日一夜向祖宗谢罪,决意与谢家脱离干系,不再做不忠不孝的谢家之人。这位九郎一片赤诚,不可杀啊皇上!”

帘幕后微微颤动。接着又有几个臣子上前跪倒附议,道:“不可杀啊!”

“哦?”皇帝眯起眼睛,嘴角带着一抹冷笑,“幼有才名、身怀武艺、通读兵法?甚好,让他带兵,去杀了他那个不仁不义的父亲,再绑了朕的皇弟回来见朕!只要能做到,朕不但可以饶他谢家满门,还能许他荣华富贵,御赐一个‘桓’姓!”

众臣面面相觑,最后齐声道:“皇上英明!”

帘幕后又颤动几下。一个小太监尖细而又低不可闻的声音响起:“快去通知……成了,只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一个皮肤略黑的宫女垂着头,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大殿一时静下来,只剩下龙涎香燃烧时轻微的声响。

冬天是真的来了,自那日起便起了风,天气越来越冷。皇城的寒冬总带着一丝潮气,寒冷如附骨之疽直钻人的心里。

京畿之外的郊野处,大军已经整装待发。为首的雪白骏马上端坐着一个身披银盔的青年,他剑眉星目、身形颀长,极其俊美。他的马喷着鼻息踱来踱去,而他的神色间也有几分不安,不时望向京畿的方向。

“谢将军,还不出发吗?”副将低声问道。青年摇了摇头:“要等一个人……”

他的四下巡睃。此处是京城外的郊野,闲杂人等早已经被隔离在外,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之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更有不少年轻少女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青年缓缓移开目光——这些黝黑鄙陋之人里,并没有他在等待的那一个。

突然,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自城门内跑了过来。青年立刻翻身下马,动作优雅轻盈如一只白鸽:“小公公……”

“……不能出来,让咱家给您带个话,若事成,定能达成当日约定……九郎尽管去……”

小太监细碎的声音落在谢九耳边,他下意识地蹙了一下眉头,却很快恢复如常。对上小太监殷切的目光,他点了一下头:“……定能心想事成。”

谢九潇洒利落地上了马,一抖缰绳。那时他想,无妨,自己未必会输这一仗。

父亲?父亲能有多厉害?一个不识字、不读兵法的草莽武将,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儿,不过靠着一身蛮力和所谓的“为人仗义”成了大将军。母亲身为识文断字的大家小姐,被皇帝指婚嫁与他二十多年,受尽了委屈。那些与她一般出身甚至还不如她的小姐妹们,讲起母亲时脸上都带着淡淡的讪笑。这是母亲的耻辱,又何尝不是他谢九的。

母亲、谢家、未来、荣耀、耻辱……一切都系于他一人,系于这一次剿灭逆贼。

他只能胜……

谢九目光坚定,打马扬鞭,向前奔去。

容貌、身家、才学、风华、气度,都注定了那一刻谢九的脑海里不会有“输”这个字眼。然而他竟然真的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给了那个叫谢一的父亲,他从未觉得有多厉害的父亲!

两军阵前,深谙兵法的他欲先折对方锐气,痛斥父亲的所作所为不忠不孝,令谢家满门蒙羞。谢一对着他却丝毫没有愧色,哈哈大笑:“我一孤儿,亲人早已死绝。现在谢家的那些人,不过是赖着谢某过活的!我行兵打仗、刀口舔血,他们花天酒地、横行霸道!不但如此,在他们眼里,谢某不过是个蛮横愚蠢的莽夫!逆子,你与你母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眼见那群逆贼气势越发张狂,谢九的脸色阴沉,大手一挥,布下一字长蛇阵。谁知谢一那方却纷纷撤去,卷起滚滚沙土狂奔而来的,竟是数千头狂性大发的牛,尾上点着火!

火牛阵!

鲁莽的父亲给了谢九可怕的一击。这是他此生最狼狈的一刻,兵卒亡命奔逃,跑得慢一些的便葬身于牛蹄之下。若没有副将舍命相护,只怕他也早已丧命在乱军之中了!

怎么会这样?!谢九难以置信,却不得不狼狈而逃。他一时慌不择路,也不记得自己逃命的方向,从山峦到平原,从平原到峡谷。最后月上中天、骏马累得再也跑不动时,他才总算甩掉了所有追兵。

谢九牵着马走到一潭清泉边,望着水中盔甲不整、长发凌乱的自己,发出一声苦笑。谁承想,闻名京都的谢九郎也会有如此狼狈的一日!

他掬水拍了拍自己的脸,站起身来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忽然,一股危险的气息自背后袭来,仿佛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看着他,仿佛有一支淬了毒的箭矢已经瞄准了他!谢九猛地转过身,盯着眼前的树木草丛,整个人如一根紧绷的弦。

有人追来了!要杀自己!他脑中唯有这一个念头。

突然,面前的草丛被轻轻拨开。谢九的神经已经绷到极致,几乎立刻扑了上去擒住对方。他手中剑已失,当下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上去就张口狠狠咬下。

“啊!”少女的痛呼声唤回了谢九的一丝理智。女的?他震惊地松开那少女,却见她脖子上已经被咬出了几个血窟窿。谢九怔了怔,突然发现那股危险之气已经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谢九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望着那少女。借着皎洁的月光,可见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天真懵懂,一双眼睛清澈干净,仿佛不染尘俗。她的穿着打扮十分怪异,满头发辫,肤色微黑,却生得十分俏丽精致。少女伸手摸了下脖子,见手上沾了血,吓了一跳,立刻蹲下身从地上摘了几棵怪模怪样的草,在口中嚼了嚼敷了上去。

说来也怪,那流血的地方瞬间止了血,只是一片绿油油的略有些怪异。谢九向来长于机变,此刻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少女先开了口,目光灼灼地瞧着他,问道:“你是谁?”

昔有桃花源,其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今天,谢九也寻到了一个桃花源。

这个部落叫作“绮”,在此已经繁衍生息了百年。皇城寒气逼人,此处却温暖如春,日日桃花开放不谢。部落的人口并不多,不过一百出头,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很亲密和谐。人们在这里躲避着外面的世界,于一方天地中自给自足,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少女粗略说了说此间的情况,笑容爽朗地问道:“我叫阿俏。你呢?”

“九郎。”

“九郎,九郎。”阿俏绕着他转了一个圈,笑嘻嘻地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

好看吗?谢九苦笑——应当是狼狈才对。阿俏的目光在他的俊脸上流连了一会儿,指指不远处的屋舍:“那里就是我的家,你要不要去?”

谢九又凝神感受了一下,那股杀气的的确确已经消失。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跟随自己、想要自己命的人已经不在了。他长长松了口气,点了下头。这一点头他才觉得颈部疼痛,伸手一摸,竟是满手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