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咬狼……狼看到兔子就跑……很好很好……
我为什么不吃她?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她啊!
那一夜素时的房间里烛火一直亮着,直到三更的梆子响过才熄了亮光。天色微明,她又早早起来,梳好头发,换好衣服,带着茶叶去余家当铺取物件摆摊。
她早,竟还有人更早。昨日来过的、没来过的,有二十多人,十分自觉地围绕在茶摊周围等待。王桂花与鱼丸正在摆放桌椅,街尾瘦弱文静的宋秀才正给人写号牌发放。一切井井有条,惊得素时差点把怀里的茶叶都扔掉了。
“素时姐姐,早。”鱼丸打个哈欠,抹了抹脸。素时走上前去摸了下他的头,笑着同众人道了一声谢,动作娴熟地开始烧水烹茶。
鱼丸一直悄悄注视着素时的表情。他认识素时已久,自认为对她的脾气十分了解。她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定了的念头就不会轻易更改。现下看来,素时只是杏眼下方有些黑影,神色之间依旧平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一阵微风吹来,茶香四溢。鱼丸用力吸了吸鼻子,嗅到一种十分特别的香气,他不禁问道:“今日换了茶吗?”
“就是平日的茶。”素时笑笑,“我昨夜用桃花熏了熏,是不是更香了?这法子是我从爷爷的笔记里看来的。等下我泡一壶,你尝尝。”
她轻描淡写,似乎熏茶叶真的只是偶尔一试,并没有花太多心思与功夫。鱼丸眼圈顿时红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素时熏茶叶是为谁、为了什么。
为景止,为离别。
当一整条街的人都捧着新茶啧啧叹息之时,景止终于来了。他微微垂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即使如此,那容颜也是倾城之色。人们感叹着,有好茶,有美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也莫过于此了。就算那些故事离经叛道了点……也可以姑且忍耐之。
景止静静走向为他空出的、他一直坐的位子,视线避开了素时。他见识过那么多,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他见过母狐被公狐驱逐而尖叫撕咬,也见过女子被男子拒绝而羞愤欲死。他盘算了一整夜,决定要低调再低调,沉默再沉默,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才能让素时没那么难过。
可他错了。在他低头坐下后,一只温热的茶杯轻轻搁到眼前,那里面碧绿的茶水如此清澈诱人,散发着花与茶混合的一种别致的清香。
他忍不住抬起头,正对上素时略微有些苍白,却依旧带着淡淡笑容的脸。她说:“新法熏茶,试试看?”
一言落下,她已经轻盈地转身,去替其他客人添茶。那背影仿佛在说——我很好,不必担心。
景止突然觉得鼻子微微发堵,原来他们都在替对方担心,都想让对方不要那么难过。可他已经不能再多做什么了,不能让她再怀抱希望。景止这样想着,举起杯,认认真真、近乎虔诚地品了一口茶。那醇香的气息与苦涩中微微带着甘甜的味道,仿佛……他的心……
他闭上眼睛,慢慢地回味了片刻,然后开口,声音清澈。他慢慢讲起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故事……
在极北的地方,有一片酷寒之地。那里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没有人,也没有仙,却极为适合妖类修炼,那是只属于妖界的领土。
仙界与人间,都有着规范的律例与约定俗成的道德准则。但在妖界的领土之上,信奉的唯一一条规则,叫作弱肉强食。在北边的腹地,一片草场上,生活着白兔妖的族群;而更北边的山丘上,生活着黑狼一族。几乎每天都有一只白兔妖会丧命于黑狼之口——它们不单单是食物,更能视其修炼的时间长短、身上妖力的大小,为捕食者增加自己的修为。
事实上,修为的多少与修炼的时间未必成正比。就像人间会有仲永这样的神童一样,白兔族这一代也出了一个天才,叫作白灵。她天生灵力极强,修炼十年便可幻化人形,千年少有,被选为这一代白兔族的巫者。巫者肩负的最大使命,就是尽可能地保护族人,使他们能够平安地繁衍。
这一日,白灵的姑父死在了黑狼族之口,姑母哭着来到白灵家,请白灵做一场法事。一进家门,她便看到一个瘦小的女孩正把背上的箩筐卸下来,从里面取出采来的菌菇,一一清洗。
“白月,你姐姐呢?”姑母问道。
女孩抬起头来。她有清清秀秀的一张脸,细细的眉毛、修长的眼睛、弯弯的嘴唇,五官都是小小的。她的声音也是小小的:“姑母好。姐姐去了祠堂,马上就回来了。”
姑母点了点头,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看着小姑娘有条不紊地洗着蘑菇。
这是白灵的妹妹白月。如果说白灵是灵透的珠玉,那白月大概就是粗劣的瓦砾了——修炼了五十年,也就勉强修出个人形。在家一放松下来,她连毛茸茸的尾巴都忘了收回去,真是个孩子呀。
姑母看着看着,心里又开始嘀咕,自己眼圈红着、鼻音重着,白月居然看也不看、问也不问,只知道清洗蘑菇,这简直是缺心眼儿。也难怪,白灵都当上巫者了,她还只能采蘑菇养家糊口,做些个伺候人的事儿。想想看,换作是冷清漠然的白灵弯腰低头采蘑菇……那画面实在是难以想象了些。
姑母才想到这里,门突然打开,白灵走了进来。她是个标致的美人,简直像是把父母的所有优点都抢过去了一般,有着白皙的皮肤、美丽的杏眼、高挺的鼻梁、优美的嘴唇。白灵的神色略有些疲惫,见到姑母后简单却也恭敬地点了一下头。
“灵儿,你姑父……”姑母一开口,眼泪就往下落。白灵回答:“我已经知道了。下午我就去您家,把法事做了,姑母放心。”
“哎——”得了这句话,姑母顿时安心了,起身就要告辞。也不知什么时候白月把蘑菇清洗好了,分出一大半放在干净的篮子里,整整齐齐的。她也不说话,轻轻把篮子递到了姑母手里。
“这怎么行呢,我不能收……”姑母想想自己刚才的腹诽,顿时有些惭愧地推辞着。白月微微笑着不肯收回,白灵替妹妹开口:“您心里难过,想必忘了吃饭,妹妹是怕您饿坏了身子,您就拿着吧。”
姑母想一想觉得也是,低头看看那些白胖可爱的菌菇,比自己采的还要强许多,倒是有些吃惊:“这么好的菇,白月去哪里采的?”
白月的声音细细的:“合谷下面。”
“去不得呀!”姑母立刻大声说,“合谷那里黑狼多呀!你姑父就是在那里……”一想到丈夫,她又想流泪,一只手揉着眼角,一只手接过了篮子。她接过篮子的时候动作有些大,碰到了白月的手指。她轻轻地吸了口气,迅速将被锯齿草割伤的双手藏在了身后。
白灵皱了皱眉头,说:“姑母请回吧。我用过午餐就过去。”
“哎,哎。”姑母并没察觉,说完便提着篮子离开了白家。
白灵见没了外人,这才长长叹息了一声,放松下来。这几个月来,白兔妖一族被害的数量猛增,简直就像是秋季的粮食被收割一般,黑狼族是否出了什么变故?
她苦苦思索着,直到一碗醇香的菇汤出现在面前才回过神来。白灵接过汤碗放到桌案上,却并不急着喝,从抽屉里取出青草做的药膏递给妹妹:“擦擦。还有,不许再去合谷了。”
白月眨巴了几下眼睛,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乖乖地“嗯”了一声,接过药膏便回自己的房间了。
那菇汤十分鲜美,白灵却没有多少胃口,吃了一点,收拾好做法事要用的东西便离开了家。
白月一个人收拾好碗筷,背上了采蘑菇用的箩筐。她看了看自己的手,那药膏十分管用,伤口已经不再渗血,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果然……姐姐是对自己最好的人了。白月微微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可是最近姐姐都很没有胃口,前两天的菜都没怎么动,只有今天的菌菇汤多喝了两口。是她笨了些,上午只采了够吃两日的菇,没算好要给姑母的……她只能违背姐姐的叮嘱,再去采一些。
白月背着箩筐,快步走出了门。
合谷下,有一片肥沃的土地,在贫瘠的妖界已算是相当富饶了。这里有高大的榆树,可以采摘甜甜的榆钱儿;有鲜美的野菜和菌菇、木耳。因为合谷附近有狼族的关系,来这里的白兔族极少,因此那些自然中的美食才能更好地生长。
白月蹲下身摘着菜,小眉毛微微蹙着,十分认真地分辨着哪些好吃、哪些营养丰富。她身后的草丛中却“哗啦”一声响,钻出一个庞大的身影。
日光在头顶斜后方晃动,那身影投下巨大的、黑沉沉的影子。那个人似乎很有耐心,慢慢地、一点点地靠近她直到影子将娇小的白月整个都笼罩住了,那个人骤然高高举起双手,露出锋利的利爪!
白月猛地回过头来,大叫了一声:“别闹啦!”
众人原本被带入故事里,都是心惊胆战。景止这一声骤然提高了音量,不少人吓了一大跳,鱼丸更是直接从椅子上翻了下去,倒惹得周围的人乐出了声来。
“余家小弟,你胆子可真小啊。”
“以后讨了媳妇,怎么护得住人家?难不成躲在媳妇怀里哭吗?哈哈哈哈……”
鱼丸小脸憋得通红,连素时伸过来拉他的手都没理会,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
景止脸上微微浮起笑意,目光流转间,正撞上素时淡淡含笑的眸子。两人的目光一触便分开,素时轻轻按了按胸口,心中五味杂陈。在众人的笑闹声中,她突然听到景止低低的、仿佛呵斥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素时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个熟悉的、戴着兜帽的女人。那个女人不知何时已经坐到茶摊逼仄的角落、稍微远离人群的地方,可怜兮兮地缩成了一团,低着头,帽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她是那只妖……素时想起她尾巴的形状——嗯,大概是猫妖吧……“我想听故事,想喝茶……”猫妖低低地说。
景止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素时从那声叹息里听到了理解,那是一种对待亲近的人才会有的包容。她心里微微一痛。
“这世上,终归是人妖殊途吧。”
“人与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样的拒绝,她连一丝争辩都无法说出。她可以改变很多事,但有一些事……非神力不可更改。
素时见茶已经倒完,转身又去煮。她的思绪飘得很远,不经意间水沸腾时溅上了手背。四周的一切仿佛凝固了一瞬,就在她心口直跳,以为景止又一次替她止疼的时候,爷爷写字的唰唰声、人们嘈杂的谈笑声又开始响起。
果然……是幻觉。
她微微苦笑,把沏好的茶端到那只猫妖面前。猫妖在外衣的掩饰下欢快地晃了晃尾巴,橙黄的大眼迅速抬起,感激地瞥了素时一眼。
素时便也柔和地对她笑笑。
猫妖不解——咦,这人类看自己的眼神里,为什么在温和的笑意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与艳羡?
人类,果然是复杂啊……她想着,喝了一口茶。
真香。
素时走回自己的座位边。鱼丸已经坐好,却不知为何蹙着眉头四下张望着。
素时问他:“怎么了?”
“好像又感觉到……”他支吾了一下,还未说清楚,那边景止的故事已经继续……
“别闹啦!”
白月发出一声喊叫,转脸看向身后庞大的身影。那家伙身长七尺,体格健硕、肌肉紧绷,是个标准的肌肉男。偏偏一张脸端正英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着,薄薄的嘴角勾起,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
“你怎么又来了?”白月细声细气地说,“我在干活呢,你不要闹。”
“阿月,我好像饿了。”那男子懒洋洋地说。
“那你吃我吧。”白月一边回答,一边继续摘地上的野草。
“好啊好啊。”男子张开嘴,一口咬住了白月的头。白月大大地“啊”了一声,男子眼里刚闪过笑意,她就立刻在他嘴里闷闷地喊了一声:“别踩别踩,你脚下有浆果!”
男子不太满意地松开了她的脑袋,蹲到一旁,看她欣喜地把自己小心避过的浆果捡进小小的背篓里。哼,幸好他没踩到,不然她一定会哭……想到她会哭,男子心里有点闷闷的,口气也不怎么好:“喂,你有没有作为白兔妖的自觉啊?”
“你才是,有没有做黑狼妖的自觉啊?”小丫头反呛。
“你一只兔子,居然还咬了我一口!”
“那都是半个月之前的事啦,你怎么记到现在啊?”
黑狼妖气闷。
那天族里选下一任族长,那群老糊涂的家伙们居然集体赞成让他坐这个位置。可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家伙自己最清楚,他可没耐心去做什么大事,直接推给了黝勤。黝勤这家伙他打小就认识,有实力,也有野心,要说带着族群发展壮大,黝勤应当是最靠谱的人选了。
说起来,黝勤当时的表情,他到现在还记得。因为一直想要得到族长之位,又知道长老们更推崇他,黝勤设计过不少次针对他的行动,几乎次次致命,所幸他都躲过了。黝勤必定以为他当上族长后就会报复回来吧?谁晓得最后得到的不是报复,而是梦寐以求的族长宝座。当时那个家伙眼睛瞪得那么圆,简直像一只兔子……
啊啊啊——所以他不愿意当族长嘛,尔虞我诈的,多累多辛苦啊。有那时间,还不如看这只蠢蠢的兔子在这里挖吃的,更有意思一些呢。
黑狼妖想着,龇着牙揉了揉自己胳膊上的肌肉。别看这只兔子娇小,咬一口却真的很痛。那天他躺在这里放空,这兔子不知怎么就走了过来,一看见自己,吓得转身就跑。他恼她驱走了自己刚刚聚起来的一点睡意,伸胳膊就抓了过去,谁知她居然没吓得晕倒或是大哭,而是跳起来咬了自己一口。
这还像话吗?兔子咬狼?
“喂,黑狼妖先生。”白月小声地呼唤着眼前不知神游到哪里去的高大男人,“我要走啦。”
“我叫黝晖。”黑狼妖答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满谷山都是黑狼妖先生,我保证你一叫,就能叫来一群。”
白月撇撇嘴,对坏心眼的黑狼妖挺无奈的。这么多次机会他都不吃她,就表明是无害的,偏偏还要捉弄她、吓唬她。她又不傻,才不会相信。
“哇,这里有菌菇!”一声清脆悦耳的男声从灌木后传来,白月一听就分辨出那是姑母家的表哥白归的声音。她的第一反应是高兴,紧接着就是紧张——这只黑狼妖会不会……
她的牙咬合了一下,预备一旦狼妖对白归哥哥发难,自己就扑上去狠咬一口。谁知黝晖的举动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一把揪住她,半揽在怀里,几个纵越便离开了那片草地。
“咦?”白月蒙了。黝晖在一片池塘边放下她,朝她龇了龇牙:“刚才,又想咬我来着吧?”
白月低下了头。
“嗬!兔子咬狼……狼看到兔子就跑……很好很好……”
白月小心地抬起头,黑狼妖先生似乎已经出离愤怒了,正在来回踱着步。他步伐很大,腿很长,大腿快到自己的胸口了。他的嘴巴也很大,一口能咬住自己的脑袋……
黝晖一低头,就看到白月怔怔地看着自己。他不知为什么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喂,你要补偿我的损失!”
“啊?”白月又蒙了,“可是,不是我让你逃的呀!”
“逃?我只是在奔跑而已!”黝晖挺了挺胸,“留在那里的话,万一,万一吓到了你的朋友怎么办?所以算你欠我的!”
“哦……”白月耷拉了一下脑袋,把背篓解下来,有一点点舍不得地递过去,“给你……”
“不要!”黑狼妖高傲地拒绝了。
“那……怎么办……”
“我想想……嗯,明天早上到合谷山下来,我到时候再把惩罚告诉你!”黑狼妖趾高气扬,“好了,你走吧!”
白月背上背篓,默默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她心事重重,连路上遇到了不怀好意的野狗妖都全不知晓。只不过,对她怀有歹意的家伙立刻被另一只更强大、龇着牙一脸凶相的妖怪给吓跑了,完全没有惊动前方那抹小小的身影。
白月回到家,本想把背篓藏好,谁知姐姐已经先一步回来,看到她的背篓脸色立刻变了:“阿月,你去了哪里?”
白月低下了头。姐姐从未对她这样疾言厉色过,她真的不该不听姐姐的话,不该惹姐姐生气……
“说啊,去了哪里?”
“合……合谷……”
“我说过不让你去,你没听到吗?”白灵一把推向她,她没有站稳,跌倒在地,蘑菇、木耳、野菜“哗啦啦”滚了一地。
“姐姐……”白月支撑住身体,突然看到面前姐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哀伤起来。
“阿月,不要再去了。”白灵的声音很低,很沉重,“今天下午,白归也死在了那里……”
白月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时候,分她好吃的、好玩的白归哥哥……死了……
“他被黑狼妖咬死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
白月用力摇了摇头。
“哇,这里有菌菇!”那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吗?她是他见的最后一个同类吗?!她……没有救他……
白灵看着妹妹的表情,以为她被吓到了,心头掠过一丝不忍,但口气依然强硬:“答应我,以后不准再去那里了!这段时间以来,黑狼妖的捕食举动越来越猖獗,我们一族的伤亡也越来越多……姐姐不希望有一天要替你收尸!”
坐在地上的白月抱紧了自己的膝盖,身躯微微颤抖。
她心里升起了一个好可怕的念头——会不会是黝晖……又回去……可他没有吃她,不是吗?
白月摇了摇脑袋,她不愿再去想。无论如何,合谷,她是一定一定不会再去了。
三天后,白归的葬礼上,白月看到了哭得两眼通红的姑母。她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整个人都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平日最喜欢掰扯东家长西家短的一个人,连话都不怎么说了。
白灵预备做法事,见自己落下了东西,便叫白月回去取。白月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着白归哥哥,忍不住抹起了眼泪。突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喂,谁欺负你了?”
白月猛地抬起头,面前却是黝晖那张英俊的脸。她吓了一跳,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膛:“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先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黝晖浓浓的眉毛皱得紧紧的,“说出来,我咬死他!”
“咬死”这两个字一出,震得白月小小的身躯颤抖了一下。白归,就是被咬死的……
“喂,兔子,你现在看我的眼神,我不喜欢。”黝晖端详着她的脸,“你怎么了?”
白月带泪的眸子一闭,突然扑上来一口咬在了黝晖的颈侧。她那么用力,小小的牙齿竟也咬出了血的腥气。黝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还配合地弯下腰,见她还需要踮着脚,索性长臂一伸抱住她的臀部把她托高一些……“登徒子!”白月松开口,脸上泛起潮红。她的肤色细白温腻,那淡淡的粉仿佛上了一层薄妆,带着一丝脆弱的美。黝晖不由得看得愣住了。
“我问你……”白月恢复了冷静,抬起头,直视着黝晖的眼睛,“我表哥,是不是你咬死的?”
黝晖愣了一秒,脸上慢慢笼上寒霜:“你觉得是我?”
“那天我们在谷山下分别后,我回了家,你还在原处。而当时我表哥就在谷山,他随后就死在了那里……”白月说着,仔细观察着黝晖的表情。
他脸上没有心虚,没有惊慌,没有得意,有的只是冷漠,和一点淡淡的难过。她仿佛是安心了一样突然松了口气,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黝晖依旧板着脸。
“不是你。”她说,“我不该怀疑你。”
“现在怎么相信了?”
“我……我从小就能感觉到别人的情绪……你没有杀戮之意……”
黝晖一怔,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脸上一红,咳嗽了一声:“那别的,你有没有……”
白月茫然地抬眼看向他,他立刻不说话了。
“我……我要回家了,姐姐还要做法事呢。”白月说。
黝晖哼了一声,弯腰把她抱起来,妥妥帖帖地放在胸前:“我跑过去比你跑过去可要快多了!”
白月还来不及反驳说她又不是乌龟,耳边已经响起猎猎风声。他跑起来真快啊,她想,如果他真要抓住自己吃掉,几乎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没那么做呢?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怦怦”声中,她听到他的声音:“你又欠我一次了,要用什么还?”
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挺起了小小的胸脯:“我自己。”
他轻轻地笑起来,笑声让她红了脸颊。
“傻丫头,”他轻轻低语,“总有一天会吃了你。”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白月没再去合谷。她跟其他白兔妖们一起就近采摘食物,并记得常常带一些去看望姑母。白灵也常常不在家,她似乎在想办法查明黑狼族发生了什么,并与族中长老们商量保护族人的对策。
黝晖也没有再来,这让白月微微觉得有些寂寞,真是一种奇怪的情绪啊。
事实上,黝晖不来是因为族长黝勤。他每天都去黝勤家拜访,可黝勤的妹妹总是告诉他黝勤还没有回来。他怀疑对方故意避而不见,索性就守在黝晖家门口等。黝勤的妹妹芳心雀跃,可几天下来也没见黝晖对自己有什么表示,这才黯然收了心。在狼族,对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心仪的女人不少,可谁能真正打动他那颗冷漠的心呢?
五天后,黝勤终于带着十几名族人风尘仆仆地回来。沐浴更衣后,他才开始见客。
“黝勤,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黝晖开门见山地问。
黝勤冷冷地笑道:“这是你对族长的态度?”
黝晖咬了咬牙,躬身做了一个见到尊长时的鞠躬礼,抬起头来又道:“弱肉强食的确无可厚非,但那是建立在一种平衡之下!族中一直有规矩,对白兔族的猎杀第一有数量限制,第二不可猎杀幼小,你却将这两条都废除了!还鼓励族人放开手脚去猎杀!你到底想干什么?”
黝勤脸上挂着阴鸷的笑容:“族规是什么时候定的?百年前!那时我们虽然强大,但数量有限!这一百年来,我们的修为越来越强,数量越来越多,我们为什么还要墨守成规?”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一天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白兔妖都被猎杀了,你吃什么?!”黝晖的眼中泛着血红。
“哈哈哈!黝晖,你真是鼠目寸光,还局限在这弹丸之地。”黝勤冷笑,“吃完了,就走出去,去更远的地方,占有更多的土地,吃更多的生灵!我这一次,就是带着族人们去开开眼界的!”
黝晖震惊地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无法言语。他以为黝勤不过是有野心而已,谁知黝勤的野心这样大!他转身就要走,黝勤冷冷的声音响起:“不用去找长老们了。十大长老,除了两个不肯同意我的想法,已经卧床不起之外,其他的人,都已经同意!”
黝晖咬牙——自己错了!大错特错!自己怎么能把一片和平的土地交到一个暴徒手上,这毁掉的何止是两个族群!
黝晖从谷山奔出,他必须快点把这件事告诉白月,让白兔族提防起来。不,提防都不一定有用,也许……要用上同样强硬的手段!
黝晖并没有被震惊冲昏头脑,跑到腹地后他小心谨慎地潜至白月家外。他走到窗边,刚刚喊出一声“阿月”,脚下突然一空,他跌进了一个深坑里!
黝晖的反应十分迅速,立刻用双手扒住了洞口的藤蔓。他低头向洞里望了一眼,不禁咬牙——洞中竖了十几把钢刀,刀口向上,闪烁着冰冷的光芒。这是要置他于死地啊!
鼻翼突然嗅到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他警惕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却见七八十只白兔妖气势汹汹地从四下向自己围了过来,手中持着利器,脸上写满了仇恨与愤怒!
而他还吊在半空,只要被推一下,就势必身亡!
白月终于走到了采摘食物的田野里,她倒吸了口气——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再不怀疑什么,她就是傻子了。
白月望向跟她一起来的邻家姐姐白英,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姐让你跟我来摘菜,那其他族人呢?”
白英沉默地看着她。
白月紧皱眉头,一点一点想清楚了:“这是要支开我?大家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在监视我?!”
“谁让你和一头狼在一起!”白英终于爆发了,“白归哥哥就是死在他手里的!可你居然被他抱着回家!你还要不要脸?还有没有良心?!”
“不是他!”
“你居然袒护他!”白英简直要发狂了,“死的是你的表哥啊!我就要和他成亲了啊!你居然袒护一头狼!”
白月退后了一步,脑袋清醒了:他们发现了自己和黝晖相识,他们支开自己,他们要做什么……不管他们要做什么,黝晖随时都可能会去找自己,他可能有危险!
白月扔下背篓,转身就要向家的方向跑去。白英却突然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她:“你不准走!你不准走!”
白月拼命挣扎了几下,可白英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力量,双臂仿佛铜浇铁铸一般。她凑到白月耳边,阴森森地笑起来:“阿月,你喜欢他吧?别急呀,等一等,马上你就可以跟我一样,为自己所爱的人收尸了呢……”
白兔妖们站在离黝晖周围一丈的地方,一个个用血红的眼睛瞪着他。兔妖们分开,白灵脸色如冰地走出来,冷冷地道:“好大的胆子,敢到这里来,真欺我们无人了吗?”
众白兔妖高举利器,大声呼喝。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在人群后发出一声恸哭:“杀了他!为我儿子,为我丈夫报仇啊!”
她的哭声仿佛一点火星,将所有人心头仇恨的种子点燃。他们举起利器呐喊着向黝晖冲过来——他们不是群狼的对手,可一头狼,一头落单的狼,他们可以打败!
不管他有没有吃同类,他始终是狼!
“住手!”
一声凄厉的喊叫远远传来,所有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女孩快步奔来。她的模样实在狼狈,脸上、脖子上都是血淋淋的抓伤,衣衫被撕烂了,沾着尘土。她的腿一瘸一拐,却拼尽浑身力气向这边跑来。
“白月!”
第一个认出她、叫出她名字的人,怎么会是这头狼?!白灵目光冰冷地望向黝晖,他脸上的表情……是明显的担忧与心疼。
“不要杀他!不是他做的!”白月高声喊着跑到近前,挡在黝晖面前。黝晖身体里突然涌起强大的力量,他双手抓着藤蔓,一点点爬了上来。
兔妖们的利器瞬间指向他,形势紧张,一触即发。
“听听,听听!”姑母发出一声似笑似哭的叫声,“听听她说的话呀!”
兔妖们都看向白月。白灵的眉头紧皱:“阿月,你来干什么?白英呢?”
白月回答:“刚才白英姐抱着我不让我走,我就拼命挣扎……后来咬了她手臂一口,才跑回来的。”
白灵还来不及说什么,姑母已经提高音量喊道:“白灵,你是族中的巫者,可不能包庇自己的妹妹啊!你看看,你看看她,她已经背叛了我们!”
“哦?”开口的竟是黝晖,“她怎么就背叛了你们?”
面对眼前的必死之局,他也并不慌乱,眼里含着淡淡的讥讽,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然后轻轻把白月拉到自己身前,拿袖子替她擦掉脸上的尘土和血迹。
“黝晖……”白月嗫嚅着,轻轻摇头示意不要。
“我的袖子是有些脏。怎么办,不如我帮你舔干净?”他眼里含着笑意,低声问道。
“她当然是叛徒!”姑母看着他们亲近的样子,几乎目眦欲裂,“她是你这头狼安插在我们中的内奸!否则,你为什么不吃她?!”
“我为什么不吃她?”黝晖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她啊!”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还带着点欲语还休的腼腆。白月瞪大了眼睛看着黝晖,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只听见呼呼的风声掠过。他说什么?喜欢?怎么可能?可是他脸上的表情……他们从来没见过一头狼妖会这样腼腆、欢喜,这不是作伪……为什么?怎么会?如果他真的喜欢阿月,当然不会想吃阿月的同类,也许不是他做的?那报仇是不是也不该找他?
正当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时,一个小兔精突然大哭着跑过来:“不好了不好了,白英姐姐死在了地里,她尸身旁边有狼毛啊!”
仿佛一桶热油浇在了几乎快要熄灭的火种上,大火再次燃起。他是狼!是狼啊!他们又损失了一个同胞,当然要狼的性命来偿还!
在重新响起的愤怒的呐喊声中,白灵的声音几乎被湮没:“那白英身上有没有咬痕呢?”
“没有……”
白月浑身一颤,她想起白英最后对她发出的那声惨笑,想起当时自己感受到的那种铺天盖地的绝望——
“阿月,你喜欢他吧?别急呀,等一等,马上你就可以跟我一样,为自己所爱的人收尸了呢……”
她那么爱白归,她恨要了他性命的狼,她更恨与黝晖相熟的白月!她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只为让黝晖陪葬!
白月几乎要哭了,拼命摇头:“大家别急,这件事可能有误会……”
她的声音与姐姐的一样,消失了一片声浪里。利刃扬起,指向黝晖。黝晖却神色不变,只伸手把白月拉到自己身后:“要我的命,可以,但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告知你们的巫者,事关白兔一族的生死存亡!”
姑母怒喊:“别信他!杀啊!”
黝晖冷笑了一声:“黝晖不才,也曾是族长候选人。我若对天号叫,你们猜,狼族会不会围攻这里,替我报仇?”
兔妖们一时沉默。狼族啊,那可是一群狼,他们哪里敌得过,全都会被吃掉……
他们刚才那点战意瞬间化作齑粉,消失在了风里。就连姑母也左看右看,默默地低下了头。
白灵终于开口:“喂,狼,跟我过来。”
黝晖摸了摸白月的头,在她不安的目光里,走向白灵。
“你说黝勤要将我们猎杀殆尽?!”听完黝晖的话,白灵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掠过一丝震惊。黝晖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族中已经没有足以与他抗衡的人了,对不起,我也无法做什么。为今之计,我劝你们早日另寻一个栖息地才好。”
白灵眉头紧皱。族人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生存了上百年,真要走,只怕大多数人都不会愿意。她必须想个办法,否则就是灭族之灾!
白灵沉默了很久,突然抬起头看向黝晖:“你的话,是不是真的?”
“当然,这是黝勤亲口告诉我的……”
“不,我说的不是这句。是那句……你说你喜欢白月。”
黝晖微微一怔,不大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嗯。”
“有多喜欢?”白灵逼视着他的眼睛。
“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实现一切心愿。”黝晖郑重地回答。
“好,那你带她先离开。”白灵沉声说道,“经此一事,你也应该明白,阿月不会再容于族人了。你带她走,剩下的事我会处理。”
黝晖沉默了片刻,看向白灵的目光里第一次带上惊讶与钦佩:“你也很爱她……”
白灵轻轻笑起来:“如果我走不了,那么请你一辈子不要告诉她。”
两只妖交换了一下目光,黝晖郑重地点了点头。白灵走向她的族人们,大声宣布将白月与这头狼妖放逐。他们将远离此地,如此白兔一族才不会遭狼族的报复。
她的话立刻起了作用,族人们沉默地让开一条路。姑母左看右看,终是无力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黝晖向白月走去,轻轻牵住她的手,问:“你怕吗?”
白月摇了摇头。她回头望向姐姐,姐姐的神情冷若冰霜,仿佛真的对自己已经彻底失望。一股让她仿佛要窒息般的苦涩涌上她的心,她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黝晖将白月轻轻托到胸口,让她把头搭在自己宽广的肩头。他温柔地说:“哭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哭。”
在白月压抑的啜泣声中,他迈开了长腿,向遥远的地方前行。他们会走向一片新的天地,而总有一天,还会与那些故人重逢。
那时,他会告诉她——
“你的姐姐很爱你,只比我的爱,差一点点哦。”
最后一个故事就讲到这里,人们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妖的可怕、妖的野性、妖的勇敢、妖的善良……三天时间,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恶的象征,仿佛成了可以触摸的、真实的个体。
原来,这才是妖啊……人们想。
素时心里弥漫着一片莫名的哀伤。原来即便是妖和妖,想要在一起,都可能满路荆棘……何况,是妖与人?这个故事讲完,她终于要送他走了,这天亮到黄昏的时间,怎么就这么短暂?
如果,如果能让时间停一停,如果能多看他几眼……少女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但她拼命又拼命,忍住了想要哭的冲动。景止的目光落到她眸子处,微微呼出一口气——她眼里的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了,像所有见过他的人一样,变得朦胧而迷茫。
她习惯了他,所以他可以安心离开了。
景止抿了抿嘴唇,站起身来。他转过身,再未看女孩,肩背挺直、步履坚定地向远方走去。
耳畔人类的声音渐渐消失,眼前的景色也渐渐由喧闹市集变为空寂的乡野。
四下无人,唯有丛丛野桃花开得那样灿烂、那样蓬勃,丝毫不解人心……景止的脚下踢踢踏踏的声音慢下来,他终于忍不住驻足回望。
身后没有人,只有土道上的尘烟弥漫,呛得他轻轻咳了起来。
极好,他活了百年,不也一直是这样孤独地向前走吗?
景止微微一讪,手指掐诀,正要施个法术遁形,突然听到隐隐的人声传来,还很远很模糊,远到他根本不必担心被人瞧见。可他的手偏偏停在半空,因为他的耳畔传来的声音是——“还有,别再随便使用法术了,知道吗?”
他就那样僵了几秒,最后轻轻把手放下。然后他像一个最最普通、最最正常的人类一样,目视前方,踢踢踏踏地向前走去。
离那人声近了,他便看见前方是两个手拉在一起的人。男的高大、女的娇小,似是将要离别,眼中满是依恋之情。景止觉得贸然上前十分唐突,便隐在僻静处。那男子轻轻拍着女子的手,怜惜地说:“娘子不必难过,不过数月而已。
况且此去是为道法门派修筑楼宇,是光宗耀祖的事啊。”
女子吸了吸鼻子:“相公,我怕你吃得不好,睡得不好……”
男子憨笑两声,道:“傻瓜。我们昨日约好了,今日分别,你不哭的。”
“我没哭,我没哭。”女子指着自己蒙眬的眼睛,“我忍住了,你看。”
景止猝然一惊。他是不是忘了另一种可能?若不是从媚中解脱,而只是泫然欲泣或失望难过,眼中是否也会失去光亮?
他心中微微一颤,见那二人已经离去,转身就往回走。一阵清风吹来,夹杂着淡淡的奇怪的味道。景止嗅了嗅,停住脚步,皱眉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