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检所在城西长街尽头,门口种着两棵大泡桐。车子拐入街道,远远地,就看到那个叫宋廉的小警官站在路边的树下。他今天没穿警服,而是裹着淡蓝色的外套站在寒风中,鲜艳醒目极了。
他似乎很畏冷,一边跺脚,一边搓手哈气,试图给自己带来一点点温暖。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名小警官,顾琰之那冰冷不安的心竟然奇迹般地有了一丝丝的平静。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推门下车,走到了宋廉的面前。
宋廉也发现了他,不停搓动的手立刻放到了身侧,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那双漆黑如星夜的眸子怔怔地看着他走近,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言又止。
顾琰之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紧抿的双唇只吐出了两个字:“带路。”
打捞上来的尸体放在一楼的尸检房。
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人隔着半米的距离,没有一句交流。
气氛沉重而凝滞。
走到停尸间的门前,言茉示意尸体就在里面。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顾琰之,却在这一刻犹豫了。
他的手停在门把上,竟然有些轻微地颤抖。
如果门的背后,真的是她,他又该怎样面对?
这一瞬间,他在心里恶毒地想着,里面这个人,只要不是她,是任何人都行。
言茉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孤冷的背影,心底陡然一抽,一股巨大的内疚如滔天巨浪般涌来。
言茉觉得自己十分残忍。无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无论他爱没爱上自己,哪怕只是普通朋友,她也不应该让他面对这样的事情——生死不明的下落,以及面目全非的尸体。
于是在顾琰之要推开那扇门之时,鬼使神差地,她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顾琰之!”她低声叫道。
刹那间,微凉与温热相触,彼此的温度透过相贴的肌肤传递给彼此。
顾琰之的身体顿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立刻甩开他,而是惊讶于对方肌肤的冰凉,在这酷寒的天气中,没有一丝温度。
顾琰之面无表情地转头,沉沉的目光落到了这个小警察抓住他的手上。
有那么一刻,时间像是凝固一般。
言茉突然怔住,因为他从不排斥她的触碰,所以她几乎忘记了,现在的她已经不是言茉,而他对她的唯一豁免权早已经过时失效。
言茉如触电般放开了顾琰之。
在顾琰之混杂着一丝震惊的目光中,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顾总,我觉得,里面的人一定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你别担心。”
顾琰之收起眼底翻滚的情绪,缓缓地点了点头。
“谢谢。”他说。
说完,他转身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
宽敞的停尸房内,两名鉴定人员正在忙碌,而一旁,包公正拿着笔记本记录。
地上放着一具形态恐怖的尸体,满是伤痕的面容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样,状态之惨,让人胃里翻滚。
但顾琰之在看到尸体的那一瞬间,紧绷的脊背却骤然放松了下来。
仿佛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匍匐了数日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光明,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地。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不是她。”
“顾总,你确定吗?要不要再确认一下?”
“不用,她没那么丑。”
包公愣了一下,投来了不解的目光。尸体还能分辨出美丑?更何况是受到了这样的虐杀,还在河里泡了几天的尸体。他就光凭美丑就能判断出这个人不是他要找的人,靠不靠谱?
但不等包公发问,顾琰之已经待不下去,转身走了出去。
包公:“快去送送顾总,安抚一下家属情绪。”
言茉只好小跑着跟了上去。
安静的走廊里,依旧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久久的沉默之后,是言茉率先开口:“你就这么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知道不是她吗?”
言茉原本以为他不会回答,却没想到他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便缓缓答道:“有些人,只要看一眼,就够了。”
言茉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灰白的墙边,他的手插着口袋,他走在阴影的内侧,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丝毫看不出任何端倪。
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微微转头,清冷的眸子对上她的眸子。
完全陌生的男性面容,却有着莫名熟悉的眼神。
小心翼翼,带着一丝探究、一抹不安,好像……不等他进一步探索,言茉不自在地挪开视线,装傻地看向窗外。
顾琰之敛了敛眸光,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你刚才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我要找的人?”
言茉又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心绪不宁,又是漏洞百出。
“我……我猜的。”
“是吗?所以你们当警察的,都是靠直觉办事吗?”
言茉只好回以干笑。
不过好在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门口,言茉忙不迭地送客。
走出尸检所,迎面而来的寒风瑟瑟,透过薄薄的衬衣渗入。顾琰之才发现,自己慌乱之间,竟连外套都没穿。活了将近三十年的他第一次清晰地知道,何为方寸大乱。
顾琰之转头,看着宋廉离开的身影,宋廉的背影没什么特色,但走路的姿势却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顾琰之伸出了手臂,目光深沉。
他到现在还能感觉到,当那只微凉的掌心握住他手臂时的感觉。一个男人的手掌却如同女人一般秀气,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渗透而入。这是继言茉之后,第二个与他肢体接触而让他不感到排斥的人。
可是这却是一个男人。
自己竟然能够忍受与一个男人亲近?
自己疯了吗?
自己一定是疯了!
顾琰之冷笑着摇摇头,打开车门,上车。
两天后,警方终于找到了那个无名遇害人的真正身份。这个女孩名叫徐晶,T省人,是一名摄影爱好者,常常奔走于各地。五天前,她从T省去H省时,路过S市,临时决定留在S市拍一组照片,于是便在S市租了一间短租的出租房,结果还未来得及告知家人,她就已经遇害。
不久,她的母亲发现她失去联系,在他们住所地的警方报案。却没想到,再见自己的女儿,女儿竟然已经客死他乡。
派出所中,气氛一片凝重。
徐晶的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哭着请求警方一定要将凶手捉拿归案。她的女儿还是花样的年纪,就成了河畔的一具枯骨。
有女警在低声地安慰着徐母,但是在生死面前,任何的话语都显得那样惨白,任何承诺都是那样孱弱。
言茉的心里异常难受。
她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只要她说出名字,一切都能尘埃落定。
但她却不能。
她不是拯救历史的英雄,她只不过是一段时光的看客。而无论残忍的、悲伤的、血腥的,一切都是历史刻下的烙印,都是绝不可逆的选择。
她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生老病死,看着这些天灾人祸。
言茉心口堵得厉害,胡乱找了个借口逃出了这没有硝烟的修罗场。
她坐在派出所外的水泥台阶上,身后,哭泣的声音还在继续,那些安慰、惋惜与哀痛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将头埋进双膝中,似乎这样就能掩耳盗铃。
小o似乎也感觉到言茉心中的绝望,弱弱地开口:“主人,你怎么了?”
“小o,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别人穿越时空,不是扭转历史,就是救人于水火,只有我,面对这样的惨剧,却无能为力。”
小o难得正经了一把:“可是你来执行的任务,就是在拯救世界啊,只不过是我们的世界。”
言茉愣住。
“再说了,您可别忘了,最后这个凶手,可是宋廉抓到的。所以您要做的,就是代替宋廉,帮他完成他应该完成的任务。”
许久之后,她才笑着点点头:“好像说得有道理。”
“那是!”小o得意扬扬。
“小o,我觉得你安慰人的能力好像变强了。”
“那当然。智脑的自我学习系统可是很强的!”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学会如何做饭呢?”
士可杀不可辱,小o怒了:“我是智脑,不是家务机器人!”
言茉被爱较真的小o逗笑了,阴霾一扫而空。
随着徐晶的尸体被发现,案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周寒彰根据最新的线索,对之前的心理画像做了更加详细的补充。
因为徐晶下楼时并没有带包,身上仅有一些零钱,可见她要去的地方离出租房并不远,可能就是想在周围拍拍夜景,结果在途中遭遇了危险。由此可见,凶手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他会选择潜伏在一处隐蔽的地方守株待兔,对经过的女性进行筛选后,对他想要的对象下手。以上两点不难推断出凶手的住所地很可能就在周围。根据这两点,周寒彰认为徐晶被绑架的地点就在她短租房附近一公里范围内,而凶手也就住在这个区域附近。
与此同时,从事摄影工作的人,臂力与体能都相当不错,凶手在绑架徐晶的过程中,可能遭到了激烈的反抗。担忧途中生变,凶手在将人打昏后,用绳将徐晶的四肢捆绑住。而凶手捆绑绳子的手法非常特别,说明凶手的手指灵活,很可能从事过手工、维修、制造等方面的职业。
虽然这一次的搜索范围大大地缩小了,但确定嫌疑人依旧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为了早日找到罪犯,刑警开始夜以继日地工作,一时间,刑警大队里忙得人仰马翻。
言茉也不例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在办公室熬夜通宵也不在话下,压根抽不出一点时间去骚扰周寒彰。提取基因的事情就这么一天天耽搁下去,但她却无能为力。
只能期待着抓到犯人,彻底博得周寒彰的信任,再寻找机会。
而相比这段时间言茉的忙碌,顾琰之的状态则是崩溃的。
自从那天认完尸体回去后,连着几天晚上,他都做了无比怪异的梦。
梦境中,镜头纷繁杂乱,毫无逻辑可言。一会儿是山脚下的山林,一会儿是一条幽暗阴森的长巷。
画面中,都是那个他熟悉的身影,或血流如注,或被人扼住喉咙,只有一双眼睛如泣如诉地看着他。
可每当他冲上前时,熟悉的面容就骤然消失,换上了宋廉那张英气十足的男人面容。
于是那一瞬间,顾琰之被吓醒了。
顾琰之一向很少做梦,因为多梦是压力的表现,而对顾琰之来说,紧张和压力是失败者才会有的东西。
而如今,他不仅做梦,还梦到一个男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不是意味着,他这几天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个男人?
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第二天,顾琰之就这么带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了公司。自从言茉那个家伙失踪之后,他感觉自己规律的生活简直成了破了皮的馄饨,乱成了一锅粥。
那个女人,莫名其妙地闯进了他的世界,莫名其妙地对他展开追求,又莫名其妙地搅乱了他的一池春水。当他那枯燥已久的人生终于有了一丝艳丽的色彩之后,她又莫名其妙地丢下一个烂摊子逃之夭夭。
如果让他找到她,如果让他找到她……办公室里,埋头工作的言茉莫名地打了一个寒战。她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决定明天再加一件毛衣,否则冻死在五百年前,岂不是要成一个大笑话。
琰之科技。
顾琰之走出了专属电梯,仿佛携带着西伯利亚来的一阵寒流,所到之处,原本热闹的办公室一片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直到顾琰之走进专属办公室,关上厚重的门后,大家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如果说,过去的顾Boss只是面瘫高冷的高岭之花的话,那么自从言茉突然离职后,顾Boss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世纪大冰山,杵在哪里哪里温度骤降,拉响霜冻预警。
失去了配偶的野兽果然可怕,大家还是都体谅体谅吧。
如果我们的狗尾巴花先生知道自己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已经沦落至此,估计会直接将整座南极冰山搬到琰之科技来吧?
不过也有不怕死的人敢以身犯险的。
肖子白在得知顾琰之已经来公司后,抱着一堆文件走进他的办公室。
讨论完工作之后,肖子白才小心翼翼地将憋了几天的问题询问出来。
“那天你突然离开……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虚惊一场。”
“言茉有消息了吗?”
顾琰之沉着脸摇摇头。
他沉吟了片刻之后,突然开口:“子白,你觉得这世界上存在一种人,或者一种手段,能够随时改变自己容貌的吗?”
自从简宁那件事情后,他就一直有所怀疑,但这毕竟是一个太过匪夷所思的猜测。
“有啊,整容嘛!”
“我说的是那种随时可以变回来的。”
随时可以变回来?
“老大,你不会说的是易容术吧,哈哈哈!最近是不是武侠玄幻小说看多了?不对啊,我记得你最讨厌看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顾琰之脸色泛青。
呃,肖子白发现自己好像又不小心嘲讽了自家老板,立刻端正态度。
“老大,你是认真的吗?”
“你说呢?”
肖子白讪讪一笑,自从言茉离开后,自家Boss这思维逻辑他是越来越跟不上了,这怎么突然就从现实主义切换到了幻想主义呢?
“我觉得吧,就算有这种人,也是外星人。”
顾琰之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蠢,于是非常不爽地一挥手。
“行了,你可以走了。”
“……”
用完就扔,翻脸不认,老大最近是越来越无情了!
随着冬天的脚步一天天走近,天气也越来越冷。
一阵刺骨寒风经过,片片垂垂老矣的梧桐叶如同枯蝶一般盘旋飘落。地板上堆起了厚厚的黄金地毯,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
车来车往的街头,言茉跺了跺脚,感觉全身冰凉,手脚发冷。
她讨厌冬天,讨厌一切会让她寒冷的东西。
在询问了好几个目击证人之后,言茉这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包公一起往警局赶。
言茉觉得这两天她的身体特别不对劲,除了容易疲惫,腰酸得不行之外,下午的时候还感觉肚子阵痛。但言茉并没有想太多,以为是自己中午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导致的。回到办公室后,她又被安排去写报告,看情况估计又是加班到深夜的节奏。不过谁让她扮演的是一名警察呢,既然成为宋廉,就要替他演好这个角色。于是她强打起精神,处理起手头的工作。
忙到了晚饭点,言茉发现自己身体的状况越来越糟糕,直到去了洗手间,才发觉大事不妙。
怎么会?
小隔间里的言茉目瞪口呆。
演了几天男人的言茉入戏太深,已经彻底把自己当成男人看了,却忽略了女儿身的她还有例假的存在!
可是时间明明还有十多天啊!怎么会突然……言茉想到很可能是这段时间自己的作息严重不规律,外加到处奔波,所以导致生理期提前拜访了!
言茉欲哭无泪。
她的体质一向很差,往常这个时候,她可是红糖水、四物汤、暖宝宝轮番伺候着,可是如今她是一个男子汉,总不能天天抱着四物汤当水喝吧?
言茉脸色发白地捂着肚子走出洗手间,终于引起了包公的注意。
“小宋,你怎么了?”
“肚子疼。”
要换成别的病,她还能坚持,但这真不行,她的例假一旦发作起来,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再说了,她现在身上一包“小天使”都没有,万一要是碰到那里……想想那个后果,她就毛骨悚然。
“包公,我能不能把报告带回去处理?”
“行,你先下班吧,剩下的报告我帮你写。”
“谢谢包大人!”
言茉连忙收拾东西离开,直奔超市。结果刚走出警局大门,就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个透心凉。
S市的冬天真冷啊,不像北方的干冷,这里的空气里带着湿寒的潮气,阴寒如附骨之疽渗入每一方肌肤,钻入每一寸骨髓。
她拢了拢外套的领子,瑟缩着脑袋往前走,结果走了没几步,就感觉到小腹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
言茉脸色骤然一白,扶住了一旁的树干,疼得弯下了腰。
要不要这么努力地怒刷存在感啊!
做女人难,做一个伪装成男人的女人更难!
她捂着肚子,准备不省钱了,直接打辆车回家。
不过祸不单行,等了好半天,长长的街道上竟然一辆出租车都没有。好不容易看到一辆,还被人眼明手快地抢了!
有没有公德心啊!
言茉欲哭无泪。
就在她恨不得手脚并用地拦车之时,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到了路边。
一个大提琴一般低沉而干净的声音越过喧嚣吵闹的车马声传来。
“上车。”
言茉错愕地转头,却看到车窗中一张英俊无双的面容出现在视野里。
剑眉冷目,气质卓然。
竟然是——顾琰之!
言茉木呆呆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顾……顾总,你怎么在这里?”
顾琰之漆黑的眸子扫过他惨白的面容,嘴上冷冷地回答:“路过。”
“你家不是在南边吗?”
开什么玩笑,琰之科技坐落在S城市中心,顾琰之的别墅则在南面。而这里却是S 城的东南边,这得绕多大一个圈,才能路过啊?
被拆穿的顾琰之面色一沉,恼羞成怒了。
他也很好奇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绕了一圈开到了这里。
但不管是之前那些细碎的疑惑,还是这几天离奇的梦境,总是驱使着他想要近距离观察观察这个菜鸟警察,想要用事实来验证,自己心中某种想法是荒唐的。
但开到市局门口,看着那陌生街道上的车马成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太过离谱。从小到大杀伐决断的狗尾巴花先生除了在言茉这件事上之外,还从来没有这么纠结过。
就在他打算离开时,那个菜鸟小警官却从大门中走了出来。
小警官似乎生病了,看着他弯着腰扶着树干的样子,顾琰之莫名地生出了恻隐之心。顾琰之暗骂自己神经病,却忍不住把车开到他的身边。
这可是负责言茉案件的警察,人民的公仆,顾琰之这么安慰自己,就当作回报社会了。
“上车,我送你。”
言茉却再一次震惊了。
上……上车?
顾琰之不是有接触厌恶症吗?他不是从来不喜欢和人近距离接触的吗?就算是她,也是在努力了很久才有幸坐上了他的车。结果现在他竟然主动邀请一个刚认识几天的陌生人?!
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见言茉磨磨蹭蹭,难得当一次司机的顾琰之忍耐地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强调:“上车。”
他对待外人,一向极为克制。但已经十分了解顾琰之的言茉还是第一时间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接收到了不耐烦的信息。
生气的狗尾巴花先生千万不要惹,于是她利落地打开后车门,上车。
“我送你去医院。”
“别!”
开玩笑,如果真被送去医院,她该挂哪个号?妇科吗?还有,她该怎么和医生解释,他一个男人,竟然来例假了?
穿帮事小,被人抓到科研所研究事大啊!
“送我去城西南路,退休所公寓就行了。”
车子飞驰在路上。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阵阵喇叭声与车马声从窗外渗入。
车载的暖气袭来,然而冷热交替下,小腹一阵紧缩,绞痛的感觉又再一次回来。
言茉努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狭窄的空间里,顾琰之发现自己的思绪总是忍不住被后座的那个男人吸引,总是忍不住透过后视镜观察他。
结果刚一抬眼,就看到宋廉手捂着小腹,眉头紧紧地蹙着,牙齿死死咬着下唇,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
明明是一张刚毅的面容,却因为那个咬唇的动作,平白无故地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莫名地,顾琰之竟然想到,言茉在生病疼痛时,也习惯性地咬着下唇。
那表情、那动作……无形中,两个人的姿态竟然在脑海中悄然重叠。
又来了!
顾琰之全身一抖,强行收回自己的视线,注视着前方的路况:“你真不去医院?”
“不用不用,我没事的。”
可是话音刚落,一股暖流沿着小腹顺流而下,她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还以为起码能撑到回家,现在看来不行了。
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把顾琰之的坐垫弄脏会是什么后果。他会不会不顾自己警察的身份,直接杀人灭口,曝尸荒野?
必须马上去超市!
于是,当看到窗外出现了一家小超市后,言茉连忙大喊一声:“停车!”
车子猛地在路边停下。
“顾总,我去买点药,您先回去吧,谢谢你送我一程。”
说着,她忙不迭地跳下车,匆匆离开,活脱脱像一只落荒而逃的兔子。
那姿势、那动作,简直和言茉一模一样。
发现自己又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后,顾琰之又是一阵胸闷气短。
他觉得自己十分不对劲,却又无能为力。
终于摆脱了顾琰之的言茉松了一口气,快步冲进超市,直奔卫生巾的货柜。
货架上摆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牌子。
尽管在危急时刻,但言茉还是难改女人的天性。
250mm、280mm、340mm,买哪种好呢?上回那种效果一般,要不要换一种试试呢?
而负责这边货架的推销员阿姨一转头就看到一个长得挺帅的男青年在卫生巾货架前徘徊。
很少见到来买卫生巾的男生啊,肯定是帮女朋友买卫生巾又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推销员阿姨顿时使命感爆棚,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热情介绍:“小伙子,你要买卫生巾啊,阿姨给你介绍一款呗,特别好用。”
说着,阿姨热情地从面前拿下了一包:“这个,老牌子,新包装,保证你买了还想再买!”
想让我买你们有抽成的牌子吗?我才不上当呢!
虽然古代的姨妈巾很落后,吸收能力很差,材质不舒服,而且一天还要换很多次才能扛住事,但是她来到二十一世纪也已经好几个月了,早就入乡随俗了,并且在不断摸索中详细了解了哪种牌子勉强能用,哪种牌子根本不能去碰它!
“我买卫生巾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个牌子,阿姨您觉得这是老牌子?”
看来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
阿姨讪讪地换了一包:“这个,大牌,超薄超强吸收!”
于是言茉摸了摸包装里的厚度,摇摇头:“这种太薄,虽然打着超强吸收的旗号,其实效果很一般的。”
“那这种呢?”
“透气性不好,垫进去感觉屁屁的皮肤都要窒息了。”
这都懂?看来是行家啊!阿姨敬佩。
“那这种?四十年老牌子,搞促销,特别划算。阿姨可以送你一包护垫哦!”
“阿姨,这种根本就没便宜吧?我上个月在另一家超市买的,比这还少两毛呢!
不过,算了,就这个吧。”
“……”
推销员阿姨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第一次发现,她对卫生巾的了解竟然还不如一个男人!
她觉得自己身为女人的自信都要被摧毁了!
于是在推销员阿姨崇拜的目光下,言茉拿着一包勉为其难凑合用的卫生巾昂首阔步地走向收银台。
看着他的背影,阿姨的目光由崇拜转为了怜惜。
这孩子,肯定是经常被女朋友派来买卫生巾,不然怎么能这么懂呢?唉,以后不是个老婆奴就是个妻管严。
顶着收银员姐姐诡异的笑容,言茉结账,付款,然后冲到洗手间里换上,这才终于松了口气。临走前,她还不忘带了一包红糖和一包枸杞。
走出了超市,城市阑珊的灯火已经点燃,成排的车辆川流不息。
就在她准备打车之时,却看到顾琰之的座驾竟然还停在路边!
他怎么还没走?
言茉真的头大,想装作看不到,悄悄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但奈何车内的人目光如炬,早就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他按了按喇叭,摇下车窗。
“宋警官。”
言茉的脚步蓦地僵住,然后她努力装作刚看到的样子:“呵呵,顾总,你还在啊。”
“上车。”
言茉明知道袋子是不透明的,她还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袋子往身后藏了藏。
“不用麻烦了,我不难受了,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不过悲剧的是,在超市门口这种人流集散地车子也不是那么好打的,磨蹭了半天,也没见一辆车子过来。
更悲剧的是,就在言茉的磨磨蹭蹭中,这时,超市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大吼:“买卫生巾的小伙子!”
言茉身体一僵,顿觉大事不妙,慌乱之下打算远离顾琰之的车子。没想到阿姨行动如风,冲上来热情地一把抓住她:“买卫生巾的小伙子!还好你还没走。你刚才钱掉在地上啦,还好阿姨看见了,不然你去哪里找啊!”
言茉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透过车窗直直地射在她的后背。
言茉顿时如芒在背。
古人们要不要这么拾金不昧啊!
拾金不昧就拾金不昧吧,你为什么要在小伙子面前加个定语,“买卫生巾的小伙子”是什么鬼?
言茉欲哭无泪,只能硬着头皮打哈哈:“阿姨,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你看你长得这么帅,就算化成灰阿姨都认得的!这年头,像你这样的暖男不多啦。阿姨不会记错的!哎呀,我跟你说,下回你真可以试试阿姨推荐的那种280mm加厚的卫生巾,真的特好用,你要买,阿姨再送你两包护垫!”
呜呜呜,阿姨,求求你别再说了,言茉快要哭了。
“哎,你对我挤眼睛干吗?哦,风大,沙子进去了对不对?那赶紧上车吧,是这辆车吗?哟,这个司机是你哥吧?好帅啊!”
阿姨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喜滋滋地转身回去上班了,留下言茉一个人,站在寒风中,迎风流泪。
她根本不敢转头去看顾琰之此时的表情,直到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黑色的SUV重新驶入了拥挤的车流中。
言茉低着头,像根木头一般杵在座位上。
车内的气氛诡异而僵硬。
“你不是说你去买药的吗,怎么变成跑去买卫生巾了?”
“不是特意去买的,是……是我帮朋友带的。”
“那你买的药呢?”
他在周围扫了一眼,那附近除了超市,并没有药店。
药……她刚才就随口一说,哪里想到他还会在门口等着。
“药……我吃进去了。”
驾驶座上,顾琰之的目光沉了沉。这个小警察,真是满口谎言,漏洞百出!
至此之后,两人就不再交谈。
回到了临时住所,言茉给自己冲了一杯红糖水,放到一旁晾着,然后抱着暖宝宝,僵尸一般直挺挺地倒在**,生无可恋地望着灰白的天花板。
“你说顾琰之会不会发现什么了啊?”
小o摇头晃脑:“男神的心思您别猜。”
“也许他就是来打听案件进展的?嗯,一定是这样。”言茉自言自语,自我安慰,“小o,你说为什么我每次遇到顾琰之,不是在出糗,就是在出糗的路上呢?”
“这应该是古人说的,所谓的‘缘分’吧。”
“呵呵,猿猴的猿吗?”
小o这个时候很想翻白眼,但是它没有这个功能;它很想耸耸肩,但也没有这个功能。CUP高速转了转,小o最后只能选择离开。
等它滚了一个圈回来后,手里端着水杯。
“主人,红糖水温了,您可以喝了。”
“哦。”
言茉呆呆地拿起杯子,一口灌下,然后继续生无可恋地倒下,看着天花板。
唉,主人一遇上男神就废了。小o心想。
生理期来的时候,最难受的就是头两天,腰酸背痛,全身无力,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随着血液流光了。她更不敢跑去周寒彰那边,要不然这时不时跑一次洗手间的,以周寒彰的火眼金睛,分分钟就要穿帮。
于是她没事时就软软地趴在桌子上,实在不行就偷偷泡一杯红糖水灌下去,造反的肚子才会好一点。
包公路过她的位置,闻到一股子味道,凑近一看,惊讶道:“天哪,小宋你怎么在喝红糖水啊,女人来那个时才喝这个呢。”
大哥,你懂得可真多啊!
“家里剩了一些,不喝多浪费。”
包公一副福尔摩斯的样子:“小宋,你这样子看起来怎么这么像我前女友来‘大姨妈’啊,哈哈哈。”
赵婷婷听着连忙附和:“还真是啊!我来‘大姨妈’也是这样。”
“不对。”有人笑道,“小宋要有,那也是‘大姨夫’啊。”
办公室的人齐声大笑。
言茉尴尬地也笑了笑,心里惴惴不安。
好在大家玩笑归玩笑,并没有真的怀疑,毕竟言茉从外形上看起来和宋廉毫无二致,外加上这种事情太过离奇,实在不属于大家的想象力范围之内。
就在言茉半死不活地度过了危险期后,警方终于筛选出了三名比较符合周寒彰犯罪心理画像的嫌疑人。
江滨花园,周寒彰的家中,言茉将三名嫌疑人的资料放到他的面前。
“这三名当中,我们觉得其中这名水管工人的嫌疑最大。因为有目击证人看到他在案发现场附近徘徊,而且那几天他都没有不在场的证据。”
但周寒彰看过了这人的调查记录之后,却摇了摇头:“不是他。”
说完,他指着其中那名维修工人林汉成的资料,断然道:“而是他!”
“为什么?”
“来不及解释,立刻通知警方,搜查他的车子和住所,绝对会发现有力证据。”
言茉立刻照办,而与此同时,周寒彰也立刻放下手机,往楼下赶去。
周寒彰那辆拉风的哈雷就停在车库之中。
周寒彰迈着大长腿跨上车,戴上头盔,发动车子。
“周大神,我怎么办?可以坐你的车去吗?”
“你敢你就坐。”周寒彰淡淡地看着言茉。
这有什么不敢的?
言茉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上后座。
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周大神会说到敢不敢的问题了——因为谁敢坐和过山车一样的摩托啊!而且还没头盔!
只听引擎一声嘶鸣,整部哈雷如一颗炮弹一般“嗖”地飞射而出。言茉一声尖叫,却被迎面而来的烈风一口气倒灌回了肚子里。
这是去抓犯人,不是去当犯人啊!
拉风的哈雷就这么在车流里风驰电掣地穿行。
眼看周寒彰的车快要抵达目的地,坐在后座的言茉却接到了消息,说嫌疑人林汉成逃了。
原来包公接到周寒彰的通知后,立刻带人赶往嫌犯林汉成的住所,拦住了林汉成的车子,要求搜查。不想对方假意配合,却趁其不备,打伤了一名民警,还抢了他的枪逃之夭夭。
包公连忙带人驱车追赶。但林汉成非常熟悉地形,在逃跑过程中,他抢过路边的一辆摩托车,往巷子里冲去。
这块区域属于S市的郊区,高高低低的自建房林立,其中阡陌交错,巷子狭窄不堪,警车根本无法通行。无奈之下,几名刑警只好也征用了几辆电动车,但这一来一回,还是被嫌犯远远地甩在身后。
就在众位刑警心急如焚之时,远处,一个轰鸣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他们转身,就看到一辆火红色的哈雷如一枚火箭一般驶来,转眼间,一个急刹,在他们身边停下。
车上的人,戴着一个头盔,嚣张的大长腿蹬着一双黑色军靴,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兽。
“人呢?”
“往那个方向去了!”
“大神,你小心,他手上有枪!”
周寒彰并没有着急追赶,而是在下一个路口飞速掉头,直接冲上了一个斜坡。他借助高地势远眺,很快就锁定了凶手的身影以及逃亡的路线。他戴好头盔,没有沿着小路走,而是从陡峭的山坡侧面直接往下冲去。
车轮高速碾压过石头与低矮的灌木,车身高低起伏,言茉感觉自己根本就是坐在一架云霄飞车上,下一秒就要被甩出地球表面。
好在言茉崩溃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们就接近凶手了。
但此时凶手似乎也注意到他们在高速地向他逼近,连忙掉转路线。
不好!他要往山里去!
果然,就见对方开到密林边上,将车子一丢,往繁茂的山林里钻去。
哈雷的越野性能再好,也无法钻进这树木连天的密林当中,两人只好弃车步行闯入。
山中古木参天,光线阴暗,尽管两人紧追不舍,但凶手钻入其中,借助地域优势,很快就在他们眼前消失。
周寒彰不得不停下了追踪的脚步,一双鹰目如炬,扫过灌木丛生的树林,但所到之处皆是遮天蔽日的暗绿色,所闻之处,也都是风穿林而过的呜呜声响。
他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把人跟丢了。
周寒彰懊恼地转身,却看到身后的言茉站在不远处,一只手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只手扶住因为跑得太快而发痛的右腹,弯着腰几乎直不起身子来。
周寒彰不可思议地看着言茉:“身为一名刑警,你的体力怎么能差成这样?你警校的毕业考试是自己考的吗?”
言茉心虚不已,只好强打精神,摸着剧痛不已的小腹,慢慢地走了过来。
幽暗的密林,小路上的土壤潮湿松软。
她的脚踩在泥土上,印下了一串脚印。
周寒彰皱着眉看着菜鸟警官虚浮的脚步,下一秒,目光落在那一串脚印上,脸上露出一抹震惊的神色。他的脚印前深后浅,脚跟处一片虚浮,很明显,他在鞋子后塞了东西……也就是说,他鞋的码数比实际看起来要小,而一个身高一百七十厘米的成年男子,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小的尺码……周寒彰的眸中闪过一道寒光。
他突然迈开步子,朝言茉走去,手指微动。
这时,有一阵风拂过,头顶的密林枝叶晃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就在周寒彰低头凝视言茉的那一瞬间,在他听不到的地方,小o的尖叫声突然在言茉的耳边炸开:“主人!三十米开外有人瞄准九号目标人物!”
言茉飞速抬头,尖叫了一声:“小心!”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重重地将周寒彰一推。
一声枪响,划破冬日的长空。
山林震**,惊鸟振翅,在漫天翩跹而落的枯叶之中,两人重重跌落在潮湿的地上。
扑倒在地的一瞬间,一颗子弹飞掠过她的手臂,划破了厚厚的衣物。
言茉顿时血如泉涌。
而周寒彰被扑倒的那一瞬间,已经动作迅速地从她的腰上抽出她的配枪,往枪声的方向扫射。
子弹飞掠过繁密的树枝,枪枪精准,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有脚步声踉跄着跑远。
凶手应该中枪了!
枪响早就吸引了晚到的警察的注意,大家纷纷往枪响处追去。
周寒彰连忙扶起地上的言茉。
“你怎么样?”
钻心的疼痛从手臂上传来,言茉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周寒彰神色复杂地望着地上头冒冷汗的言茉:“你的伤口需要包扎。”
言茉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早就血流如注,鲜血已经从厚厚的衣物中渗透了出来。
周寒彰想去查看言茉的伤口,言茉连忙捂着伤口勉强避开,勉强道:“没事,你去追人,我自己来。”
周寒彰一时间无言,他复杂的眼神落在言茉身上,似在估量,又似在分析,片刻之后,他才缓缓起身,转身往密林深处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