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无数绛红、淡粉的花瓣从她与他之间穿过,像是欢喜到了极致时,从她心口盛放出来的。有一瓣落在她鼻尖上,软软的,有些湿润,和嘴唇上的触感别无二致。
景止走后,鱼丸便一直留心着素时。她的神色很平静,照旧做那些日常要做的事,沏茶倒水、端杯换盏、帮爷爷磨墨,或者翻阅一下爷爷之前记录的书卷,只是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没了神采,仿佛一潭死水。
近晌午的时候茶摊几乎没了人,蒲爷爷在桌后打盹儿,鱼丸溜到泡茶的地方,便见素时一个人静静坐着,指间夹着那些桃花熏制过的茶叶,呆呆地出神。
“你……你干吗不去?”鱼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便是这样的话。
素时略抬了一下头,冲他露出苦涩的微笑:“他不会高兴的……”
“又没叫你去追!”鱼丸没好气地说,下巴向那些茶叶抬了抬,“你做了一晚上,好歹给他送点,别……别那么小气嘛!”
看着他一本正经却小脸通红的样子,素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鱼丸的脸更红了,转身走了出去。素时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的茶叶,突然扬起嘴角。
不去最好……最好一辈子也别碰到了……鱼丸心里这样想着,替蒲爷爷把折了角的书卷一一抚平。突然一道人影从他身前掠过,他一抬头,便见素时快步向外跑去。她脚步轻盈,扭脸向鱼丸一笑,眸子中已经多了几分神采。
“谢了!”她用口型说出这两个字,晃晃手里的一小袋茶叶。鱼丸立刻比了一个“八”,意思是可以骑他爹送他的那匹马驹小八走。素时向他又是一笑,纤细的身影很快便离去了。
这样也好……就大方一次好了。鱼丸想,至少,他看到了素时姐姐比谁都要帅气的一面。
素时骑在马上,一路上不时向路人询问景止离去的方向。好在男子容色惊人,不少人都记忆深刻,她极容易知道他的去向。她手中紧紧攥着茶叶,那带着桃花清香与茶叶清苦的淡淡气息,随着风四散开去,一路芬芳绵长……“说啊,你跟着我干什么?”
戴着兜帽的女人在景止略微严厉的眼神中缩了缩脖子,嘟囔了一句:“凶巴巴的。你对那小姑娘怎么就……”
景止微微蹙了一下眉头。猫妖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悦,立刻不再说话了。
“为什么跟着我?”景止又问了一遍。
“我……我是猫妖嘛,对危险的感知大约更敏感些。我在那个城镇感觉到了异样,反正是不能留在那里了。而我身边的同类只有你,所以……”猫妖咬了咬自己的手,“我就跟着你来了。”
“什么异样?”景止盯住猫妖的眼睛。她有些受惊,缩了缩脖子:“就是……好像隐隐有一股仙气的样子……”
景止没有说话,他已经无须再说——风里已经传来一股气息,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清雅之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猫妖嗅了嗅,低低说了一句:“咦,和你身上的气味好像是一……”
话音未落,她“嗷呜”一声,已被景止用法力远远推开,化作一只大狸花猫。似是知道危险临近,她低低叫了一声以示提醒,便竖着尾巴迅速跑开了。
事到临头,景止的内心深处反倒很平静。这个味道他当然熟悉,也的的确确与自己身上的气息相似——因为他的气息就来源于那个人。
这里地方空旷,方圆百里内那个人都能察觉到他的气息,轻易就可以抓到他。他一定逃不过,反而容易露了行藏,不如先躲起来,屏住呼吸。
景止拿定主意,隐在一处桃花树后,屏住呼吸,双目望向尘土飞扬的大道。
仿佛尘世成了仙境,仿佛喧闹成了仙音,一个白色的身影踏着风里片片落下的桃花缓缓而来。那绛红花瓣本是浓烈而世俗的,可落在他身上却仿佛初雪乍融,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他背背长剑,姿态优雅,足不沾尘,走得很快,却又似乎很慢。他的形态举止与景止有五分相似,可再近一些,到了可以分辨容貌的距离,便会发现他与景止的不同。他没有一张绝色妖媚的脸,也没有那微显慵懒却又澄澈的眸子——他浑身都是极正的,端方的脸孔,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年纪约二十七八,神色中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慈和。
景止微微攥起了拳头。他沉默地望着那个男人,一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乘虚上仙……
如果不是他,自己不能成为今日的景止。他们曾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点化自己、指引自己,帮自己走上修炼之路……可今时今日他出现在这里,却是来要自己的命!
景止的心绪翻腾,因为一直屏着呼吸,他不禁感觉胸闷。他急忙用手捂住口鼻——狐妖呼吸之间,有媚;而他,媚中更是混杂着仙气。乘虚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仙气,一定会发现的。他唯有忍。
胸腔里的鼓动声越来越大,在耳膜边怦怦作响。这幻化为人的躯壳,竟是如此脆弱……不远处的乘虚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姿态从容地四下巡睃。他慢慢走向景止所在的地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道上突然尘土翻涌,传来马的嘶鸣声。正向景止走去的乘虚骤然停住脚步,回过头,却见一匹小马驹驮着一个少女飞奔而来。她的面目在乘虚眼中看来实在太平凡了,只能算是清秀,可神采却是那么鲜活,鲜活得令他微微一怔。少女看到他亦是愣了一下,慢慢勒停了小马,从马上翻身而下。
那少女,自然是素时。
素时看着面前这个举止与景止极像的男人,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情绪,仿佛……是寒冬里捧着一杯热茶,仿佛是炎夏里含着一块鱼丸家地窖里的藏冰让人通体舒泰,精神慵懒。但她很快打起精神,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危险。
“你在找什么?要帮忙吗?”素时侧头端详他,表情纯真地问道。
乘虚微微摇了摇头,他拒绝的姿态亦是优雅雍容,带着不容置疑的魄力。可素时没有离开,而是一副狗腿的模样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满脸都是“你在找什么啊,我来帮你啊,别不好意思开口啊”的表情。
乘虚眉间微微皱了一下。三界之中,他见过太多因为他的容貌、身份或力量跟随讨好的人。他虽谈不上厌恶,但终究不喜。这个神采鲜活的小姑娘,原来也不过是个媚俗之人。
罢了,要寻一个妖又有何难,反正不急于一时。乘虚想着,轻轻一挥袖子,便飞快地离去了。
素时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翻身上马预备继续前行,却突然看到桃林里走出一个身影。
是景止。
她立刻又从马上跳下来,动作因略微慌张而显得有些笨拙。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景止急忙上前,伸手搀扶住她,帮她稳住身形。
“你怎么来了?”景止低声问道。
素时扬起右手,那包茶叶被她提在手中:“我想把这个带给你。”
景止微微一怔,那双难描难画的美丽眸子里映着淡淡的光芒。他伸手接过,垂眸看着那包茶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道:“你刚才……对乘虚……”
“乘虚?哦,那个人吗?”素时反应过来,摸了下下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看他的样子,是个修仙之人吧?”
“不止,”景止答道,“他是上仙。”
他不着痕迹地抬眸看了一眼素时,她脸上并没有惊讶或仰慕,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是仙,你是妖,万一他看到你,说不定就要糟糕了。我刚才一路寻你而来,听路边一位大姐姐说似乎看到你在附近,便一路找来。见他似乎是仙,我就想着要快点把他支开才好。”素时露出一个微笑,“刚才那一招是不是很惹人烦?我见巷尾的阿花对宋秀才用过,宋秀才逃得比谁都快,果然很有用吧?”
景止看着她的笑靥,微微愣怔了一下,跟着轻轻扬起嘴角。
真好。方才见她追来,他已做好了会被乘虚发现、需要背水一战的准备。
真好,她聪慧机变。
真好,她心中有他……
他心里轻轻一动,抬手伸向素时,却又立刻收拢五指,默默收回。
素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笑着将茶叶塞到他手里。她认真地说:“我不能跟你走,你就带上它吧,一路上只要在有热水的地方,就能泡一壶好茶,旅途的疲惫便都会烟消云散的。”
景止看着她,那种离别的失落感突然比任何一刻都要强烈地涌上心头。他忍了又忍,才将心中的涩意压下去。
或许是他方才屏息太久,此刻呼吸,才会觉得胸口刺痛吧。
他们并不知道,在一个并不算遥远的地方,乘虚轻轻嗅了一下空气中的味道,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锋芒。
呵……景止……你果然在附近。区区一个妖类,竟还想瞒过上仙的双眼?
乘虚的嘴角轻轻勾起,那笑容明明带着讥讽,可在那张慈和的脸上,却化为一种极为温和的表情。他衣袖一翻,长剑自背后划出一道弧线,落到他脚旁。他双足一蹬,那剑身临空而起,稳稳地破风而去。
风卷着细碎的桃花花瓣飞过耳畔,景止的心头不知为何猛然一跳,双目望着素时,语速加快:“你快离开。记住,乘虚上仙是来找我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让他发现你我相识!”
素时的神色立刻也严肃起来:“他要对你不利?我能帮你什么?”
“不必!我屏住呼吸,他便不会发现我!”景止飞快地说了一句,伸手一推她的肩头,“走!”
或许因为素时只是凡人,他这一推并不像对猫妖那般用力,反而带着某种轻柔的怜惜。素时咬了下唇,立刻转身走向马驹,还未上马,那种愉悦、慵懒的感觉突然再次袭上心头。
乘虚……
素时松开了抓住马缰的手,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便见到那个极像景止的男子又折返了回来。他脸上依旧挂着淡然慈和的笑容,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能开出一朵莲花。
素时攥紧了自己的手。她望向景止,景止已来不及回避,便装作若无其事,像个寻常人一般慢慢向城内走去。他应当屏住了呼吸、闭合了六识,依他所言,这样便不会被乘虚发现。可他到底失算了,乘虚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但只需判断哪个人没有呼吸,不就知道是他了?
素时心里飞快地转动着念头。这个上仙对景止而言极其危险,景止躲不开,也装不了,那么为今之计,只有让景止的“不能呼吸”变为“无法呼吸”,而且理由要堂堂正正,不容一丝怀疑……她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时间已不容许她思考这个念头有多疯狂,有多无稽,有多少是出自要帮助景止,又有几分是出自她真实的想法。她只是听从自己的心,快步冲向景止的方向,在他愕然回头时猛地抱住他的脖颈,嘴唇贴上了他的嘴唇。
在这片桃林里,世界是如此安静、如此混沌、如此虚无。风乍起,无数绛红、淡粉的花瓣从她与他之间穿过,像是欢喜到了极致时,从她心口盛放出来的。有一瓣落在她鼻尖上,软软的,有些湿润,和嘴唇上的触感别无二致。
可那个瞬间有如白驹过隙,她几乎立刻就从那缠绵的情愫里清醒过来,微微闭起的双目从长长的睫毛缝隙中望出去。那个叫乘虚的上仙向他们瞥来一眼,便立刻转身离开了。
果然是这样……阿花曾又兴奋又脸红地对她说起,强吻宋秀才时忘了呼吸,差点憋死。在刚才那千钧一发的关头,素时唯一想到的就是这种方式。
这种时刻,两个人都忘了呼吸,是极其自然的事,乘虚也不会生疑。作为一个风光霁月的仙人,他很礼貌地回避了这个场面,一切真是再顺利不过。素时松了一口气,气息喷到景止的脸庞上,距离太近,又软绵绵地弹了回来。她这才意识到二人还保持着亲吻的姿势,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后撤了一步,重心不稳还踉跄了一下。
景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伸出手臂帮她稳住身形。他依旧忍住呼吸,只用一双澄澈修长的眸子望着她。他的眼睛那么美,像一汪清池,包容着世间种种情绪,可偏偏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那双弧度完美的嘴唇微微嘟起,泛着淡淡红润的光泽。那清冽的气息,掺杂了桃花淡淡的甜香,缠绵地包裹住了她。素时的心跳越发急促,她甚至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局面比方才面对乘虚还要可怕。
“我……刚刚你不能呼吸……乘虚要是发现你没有呼吸,一定会觉得奇怪……”素时结结巴巴地解释。景止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眼睛轻轻地眨了一眨。
素时也跟着眨了下眼睛,小声问:“就当被狗咬了?”
男子突然低声笑起来,胸口微微起伏。他松开马驹小八的缰绳,让它自己跑回城郭,随后轻轻握住素时的右手,掐了一个遁形诀。素时只觉眼前景物飞快流逝,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她闭上了眼睛,不久再睁开,眼前已经是城镇的僻静处,石桥流水,寂静无人。几十米开外便是城郭的大街,爷爷的茶摊就在那里。
他是……送自己回来?素时一怔。景止似乎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淡淡一笑,引着她在石凳上坐下:“刚才那处地广人稀,乘虚很容易察觉到我的呼吸之中有仙气。这里人多,气息混杂,他大约要离我百尺才能察觉到我的存在了。”
素时微微放了心,随即吃了一惊:“仙气?”
妖怎么会有仙气?
景止看了她一眼,目光不自觉地掠过她微微张开的、嫣红的唇。他们方才……他很快收回了目光,坐正身子,眸子微垂,轻轻地说:“你要是想听,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真的很久很久,久得时间的概念都有些模糊了。或许是几百年吧,总之它最早的记忆都已经褪了颜色。那时它是一只狐狸,饮山间清泉,食林间蔬果,无忧无虑地生长着。
直到有一日,它躺在草坪上仰望着浩渺的星空,仿佛突然醍醐灌顶般感受到一股清明。天地间万物灵气汇聚于身躯,它开始有了意识、有了思想。它成了一只妖。
几百年光阴,它以狐妖的形态在人间行走,下意识地躲避人类与仙人,以一种天然的状态生活着、修炼着。它的妖力几乎少得可怜,但吸收日月之精华,便如此一点点得以积累。
直到有一日,它栖息的山林间突然来了一个人。那天它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力量,仿佛五感都被放大,春花夏月秋雨冬雪,一瞬间无数的细节都呈现在眼前。
它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充满了舒适和愉悦。
是谁?它想着,四足向前奔跑。很快,它看到了一个男人,白衣黑发,面目慈和。他似乎受了伤,不时轻轻地咳嗽。它歪头想了想,随即跑到自己常常采食之处,衔了一串嫣红的果实,轻轻放到那人脚边。
“这是……仙果?”那人怔了怔,望向它。它一惊,想起曾有一次在镇上与人相遇,那人发现自己通人性时那惊骇的表情。它连忙表示自己无害,抬起前爪,将脸埋进去,小心地摇了摇蓬松的尾巴。那人低低地笑了,伸手摸了一下它的头,又不可控制地咳嗽了一声,弯腰将果子捡起放到口中。
“果真是仙果,浆液如酒,一颗含三年灵力,难怪你能化妖……”那人轻声慨叹。吃了几颗下肚,隐有醺醉之意,他便盘膝闭目,开始打坐疗伤。它见自己派上了用场,十分高兴,又摇了几下尾巴,方才离去。
如此几日过去,它每天都会为男人带来仙果,看他一点一点好起来。时光漫漫,长日无聊,男人就会给它讲故事,讲极东的城池,一妖报恩;讲极西的城镇,人妖相恋;讲极北酷寒之地,妖与妖的爱恨情仇。它听在耳中,也一一记在心里。
那是一段极好的时光,它第一次遇见一个人,且那人不嫌弃它妖类的身份。
只是后来它才知道,他不是人,是仙。
“我是仙界上仙,名为乘虚。狐妖,你的名字呢?”见它有些失落地摇头,乘虚慈和一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愿你能追求高尚的品行、光明的行止。
即便不能至,也要心向往之。你就叫景止如何?”
它——景止,懵懂地点了点头。乘虚心中宽慰,又一点一点说起如何走上正道,如何弃恶从善,如何增加修为。如此它终有一日会从妖修炼为仙,而那才是它毕生应该追求的光明未来。
景止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它相信乘虚说的都是正理,因为他是仙人,是三界之中最厉害的存在。
乘虚十分高兴景止的温顺,也十分感念它的恩情,二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彼此惺惺相惜,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间相依为命,又多了几分知己的意味。一日乘虚高兴,多吃了几颗仙果,有些陶陶然,甚至对景止道:“没想到,这世间在我最落魄时伴我左右的竟是一只狐妖。景止,你我是知交,我有什么,都可以分你一半!”
这话景止一样听在耳中,记在了心里。
终于有一日,乘虚的伤养好了,准备离开。他背上长剑,对景止道:“我该走了。上一次受伤,乃是在群仙宴上比试仙术时为小人所害。这一次,我要去找那人复仇,必定让他伏诛。你且记着——这世间的邪佞阴毒,皆不可长久。”
景止点了点脑袋,见他要离开,颇有几分依依不舍。它用爪子抓了他的袍角一下,转身跑去采撷仙果处,将所有成熟了的果实都采摘下来,衔到乘虚面前。
“好好好,今日乃是喜离别,当浮一大白!”乘虚爽朗一笑,将果子都吃了进去。他腹中觉得仿佛被一双手热敷,十分温暖舒服。阳光从枝叶间洒落,形成斑驳的影子,微风拂过,最亲近的朋友就蜷缩在脚旁。他觉得自由而舒泰,像喝了人间最美的酒一般微醺,便在石头上躺下睡着了。
他睡得安静,睡得毫无防备,周身仙气失去了桎梏,萦绕在他身旁。景止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爬起身,摇了摇尾巴。
这么醇厚而强大的力量……它深吸一口气,那些仙力争先恐后地涌进它的身体,让它变得轻盈而清明。它修行数百年,行遍世界的各个地方,也比不上此刻吸一口气得到的力量更多、更纯粹。
它吸了一口又一口。它全然没有担心,只因乘虚曾经许诺——我有什么,都可以分你一半。
素时听到这里,绵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个傻瓜,有多不懂得人情世故?
她虽然只是一介凡人,却也知道仙力的珍贵。乘虚所说的话,大概不过是一时迷醉,属于酒后胡言乱语。就算真的愿意分他一半,也是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怎么可能是需要长久修炼累积、弥足珍贵的仙力?
景止看着素时的表情,似乎慢慢明白了什么:“我错了,对不对?”
素时轻声叹了口气:“那后来呢?”
后来,强大的仙力在它体内游走,它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力量、速度与五感,兴奋地在山林间奔跑起来。直到跑到筋疲力尽,它才回到二人居住的山林间。但此时乘虚已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山崖上用法力刻下的字迹——“今朝离别,他日再聚。青山不改,后会有期。”
素时想了一想,问:“那字迹如何?”
景止答道:“笔走龙蛇,肆意潇洒。”
素时想,恐怕乘虚上仙当时宿醉未醒。否则,仙力损耗了近半,他总会有所察觉。
景止叹息了一声:“我从未想过,那日一别,我们便成了不死不休的结局。”
自从乘虚走后,它便觉得无聊起来,很想与人说说话、谈谈天。于是它灵机一动,化作一个人类男子的模样。因为最熟悉乘虚的样子,因此它的化身与乘虚有三分相似,皆是白衣墨发、正气凛然。不过它天生带媚,却是化不去的。
变做人后,他小心地试探着融入人类之中,也偶尔会回到那山林间,等候乘虚归来。
一日,他在城中的饭铺遇到几个修仙门派之人,听他们自称“道法”一门,似乎说起了“乘虚上仙”的名字。景止十分高兴,便装作要用餐坐到了他们旁边。他不忘屏住呼吸,收敛了自己身上的气息,如此,即便离得再近,那些人也不会发现他身上混杂着妖气与仙气。
修仙门派中,有一个脾气颇急的女郎,叽里呱啦很快便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这女郎想必是阿袖了,素时想。
“上仙上一次已经栽在那个清河真人手上,可明明不是法力不济,而是被对方阴了!这一次他说是要报复回去,又有了提防,定不会着了人家的道儿,怎么还是输了?难不成真像那个清河真人所说,上仙本就敌不过他,是在给自己输了找借口?”阿袖又急又气。
一位师兄忙出声喝止。坐在一旁的一个年轻女子却突然开口,向那师兄道:“阿苏师兄,你若不告诉阿袖师姐,只怕这一路都会不得安宁呢。正好聂大师父稍离一会儿去拜访故人了,无法责罚于你,你还是快快告诉她吧!”
阿袖姑娘心思单纯,没听出什么别的意思,便瞪着眼睛眼巴巴地瞅着阿苏师兄。那师兄愣了一下,道:“松香师妹真是厉害……喀喀……乘虚上仙的法力自是极强的,不容置疑,就连聂大师父也只能高山仰止。上次乘虚上仙败给清河真人,是被他在茶水中下了禁锢法力之药,才会输了的。我听聂大师父说,此次乘虚上仙颇有机缘,服食了不少仙果恢复了元气,又有了提防,所以才信心十足地向清河真人挑战,甚至一口答应了若输就要向他跪拜道歉的赌约……”
阿袖急急地道:“可是我们都亲眼看到了,比试之时,上仙的法力明显不济!是不是那个尖嘴猴腮的清河真人又使了什么下三烂的手段?”
阿苏师兄摇摇头:“大概不是。上仙输了气急遁走之时,我隐隐听到一句话。”
“什么话?”
这时候,就连那个似乎不怎么感兴趣的松香也望向了阿苏。景止的心怦怦直跳,他还在努力消化方才二人对话中的含义,但心中已然升起了极为不祥的念头。
“上仙说……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害我如斯!”阿苏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停住了。阿袖惊得捂住了嘴巴,那个松香却没什么表情,淡淡说:“师兄,你知不知道你有个毛病?”
“什……什么?”
“一旦话说出一半瞒住一半,就容易结巴。”
阿苏师兄愣了下,阿袖已经嚷嚷起来:“师兄,上仙还说了什么?”
阿苏苦笑:“松……松香师妹真是厉害……上仙还说……还说……你背信弃义、枉顾天道,若不杀你,誓不为仙!”
“砰”的一声,景止桌上的茶杯落地,摔了个粉碎。众人向他望来,几个女孩子眼中都闪过一道惊艳之色,倒是松香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沉思了起来。小二恭恭敬敬地过来收拾干净,没有半分责备,毕竟以景止的模样气度,哪里像赔不起一个茶杯的。
景止脑中嗡嗡作响,乘虚要杀的人,是他吗?乘虚说他背信弃义、枉顾天道,他有吗?不过匆匆一别,他们就从知交好友成了死敌,为什么?为什么?
“阿袖师姐,收起你脸上的表情,聂大师父回来了。”松香淡淡地说道,用手指轻敲了下桌面。阿袖一惊,连忙板起脸做面无表情状。一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头在同一时间走了进来。他仿佛要睡着一般,眼睛微微闭着,却不知是不是错觉,在目光扫过景止时眼中陡然闪过一道光亮。
景止心中“怦”地一跳,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危险。他本身屏息已经快到极限,因此立刻站起身来,放了用石头幻化的银两在桌上,起身离去。
“聂大师父?”阿苏见聂大师父神色有些奇怪,不禁低声唤道。聂大师父收回了看景止的目光,摇了摇头:“大概是错觉。”
一个寻常人,怎可能与乘虚上仙相似?
景止浑浑噩噩地走出了饭铺,他需要理一理、想一想……他偷偷回了一趟山林,“今朝离别,他日再聚。青山不改,后会有期”,乘虚刻下的八个字已被仙力毁去。那一刻他才真的相信,乘虚要杀的人,就是自己。
后来,他回到饭铺外,等待着那些修仙之人用完饭走出来,远远地、不露痕迹地跟在他们后面。乘虚大败遁走后不知去向,这些道法门派的人正是去寻找乘虚的。他不敢与他们接近,却又想知道更多乘虚的事,于是就这样走着走着,从一座城镇到了另一座。
那一天,他跟着阿袖他们来到了蒲爷爷的茶摊。他们离去后,景止觉得口渴,也来要了一杯水……
“我从前不明白他为何要杀我,现在却好像有些明白了呢。”景止抬头望向素时,苦笑了一声,“人们说,不问自取视为偷。我……是个坏人,对不对?我害了我的朋友、我的知交,对不对?”
素时深吸了一口气,直视景止的双眸,认真地道:“是,你做错了一件事,便是不问自取。可是乘虚做错了三件事。他知道你不通人情世故,却还说出‘分你一半’这种话令你信以为真,这是其一;他说出‘分你一半’,却不过是诳语,并非真心愿意分你一半,这是其二;他输给别人,却把罪责全都推到你的头上,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你而后快,这是其三。所以,这件事并不完全是你的错。”
听着素时的话,景止突然觉得心中十分平静。如果素时说自己什么错都没有,他倒反而觉得不踏实;可她说他们二人都有错,他便觉得心静了下来。自己有错,那就尽力去弥补、去挽回,不光是为了乘虚这个曾经的知交,更是为了换得自己内心的平静。
景止站起身来,素时吓了一跳,急忙跟着站起:“你去哪里?”
“我去找乘虚道歉。”
素时一时情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行!”
景止看着她,有些疑惑。素时叹了口气:“呆子,你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人情世故。乘虚已经决心要杀你,只怕未必肯听你道歉。我知道你想弥补,可这么弥补只会赔上你的性命。”
景止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么去找那个胜了乘虚的仙人呢?我将实情跟他说清楚,他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也许会替乘虚正名。”
素时摇摇头:“我听那些道法门派之人的话中之意,那个清河真人也不是个心胸宽广之辈,只怕反而会宣扬乘虚身为上仙却与妖类为伍,更污了他的名声。”
景止眨眨眼睛,媚眼中升起几丝困惑——做错了事去道歉,竟也有这么多不妥。仙与人,怎会如此复杂?
素时捂了捂自己的胸口——此刻一派纯真的男子,明明有一张妖冶的面孔,却仿佛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白兔。他如此不通人情世故,偏偏身携仙气与妖气,行走于这复杂的世道中,她怎么能放心?
“如果可以,多留几日好不好?我替你想个万全的主意,也教你一些人世间的道理。”素时认真地道。
景止眼睛微微一亮,随即便露出了些许为难之色。他清楚地知道,在这女孩儿身边,自己的心正在动摇。若再留下去,他会不会无法控制自己那只蠢蠢欲动想要伸出去的手,将眼前这朵纤细脆弱的花儿轻轻摘下?
素时看到他眼中的挣扎,顿时醒悟过来,胸口涌上一股剧痛。他在担心她喜欢他,担心她以这样的手段挽留住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埋在心底——她做得到,也只能这样做。
“景止,你不必担心。我答应你,不会打扰,不会动心。我会忘记喜欢你这件事,只拿你当一个普通朋友。你若愿意留下来,我便会帮你到底;你若要走,我也会笑着送你走,绝不纠缠。”
女孩的安慰没有让景止的心中好受一些,反而涌上一股涩意,像饮了头泡的茶一般苦涩。他抿了抿唇,将目光从素时脸上移开,望向远方。
春意盎然,繁花争艳。一片桃花花瓣被风吹下,轻盈地落在湖面上,**开层层涟漪。花不知道自己已搅乱一池春水,兀自挂在枝头,肆意盛放。
如果湖水可以,必不会让花这样肆意地来去,肆意地打扰。可它不可以,它只能等光阴挪移,等粼粼波纹渐渐恢复平静,并且暗暗祈祷——不再有花瓣落下,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如果湖水可以……它会要花也爱上它,要花为它跌落枝头,沉在湖心。它会抱着她,一起翻涌、一起前行,彼此纠缠一生……景止的沉默让素时心中一紧:“你不信我?我真的可以做到!”
景止转头,默默看她一眼,突然道:“我信。只是我这般跟你回去不大妥当。这样吧……”他脸上淡淡的落寞已然消失不见,媚眼中闪过一丝深沉,他突然伸出右手掐了个诀。
素时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俊美的男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漂亮的白狐。狐狸的皮毛如初雪般纯净,耳朵尖尖、毛发松软、尾巴蓬蓬,它还长着一双修长的媚眼。它四爪灵活地抓住素时的衣衫,爬到她的怀里。素时一时脑袋发蒙,顺势抱住了它。
景止轻轻发出哼哼声,麻利地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倚在她怀中一动不动了。素时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景止以人的模样再回去,总会引来人们的议论。以他的容貌风度,早就已经是城郭之中众人的谈资,万一乘虚寻了来,那抓到他几乎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他变作了狐狸,便不会那么引人注目了。就算乘虚真的找来了,问及“景止”
这个名字,自会有人告诉他景止早已离开。以眼下的局面,他变作狐狸藏在她身边,的确是最最妥当的选择。
可是……她怎么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头呢?非常不对头。
素时想了许久也没有想通,怀里的景止已经昏昏欲睡,舒服地打起微鼾来了。素时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去想,将他抱紧,抄无人的小路回到了茶摊。
鱼丸早就在茶摊外等着了,两个眼圈都是通红的。见素时回来,他小鼻子动了几下,强忍住了两泡泪水:“素时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鱼丸,嘘。”素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将怀里的白狐给他看。鱼丸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嘴巴大大地张开,就要发出惊叹,素时连忙上前用手捂住他的嘴:“嘘!这是一个朋友托付给我的,过几日便要还回去。我答应他会保密的,你也不要对任何人说。”
鱼丸连连点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素时暗暗松了口气,收回了手。鱼丸的视线顺着她的动作望向那只纤手,脸上泛起了点点红晕。
这算……夫子说的肌肤之亲吗……狐狸的耳朵突然抖动了一下。
素时奇怪地看看鱼丸:“热吗?脸这样红?”
鱼丸连忙摇头。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正好看到素时姐姐怀里的狐狸。那模样实在机灵可爱,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摸它的头。
“唰”的一声,狐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伸出爪子,向他龇了一下牙。
鱼丸吓了一跳,他很委屈地看着那只不大友善的狐狸,心想:我还没气你躺在素时姐姐怀里呢,你竟敢吓我……
素时也是满脸郁闷——这两个人怎么就是不对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