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时点了点头:“善而仁义,忠不畏死,得后世代代传颂。”
“原来如此。”景止轻叹一声,“这是他们的第二世。她报了仇,他给了心……”
眼前景物又一次旋转起来。斗转星移,第三世的他修炼千年万载,终成一大妖。懵懂初开时,他给自己起名为“辛”。
随后,他便在边城后山清池,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这个故事,素时与景止二人都是极为清楚的,可如今一路跟随着“辛”的记忆重新行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城墙之上,那少女问道:“辛,你是什么人?”
辛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我不是什么人,我是一只千年的妖。但……但我能修炼出人形的,只是如今修为还不够,只有一片黑雾。快了,真的……”
少女温柔答道:“你不是一片黑雾,我能看见你的心。”
素时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世界上,只有你看得到我的心,所以,我的心就在你手里。
这颗心,我已经欠了三生三世,而今,终于能完完整整地呈给你了。
他们从记忆的碎片里抽身而出,耳畔那悠悠笛声悄然一变,带了三分期盼,三分宽和,似是在说,今生无缘,但盼来世。
靡靡情深,因她是秦凰,便从来不只是痛苦,也有豁达。
笛声渐渐低落,终不可闻。独居妖洞之中的少女走了出来,站在辛曾经站过的地方,看着辛曾经看过的风景。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已浮现出了笑容。
那不是她在秦府时,用于伪装的那种微笑。心自在,则大自在;心有他在,则无惧无怖。
景止的手轻轻擦过素时脸上的泪痕,他柔声说道:“你看,这不是一个人心凉薄的故事。他把自己的心赔给她,是心甘情愿、甘之若饴的。而她,也献出了自己的真心。这三生三世,该还的,他已还了。下一世,他们便可以毫无芥蒂、幸福美满地在一起了。”
素时听着,不禁点了点头。景止轻笑道:“你若还觉心意难平,便赐他们下一世能早些相遇吧。你如今是神,虽不能过分干涉人间之事,但撮合撮合,倒还是可以的。”
素时一怔,她倒是当真还未适应如今这身份。心念既起,她闭上眼睛,只觉无穷神力在身旁萦绕。它们扑簌落下,仿佛一场桃花雨,洗涤着世间尘埃。眼前光芒大盛,出现了一条古旧的小巷。巷中,一个白衣女童和一个玄衣男孩手拉着手,嬉笑着在漫天花雨中旋转呼喊。玩得累了,他轻轻拂去她额上落花,满脸温柔。而她嘻嘻笑着,拿自己的小脑袋蹭他的下巴。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再无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之苦。下一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他们都会幸福下去的。
这是景止第一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离开妖洞,景止见素时神色稍缓,便笑道:“这一路行来倒是无聊,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素时望向他:“赌什么?”
“这第一个故事,看似凉薄,实际却情深似海。我同你打赌,剩下两个故事,亦是别有隐情。我若赢了,你陪我一辈子。我若输了,我陪你一辈子。”
这倒是笔划算买卖,他稳赚不赔。素时盈盈笑道:“这个赌注没趣儿。倒不如,谁输了,便永囚北海如何?”
景止闻言便是一怔,目光深沉地望着她。
终究是伤得太深了吗?即便忘了与他有关的事,她却记得一句“永囚北海”。他曾那么冷漠地要将她永囚北海之下,只因视她为心腹之患。甚至只差一点,他便会亲手夺取她的性命。
而如今,他又该如何弥补?
“怎么了?”素时茫然望向发呆的男子,尚不知自己的话中有多少已被遗忘的心酸绝望。
景止摇了摇头,淡淡笑道:“这个赌注不好。我如何都是输。”
“为什么?”
“我输,我囚于北海。我赢,心囚于北海。”
他说完这一句,自顾自向前走去。素时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竟不觉怦然而动。
去极西郑城的路上,景止未再假装。只是血实在吐得多了,难免气血亏空,仙气凝滞。素时脸上淡淡的,心中却到底忧急,悄悄为他续了两回神力,只是见他还是素日慵懒,却像是实实在在的不适。她心里暗叹口气,只能用神力让马车行得尽量平稳些。
日升日落,一神一仙。他们虽不必食人间烟火,可每逢市井美食香气扑鼻,总会心照不宣地下车去尝;偶尔去市集买本杂书,闲来一同翻看;或是选购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二人总是有着奇妙的默契,甚至常常不需言语动作,便可灵犀相通。
景止虽有心弥补,却从未言语逢迎,只是默默陪伴。素时有时觉得,就这样彼此陪伴,不涉情爱,倒也是件快活事。
到达郑城时,素时特地寻了家酒肆,打了二两最好的酒,并七八种下酒菜满满装了几个盒子。然后她又去一旁的杂货铺,买了给孩子吃的饴糖以及女孩子爱吃的蜜饯。瓶瓶罐罐的一堆,都让景止拿了。
好端端一个风华无双的白衣公子顿时沦落为人肉架子,左右手满满的都是东西,一副新媳妇回娘家的样子。他们走在街上,几个顽皮孩童还跟在后面笑话景止,他当真哭笑不得。
“素时,你总该告诉我,这副模样是去哪里?”
素时回头,淡淡笑道:“去看一个老朋友。”
她顺着大路向医馆走去,远远便嗅到了药的香味。屋外廊下,一个垂髫小童正在守着药炉熬药,脑袋不时一点一点的。素时走近轻轻推醒他,取了一块饴糖递过去,笑意盈盈:“劳烦问一下,原来的煎药小童在何处?”
那小童睁开一双睡眼,眼睛眨巴眨巴。素时笑着补充了一句:“那个小姑娘。”
“哦,你说珍姐姐啊。”小童总算是醒了,“珍姐姐要出嫁了,在家待嫁呢,自是不来了。”
素时闻言,不由得一怔。去岁那个小童模样的小姑娘,竟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流光容易把人抛,从不为谁停留。每一个人都在向前,都在改变。
素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问道:“那廖师傅呢?一切可好?”
鞭炮锣鼓声中,坐在婚房内的少女轻轻揭起盖头,神色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一旁的丫鬟一眼瞧见,忙低声呵止:“夫人不可。”
廖珍被吓了一跳,低头正要放下手,却突然察觉到一缕清风拂面。一个愣怔,她面前的小丫鬟便似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了。婚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青衣女郎与一个白衣男子走了进来。
廖珍被吓了一跳,立刻揭开盖头站起身来,喝道:“你们是谁?!”
那青衣女子站定,凝目望向她。她立刻便认了出来:“啊,是你!”随即,目光便下意识地向那女子身后望去。
素时顺着廖珍的目光向自己身后一望,便立刻明白了她是在找谁,心里涌起一阵悲凉,低声道:“他没有来。”
廖珍有些慌了,掩饰道:“我没看谁啊。”
素时淡淡笑了笑,不再多问,只道:“廖姑娘,今日是你大婚,恭喜了。我们此番前来,只想问问,廖师傅的坟茔在何处?”
廖珍嫣红的脸颊一下变得有些苍白。她看看素时,又扭头看向那动弹不得的丫鬟。
“那是法术,你放心,她不会知道你我相谈的内容。待我离开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如常。”素时道。
廖珍松了口气,点点头:“说来话长。那日你们一同去了山中之后,带回来个邋里邋遢的野人。你们离开后,叔父让我帮忙打水,让那野人洗浴换衣,弄干净了后,模样倒是十分英武爽利。我悄悄问那人是谁,叔父说许是郑老爷的亲生儿子,是从山崖下头救回来的……那话当真吓了我一跳。后来,叔父便带着他去了郑府。约莫半碗茶后,叔父便空着手回来了。”
素时一怔:“空着手?”
“是啊,叔父不过带他到了郑府门口,让他自己对那看门小厮说是从那断崖被救上来的。见那小厮慌慌张张地进去通报,叔父便离开了。他说救人的功劳并不是他的,不过是顺路带回罢了,不该要什么回报。何况,他也已经得到回报了。”
“什么回报?”景止好奇地问。
“松香送了他一枝常开不败的合欢花,纪念他的妻子。”素时道。
廖珍苦笑:“便是那枝合欢花引来了祸端。郑城中一个叫洪照的痞子,新纳一房小妾,疼爱得紧。正是寒冬腊月,那小妾非说要鲜花,可哪来的鲜花呢?他听人说叔父有一枝永生不谢的花,便起了坏心思,找了人诬告叔父,将叔父抓进了大牢。我家借钱使了银子,却不过是打水漂,最终也没救得叔父出来。”
景止奇道:“这种时候,你叔父还是不愿同那什么郑老爷求助吗?”
廖珍摇头道:“我去过了,可听门上人说,那位郑小公子已经离开了郑家。
他既不在,我便空口无凭,又有什么用呢?”
她目光落在素时身上,见素时面色灰败、极为自责的模样,道:“不必如此。叔父临终前托我告知你,这件事并不能怪你们。你们是一番好意,错在那个地痞流氓。若人人因为有恶人在而不敢行善事,那他必定良心不安,觉得自己是替恶人推波助澜了。”
室内一时寂静,倒显得那屋外热闹的爆竹声声越发空洞起来。过了良久,素时才低声问道:“那你这门婚事……”
廖珍微微垂下头:“叔父去世当晚,那合欢花便凋零了。洪照很是生气,便扬言要我廖家家破人亡。我爹娘那时都是惶惶不可终日,所幸遇到了来取药的范大人。他听闻我的事,十分同情,愿意娶我续弦,替我一力担待此事。”
素时看着她,心中微微发苦:“廖姑娘,你若是……”
“我知你想说什么,不过,我甘愿的。”廖珍淡淡一笑,“世事如此,能遇到他,护我一门周全,已是我的幸运了。”她静默良久,忽而问道,“姐姐,你既通法力,或许是知来世的。来生,他会做什么?”
素时道:“大概,会做一尾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廖珍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我也做一尾鱼好了。”
那笑容掩在层层世俗的脂粉下,明媚无瑕,素时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有着自己的坚持与骄傲的煎药小童。只是片刻之后,笑容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廖珍道:“只是今生,我要在范夫人之位上好好经营谋划,替叔父、替廖家复仇!”
二人走出新房,一时无言。素时长袖一挥,院子里那暂时停滞的时光便又运转起来。她听见廊下嘴碎的丫头在窃窃私语:“她都可以当老爷的女儿了,当真不要脸……”“哼,真当自己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呢,那一副寒酸样子……”
素时眸光一冷,那两个丫鬟忽然觉得腹中绞痛,着急忙慌地便跑去如厕。景止低低“扑哧”一笑,引得素时诧异地望他——堂堂仙人之姿,胸怀天下,兼济苍生,看她欺负两个凡人,不但作壁上观,还笑出了声?
他似是知她所想,淡淡说道:“若能护佑天下,我自当尽力。不过在护苍生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
“什么?”
“护短。”他说着,运起仙力于袖,闭目吟咒。仙力如光似电,直射向那两个离去的丫鬟。
“从今往后,她们再动一丝背主之念,便会腹痛如刀绞。”
素时似笑非笑:“这便是护短吗?原来,廖姑娘是你的短。”
“不,廖姑娘是你的短。而你所有的短,我都会护着。”
他说完这句,见素时回避般地略略别过头去,也并不多言,只问:“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不必了。廖姑娘这一路,总是会吃些苦头。可她心中有目标,有希望。所以,她定可以好好走下去。”
素时带着景止,向镇郊荒野而去。沿途风光几多凄凉,她不由得轻声叹息:“没有想到,一枝合欢花,会引来这么多祸端。”
景止不着痕迹地轻轻转移话题:“那合欢花,生得怎个模样?我还从未见过呢。”
二人说着话,已经到了断崖之上。素时伸手一指,景止极目望去,便见岩壁上生着长长垂下的坚硬藤蔓,开着零星白色的小小花朵,看上去十分脆弱,却不知是如何在这极为恶劣的条件下生存下来的。
“花虽不美艳,却有骨气,花枝为藤,坚韧不拔,不做攀附大树的菟丝花,在这绝境之中,也生得自由自在。”素时看着那花静静说道,足下一点,已向着崖底落去。
景止被她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跳,脑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素时跳下升仙台时的画面。他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地伸手抱去。坠势极快,他连半分仙力也顾不得使出,竟全凭着一股意念要与她同生共死。
二人向崖下坠去,景止一只手搂住素时纤腰,另一只手护住她的头部。素时微微一怔,足尖轻点,反手抱住他,落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之上。她一边折了几枝合欢花捧在手里,一边向景止解释道:“我是下来摘花的。”
景止脸上掠过一丝嫣红,嘴唇微微一抿:“我也是。”他的手扣紧素时的腰,温声说道,“你是要带花去看望廖师傅吧?既然如此,用神力摘花便少了几分诚意。跟我来。”他说着,伸出右手拉住藤蔓,就势一**。
素时下意识地放松了身躯,随着他的力量向前方的山壁掠去。清风吹来景止身上清冽的气息,与合欢花淡雅的芬芳融合在一起,久未散去。
景止怀抱着素时,**到一簇花丛边,让她伸手折下一大簇来,然后手拉着藤蔓,慢慢向上爬去。
素时看到他白皙的掌心隐隐磨出血痕来,心中不觉一恸。仿佛一扇厚重的门扉被敲开了一道裂缝,投进些许阳光。她抿紧嘴唇没有说话,随着景止登到地面上。他未用仙力,爬得有些疲倦,不禁轻声喘息。她静静望着他,耳边却突然隆隆响过什么声音。
素时捂住耳朵,望向那断崖的方向。
小妹的妖力虽没有辛那般强大,却在死去的最后时刻,留下了吉光片羽的念想。
这一次,她听到了佘小妹的声音,听到了最后一个遗憾,完完整整。
——“阿俭,我真想有一天和你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晨曦,在夕阳沉醉的傍晚,在繁星绚烂的夜晚。”
——“我真想用跟你一样的眼睛,一起去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一抔黄土,一座土丘,这便是廖师傅的坟茔了。大概是怕那痞子报复,他的坟茔连一块木牌也没有,于青山之中,显得格外孤单凄凉。素时弯下腰,将那些得之不易的合欢花放到廖师傅的坟头,如此瞧来终于不再那么寂寞,多了一丝温馨与慰藉。
素时站起身,静静望了一会儿。景止在她身侧轻声道:“看来这个故事,是我输了。”
素时摇了摇头:“不……也许不是。”
景止微微诧异地望向她。她眸色深深,涩然一笑:“或许……我也不知道。
走吧,我们去郑府看看。”
川流不息的郑城大道上,车水马龙之地,便是郑老爷的府邸。建筑巍峨,气魄宏大,果然是郑城中最富贵的所在。
素时走上前,向那门童道:“我来寻贵府主人。”
那门童模样谦恭,笑容却十分疏离:“姑娘可否告知身份?容我回去通禀。”
“昔日断崖下,曾救起一个年轻人。”她温和笑道。
“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蓝痣。”景止补充。
门童吃了一惊,再不做姿态,极为谦恭地拱了拱手:“两位且稍候,小的这便去请府中主人。”
他回身进府,不过片刻,便带着府中主人走了出来。那郑府主人十分年轻,瞧着不过二十来岁,身强体健,眉目端正。他一身灰布长衫隐绣纹样,头上用玉簪梳着发髻,穿着打扮毫无奢靡贵气,却颇有几分素雅。
“二位,在下郑舍。”他一揖到地,“二位是公子的救命恩人,便是郑家的救命恩人。”
素时忙摆了摆纤手,眸中掠过一丝好奇:“素闻郑老爷膝下无子,不知阁下是……”
郑舍笑笑:“在下原是郑府的家丁,昔日去救公子,却功败垂成,老爷难过吐血,性命垂危。夫人眼见不好,便求书和离,带着嫁妆回了娘家。郑家一时树倒猢狲散,老爷临终前将所剩的家业给了我,让我守住郑家,等公子归来。”
“所以你虽无眼疾,却十分看重能治眼睛的大夫。你是等着有朝一日,郑府公子若带着佘小妹归来,而要重新过上寻常人的生活,便需要名医替她治疗眼疾。”景止摸着下巴道。
“正是。”郑舍看向景止的目光不觉多了几分敬意,“公子聪慧。”
景止上下打量他,突然笃定地说道:“你是阿大。”
郑舍一怔:“是我。”
素时的眼睛微微睁大,所有的事情突然都能串联起来了。昔日阿大深入蛇妖居所,以火攻之计救出阿俭,结果阿俭却宁死不肯归去,与佘小妹跳下断崖。
阿大等人无功而返,郑老爷吐血而亡,临终嘱托他留在此地等待阿俭归来。那希望虽然无限渺茫,却到底有个盼头。随后阿大便改名郑舍,守着郑府,一边打理郑家产业,一边引来能治疗眼疾的大夫。他那“郑善人”的美誉十里八乡远近闻名,不过为了一个目的——
将阿俭引来。
素时原本对郑城人口中所赞的郑善人尚有几分好感,但如今知道他是阿大,那好感便消失殆尽了。火攻之计如此毒辣,未给那些蛇妖留下半分活路。可即便是唯一那个对他隐隐露出威胁之意的佘大姐,却也并未真的伤他半分,何况是佘小妹等无辜之妖?在人心中,妖类便永远“非我族类”吧?
“那后来呢?阿俭回来后,为何又离去了?”素时冷冷问道。
“他来拿了不多的一些银两便离去了。他说他要去完成心爱之人的最后一个心愿。”
心爱之人的最后一个心愿吗?
素时突然怔住。
“抱歉,我也不知道那个心愿是什么。”郑舍摇了摇头。
“我知道。”素时脱口而出。
是的,她知道。
她知道他为什么抱了必死的念头跳下悬崖,却在最后的刹那抓住合欢花藤,苟且偷生;知道他为什么独自留在悬崖底,风餐露宿,艰难生存;知道他为什么要取出佘小妹的眼睛,安在自己的眼窝里。
他是盼望着有一天重新回到人世,替佘小妹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于是他活下来了,他被他们救下了。他回到郑家,却没有要父亲为他留下的财富,而是带着为数不多的银两,顶着一只人眼和一只蛇妖的眼睛,在世界各地行走。
在山崖,她听到了佘小妹最后的那个愿望——我真想用跟你一样的眼睛,一起去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现在,他带着他们的眼睛,去看人间的风景了。
素时闭上眼睛,安静地聆听着风里的声音。她看到满鬓风霜的阿俭依旧穿着那粗布衣裳,拄着一根拐杖,向前方眺望。他的年纪已经大了,可记忆还是那么鲜活。他一生唯一爱过的那个女子,在他的记忆中从未褪色过。他用两个人的眼睛,一起最后望向眼前的这个世界,然后,平心静气地缓缓倒下。
身躯归尘归土,灵魂归于无尽天穹。愿生命轮回,来世,还能同你一起看遍这世间风光。
只是,那一次,请你一定要牵着我的手。
“你看到了什么?”景止轻声问道。
素时还沉浸在那温水一般的情绪中,向他温柔一笑,伸出手去牵住他的手。
他一怔,却听她说道:“闭上眼睛。”
他听话地闭上了那双微微含着笑意的狐狸眼,便看到了素时所见的光景。他一时沉默,只是悄悄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待那预见的未来消失殆尽,素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在手心里。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平静得仿佛无知无觉,可手心里却微微沁出了汗水。那一点点湿润的感觉,却一点也不讨厌,反而让她的心微微发软。
素时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望向景止:“是我错了,我该多信任他一些的……”
“‘信任’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最是困难。”景止的神情十分肃穆,“或者,你可以从点滴做起,从最基本的做起。比如——信我。”
素时转脸望向景止,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她抬起一只脚,狠狠地、准确无误地踩到了景止脚上。
若是寻常之力,以他的仙身定无所感,因此她运了神力,力拔山兮气盖世……
风华无双的景止上仙瞬间脸涨得通红,口中憋住一声闷叫。素时轻勾嘴角,又转头看向一旁早已看呆了的郑舍。
“郑舍,救了你家公子的,便是这位景止上仙。”
郑舍一听“上仙”二字,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躬身就要下拜。景止的眼睛也瞪圆了,用眼神示意素时——明明是你自己做的,别因为不想受人之礼就赖给我啊!
素时并不瞧他,虚扶了郑舍一下,向他道:“不必拘泥于这些世俗礼节。上仙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他行善,亦是希望人间多些行善之人。你往日虽是为寻公子,却也是行善积德,日后莫要放弃。”
郑舍一迭声地道:“是是是……”见二人转身离去,他只觉一双璧人极是仙风道骨,不禁遥遥下拜。他再抬起头时,二人已经走得很远了,仿佛眼前那并肩离去的一男一女,一个身材高大,身上穿着宽松灰袍,袖管捋起,露出紧绷的肌肉;一个娇小娉婷,行路时纤细的腰肢扭动,如弱柳扶风。他们肩并肩,手挽手,无限缠绵,不尽欢喜。
这是……
他揉揉眼睛,再定睛看去,却又是两道白衣的身影。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已然消失不见。
郑舍痴痴望着,恍惚光阴倒转,他又变成了昔日那个阿大。他站在流水般的人群里,思念着那个月夜中嘟着红唇的少女。小红、母亲、良田房屋,与她相比,他选择了后者。而现在,他留在这里,守着偌大家业,却不过想要等她回来。
他舍弃一切,而终不可得。
他也成了一个笨蛋呢。
这是景止第二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马车隆隆前行,一路向北。景止瞥向坐在车内安静看书的素时,微微嘟起嘴来:“不公平。”
素时翻了一页书卷,随口问道:“什么?”
“你一路上经历了那么多事,松香全都知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公平。”
素时抬起头来:“松香在茶摊里不是说了那些故事的后续了吗?”
“可我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就像廖师傅的事情,都是靠我自己聪明才七拼八凑出来的。”景止道。
素时瞥他一眼,合上书:“好吧。你想听什么?”
“就给我讲讲下一站北国妖地的事吧?”
素时沉默了一会儿,一阵寒风吹来,将马车的帘幔吹起。时节已近炎夏,可周围那酷寒之意,却随着离北地越来越近,而越来越明显。
景止一怔,忽而化作白狐,躺在她身侧。两只乌黑的眼睛凝望着她,仿佛在说:“来呀,我是软乎乎暖洋洋的手笼哦。”
素时不禁微微一笑,将白狐抱起放在膝头,一双微带寒意的玉手塞进了狐狸暖烘烘的肚子下面。
景止想,还好脸上有毛,不然,这一刻只怕脸已红得能滴出血来……素时静静地给景止说起北地之事,说起他们被黑狼妖包围,说起黝勤将她抓住,撕裂她的衣衫,打断她的腿骨。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在一个神心中,这些苦痛都不值一提。可景止听着听着,尾巴尖儿便绷直了。他尖锐的利爪不敢伤到素时,便抓在了自己的皮肉上,立刻划出了道道血痕。
听到最后鱼丸救下素时,他怔了怔,忽然化作人形,一把将她抱进怀中。素时一怔,问:“怎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重复,颠来倒去,只有这三个字而已。
对不起,我不在你身边。
素时沉默一会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这一刻,她感觉到他的真心,不是伪装,不是故意。
她轻轻说:“谢谢。”
谢谢你为我的痛而痛。
可这又是多么生分的一句话,景止心中弥漫过一阵冰冷的绝望。
是不是我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他不敢问,怕听到的那个答案他无法承受。他只是轻轻拉开素时,望着她的双腿,想碰一碰却又怕伤到她:“他伤了你哪里?还疼吗?”
“不疼,早已好了。”她说着浅浅一笑,素手一翻,变出两件厚厚的大氅,“披上吧,我们到了。”
北地之冷,如上次来时一样,不曾消退分毫。
素时撩起帘子,望着车窗外,眸色浅浅。她忽而出声问道:“你觉得,世间最绝望之事,是什么?”
景止深深看她,回答:“世间最绝望的滋味,我已经尝过了。”
素时似乎没有听到,喃喃说道:“我曾见过一种绝望,不是自己身死,也不是护不了心爱之人,而是以为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失了希望,杀了自己的心爱之人换得苟延残喘。偏偏此刻方知,二人其实已经安全了。”
“是那黑狼妖黝晖吗?”
“是啊,就差一点点。那时候,狼族首领黝勤与其他狼妖都已没有还手之力,只要他再晚一点点对白兔妖动手,他们其实都可以活下来的。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候?他扒她的皮,啖她的肉……”素时神色怆然。
“我曾为狐妖,许多妖类天性,是极难控制的。”景止解释,“就像凡人的爱憎贪嗔痴一般,只有修行高深之人,才能真正不为其所困。在狼眼中,兔是食物。他爱上她,日夜与她相伴,要控制自己的天性已属不易。在危难关头,控制自己更比寻常要难上千百倍。又或许……”
“又或许,他也另有隐情,是吗?”素时轻轻一笑,“好,我会试着去相信。”
景止望着她,不禁也跟着扬起嘴角,暂且将心中锥刺般的疼痛抛诸脑后。
他们穿过荒无人烟的山川平原,经过仙界布下的巨柱结界。望着那凝聚着无数仙力的雕花石柱,素时轻声叹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将妖类困于一隅,也并不是化解危机的良策。”
“何不解开封印?”景止问。
“待我先去妖界瞧瞧吧。”
北边的一片腹地之上,远远便可看见,那荒芜贫瘠的土地又长出了零星嫩绿,一个个人影穿梭其间,奔忙劳作。他们的模样虽然消瘦憔悴,可背脊是挺直的,眼中也充满了希望。
“他们……都是白兔妖?”景止不由有些吃惊。
“是啊。北国之地,妖力充沛。这里极适合妖类修炼,所以仙界才视为心头大患,祭出封印。”素时道,“好在,他们终究是活了下来……”
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正在浇灌草木,见到他们二人走近,不由得问道:“你们是……”
“我们是白灵与白月姐妹的朋友。”素时答道。当初自己在山洞中见到黝晖啃噬白月时,洞中不知有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容貌。大抵是不记得了吧,当时那洞中弥漫着无穷无尽的绝望,谁还留心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素时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从绝望到如今充满希望,他们靠的是什么?
“原来是巫者姐妹的朋友……我们一族能存活下来,多亏了白月。”妇人竟是直接回答了素时心中的困惑,给了她一个她从未想到过的答案。
多亏了白月?
可是,当时白月不是已经身死了吗?
似是看出素时脸上的疑惑,妇人徐徐道来:“当时黑狼族入侵,白月与她的黑狼妖相公回来,说是不愿撇下族人,独自求生。”这么多岁月过去,她提到“黑狼族”这三个字,身躯依旧抖如筛糠。
“那时我们躲在那洞穴之中,白灵用最后的法力竖起了结界,却已维持不了多久。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说她妹妹白月身上有着不输于她的灵力,只要解开桎梏,我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等啊等啊,白月终于突破了桎梏,可那灵力太强,她从未施展过,竟是被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更何况是施展?我们眼见着最后的指望破灭,一个个绝望到了极点,便离开了石洞。我们想着左右也是最后的一点光景了,便留她与那黑狼妖相公再说几句话吧。”
素时心里慢慢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后来呢?白月她……如何救了你们?”
“我也记不得过了多久,反正一直都是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地等死。后来,我突然被人叫醒了,一看,是白月。她说,自己已经能够使用灵力了,我们都能活下来了,让我们跟她走。”
素时的眼睛微微睁大,心中慢慢罩上一层严霜。
原来,是这样吗……
“当时,大家都没什么劲头,都等着死啦。可是白月把我们骂醒了,她像变了一个人,原来总是怯怯弱弱的,那天却像她的姐姐一样威严。我们都像被冷水浇头,马上就清醒了。大家一起走出洞穴,万幸那些狼妖们都已经被路过的好心仙人打倒了。虽然我们也没什么力气,可是有巫者的妹妹在,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最后,白月杀了那只头狼,大家合力把剩下的狼妖圈禁在了合谷。”
素时抿了抿唇,问道:“白月她现在何处?”
妇人双臂伸展:“就在这里呀。”
素时和景止不由得面面相觑。妇人笑了:“白月将自己埋在了这片土地,与她的黑狼妖相公埋在一起。她的灵力滋润着大地,让万物重新生长,荒凉变为繁荣。”
她哪里都不在,可哪里都有她。她像自己的姐姐一样,虔诚而沉默地守护着自己的种族。
“哼,一个个口中都是白月、白月,白月到底有什么好的?!”一声乖戾的苍老女声突兀地传来。素时等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佝偻老妪冷冷地望着他们。
“那是白月的姑母。”妇人小声道。
姑母……那个景止的故事中,失去了丈夫与儿子白归的可怜姑母?
姑母挥舞着手臂,模样愈发疯癫起来:“哼,你们没看到白月杀那狼群头狼时的样子,浑身是血,哪还像我们白兔族之妖,简直就是另一头狼!”
妇人轻声嗫嚅:“白月杀头狼的时候,我瞧见了,她眼睛里还有眼泪呢。”
“哼,那又如何?!既然有灵力,为何不早些使出来?若早使出,白灵不会死!我的丈夫儿子,都不会死!”
“住口!”
这一声轻斥一出,空中突然卷起猎猎疾风。白月的姑母震惊地望向素时,望向这个长发披散于风中、突然露出真容来的女子。
她太美,美得天下无双。那精致到极点的五官,那温腻的桃花花钿,明明是平顺的、柔和的,可此刻竟显露出无与伦比的威严来,让白月的姑母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
姑母当年畏惧狼妖,不敢再提为亲人报仇之事,如今也不过是瞧着白月听不到,发几句牢骚话而已。见素时动了怒,她再不敢多说,瑟缩地低下头去。
“呵,你只会低头。旁人替你出头,你便怪她为何不早些救了你的亲人。可你看不到她付出了多少,他又付出了什么。”
素时的宽袖一扬,风卷尘埃,将姑母一并卷起。她慌得手脚并用,可那微末妖力却如何与神力抗衡?
“我将你囚于北海之下,你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若要寻仇,你不必找别人,找我素时便是!”
她说着话,劲风已将姑母送走。那兔族妇人呆呆地看着素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要替她报仇吗?”景止微微扬眉,双臂抱于胸前。
“不不不,我只是想问问……姑娘所说的‘她付出了多少,他又付出了什么’是什么意思?”妇人喃喃问道。
“他不想让你们知道,我不会拂他心意。只是……白月与黝晖,都值得你们永世敬重。”
素时说着,已经转身离去。
景止见那妇人依旧诚惶诚恐,摆了摆手:“不必担心,她最是嘴硬心软。方才她已将神力注入地下,日后此地蓬勃欣荣,你们也可安居乐业了。”
“神……神?”妇人口中结巴起来。景止眯眼一笑:“是啊,她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神。”
也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我所爱之人。
景止追上素时的脚步,笑意盈盈:“让我猜猜,你在难过什么。”
“我何时难过了?”素时看他一眼,“只是替他们不值罢了。”
“那就让我猜猜,白月明明已经被黝晖吃了,为何又会重新出现,带领白兔族从黑狼族口中存活下来。”
素时一怔:“你猜到了?”
“是啊,还记得我讲过的故事吗?仙界与人间,都有着规范的律例与约定俗成的道德准则。但在妖界的领土之上,信奉的唯一一条规则,便是弱肉强食。对于黑狼妖而言,白兔妖不单单是食物,更能视其修炼的时间长短、身上妖力的大小,为捕食者增加自己的修为。”
素时点了点头。
“所以啊,黝晖眼看着白月无法施展灵力,而白兔族也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会让他肝肠寸断、生不如死,可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要为心爱的人做这件事。在白月心中,族群重于自己的性命,否则在白兔一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便也不会带黝晖回来。”
景止说着,脸上微微露出痛楚之色:“他没有告诉白月,因为这个计划太过残忍。他将她一招毙命,让她免受那么多痛苦,然后,扒下她的皮,用以变做她的模样;啖了她的肉,只为拥有她的灵力。他变成了白月,因为若无巫者的妹妹作为领袖,白兔一族即便面对已极为虚弱的黑狼们,也没有一战的勇气……”
素时又点点头:“他用白月的血,与我换了一块肉,是因为他再不吃肉,便没有丝毫力气了……”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走,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住脚步,回过头去。
景止望着她,神色宁静。只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暗藏了无数让人惊心动魄的漩涡。
素时平静地说:“我早已经不痛了。”
景止也平静望着她,回答:“可我还痛。”
素时的目光一敛,低下头去。景止淡淡笑了一下,仰头望向前方的镇妖石柱:“这结界,该撤了吧。”
“你不怕这妖类的福地再开大门,从此妖类更加强盛,与你们仙人为敌吗?”
景止深深看着素时:“我只知道,我为狐时,也曾吃过许多兔子。林间天生便有这样的规矩,没有兔子吃草,则草木过分旺发;没有狐类捕食兔子,则兔子过分繁衍。天地轮回,皆有规律。若无恶,何来善;若无妖,何来仙?真让他们太平了,便也不过是一番钩心斗角而已。”
素时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她屏息凝神,双手合十,将体内神力汇聚于指间。面前巨柱上的封印渐渐在她面前成为实体,仿佛一张被风吹起、扑簌翩飞的薄纸。神力化为一只无形之中的大手,轻轻将那薄纸撕去。
一瞬之间,凝于边界的妖气向外弥漫,慢慢如水一般,漫向结界之外。
“妖界所剩,已是老弱病残。但愿这一次,能让一些妖类寻到一处新的栖息之所。”
景止看着素时,微微笑着。他想起那年翻阅蒲爷爷的故事时,看到素时的朱批。那时他便觉得,彼此心意相通之感,是那么奇妙而美好。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沿路归去时,景止脸上笑意盈盈:“素时,这个赌,是我赢了。”
三个看似美好的故事,却有着看似凉薄的结局;三个看似凉薄的结局,却有着最最不凉薄的真相。
“是,你赢了。”
素时眸子中含着浅浅笑意,望向景止。那笑容似三月春风,美得不可方物,却让景止的心一下沉入冰窟之中。他忽然觉得,她像一阵掠过自己的生命,又骤然消失的飓风,自己永远也抓不住她。
景止的直觉竟那么准。
“景止,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一路,让我知道了这些故事背后的情深义重。那么,就此别过吧。”
“就此别过?!”景止的眸子微微一眯,竟染上了几分赤红,“何为别过?
为何别过?”
素时平静地回答:“我要去一趟北海。”
“北海?!”景止不怒反笑,声音渐渐变得冰冷,“你要去北海?为什么,就因为我曾要将你囚于北海之下吗?!你这样翻来覆去伤你自己,伤我,究竟有何意义?”
素时微微一怔,道:“不……”
景止的眼中赤红之色更盛:“素时,忘记你是我的错,可我亦情非得已!我陪在你身边,一日一日过去,只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告诉我,你是否还能接受我?是否还能重新回到我身边?”
素时望着他,眉心一蹙,将掌心神力向景止灌输过去:“你冷静一下!心神骤乱,会走火入魔的!”
“无所谓!”他清冷一笑,“你不要我了,我是什么又有什么干系?”
素时却不理会,继续将神力注入他的心田。
“景止,我为神,你为上仙,这样不好吗?何必拘泥于小小情爱?我爱天下,便也爱你……”
这个刹那,一句冰冷的话语突然击中了景止的胸膛。
天道好轮回。
景止突然明白了素时在升仙台上时所经历的绝望。他因为懂了自己,便也懂了她;因为懂得了她的绝望,所以更加绝望。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素时的手臂,仿佛金钩铁爪一般,令她一时竟无法动弹。
“景止?”素时一愣之间,他已经欺到面前。她对上一双红得几乎要流出血来的眼睛。那目光中的悲凉绝望,竟让人难以逼视,她垂下视线,却看到两瓣同样鲜红的嘴唇。
他的唇与她的唇离得很近,近得只要再靠近一些,就可以贴上。她心里不知怎的,竟像生出了一层浅浅绒毛,有些痒。她恍惚想要流泪,可那个想要流泪的人又似乎不是她,只是回忆里某一个瞬间的自己。她一时陷入了过去与现在的迷惘之中,脸上竟毫无反应。
这份毫无反应,却是压垮景止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再不迟疑,近乎蛮横地揽过素时的纤腰,将她死死扣在怀中。微一低头,他便触到了她柔软的红唇。
第一次被她吻,是为躲避乘虚,他心中情意初萌,是微微甘甜的;第二次吻她,是明了心意,却要逼她遗忘,他心中有甜有涩;而这第三次,他心中涌起的,却是无尽的苦楚。
他们明明彼此相爱,为何永远输给命运?他为妖时,她是人。她为妖时,他升为仙。而现在,她成了神。
便是亵渎神女又如何?
景止狠狠地吻着素时,在她唇上辗转。她的味道依旧甜美青涩,像她泡的清茶一般,久久滞留于心田。她纤细的身躯贴合着他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保持着相同的频率。她是上天赐予他的,只属于他……也不知多久过去,景止轻轻地向后退了一步,松开了环抱素时的手。他静静望着她,望着她嫣红的嘴唇和平静的神色,忽而展颜一笑。
“去吧。”
素时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那是淡淡的愕然。
“不是要去北海吗?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我也另有事要做。便如你所言,就此别过吧。”
景止的神情骤然变得无比淡漠,仿佛刚才拥着她吻着她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他扬唇笑了一下,转过身去,白衣翩跹如蝶。他停在原地未走,只是背对着素时,那背脊笔直如出鞘的剑,仿佛再不会为什么动摇半分。
只是素时却看见,一滴清泪落在他白玉般的足所蹬的木屐上,溅在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花蕊上。
仙人之泪,是有灵力的。那花瞬间开放,芬芳吐蕊。它弱不禁风,轻轻摇曳,瞧来竟令人觉得孤独凄冷。
素时恍惚觉得,自己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某些情绪。她转过身,足尖一点,顺着风儿便向北海的方向直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