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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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鹏和省委书记、省长陪同国务院几个领导前后看完了市里安排的几个地方。

科技转型,安全生产,领导们基本满意,同时也提出了一些意见和建议,但基本上都是建设性的。没有否定性的意见,也没有替代性的意见。

任月芬副秘书长抽空还考察了一所学校:临锦一中,临锦最好的中学。

任月芬对各方面都一流的一中很满意,但她说,这样的学校在北京和各省的省城多的是。

任月芬的意思杨鹏很清楚,这样的学校确实不错,但正因为不错,

所以没有真正需要的考察意义。

科技部李部长和安监局王局长都分别听了一次市里的汇报,也基本满意。

不过杨鹏明白,这种汇报肯定有水分。几个领导当然也知道有水分,但大家在总结的时候,把不足的方面都提到了。领导们趁机也把他们所担心和需要提醒的问题讲了出来,这样一来,该说的都说到了,该提醒的也提醒了。以后出了什么问题,那就跟谁都没有关系了。

这就是个程序,杨鹏在下面干过几个部门,知道这里面的套路是什么。

但杨鹏明白,李部长和王局长可以这么讲,但作为分管副省长的他不能这么讲,因为不管你在前面讲了多少,一旦出了问题,责任只能是你负,最终被问责的也只能是你。

出了问题,有重大直接关系的人,自然就是你杨鹏副省长一个。

因为这是你分管的领域。

这好像既是体制的疏忽之处,也是体制的严密之处。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既然你是个政府官员,就别想着既有权力,又没有责任。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在政府部门工作,渐渐才会明白,看上去琼楼玉宇,其实是高处不胜寒。

无关自己的事,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百姓说了,现在的领导干部都一个样:真话不便说,假话不愿说,套话必须说,废话天天说。

是不是现实中大家都变成了这样?

如果你遇到这种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情况,会不会也是这样?

也许,只有问题和责任摊到了自己的头上,才会从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走出来。

梁志成将军的话,依然振聋发聩:“……当初我们给老百姓说过的话,不能像那些泥菩萨,整天装聋作哑,当上了观世音,就不再理凡间的事。当领导干部的,要是整天高高在上,那这个国家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任月芬。

比如,梁志成将军。

比如,夏雨菲的母亲。

比如,夏雨菲!

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批人的存在,才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国家栋梁。这次任月芬下来,对杨鹏的触动很大。

先是专门给他打电话,然后专门跟着考察,最后,又专门造访梁志成将军一家人。

是领导的嘱托,更是她自己的愿望。

任月芬说到做到,言必信,行必果。

等到李部长和王局长准备回去了,任月芬又给杨鹏布置了一个新任务。

她要去五阳走一趟。

她让杨鹏陪她一起去考察学校,考察当地的教育现状。她还叫上了夏雨菲,因为她坚决要去看看那两所学校。

一所是雨润公司资助的铁矿子弟学校。

一所是梁将军支持的明堂镇寄宿学校。

一起再次来到五阳县的还有临锦教育局局长汪小颖。

杨鹏没有让省教育厅厅长张傅耀和分管教育的刘绍敏副市长一起过来。

张傅耀厅长省里有会,必须赶回去。另外,五阳县这里也没必要让厅长再来陪同了。

作为副市长,刘绍敏的事情也确实太多了,而且他已经陪同几个人前后考察了整整四天,考察的结果,他还要专门给市长和市委书记汇报。同样的原因,五阳这里,市长也确实没有必要再来了。

有汪小颖局长足够了,其实连汪局长也没必要再跟着一起来。

让汪小颖陪同的一个重要的理由是任月芬、夏雨菲都是女士,她跟着来,方便,也比较好沟通。

其实还有两个人没有算在里面,一个是雨润公司的部门经理刘燕楠,再一个是任月芬的秘书魏晓婷。

出发的时候,杨鹏才发现还多了几个人—夏雨菲的母亲梁宏玉教授,还有她的几个在校博士生。

梁宏玉教授没有跟着去学校,而是带着她的博士生团队,一下车就直接去了水库。

梁教授在路上甚至没有同杨鹏说话,人太多了。杨鹏招招手打了个招呼,算是问候。梁教授没有吭声,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看了杨鹏一眼,算是回应。

梁教授的表情十分严肃。

杨鹏不禁又想起那天晚上梁教授审视他时的那种目光。

当然,这也许都是自己心虚的一种感觉。

杨鹏注意到,梁教授对任何人,包括对她的学生,都是这样的眼神。

一辈子做老师,大概就是职业习惯。就像同医生对话,永远都只是挑你的问题和毛病。

任月芬副秘书长这两天的神情也变得分外严肃,不再像前两天那样和杨鹏说玩笑话。

特别是那天晚上从夏雨菲家里出来,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起初杨鹏以为这可能是那天晚上老将军的经历深深打动了她,让她一时难以从那种情感的氛围中跳脱出来。但后来看,她好像深深陷入一种壮烈的情怀中。

任月芬这几天一定是在思考着什么,杨鹏晚上给她打电话时,她很简短地就把话讲完,然后很快就挂断了。

任月芬一定是在加班写什么东西。

杨鹏在党校的那几个月,清楚任月芬有个习惯,一旦有什么值得记录和书写的内容,她就一定会加班写出来。

在党校的好几次学习心得交流演讲中,任月芬的演讲每次都得分最高。

任月芬最精彩的一次演讲,是在中央党校毕业前夕全校交流学习

心得活动中,做过的一次二十分钟的演讲。

她的那次演讲,被评为第一名。

演讲结束时,得到的掌声足有两分多钟。

当时的班主任老师说,这是他在中央党校执教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前所未有的情景。

全校同学和老师,为一个学生的演讲能自发鼓掌这么长时间,原因只有一个,从各方面看,都无可挑剔,十分精彩。

杨鹏曾问过任月芬,你演讲的这些内容是什么时候写出来的?因为每一次演讲,如果不翻阅大量的资料和书籍,绝无可能得到这样的高度认可和好评。

中央党校并不是一般的院校,能得到大家公认的出色,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任月芬只说了一句话,就是晚上加班呗。老师讲的,你们说的,平时听的,特别是那些打动人的内容,我晚上就是一夜不睡,也要记下来。包括自己的心得,一定要整理出来。否则,我们怎么能进步?怎么当领导干部?

日积月累,真情实感,思深忧远,多谋善虑,不说假话,不讲套话,更不讲空话废话,这也许就是一个能受到上上下下称赞好评的优秀领导的基本功。

那么,这两天晚上,任月芬都记了些什么?

而且,如果任月芬察觉到了杨鹏和夏雨菲的那层关系,任月芬又会怎么看他?

如果任月芬问到这件事,又该怎么回答?

任月芬会知道吗?

肯定会,那天就说了,一看就不是一般关系。

如果知道了,任月芬会问他吗?

依任月芬的性格,肯定会!

杨鹏突然感到,这次和任月芬一起再来五阳,说不定真是一道娘子关。

杨鹏得认真想想,怎么才能把这件事说清楚。

能说清楚吗?

五阳铁矿子弟学校的基础设施和管理水平让任月芬惊叹不已。任月芬看得比杨鹏详细得多,也认真得多。

任月芬甚至把教学楼的几个学生厕所也认真看了一遍。不仅符合标准,而且无漏水、无积便、无堵塞、无异味、无苍蝇。

“这个学校真的是无死角啊,很好!”这是任月芬的最终评价。

然后又去了明堂镇寄宿学校。

任月芬先是看了梁志成将军和马嘉华老人的塑像,感觉也不错:“像这样的革命先辈,几十年如一日,心系老区,关心教育,就应该把他们的英雄形象和光荣事迹一代一代传下去。”

当看到夏雨菲在墙上的照片,任月芬端详良久,笑了一笑:“还好,就是没有真人漂亮。”

整个学校的情况任月芬也一样观察得格外认真仔细。看到“一个鸡蛋工程”的实施时,任月芬突然激动起来:“好啊!‘一个鸡蛋工程’,太好了!好多年了,我们就没找到过这样一个暖人心的提法!好,好,太好了!赶紧给我拍几张照片,还有这方面的资料,都给我找齐了,我一定带回去,一定让教育部认真总结研究,大力推广宣传。杨鹏啊,你们这里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可不要抓了芝麻丢了西瓜啊。”

杨鹏也不禁被任月芬的兴奋带动起来:“好的,好的,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呢,就让你发现肯定了,我们一定按你说的办。”

不过杨鹏也立刻意识到了任月芬这句话里的批评意味:好的东西不知道好,也不知道好在哪里,更不知道如何总结推广,这样的领导干部即是“抓了芝麻丢了西瓜”。

没有休息,杨鹏一行就直接去了离五阳县城不远的抗战纪念馆,其实也可以说是地市一级的抗战博物馆。

这个纪念馆几年前杨鹏来过一次,今天再来,感觉变化不大。因为不是节假日,来旅游参观的人也不是很多。

馆长准备得十分认真也十分热情,一个专门给领导解说的金牌解

说员解说得无可挑剔。

任月芬没有来过,看得十分仔细,表情严肃凝重。

凡是有照片的地方,任月芬看得尤其仔细。一张一张地在分辨,一个一个人像地在核实,看得出来,她好像在寻找什么。

找什么呢?

任月芬对杨鹏说过,她爷爷的大哥,也就是她的大爷爷,曾在这一带战斗过,最后牺牲在这块土地上。

任月芬会不会是想在这里找到大爷爷的踪迹或影像?

任月芬的大爷爷是抗战烈士,大爷爷的儿子,也就是任月芬的伯父现在也在中央工作。

任月芬还给夏雨菲说过,她伯父与副总理的关系很深,副总理的父亲和任月芬的大爷爷都曾在这块土地上流血战斗过。

杨鹏突然意识到,任月芬看得这么仔细,不会是一个寻常的举动。

在抗战纪念馆,任月芬被一张放大的连队战士集体合影吸引了。

任月芬像被吓了一跳似的怔在了那里。

“秘书长看到什么了?”杨鹏轻轻问道。

“……我的伯祖父,大爷爷。”

夏雨菲几个应声俯身看了过来。

“哦!哪个?”杨鹏也一振。

“左边第四个,那个高个子。”

“解说员,知道这个人是谁吗?”杨鹏问展馆解说员。

没等解说员回答,馆长径直走上前来说道:“这是当时师部的副政委任振国烈士。”

杨鹏点点头:“这些当时的英雄,好多我们都已经不记得了,这些照片太珍贵了。”

“任振国是牺牲在我们这一带的级别最高的八路军将领,他牺牲时,只有三十四岁,唯一的儿子当时只有两岁。”解说员补充说道。

任月芬仍然直直地看着这张照片。

这时候杨鹏才发现,照片中每一个人的下方,都标有名字。

“齐大海、张奉才、马二方、任振国、王志峰、赵黑娃……”杨鹏一边

看,一边读着名字,念到王志峰和赵黑娃时,又问道,“他们俩后面的这个人怎么没有名字?”

“因为遮了多半张脸,看不清楚,我们也多次问了有关人员,进行了多方面的调查了解,一直也没有得到确切的信息,所以就没有标上名字。”解说员认真地解释道。

“雨菲,你过来看看。”任月芬对夏雨菲招招手。

夏雨菲赶忙走了过来,再次认真地看着这张照片。

“雨菲你看,这个人像谁?”任月芬问。

“……有点像。”夏雨菲端详着。

“你再看。”

“……确实像。”

“你和这张照片对照着看。”任月芬把手机里的那张照片给夏雨菲递了过去。杨鹏一下子就看清楚了,就是当年梁志成和老团长的那张照片。

“……太像了!”夏雨菲格外兴奋。

“只是像吗?”任月芬兴奋异常地问。

“……应该是姥爷,没错,就是姥爷!”夏雨菲激动起来,眼圈都有些发红了。

“雨菲,你的姥爷真伟大!”任月芬一副情不自禁、百感交集的样子。

“我马上给姥爷打电话,核实一下。”夏雨菲的嘴唇在微微发颤。“打通了我来说。”任月芬也一样分外急切。

没用一分钟,夏雨菲就同姥爷联系上了。

“姥爷,我是雨菲。”

“知道是我家雨菲,不然还不接呢,正在浇花哪。”姥爷依旧声如洪钟,旁边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说吧,不听话的小东西又有什么事?”

“方便说话吗?”夏雨菲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一笑。

“我家雨菲的电话,啥时候都方便。”老人说话十分幽默,看来这个外孙女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

“任月芬秘书长在呢,我们正在抗战纪念馆看展览,秘书长要与您说话。”

“哟!好吧。”姥爷马上认真起来。

“老人家好,我是任月芬。”任月芬大声说道。

“你好秘书长,叫我老梁就好。你是领导,不用客气。”梁志成思维敏捷,反应很快。

“老人家,我们在抗战纪念馆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一共有二十多个游击队员,其中有一个叫任振国的您知道吗?”任月芬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知道,我们当时的副政委。”梁志成当即回答。

“还有两个战士,一个叫王志峰,一个叫赵黑娃,您还记得吗?”任月芬字字分明地问道。

“……当然记得啊,我们是战友。”梁志成顿了一下,大概是这几个人名又让他想起了什么。

“这张照片您看到过吗?”任月芬愈发小心起来。

“那张照片呀,怎么能没看过啊。抗战纪念馆我和老伴每年都去,”梁志成回答,“你们看到的那张照片是放大的,我还看到过原版的。”

“照片上王志峰和赵黑娃后面的那个人是您吧?”任月芬分明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是展览馆的人让你问的吗?”梁志成有些谨慎地问。

“不是,是我看出来的。”任月芬说,“夏雨菲也看出来了。”

“那就是你看出来了,雨菲看了好多次,也没有看出来。”梁志成默认了。

“梁伯伯,您的小名叫大栓子?”

“是,老妈前面的几个孩子都没活下来,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儿。”

“那照片下面为什么没有您的名字?”

“秘书长啊,那张照片上的领导和战友,除了我,全都牺牲在战场上了,为什么要写我的名字。”梁志成的嗓音突然变得有些悲切和嘶哑。

“……梁伯伯。”此时的任月芬竟然止不住哽咽了一下,“照片上的任振国,就是我的大爷爷。”

“哦!你是任振国的侄孙女?”梁志成一惊。

“是的,梁伯伯。我伯祖母他们找了您好多年。伯祖母说过,伯祖父与您合过影,记得您叫……”任月芬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伯祖母已经去世多年了,如果她还在世,一定会很高兴,也一定会和您见面的。”

“……都过去很久的事了。他们后来生活得好,我也安心了啊。”梁志成分外动情地说道。

“伯祖母给我说过好多次,当年就是您把她娘儿俩护送到延安的。”任月芬继续说道,“一路上好几次遇险,都是您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他们的安全。”

“那是组织交给的任务,不论是谁,不论有多大困难,都必须完成。”梁志成十分诚恳地说道。

“梁伯伯,我替伯祖母谢谢您。她在世的时候,常常念叨您。”任月芬渐渐平静下来。

“我那时就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多亏有他们关心,我才慢慢成长起来。要说感谢,我应该感谢他们。”梁志成动情地说道。

“梁伯伯,您知道我大伯是谁吗?”

“当然知道。他干得很好,很实在,下面的老百姓都说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中央领导!”

“我回去后,一定马上向他汇报您的情况。”任月芬继续说道,“您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没有,没有。他现在担任中央那么高的领导职务,都是国家大事,日理万机,千万不要说什么我的事。”说到这里,梁志成想了一下,“如果非要说点什么,就一句话,不管职务多高,永远也别忘了下面的老百姓。江山是靠老百姓的生命血汗得来的,咱们一定要真心实意地为老百姓做实事,决不能让那些当官做老爷的人坐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