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神。』也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我所爱之人。
十里修罗场,一线升仙台。
这是她最后一个要去的地方。
穿着青衣的素时站在升仙台上,只需往前一步,她的生命就将拥有两条岔路——
一条陨灭,永世不得入轮回更替。
一条得道,成为景止一般的仙人。
“景止……”素时低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初次听到一般。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她成为一只妖,是为了他。虽然误会过、怨毒过,可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他没有负她。
光阴这条长长的直线,她或许已经没有更改的能力。那么,就继续走下去吧,以他忘记她为前提。
如今以他仙的身份,已不允许她一个妖陪在身边。所以她乖张任性、无所不为,那么当有一日她死在他的手上,他便会得三界赞许。
再无人敢说他由妖升仙,再无人敢小觑于他。
这不是很好吗?
她的纤纤玉足一只已经临空,身后却传来他有些模糊的声音——“素时……”
这个三界中,他是唯一一个跳下升仙台,升为上仙的妖,所凭借的,是上仙一衾全部的仙力与修为。
再无一个妖类能做到这一点。素时明白,这升仙台,渡人,不渡妖。她跳下去,那相迎的怀抱将是无尽的虚空,是永恒的终结。她将死而无魂,永世不得入轮回更替。
即便景止不知一衾之事,却也清楚地知道,前身多做善事,才有升仙的机会。如素时这般驱使群妖、祸乱人间者,跳下去,只有一个“死”字。
景止默默望着她。他看出了她脸上的冷静与决绝,他不明白——困在北海,她还可以活;跳下升仙台,她就只有死。
为什么她宁可死,也不愿意活在他的看顾之下?
为什么她不明白,他其实一直对她手下留情?他想监禁她,却也是保护她。
那些让他狼狈的情感,再一次猝不及防地袭上他的心头。
他不杀她,怕她伤了那些凡人,这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内心深处,似乎从未真正有过要她性命的念头。将她囚禁于北海,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而她,如此决绝。
素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美人一笑,倾国倾城。
她说:“景止,你看,妖类就是这么无耻,说出来的话,从不算数。我不会随你去北海了。我的妖心、妖眼与妖骨,都带着最最怨毒的诅咒。我在此立下重咒,待我跃下升仙台之时,我愿以灵肉为祭,妖力可为天下妖魔吞噬,承我所愿,天翻地覆,三界仓皇!”
一道妖异的红光冲天而起,直插云霄。
素时如此大妖,拥有如此强盛的妖力,当她舍弃一切以灵肉为祭,定能吸引无数妖类。妖类们吞噬她的灵力,将变得更强,作为交换,它们将实现她的愿望,替她向三界复仇——那时,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怒意在景止胸口盘桓。原来她一直在骗他,在戏弄他!他的种种忍让,在她眼中原来皆是笑话!
他来不及思索自己为何动怒,来不及思索自己的种种想法是否符合无喜无嗔的上仙之身,长袖已经挥出。
便是这一下,他也没有用足全力。他只是要阻止,却不知道她已悄悄踩在升仙台的边缘。
罡风如刀,席卷着无尽的寒意扑面而来。她被那强大的力量逼退了一步,一脚踩空,直落崖底。
此时此刻,景止才觉有异——她那周身红光不是妖力,只是伪装成了妖力的光芒。她的誓言是假的,她是为了激他出手!为什么?!他还未想明白,手已经下意识地伸出,想要拉住她下坠的身躯。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要啊!”松香的惊呼声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与地锦见素时之事有变,急急去寻鱼丸。他们好不容易靠着鱼丸强大的灵力上得升仙台,看到的却是景止将素时打落的一幕。
鱼丸灵力损耗大半,伏在地锦的背上半梦半醒。听到松香这一声惨叫,他勉勉强强睁开眼睛,顿时只觉自己的心也坠下了升仙台,再也无法轮回。
呼呼的风声中,素时的妖骨在寸断,她的妖瞳飞溅出妖血,她的妖心碎裂成片。她像一个破布娃娃般无从依靠,脸上却犹有笑容。
那些幻灭的妖意在她身躯里盘旋怒号,灵气震**,身躯破碎。带着千年的怨恨与血泪,却被她强行压抑,在升仙台下无尽的虚空中,不断盘旋翻涌。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取出一直用妖力缩小藏于袖中的狐狸灯,向升仙台上甩去。那灯无须火烛,自己“噗”的一声亮起,亮若明星,映着那张栩栩如生的狐狸面容,说不出的奇诡玄妙。
那寄付于灯上的一魂一魄,随着上甩之势融入升仙台上那道白衣的身影。景止一动不动,呆怔在原地。
什么在他眼前晃过?
茶香弥漫,她雾蒙蒙的眼睛里闪着微光。
那唇嫣红小巧,唇珠天生微微嘟起。
他被谁吻着……他同谁一起写字……春光正好,熏得人昏昏欲睡……他被谁逼退到了升仙台边,最后的刹那,他脑中浮现的那个人又是谁……头痛欲裂、浑身无力,他用尽全身之力,昂首挺胸地屹立不动。旁人看来,他依旧是那个风华无二的景止上仙。
没人知道,他心中阵阵抽痛,他耳畔嗡嗡作响。于这天地间一切混沌的声音之中,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无比清晰的呼唤。
那是一声——
“姐姐!”
鱼丸眼睁睁看着素时落下升仙台,心中涌起无限的悲痛。这三界锦绣风华、红尘万丈,若无姐姐,还有什么意义呢?
绝望如黑色的潮水,一浪一浪涌过他干涸的心田。他闭上眼睛,不再挣扎,不再抗拒,任由无尽的痛苦将自己吞没。
他像一个毫无方向的旅人,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意识海中前行着。可黑暗尽头,却有一片璀璨的光明。他突然心有所动,向那方向大步而去。
他开始是走,然后是奔跑,后来,竟成了飞快游弋。他吃惊地看向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他的身体竟成了一尾鱼。由人的身量大小慢慢变大,大得笼罩了天地。
升仙台上,风声猎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鱼丸的改变。
他睁开了眼睛。
“鱼丸?”松香轻声唤道。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原来,我是鲲……”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
他是世间最后一个神,那个升仙台的铸造者。他以全身神力修筑了此台,凤凰涅槃,成了人间一个天真稚子。他失去了为神的记忆,经历着人间世俗的悲喜。
而这一刻,强烈的痛苦逼醒了他的神识。
天神复苏,百仙朝敬。那巨大的神力翻涌间,无数上仙纷至沓来,匍匐在他面前。而他眼望着升仙台,嘴角却带着冰寒的笑容。
“你们可曾记得,昔日求我造起升仙台,是为了什么?”鲲的声音隆隆,仿佛九天惊雷,“你们说想要一个给更多人升仙之所,而很多妖向善,也该给他们一个成仙走正道的机会。可你们做了什么?昔日那几个上仙在我涅槃之后,以仙力加持,**无数妖类跳下此台,却无一妖升仙。在你们眼中,只怕再向善的妖怪,也非我族类吧?诓骗我筑起升仙台,却只为消灭妖类这个种族。你们的狭隘与阴毒,还配称为仙人吗?”
众仙皆伏于地上,诺诺不敢发一言。
鲲的目光最后落于景止身上。他虽同样跪于地上,那骨头却还很刚硬,目光中亦不见狼狈之态。
鲲森然笑道:“我恨这些仙人的阴毒,却不及恨你之万一。景止,你纵有千百无奈,万般身不由己,却又如何?你终究是伤了我的姐姐。姐姐一路行来,为你成妖,她付出多少,你什么也不知道。我曾下定决心,要将这一切告知与你,可是现在……景止,你不配知道!”
那白衣的身影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生生挨了一鞭。他抬起头来,那双清澈安静的眸子中微微蓄起了泪水。悲伤仿佛一道暖风,将所有凝固的冰霜融化。
“上神,请你告诉我……”
鲲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容,嘴角微微一挑:“你想知道什么?姐姐如何遭遇危险?如何被羞辱?如何亲手割下血肉?如何被打断腿骨,匍匐着向我爬来?”
他说出一句,景止的身体便颤抖一下,那挺直的脊梁终是慢慢弯了下去。松香看着看着,再也无法忍耐,泪水夺眶而出。
素时若是还在这里,看着两个最爱她的男子如此伤害彼此,怕是只会微微一笑,说:“不痛。”
你虽不痛,每一个爱你之人,却觉得痛如刀割啊!
鲲哈哈大笑,眼角却溢出了浅浅的泪水:“景止,我与你不同,便是伤遍天下人,也不会让人伤她。在你们眼中,她不过是个愚钝凡人,为了一个可笑的承诺由人变妖,可在我眼中,你们全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根头发。”
他说话的语调十分平淡,可四野隆隆回响,那强大的力量仿佛席卷了天地一般。景止的身体不再颤抖,他用手臂撑着地面,却有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流下,“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鲲冷冷看他一眼,闭上眼睛,周身那骇人的神力开始震**。
“我,上古之神,鲲,在此许诺,将我全部神力,交予素时。我不但要她活着,还要她从此不被看轻。”
——姐姐,我所能送你的东西,不过便是我自己。
“天地作证,鲲将陨灭,在此许下两个愿望。”
“三界平定和睦,升仙台从此封存。”
“姐姐永远幸福……”
鲲说完这些话,在无尽的隆隆回响中,慢慢蜷缩起来。他重新变成一尾鱼儿,渐渐缩小,成了一个渐渐淡去的影子。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消失于虚空之中,不知这一次会再次涅槃,还是永远消失。
没有人说话。景止的手执拗地支撑着身体,仿佛不这样做,便会倒下。
他的记忆,在那一魂一魄于体内苏醒之时,也一并慢慢浮现在脑海。鲲虽说“你不配知道”,却到底在消逝之前,强行打开了他被尘封的记忆。
相遇……心动……亲吻……离别……思念……一魂一魄永相随,他却如此轻易地抛弃了誓言……他忘了她……看她与另一个人拥抱,却微笑祝福……将她打得吐出血来……把她硬生生逼下了升仙台……他的心头仿佛被一把刀刃割开,涌出心头血来。他闭上眼睛,狠狠咬着下唇,那红唇被生生咬破了,猩红的血随着嘴角蜿蜒而下。
“该死的,明明是你!”耳边传来松香崩溃的怒吼,“你知道她为了你,受过多少苦痛折磨吗?你知道她一个人背负起多少哀伤绝望吗?你知道她多少次几乎就要死去吗?她放出百妖,装作被你推下升仙台,林林总总,不过是想让你做出一番成就,为仙界所容!她这样痴心对你,你还给她什么?!遗忘?背叛?伤害?哈哈!景止,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景止听在耳中,却只是沉默地望向升仙台。若素时当真去了,他不会独活。
可鲲离开时,许诺了她还活着。所以,便是痛,他也不会死。
他要活下来。做错的事情,他要用千年万年去弥补。她恨他也好,怨他也罢,只要留他在身边,他甘之如饴。
景止膝行到升仙台边,向下望去。那无尽的虚空里,哪里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如果素时喜欢的是鱼丸就好了。”松香冷笑一声,“她最苦最痛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不是你,是鱼丸!如果你从没出现过该有多好!”
她声声如刀,换来的却不过是景止安静的、毫无变化的神色。松香气急败坏,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却被地锦像抱只猫儿般抱进怀中。
“勿怪,她只是太难过了。”地锦低声说道。景止静静回答:“怎么会怪。
她说的没有错。只是不论如何,我也不会再离开她。做个无赖也好,乞丐也好,总之不会离开了……”
升仙台下,忽然涌现璀璨的光芒,众人凝目望去,心中思绪各自不同。地锦与松香等人的屏息期待自不必提,那些对素时动过手的上仙们,却个个惴惴不安。若她来算昔日的账,又当如何是好?他们十个里倒有九个指望着素时不要回来。唯有景止神色平静,心中亦十分平静。
她生,他生;她死,他死,如此简单而已。
在那升仙台下无尽的虚空中,素时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上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她睁开眼睛,微觉诧异——那力量的波动十分古怪,既非妖,亦非仙。那力量虽然古怪,却十分听从她的心。她轻轻运力,便缓和了下坠之势,冯虚御风之中,渐渐向上飞升。当她重新出现在升仙台上时,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狠狠地扑上来抱住她。他抱得那么用力,仿佛害怕她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她回来了……回来了……从此万丈红尘再不入眼,胭脂美人都是红粉骷髅,他只想守在她身边。否则,他便是身在红尘,心囚北海。
他以为,上天终究仁慈,却忘了鱼丸对他的恨意。鲲失去神识之时,便是这世间最最普通一个少年。他不会怨怼姐姐被抢走,却深恨抢走的那个人不曾珍惜。
所以,他怎会宽宏大量到还给景止一个完完整整的素时?
景止只觉怀中一股巨大的力量翻涌,令他双臂再也无法承受,松脱开来。素时面无表情,那张昔日为妖时便惊艳绝伦的脸孔,今日依旧绝美,却多了神圣不可逼视的威严庄肃。
她望着景止,蹙了蹙眉,轻声问了一句:“你是谁?”
一句话,将他的心打落升仙台,万世不得轮回。
他再也无法压抑翻涌的心头血,轻轻吐出一口猩红的血来,低下头去。前襟白衣,映着斑驳的鲜血,仿佛开在盛雪里的一枝红梅,带着凄然的傲骨,百死而不悔。
景止这一口血,没有人看在眼中。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素时。她身上散发着鲲那强大的神力,不必解释,所有人便都明白——她当真成了这世间最后一个神。
众仙噤若寒蝉,不敢抬头。便是松香与地锦,一时之间也不能将眼前这个清冷缥缈的女子,与昔日同行的好友联系到一起。他们默默地伏跪着,却听素时温柔地唤道:“松香?地锦?”
景止刹那间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素时。
原来……她记得,记得一切,记得所有人。唯有他一个人,被她丢在了往昔记忆的缝隙之中,永远不得自由。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声音凄厉,远远地,向着世界的尽头飘**开去。
升仙台这一日所发生的事情,成了三界的一桩秘闻。当日在场者人人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只是天神归来的传说,还是在人们口中悄然传颂着,从东到西,由南向北。
春风吹尽了枝头柳绿,又是一年炎夏。素时合目躺在**,忽然从坠崖的梦中醒来。一只手轻柔地拂过她冷汗涔涔的额头,又将湿温的手巾轻轻放到她的脸旁。
素时下意识地接住,迷迷糊糊地道:“你怎么同鱼丸一样顽皮?我说过许多次了,别轻易进我房间。”
站在床边的白衣男子听到“鱼丸”二字,身形微微一顿。不过片刻,他周身闪过一道亮光,瞬间化作一只玲珑可爱的白狐,有着大大的耳朵,小小的脸,蓬松的、雪一般的尾巴。白狐轻盈一跃,便跳上了床榻。
素时此刻已彻底清醒了。她看着狐狸景止讨好地用松软的尾巴蹭蹭她的手背,然后蜷起身子靠着她趴了下来,嘴角微微**了一下。
这已经是多少回了?自她说了“男子不能轻易进这房间”之后,他就化作狐狸堂而皇之地进来,大剌剌地睡在她脚旁。他似乎忘了,她虽收拢了身上神气,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可她只要愿意,将一个伪装纯善、内心无赖的上仙捏死,还是轻而易举的……
素时抄起狐狸的两只前足,与它四眼相望。狐狸眨巴眨巴湿漉漉的大眼睛,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甚至伸出粉嫩的小舌,要来舔素时脸颊上的桃花花钿。素时面上毫无变化,素手一挥,毫不留情地便将它丢出了窗外。
日头升起,温煦的晨光倾洒,街头人声喧哗。
景止用仙力洗去了那一夜人们见到他妖身的记忆,再不用担心现身于人前。
此刻,蒲老头的茶摊里一如既往地坐了许多客人。有的是当地的街坊百姓,有的是路过的行脚商旅。此刻茶香正郁、谈兴正好,容貌绝俗的白衣男子正在讲着一个白兔妖与黑狼妖相爱的故事。
这故事,那些街坊邻里却有几个是昔年听过的,此刻看着那些初次听闻的客商与家眷们听得忽然提心跳胆,忽然喜笑颜开,都觉十分好笑,却只能拼命忍而不发。
故事再听第二遍,乐趣自然少了一多半,可那讲故事的人实在俊美,声音实在磁性,再听一遍也的的确确是这闲暇酷夏的一种享受。更何况,这几日来,总有一男一女一对璧人姗姗来迟,其中那个漂亮女子,总能将故事讲出个不同的结局来。
譬如第一日,那妖怪报恩、许诺三个愿望的故事,那女子却说结局是秦小姐许了最后一个愿望,是要那妖怪的心。而那妖怪倾慕秦小姐已久,将那颗心捧出来时,竟已然碎了。如此这般,自然引得众人一番长吁短叹。
第二日,男子又讲了一个富家公子因被主母构陷、被遗弃野外,却被蛇妖捡了去,与蛇妖小妹倾心相爱,最终跳崖殉情的故事。正当大家同情抹泪的时候,他们又出现了,那女子声音清脆,说那男子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失去了一双招子,便将蛇妖小妹的眼睛换到了自己的眼眶中。他被人寻到,重回那富裕之家,佘小妹若泉下有知,不知是否会后悔。如此这般,众人自然又是一番长吁短叹。
今日这个故事,不知又要如何收场?众人皆是兴致勃勃。比起故事本身,这戏剧化的反转大家倒是更加喜闻乐见。
果然没有辜负众人期待,那一男一女二人又远远地自官道走来。白衣男子似是不悦地微微蹙了一下好看的眉头,端起茶盏,走到那安静沏茶少女的面前:“素时,给口茶喝吧。”
每每这个时刻,众人只觉得眼前这俊逸非凡的公子不知怎的,总多了几分无赖味道。
可就算无赖,他也是美的,跟那样一个不过是清秀的少女客客气气地讨杯水喝,简直就是纡尊降贵。
旁人的目光,素时全没放在心上。她的神情始终淡淡的,拿水壶给他添了碗茶,连眼风也未曾赏他半个。
景止轻声叹了口气。她虽敛去了成神后的容貌气韵,可摆出这样一副神色,他便又觉得她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神。
可又能如何呢?鱼丸抹去了她的记忆,他在她心目中,不过是一个不惧神威,强抱过她,围着她转的登徒子。她没一记神力将他劈死,已经算是十分给面子了。
景止思来想去,眼圈一红,一双漆黑如玉的眸子开始变得湿润起来。行脚商那七十老娘看在眼里,心疼得捧住了一颗心,倒吸着冷气。奈何素时却瞧也没瞧,自顾自地沏着茶,仿佛这张芝兰玉树般的脸颊,丝毫比不上茶水好看。
暴殄天物啊……那老娘在心中捶胸顿足。
便在此刻,每回都来报到的那对璧人已经走到茶铺外了。松香毫不见外地走到素时面前,自己拿了刚刚沏好的一杯信阳毛尖啜了一口,似是要润润喉。
景止眸中的泪光瞬间消失,神色恢复了平静,坐到一旁。松香挑眉一笑,声音凉飕飕的:“这个故事的结局,却是仙界之人在那北国妖地设下了结界,妖类出不去,自相残杀,饿殍遍野。最后那黑狼妖饿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便杀了那白兔妖,剥了她的皮,吃了她的肉。”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景止第一个走出了茶摊。他仰头望着天空骄阳,忍住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
松香的话如此轻描淡写,可他已经明白了其后素时所经历过的凄惨景象。她见证着最最残酷的爱情,得不到他的半分援助保护,却仍然愿意为他执着地走下去。甚至在明知他已遗忘自己之时,她仍为他跃下了升仙台。
他失去的,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景止的心头血一阵翻涌,他知道自己便是仙身,也禁不住这样一次次地吐血,便准备强行咽下去。
阳光晃眼,天空蔚蓝。他听到茶摊中人声嘈杂,今日的故事讲完,众人便尽皆散去,一道轻轻的脚步声却出现在他身后。
景止立刻知道了那是谁,眸光一黯,那口原本预备咽下去的鲜血便顺着嘴角蜿蜒而下。他转了个身,目光投向身后的素时,隐隐带着怆然。
“松香告诉我,这三个故事,最初是你说给我听的。”素时语声淡淡,“多谢你告诉我那三个故事,让我知道人间之爱凉薄如斯。”
景止错愕了一下,素时已经转身离去。她的脚步依旧平稳,神情依旧冷寂,可心中的惊涛骇浪,唯有自己明白。
素时想起,那一日松香似乎挣扎了很久,才走到自己面前。她说作为朋友,虽有自己的好恶,却还是想坦白实情,让自己做选择。
原来眼前这个生得一副好相貌却常行无赖之举的白衣郎君,竟是自己曾经的心上人。那一路风霜雪雨,也是因他而起。只是结局凄惨,非她所想。
而松香的心上人地锦,也说出了他所了解的真相——他师父一衾上仙身死前,曾告诉他景止是被乘虚逼下升仙台的。
“此事阴损,不足为外人道。乘虚今日大错,我这个做师兄的,亦有罪责。
只是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地锦,往后之事,要靠你周旋了。”这是一衾临终前所说的最后一番话。
他二人说完这一切,看向素时,郑重说道:“素时,如何抉择,全看自己的心了。”
她的心吗?
那男子日日赖在蒲家,赖在茶摊之中,看她的眼神温柔缱绻,她不是不能察觉;她冷了热了伤了烫了,他也总能第一个察觉,温柔呵护。她虽然明白,可不知为什么,心中对爱这件事,却充满了无言的恐惧。
或许,就如这三个故事一般——人间之爱,到底凉薄如斯。既然已经忘了,那便忘了吧,别再想起。已经头破血流过一次,如何能再伤第二次?
这世间,有亲人朋友,有关怀之人,足慰平生了。她不愿再尝情爱的滋味,不愿再重蹈覆辙。
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么,你还敢不敢再去看一次?”
素时一怔,回头,却见身后的男子负手而立,笑着望向她。他刚刚呕过一口血,脸色还浮着一层苍白,可此刻却恍如无关紧要一般,挺直而立,像一棵大风也无法刮倒的青竹。
“敢不敢?”他又问。语气中带着笃定,她却偏偏听出三分仓皇。
“看什么,三界最凉薄的心吗?”她反问。
“是啊,敢不敢?”他只是笑。似乎察觉了她心中的动摇,他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像只狡黠的狐狸。
素时别开了视线。
辛,佘小妹,白月。那些名字在她心中流转,一幕幕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最后,却定格在景止那双潋滟的眸子上。
她轻轻一笑:“怎么不敢。”
这一次行程,再不需要辛苦赶车、日夜兼程。
成了神,成了仙,周游偌大三界,不过是动动灵力、转瞬而至之事。不过二人既无心让人识破真身,自然还是要坐马车伪装。奈何上仙景止不知怎的成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吐了几日的血,便觉身子匮乏,日日坐在马车上,做那西子捧心状。
旁人瞧了自然是无比惊艳、无比心疼,素时却偏偏不吃这一套。只是她也不点破,由着景止装,却在那马儿身上注了些许神力。
于是,路上的人们惊讶地发现,一匹运蹄如飞的飞马诞生了……坐在马车里的景止却不知这一切的发生。一来马车帘幔低垂,二来行得又很稳,三来他的心思全都花在了别的地方。
“喀喀……”景止咳嗽了两声,轻声叹息,“也不知我还剩阳寿几何……”
素时的目光从手中书卷上移开,淡淡道:“若我没记错,上仙可活数百年,更何况……”
“何况什么?”
“你可遗千年。”
景止眉心一跳,这是说自己是祸害了?他脸色严肃起来:“素时,你误会了。祸害与祸水,并非一样……”
素时十分无奈地听着,轻轻以手支额,耳边景止似乎说了些什么,却越来越模糊。她最后将头轻轻靠在了一处坚而柔软的所在,慢慢合上眼睛。
景止静静瞧着素时,视线移到她枕着的地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明明有宽阔的肩膀和强健的胸膛,为什么要拿他的手贴着车厢当靠枕?马车虽行得稳,可不时颠簸一下,他的爪子好痛啊!
景止咬了咬下唇,低头望向素时的脸颊。
太累了吧?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大起大落,再坚韧的性子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他静静瞧了一会儿,轻轻将头凑过去,便想吻住那软软的红唇。
素时突然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二人之间的距离极近,鼻尖几乎贴到了一起。景止瞬间有些慌乱,可看到面前女子波澜不惊的表情,突然又觉得堵心起来。
曾经她亲他的时候,连呼吸都忘记了,事后还结结巴巴地解释,让自己当作被狗咬了;自己亲她的时候,她的表情那么痴迷那么可爱,还害羞地不敢看他……可现在呢?
景止咬了咬唇,预备强亲一下,哪怕像被丢出闺房一样丢出马车也认了。可他才欲凑近,素时便轻声提醒道:“到了。”说着话,衣袖一摆,她已从他身边掠过,出了马车。
景止这一回是当真想吐血了。他盘算得好好的,二人多些时日相处,没了松香那丫头捣乱,便可多多交流,多多培养感情。奈何仙高一尺,神高一丈,一番盘算终是落了空。
他转身下了马车,却见日光高照,洒了素时一头一脸。她双手背负,秀目凝望着面前那古旧斑驳的城墙,神色之间似是陷入了回忆。
高墙今犹在,几度夕阳红。昔日那个身着素色衣裙、手持竹笛,以女子胸怀奏响金戈铁马之曲的女子,终是不在了。
可那笛声悠悠,依稀还在耳畔回响。
素时久久伫立着,她虽用神力掩饰了如今盛极的容貌,可终究是个容颜清丽的少女,兼之风华绝代,早有那心怀别念的男人目光一亮,悄悄凑近。
景止向前挪了几步,在素时身边一站。他未曾开口,只那通身气派便让心怀叵测之辈乖觉地退了开去。奈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个胆子大些的女子瞧见景止便眼前一亮,推推搡搡地上前,想要同他搭句话。
素时目光扫过她们,很自觉地让开了几步。景止气得胸口闷堵,正要追上,却见一个花枝招展的美人拦住了自己的去路,娇滴滴地问道:“公子是做什么的?怎么称呼?”
景止秀眉一挑,示意不远处的素时:“我是她的面首。”
面首者,面貌之首也,有美男子之意,却也是男侍的代称。几个美人花容失色,啧啧哀叹。景止也不理睬,径直向素时追去。
“面首不好。”素时瞥他一眼。
“若说是夫君,她们还会再纠缠,岂不麻烦。”他淡淡答道。她曾为他低落于泥土中,他这样说又算得了什么?
素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多少痴心一片,不过也是被皮相所迷。”
景止嫣然一笑:“若能让我心中所爱更加痴心待我,长得好看些,我并不介意。”
素时呼出一口气,不再理他,迈步向秦府走去。秦府风物一切未变,只是将那满府鲜艳的红色撤了去,显得颇有几分凝肃。前来应门的是与素时相识的伍总管,大门“吱呀”一开,他与素时迎面相对,当下便是一怔,脸上神色十分复杂。
素时一时也有些愣怔。她与秦凰相交时虽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却并不算是朋友。她更是逼得秦凰亲手害死了辛,逼得秦凰不得不看清了自己的感情。严格说来,这已经可算是仇怨了。
伍总管却没有为难她,点了点头道:“蒲姑娘,你终是来了。小姐临行前告知我,您若是来了,定奉上茶水,好生招待。”
素时眉头一蹙:“临行?秦小姐去了哪里?”
“老奴不知。”伍总管摇了摇头,眉宇间的皱纹深了几分,“大婚那日过后,小姐便离开了。老爷、夫人、少爷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素时沉默片刻,便听到府内传来爽朗的笑声。那里头有长者,有稚儿,有男人,有女人……
“少爷昨日添了丁,老爷太太有了金孙,都十分高兴。”老伍头说着,皱巴巴的脸上也露出几分喜色,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鼓鼓的、装着赏钱的锦囊。
素时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眸中的光彩暗了下去。她轻轻颔首,道了声:“叨扰了,告辞。”
“你不高兴。”一路行到城门口,景止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声音里十分笃定。
素时一讪:“所谓亲朋爱人之间的缘分,也不过如此罢了。连亲如父母兄弟,也不过转头就忘。旧的去了,新的来了,那欢喜便会覆盖痛苦,仿佛一场大雪,将前一个人留下的足迹覆盖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我不会忘。”景止突然说出这四个字来。
素时拿眼睛瞥了他一下,他似乎知道她意下所指,浅浅露出个笑容来:“是啊,我已经历过升仙台,已经经历过三界最彻底的遗忘。你说,世间还有什么能让我将你忘掉?”
素时摇了摇头,不与这脸皮厚过城墙的家伙争辩。她寻了一个山头,见四下无人,便以仙力纵身而上,登高望远,眼前一片开阔;闭目一嗅,风里无数仙与妖的气息蜂拥而来。
景止不禁戏谑道:“你若是妖,定是只犬妖……”
他话音未落,便见素时的身影一晃,已经行出百丈之远。于是白衣风华的上仙,不免有三分惶恐地追了上去。
妖洞,坐落于山底。
它早已失去了主人,却还留着主人存在时留下的气息。素时刚刚行至洞前,便听到其内传来悠悠笛声。
果然,离家出走的秦凰留在了这里。
素时已经许久未听到那笛声,如今听来,心中竟是五味杂陈。
多少金戈铁马、沙场风云,已化为绕指柔情。我曾披盔甲应战四方啊,如今不过等你魂归家。
山色青青,陌上花开,而那个强大的妖怪,却永远不会缓缓归矣。
素时听了一会儿,便觉得胸口那颗心微微发疼。那并不单单是自己的感受,更是辛的那颗妖心作祟。它虽有神力加持再不会碎裂,可终究会疼啊。
她微微蹙眉,实在痛不可当,便将指甲抠进了掌心里。一只手极快地伸了过来,将她的手抓到了自己的手中。
素时一怔,望向景止。他的神色未变,双眸弯弯:“我比较不怕疼。”
她没再说话,心中冒出几分恶意,然后顺着意将指甲抠进他的肉中。景止不由得吃痛,轻轻咬了咬丰润的下唇。
不过是这一个动作,素时心中突然一软,手上力道自然也轻了三分。那厮似是明白了什么,笑得媚眼如丝:“素时,我不怕痛的,不必怜惜我这娇花……啊!”
素时留下抱膝呼痛的景止在原地,向妖洞走了几步,心中暗道可惜。这厮耍无赖、撒泼卖乖时的模样,当真该让那些爱慕他皮相的女子们瞧上一瞧。
她站在洞前,忽然见一团白雾般的东西从面前掠过,如一只受了惊的茕茕白兔。她快步追去,伸手碰触,却什么也没碰到。素时的身躯突然开始消失,景止发觉有异,立刻抓住了她的胳膊。
二人一阵天旋地转,周遭已变成了一片平坦绿野。
是真是梦?景止微一皱眉,仙力已在掌心凝聚。素时却转向他摇摇头:“别动用仙力。这是辛留下的记忆。”
“记忆?”景止一怔。
“嗯,我在爷爷书中看过这样的故事。妖力鼎盛时,大妖会在行走过的草木等物上附着妖力,便是所谓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方才从我眼前闪过的白雾,应当便是他记忆的碎片。”素时说着,示意景止,“跟我来,我们去看看辛的记忆吧。”
二人在草坪上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一处小屋。屋子不大,是原木搭成的,十分简洁质朴,门前围了一圈木栅栏,栅栏中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素时“咦”了一声,道:“像是只小白狐。”景止眯了眯狐狸眼,伸手摸上去。他的手落在那团雪球上,却径直穿了过去,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我们虽进了他的记忆,却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不过是看客而已。”素时道。
“哦……”景止点了点头,指指那团雪球,“那不是只狐狸,我们狐狸才没有那么容易被豢养呢。那是只雪貂。”
素时闻言仔细看去,果然见一个小小的脑袋探出来,长着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圆圆的下巴,看着十分讨人喜爱。她不禁一笑:“真可爱……”
景止有些吃味地咳嗽了一声:“难道我就不……”
他话音未落,却听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了出来。景止似是吓了一跳,伸手便拉着素时躲到墙后,将她护在墙壁与自己之间。
二人距离极近,目光相触,呼吸相闻,一时间仿佛光阴都静止了。
素时的眸子清澈,映着景止的无双容貌;景止那双桃花眼里,也有一个素时浅浅的倒影。二人这般看了一会儿,素时忽然开了口:“景止……”声若蚊蚋。
景止的眸子深邃了一分,轻轻“嗯”了一声。
“你故意的吧。”她声音突然转冷,淡淡吐出这句话来。兔起鹘落之间,已将他弹飞出去。他猝不及防,摔落在地上,抬眼望着她,带着三分委屈七分凄凉:“卿卿好狠……”
素时无视他——她用的那微末力道,怎能真就伤了他?她转头,望向那个从屋中走出来的少年。
少年十二三岁,生得十分清秀,头束高冠,身穿道服,做小道童打扮。他的神色天真、无忧无虑,瞧见那雪貂,便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窝。
这个少年……好像鱼丸啊。
素时只一眼,便觉心中发闷。昔年回忆,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那时的鱼丸也是这样,青春少年,蹦蹦跳跳、欢欢喜喜地围在她身边,叫她姐姐,陪她烹茶,与她一道听那些离奇的故事,看时光如水般流逝。
而今,她得到了神力,他又去了哪里呢?
素时的眼神微微发直。景止沉默不言,只安静站在她身侧,替她抵挡着记忆碎片的缝隙里猎猎刮来的罡风。
有些时候,不必劝,她难过时,他陪着便是。
那仙童弯腰将雪貂抱起,笑容满面地摸了摸它的头。雪貂是极通人性的,将小脑袋塞进少年的怀中,一副亲昵撒娇的模样。
景止轻声问素时:“那雪貂成妖后,便是‘辛’吗?”
素时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个天真无邪的仙童身上。
“我能感觉得到……那个仙童,才是‘辛’。”
景止一时愕然。
一个气息至纯的仙童,最终怎会成了能席卷八荒的大妖?
二人身遭的景物变化,绿草繁花尽皆消失,由春入秋,一时草木枯黄,百花凋零。那雪貂还被围在围栏中,身躯变得更加颀长,竟像是长大了些许。它两只小小的前爪搭着栏杆,身躯一晃,便变作了一个年轻少女。
这少女肌肤赛雪,眉清目秀,是个十分娇俏可爱的美人。她细细看着自己的身形相貌,似是第一次幻化人形,不由得欢喜地咯咯笑出了声。
这笑声随风**开,轻轻挠在人的心头,素时与景止二人脸上都不自觉浮现淡淡的笑容。
——她定是喜欢那个少年的,二人心中都掠过这样的念头。
木门又“吱呀”一声打开。那雪貂变作的少女一怔,眼珠骨碌一转,那身子又顷刻变作了雪貂的模样。
看看她,再看看走出门的少年阴沉的脸色,二人立刻便醒悟过来——定是这少年心情不好,雪貂才想给他一个惊喜。
雪貂扒着栏杆,轻快地摇晃着蓬松雪白的尾巴。而那少年却无心欣赏,他面色沉郁,望着它良久良久。
日光渐渐变得昏黄,四周景物渐渐模糊了形状。那只精灵可爱的雪貂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由对着少年撒娇,慢慢变得安静下来。少年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极致的痛楚。
“对不起,阿雪。我抓你养你,都是为了给我师父治病……我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不报。阿雪,对不起……”
他上前一步,将雪貂抓了起来。那动作依旧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弄疼了她,可她已经感觉不到那其中的温存了。
少年的眼中慢慢蓄起泪水。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对准了雪貂的胸口。
素时的身躯颤抖了一下,立刻背过身去。景止正站在她身后,这一下她的鼻尖刚好顶住了他的胸口。可她一时之间忘了避嫌,只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悲哀冲击着,像一片黑色大海里的孤帆,只能随波逐流而去。
“他挖出了她的心。”景止轻轻搂着她,低低说道,声音忧伤而低沉,“他挖出她的心,给他的师父治病。他怕她太痛,是一刀致命的。所以,她还来不及告诉他,她已经可以变成一个同他很般配的女孩子了,也来不及告诉他,她其实是喜欢他的……”
记忆的碎片中,那猎猎罡风突然汇聚起强大的气流,裹住他们的身躯。景止闭上眼睛,下意识地将素时紧紧抱在怀中,保护着她。
即便她早已是无所畏惧的神祇。
耳畔,有两个声音隆隆响起。
一个温柔纤细,却充满怨毒——“你无心,我恨你!下一世,我一定会找你报仇!”
另一个,却哀恸万分——“阿雪,今生我欠你的,愿以三世偿还。此生我守你坟茔,下一世,下下世,我都会将自己的心赔给你。”
风卷着二人不断盘旋,最后落到一处平坦的地面上。他们睁开眼睛,面前已不是宽广草原,而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他们正站在大殿之上,身旁是一个须发皆白、身着玄衣的男子。他虽已过耳顺之年,却是身姿挺拔,目含神采,满身慑人的贵气,可见昔日是怎样一个风华无双的公子。
素时正在打量这人,却听头顶上传来一个媚入骨髓的声音:“听说圣人心有七窍,大王,何不把他的心挖出来,瞧瞧是不是真的呢?”
她循声抬头望去,却见一个千娇百媚的女郎端坐大殿之上,云髻高耸,珠玉琳琅。她的声音如出谷黄鹂,可吐出的这字字句句,却冰冷如霜。
素时轻轻蹙眉,转头望向那女郎身旁。一个高大的男子端坐殿上,头戴冕冠,身着龙袍,通身都是天生的帝王之气。
“圣人心有七窍?”素时身边的景止突然开口。他的目光扫过那皇帝与美人,便重又落回到殿下那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毫不掩饰好奇之心。素时冷眼瞧他:“你很想见识见识吗?”
“当然了。我还从未见过七窍之心呢。”
——呵,真是只好奇的狐狸。素时心中暗想,若不是个男子,只怕又是一个妲己……
妲己?!
素时骤然醒悟,骇然望向殿上二人。那帝王听了美人所言,点头道:“美人说得不错,孤王也是从未见过。”他手摸下巴,似在沉吟。殿下老者怔了怔,苦笑道:“大王,这是要比干的心了?”
那帝王转脸望向美人,似是犹疑不定。美人向他嫣然一笑,随即便眉目一凝,吐出一口血来。
这动作柔若无骨,惹人怜爱。可看在素时眼中,偏偏生不出丝毫怜意来,只拿一双眼睛向景止瞥了一下。
似曾相识啊……
景止神色十分肃然:“这是装的。”
“是装的。那美人是纣王的爱妃妲己,传说她的前世,是万狐之主。”素时话里有话,景止却故作懵懂:“那她吐血,是为了什么?”
“她装作病入膏肓,是为了要一味药引。而那药引……”素时闭上眼睛,“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太监宫女在殿间急急行走,在纣王的咆哮声中,太医仓皇退去。两只狐狸变作神仙,对着纣王一番虚与委蛇,最后说出了素时所说的那番话。
“苏娘娘之病,唯有七窍玲珑心可救得……”
一个是心头如珠似宝的美人,一个是事事规劝、烦不胜烦的叔父。纣王当下再次将比干招来,“赐死摘其心”。
比干口吐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非亡国之臣,君乃亡国之君!”他毫无惧色,横剑插入自己胸口,摘出了自己的心来,弃于阶上。他一时竟没有死去,慢慢步向宫外。纣王早被震得目瞪口呆,竟也没有阻拦。
不知何时,天际开始飘起了片片白雪。一袭红衣的女子立在不远处的回廊下,她冰肌玉骨,如雪中寒梅。那双对着纣王总是媚意横生的眸子,此刻却是那么冷若冰霜。
比干不知怎的,突然低低说了一句:“你恨我……”
“是啊,我恨你。”美人转过脸来望着他,目光空洞,仿佛望的又不是他,“我当真恨你。第一次见你,我就想挖出你的心来。”
他没再说话,任由那飞雪沾衣染发。这华发是何年滋生的呢?与雪相融,白茫茫一片,像什么动物柔软而洁白的背毛。
他缓缓向前走去。而她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竟然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这是恨吧?若不是恨,又是什么呢?
素时与景止二人默默跟在比干身后,看着他面如金纸,穿行过大街小巷,最终走到了一处市集。
“大人,可要买无心菜?”卖菜老妪扬声问道。
比干沉声回答:“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可不可活?”
老妪笑道:“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即死!”
人无心即死……
一阵大风刮来,吹起他雪白的发。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口中渐渐涌出了血。
风里,是谁在凄厉地控诉——“你无心,我恨你!下一世,我一定会找你报仇!”
他,终究是无心吗?
宁折不弯的背脊,就这样缓缓倒下。素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不过扶住了一片虚空。
“这老头儿很好吗?”景止不由得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