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省长杨鹏正在办公室翻看文件,接到党校同学任月芬的红机电
话时,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了。
总理要来省里考察,考察的内容是他分管的范围,这是他任副省长以来的第一次。
省长、书记分别连夜把他叫过去,嘱咐的话题和内容几乎一模一样:全力以赴,认真对待,确保万无一失。这也是第一次。
万无一失,而且要确保!足见事关重大和两位领导重视的程度。
能源大省,因为是最年轻又是刚当选不久的副省长,省政府压力最大、责任最重的工作,都压在了他的肩上。当然,不论是省政府还是市政府,这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新上任的副职,分管的范围一般都是最难管理、问题最多、责任最大的领域和部门。年纪轻,又是新官上任,不考验你考验谁?什么是历练,什么是磨炼,什么是器重,什么是委以重任,这就是。
分管教育,这是杨鹏没有料到的。
杨鹏是个纯粹的理工男,让他分管教育,主要是原来分管教育的副省长视网膜脱落,两次手术后,医院要求他必须停止用眼,否则就有完全失明的可能。而分管教育和科技的副省长,每天翻阅的资料、媒体、讯息和文件,确实是最多的。省长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还不到换届时间,中途也不能因此就免了那位分管的副省长。这位副省长又确实是个拼命三郎,干什么都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其实省长也是舍不得,加上不久就要换届,于是就暂时减免了他的几项分管工作,把他分管的教育和科技,压在了年轻的副省长杨鹏身上。
杨鹏也没有办法拒绝,因为省长说了,你要是实在不想管,那就我来管吧,你协助我就行。其实副省长分管的都是协助省长的工作,所谓的分管就是协助,协助也就是分管,没什么区别。杨鹏想了想,只好答应。杨鹏以前就是省政府的副秘书长,再后来被任命为工信厅厅长、发改委主任,一直都是省长手下的兵。老领导的话,说一不二,不听不行。
杨鹏分管教育两个月不到,时间这么短,说实话,对教育方面的工作也才刚刚开始了解,没想到总理马上要来,而且考察的项目里面,中小学教育竟然是个重点。
他又不能给总理解释,我刚刚分管教育,很多都不了解。不了解你
当什么副省长?还分管什么教育?你能说这是省长硬分给我的,纯粹是赶鸭子上架?
政府的工作大原则就是分工不分家。政府班子里的任何一员,都没有理由说我不了解是因为我不分管,或者因为我不分管所以不了解。
失职渎职,这一点也包括在里面。
有些人说你们政府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实在管得太宽了。整天说什么市场化,小政府,全是假话,天底下的事还有没有你们政府不想管的?
其实这还真是冤枉了这些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
在中国,不论任何地方、任何领域、任何范围、任何业务、任何工作,包括老百姓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只要出了事,第一个问责的就是政府。如果出了什么大的事件、大的问题、大的灾情、大的伤亡,第一个被处理的就是政府官员,就是分管领导。不管是什么问题,先把你分管领导免了再说。如果确实有失职渎职行为,降级、撤职,甚至判刑入狱,那也是免不了的。你是分管领导,在你管辖的范围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处理你处理谁?
这些七七八八、犄角旮旯的事情,只要列入你分管的范围,你就别想跑。你分管的工作,能说与你没有关系?在你分管的范围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你以为你敢放手不问不管?
何况是总理要来,要考察教育,到了学校,谁也不知道总理会问出什么问题。总理一旦问起来,即使省长、书记在跟前,你也必须冲上前去回答。你分管的工作,不能让省长、书记替你回答。除非省长、书记主动去回答,主动去介绍。
其他都可以准备,唯有总理提问什么、想了解什么,谁都不知道,谁都不清楚。
杨鹏连夜给教育厅厅长张傅耀打了个电话,整整四十分钟。
张傅耀是位老厅长,自然清楚总理来省里考察的事情重大,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杨省长你放心,我马上把厅里的分管副厅长叫过来,连夜给你整理一份材料。临锦市那里你也放心,那里的中小学教育没有问题,局长和分管的副市长都是一把好手,肯定给咱们省丢不
了人。”
厅长的电话刚放下,任月芬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红机。保密电话。而且是在深夜里。
杨鹏主管安全,最怕的就是半夜的电话。一般来说,半夜的电话,不是重大事故,就是紧急情况,所以电话铃声一响,他吓了一跳。
任月芬现在是国务院副秘书长,同时协助负责分管教育、科技、文化、卫生副总理的办公厅工作。
杨鹏在工信厅当厅长时,任月芬也刚刚在教育部被任命为政策法规司司长。像他们这样三十多岁的年龄,被提拔到重要岗位,一般来说,都是要在党校学习的,而且大都是长修班,半年到一年不等。
杨鹏和任月芬都是半年的长修班,而且在一个班。
在中央党校进修,是所有干部最为关注,又最为看重的一个学习机会。
党校的课程除了党课政治课,还有经济、文化、科技、教育、卫生、军事、工业、农业、历史沿革、体制改革等方面的课程,来讲课的都是高级专家,甚至是各个部委主管的部长、副部长。还有各个门类的大课,专题讲座等学习机会。总而言之,党校学习一次,会对整个国家政治、经济、科技、文化、民生各个领域的现状都有一个大致的了解。还有,党校学习的氛围其实更宽松更活跃,国家和社会哪里有进步,哪里还有差距,主要矛盾和问题是什么,大家相互之间还可以激烈讨论,甚至可以同老师辩论。
再者,党校同学与同学之间的关系会非常亲密融洽,因为大家彼此都是政治资源,都是领导干部,都是未来的人脉关系,都是难以估量的国家栋梁。谁都前景无限,谁都不可小觑。个个马中赤兔,人人海中蛟龙,鹏程万里,一马平川。一二十年后,谁也不知道谁会走到哪一步。也可能这拨人中间会出现未来的中央委员、书记省长,甚至更高。
这样的际遇,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大家都格外珍惜。
杨鹏与任月芬前后座,年龄又相仿,任月芬是班里的班长、临时支部书记。杨鹏是副班长,临时支部委员。经常在一起商量策划班里的
活动,两人的关系自然就更亲近一些。
任月芬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学霸。毕业于北师大,主攻教育学,熟悉四门外语,写得一手好文章,已经出版了七部著作,三十出头就被聘任为教授。而后被调至教育部工作,三年后便被任命为教育部政策法规司副司长,很快又被提拔为司长。
任月芬长得十分漂亮,个子不高不低,身材不胖不瘦。尤其是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干部身份的矫厉和凌傲。逢人见面说话总是喜盈盈的一副笑脸,再加上南方女子特有的细腻和柔和,党校的女同学又少之又少,她自然也就成了大家都关注喜欢的对象。
有一次课余聊天,杨鹏打趣地对任月芬说:“如果早遇十年,我肯定会拼命追你。”任月芬笑笑:“你呀,我早看出来了,别看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其实就是个假象。想入非非时,有心无胆,近在眼前时,又坐失良机,你这性情,再好的姑娘也会错过了。”
任月芬的话,让杨鹏一时语塞,愣了好半天。他没想到任月芬会这么看他。说实话,任月芬的话很毒,一针见血,真让她说到骨子里去了。
还有一次,班里有个活动遇到一些麻烦,杨鹏担心活动出问题,便去找任月芬商量。任月芬听了他的想法,看了他一眼笑笑说:“我要是嫁给你,真会让你折腾死。啥事都不负责任,不想担当,有你这么当夫君的吗?”
这话说得杨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上去像是玩笑话,其实绵里藏针,批评得相当尖锐。
也正是这些话,让杨鹏对任月芬更是刮目相看。而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更靠近了一些。
六个月的时间,让他们之间结下了紧密的关系。
回来后,两个人仕途确实都是一马平川。
时过不久,任月芬被调至国务院主管教育、科技、文化、卫生的副总理办公厅工作。两年后,她被任命为国务院副秘书长,具体负责协**育、科技、文化、卫生、体育、妇女儿童、教育扶贫等方面的相关工作。同时负责主管教科文卫副总理日常事务的各项活动安排。
不到十年时间,任月芬完成了由教学到行政,由教授职称到部级职
务的完美过渡和成功跨越,成为一个人人看好,前程不可限量的女性领导干部。
这期间,杨鹏也从工信厅调至发改委,而后在年初的两会上,被增选为副省长。四十出头的杨鹏,一举而成为国内最年轻的一批副省级干部中的佼佼者。
这些年,尽管杨鹏与任月芬之间很少直接联系,但逢年过节,简短的问候是必有的,而且不是那种群发的短信和祝福语。任月芬被任命为国务院副秘书长时,杨鹏发了一条几百字的短信表示祝贺。而杨鹏当选为副省长的当晚,也接到了任月芬的真切祝福:“老同学,可真有你的!好好干,展翅高飞,鹏程万里!”
这两行字,一直到现在,杨鹏还珍藏着。党校期间,任月芬极少给他说过这种大加夸赞的话语。
他们在党校毕业分别的时候,杨鹏曾很真诚地问任月芬:“你看我今后都应该注意些什么?”
任月芬想了想,第一次十分严肃地对杨鹏说:“你处事讲原则,大是大非上没有问题。我们是这些年国家进步的受益者,必然也会是这个社会经济变革的捍卫者,这个我也毫不怀疑。我觉得你我一样,今后都应该注意一点,我们都是平民子弟,绝不能在小节上出问题。尤其是不能犯低级错误,不能在小阴沟里翻船……”
当天晚上,杨鹏把这段话记在了日记里。
这么多年来,这些话几乎成了杨鹏的座右铭,以此时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认真反思。
任月芬说得太精辟了,小节问题,对平民子弟出身的干部,其实是天大的问题。阴沟里翻船的人,其实犯的都是低级错误……
任月芬这样的人才真正是人中豪杰,家国栋梁。所以当任月芬的电话打来时,杨鹏一是感到突然,二是惊喜,三是立刻觉得任月芬一定是有重大事情要对自己谈。
任月芬在电话里没有任何寒暄,只问了一句:“没睡吧?”
“没有。你知道的,我在十二点以前从不入睡。”杨鹏故作轻松地
回答,但明显感到任月芬话里的不苟言笑和慎重。
“接到通知了吧?”任月芬开门见山,“总理下月初要下去,第一站就是你们那里。”
“下午刚接到通知,接待工作和计划安排书记、省长也都布置了,我们正在研究落实。”果然是大事,杨鹏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我查了一下,分管教育的也是你。”任月芬话很随意,但说话的口气一点儿也不轻松。
“是。原来分管的那个副省长眼睛出了点问题,要做手术,省长把他分管的工作临时交给了我。”
“这个工作刚接上,那你怎么向总理汇报情况?”任月芬直来直去。
“我正在准备,总理考察的是中小学教育,有关这方面的政策条文还有省里的基本情况,已经汇总了二百多个问题,我想把这些尽快全部背下来。”杨鹏毫不遮掩,也是实话实说。老同学,犯不着说假话虚话。
“总理不会问你那么多问题。”任月芬依然不苟言笑。
“这个我明白。问题是,我怎么知道总理会问我什么问题。”杨鹏的用意很明显,希望任月芬能给他透露点内容。
“那倒也是。”任月芬立刻给他堵了回去,“不过杨鹏我提醒你,一定要搞清楚,总理这次下去是要了解实情,不是听你的朗朗背书声,听你唱赞歌。”
杨鹏愣了一下,顿时感到了这句话的分量:“那你说怎么办最好?”
“你别只想着总理问你什么,要多想想给总理汇报什么。还有关键的一点,你能给总理拿出什么有用、有价值、有分量、可以大面积推广的做法。这些做法不只是成绩,还有经验,还有教训,还有如何防范问题和错误的思路。”任月芬话语依旧很轻,但让杨鹏感到字字千钧,“如何给总理留下一个好的、深刻的印象,不能只说好话,更不能说套话说空话,甚至说假话。”
“谢谢,老同学就是老同学。”杨鹏有些语无伦次,但却是他的真情流露。任月芬的这些话,实在太中肯了。
“你一定提前下去走走、看看,把下一步要去的地方选好、选对。只有下去了,掌握了第一手材料,总理问你才会胸有成竹,心里不慌。”
任月芬的话似乎就是对他刚才说法的直接反驳。
“好的,好的,一定按你说的做。”末了,杨鹏赶忙问了一句,“秘书长,这次你会来吗?”
“估计不会,但我真想跟着去一趟。”任月芬仍然轻轻地说,“不瞒你,副总理也想让我跟着去,争取吧。”
“哎呀老天保佑,你千万来吧。”杨鹏言真意切地说,“教育你是专家,你来我也正好补补课。总理问到什么事,有你在我也有底气。”
“想也别想,我可救不了你的大驾。”任月芬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总理这次下去,是要得到最真实的情况,千万不要做表面文章,摆花架子,净搞一些虚假的东西。你现在属于新生代干部,一定要显示出新生代干部的特征,注重实际,实事求是,勇于担当,善于作为。凡事都要认真考察研究,过去大家天天讲,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现在更是这样,凡事不调查,不发言。老百姓现在最烦的就是我们的一些领导干部整天说假话、说空话,离开稿子什么都不会说,整天浮在上面,下面什么情况也不了解。‘领导干部,全靠秘书,先拍脑袋,后拍屁股’,这是现在干部群体中最普遍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恶风,也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风险。”
“明白。”杨鹏正襟危坐,“这个你放心,中央的精神我们都清楚。书记、省长也多次强调,成绩就是成绩,问题就是问题,该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再说了,我要是说了假话,迟早会让人察觉,有了这种印象,今后还怎么在政府工作。”
“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也是这个意思。”任月芬的语气顿时严肃起来,“副总理也是这个意思。这次总理下去,有关教育大纲工作的制定落实,总理想得到翔实合理的数据,这关系到国家的大政方针,我们必须认真对待。”
“明白。”
“今晚的新闻联播你看了吗?”任月芬突然问。
“新闻联播?”杨鹏回想了一下,“今晚有接待任务,吃饭时就看了个开头,有什么重要新闻?”
“总理这次要去的临锦市,有一个雨润公司,今天央视新闻联播对
这个公司做了重点报道。”
“是吗?”杨鹏吃了一惊。
“这个公司你了解吗?”任月芬继续问道。
“不了解,没听说过。”杨鹏实话实说。
“科技转型、安全生产,是不是也都是你分管?”
“是。”
“那你一定看看,央视四频道凌晨两点有转播。”
“很重要吗?”杨鹏感觉到任月芬话里有话。
“我觉得很重要。”任月芬说得很肯定,“应该是方向性的,否则央视新闻联播怎么会重点报道一个地级市的民营企业。”
“今晚一定看。”
“不仅要看新闻,我建议你还要尽快到这个公司实地看看,刚才国务院办公厅也打电话了解了,说总理也看了这个报道,对此很重视。还有,中办也同样很关注,估计总书记也看到了。”
“……哦!”
“现在是信息社会,很多重要的信息,我们自己不关心不支持,就会被别人所利用。”任月芬说得十分认真,总结得十分仔细,“你分管科技转型、安全生产,像这类具有典型意义的信息,一定要提前抓到手,并能将其扶持壮大,做好了,对整个北方、对全国都会有借鉴意义。”
杨鹏默默地听着,一个深刻的印象,就是任月芬确实站位高,视野宽。他突然感觉自己自从当了副省长,整天忙的都是应急的事情,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几个月过去了,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让任月芬这么一点拨,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了过来。要有大方向、大目标,应从国家的角度,着眼省里发生的事情。你身为副省长了,不能再这样整天瞎忙穷应付了。前头的路还很长,胸无大局,必然碌碌无为。一定要振作起来,顶住压力,排除一切干扰,正儿八经地去做几件事。就像任月芬说的那样,及时总结出几个对全国都有借鉴意义的好做法、好经验。想到这里,杨鹏十分感激地说:“月芬,听你一番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太感谢你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们是同学,千万别说那些见外的话。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大家都看好你,说你是一匹沉默的黑马,正在扬鞭奋蹄。”任月芬笑了一笑。
“哈,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听你这么夸我,你要是在跟前,肯定看得到我的脸都被你夸红了。”杨鹏故作轻松地说。他知道,任月芬这么晚打来电话,绝不只是因为这些事。
其实任月芬比杨鹏就大那么几个月,但杨鹏自始至终,包括当时班里所有的同学都把任月芬当大姐看。一是任月芬确实有水平有眼光,看问题独到又全面。二是有大局观,政治意识十分敏锐。三是对大家关心体贴,嘘寒问暖,总让人心怀感激。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同学之间有什么就说什么,有什么问题就谈什么问题,从不藏着掖着。在整个班里,任月芬不知不觉就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只要她一说话,大家基本认可。
反过来也一样,大家有什么心事和不解的事情,也都常常找她。她也认真替你想办法出主意,总能让你感到满意。
即使是批评,大家也心服口服。大姐嘛,该指点就指点,该批评就批评,大姐的指点批评自然都是为了大家好。
果然,这时任月芬清了一下嗓子,郑重地说道:“杨鹏,有件事我得提前给你打个招呼,这是副总理特意嘱咐的。因为副总理这次很可能不随同总理一起下去,所以希望我能把总理这次下去考察的主要意图提前通知到你。其实从大处讲,从感情讲,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也一直是国家和人民多年的期盼。”
“明白。”杨鹏一边回应一边拿起笔,并把身边的便笺拉了过来,“放心,我会记住的。”
“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我觉得暂时用不着给别的领导说,包括书记、省长,免得市里、县里知道了,曲解了总理的本意,一通轰轰烈烈或者改头换面的操作,反而把好事办成坏事。”
“好的,你放心。”
“你也应该知道的,抗战期间,副总理的父亲曾在你们那里打过游击,好像就是在临锦地区,在那里的山上参加过多次战斗,曾两次受伤。
副总理对老区、对老区的父老乡亲感情很深,所以特别希望总理这次下去,能看到老区基本建设的现状和基础教育方面的真实情况,最终给予老区的基础设施和中小学教育政策上的倾斜。还有,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个心愿,我爷爷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爷爷,也在你们那里战斗过,最后牺牲在那块土地上。大爷爷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伯伯,现在还健在,也时时想念那个地方,我和他们对那里都有着深厚感情。副总理说了,现在基层有些地方的浮夸风气很盛,领导下去了,看到的往往都是好的一面,很难看到真实的情况,尤其很难发现存在的问题。大都是虚头巴脑,百般遮掩,让领导看到的都是处处莺歌燕舞,一片歌舞升平。这次总理下去,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把这种风气扭转过来,一定要让下面的情况得到如实反馈。这也是中央一再的要求,有什么说什么,真真切切,确确实实,成绩不拔高,差距不护短,问题不掩盖,讲真话,报实情,敢担当,让总理能切实看到老区山区客观真实的一面。你是分管教育的副省长,总理这次下去考察基础建设和中小学教育,事关重大,尤其是如何保证落后山区的经济发展和教育的公平公正,对下一步经济建设和教育规划的制定落实会有很大影响……”
放下电话,杨鹏久久地坐在那里。
任月芬的话,让他越想越感到不安。
这件事要真正做到,还确实不容易,真的很难。
否则,任月芬不会连夜给他打来电话。
确实,现在领导下来,说假话很容易,说实话很难,说真话更难。让上面的领导看到下面的真实情况和存在问题,更是难上加难。
对这种风气,杨鹏何尝不知晓,又何尝没吃过苦头。
他当上副省长的时候,一个前任的老领导专门过来同他坐了坐。
杨鹏当时问老领导:“副省长究竟该怎么当,我心里一点儿谱也没有。您给我支支招,我以后都应该注意些什么?”
老领导只表露了一个意思,你位子越高,听到真话就越不容易。
老领导一字一板地说:“……你慢慢就会明白,在下面工作,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不就是想方设法让领导看到你最打眼的成绩和成
果,不就是想让领导看到你最好的一面,不就是想让领导高兴满意,给领导留下积极深刻的好印象。那么,等你提拔了,到了上面工作,再到了上面的上面工作,你一级一级的下属如果都是你当初的这种想法、这种做法,你还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对老领导的话,杨鹏久久无语。
政绩是任何一个领导干部都想得到的,成绩越突出,得到重用和提拔的机会就越多越大。在这样的一种环境里,你想听到看到真实情况,确实就像老领导说的那样,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记得有一次,杨鹏下去调查一起事故。其实是一起不算太重大的事故,一个煤矿发生坍塌冒顶,造成两名矿工当场死亡,还有一名重伤,一名轻伤。按规定,死亡九名以上的事故属于重特大事故,必须上报中央,也必须见诸媒体。其他的一般伤亡事故,及时上报省委,做内部处理通报即可。
这起事故发生在杨鹏副省长刚上任不久,也是杨鹏对安全生产提出进一步加大整顿力度之际,有人说这是新副省长上任三把火的第一把火,所以对杨鹏来说,自然不能不当回事,务必严肃对待,严肃处理。
杨鹏调查了整整一天,没想到差点连真正出事的现场都没能走到。直到他怒火中烧翻了脸,才算看到了出事的现场。
这是一个国有煤矿下面的一个分矿,出事的地点在矿区最下一层的工作面上。
真正到了工作面上,才发现现场的安全条件比他二十年前暑假期间去小煤窑拉煤的那种环境还要差。偌大的工作面上,几十个工人在挖煤,别说那种 U形钢支架了,就是木头的临时支架居然也没能及时安装。
其实这个分矿不久前还是一家民营煤矿,由于安全不到位,以股份制形式被合并了过来。矿领导本来要对其进行安全整顿,但由于煤价近来大涨,且供不应求,挖煤就像挖黄金,于是矿长就临时做了个决定,一边生产一边整顿。所谓的整顿,就是抓紧安装支架,但不停工不停产。
恰恰就在这期间,煤矿出了这起事故。
当然是人为原因。至少也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尽管事后杨鹏对这起事故进行了严肃处理,但今天想来,依然感到这里面的水太深了。
千方百计,软磨硬泡,就是不想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杨鹏分管安全,但工业和矿业两个重大生产部门并不由他直接分管。这两个业务部门,由其他副省长分管。杨鹏也不分管煤矿安监局,省煤矿安监局直属国家煤监局管理,这类机关,只是杨鹏协调联系的单位部门。人事权和生产权都与他没有直接关系,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垂直管理。这种分工,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只管安全不管生产,本身就具有极大风险。
省长李铎当时给杨鹏谈副省长分工的时候,特意解释说,这次的分工暂时就这样吧,你先干干看。省里很快就换届了,换届以后再考虑给你调整。
后来杨鹏听别人说,这样的分工,其实李铎省长也有他自己的考虑,煤矿监管是个无底黑窟窿,特别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民营煤老板,个个都身怀绝技,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看你这么个年轻领导下来,还不把你当作唐僧肉争着给吃了。
若是既管生产又管安全,那权力将会无限放大。眼下全省又正准备搞煤炭资源整合,就是要把那些最容易出事故的小煤窑大批量兼并关闭。煤老板对这样的消息高度敏感,个个使出浑身解数,想把自己的煤矿保留下来。现在煤炭价格如此居高不下,老百姓宁可拾煤渣也不拾麦穗。假如找到关系,有了保证,确实能保住自己的煤矿,不管什么人,只要你敢要,三五个亿也敢送。
保住自己的煤矿,就相当于保住了自己的私家银行。
这一点,杨鹏当然也清楚。
想把安全工作真正做好做实,确实难上加难。
安全问题对分管省长是个天大的问题,但下面的大大小小的煤老板们,并不太把安全生产当回事。安全与生产比起来,生产当然放第一位。在一些煤老板心里,即使死一个人,花费几万、十几万就解决了,弄一套安全设备,则需要上百万、几百万,而且还需要停产整修很多天,完
工了还得验证,还得勘查通过,事后还得花费大笔的钱维修,这种开支完全就是一个无底洞。加上这些年的市场规律,煤、铁、铝、铜的价格都是过山车行情,市场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大都时间很短。价格一旦转入低谷,能保本经营都非常不易。如果不抓住时机,如何能确保自己的企业不亏损、不倒闭、不破产?所以安全工作在煤老板包括铁老板、钢老板、铝老板、沙老板、建筑老板们眼里,就是能糊弄就糊弄,只要不是天大的娄子,能蒙混过关就万事大吉。
老领导对他说,中国的领导干部,只要在位的,几乎都是终身为官,很多都是从乡镇干部一直当到市长、省长,从学生会主席一直干到市委书记、省委书记。能上不能下,一辈子都是在做领导工作。对国家和社会治理来说,有利的一面就是久经历练,经验丰富,解决矛盾、解决问题的水平和能力会越来越高越来越强。不利的一面,就是权力越大,听到的赞美声就越多;职位越高,听到的真话就越少。时间久了,距离基层老百姓的生活就会越来越远。这也是一些领导干部决策失误,很容易陷入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一个重要原因。
对此,杨鹏也深有体会,一个权高位重的领导干部,下去考察调研、检查督促,通常得到的信息和情况往往都是最好、最圆满的,当然也是领导最希望看到的和最终要达到的目标与结果。如果你不加甄别,不做思考,就很容易被迷惑蒙蔽了。时间长了,会让你对很多问题和情况做出偏颇甚至完全相反的判断,这些虚假的信息往往会让你做出错误的决策。而那些敢于说真话、实事求是的干部,反倒会让你觉得不满意不喜欢,甚至很扎眼很厌烦。于是,说真话干实事的干部就越来越少,说假话、空话、奉承话的干部就越来越多。你想要什么,下面就能给你提供什么。你想要哪方面的做法经验,下面就能给你找出哪方面的典型和标杆。会让你觉得处处艳阳高照,莺歌燕舞,尤其会让你感觉到自己确实有本事、有水平、有能力、有魄力、有经验,自己定下来的事,一定就是最正确最英明最应该办的事,而那些真正需要解决的困难、矛盾和问题,就很难碰到很难发现了。在基层工作处处都能看到的问题,当了领导干部后,反而很少看到了。
这次总理下来,科技发展、安全生产、基础设施、中小学教育都确实
事关国计民生。
责任重大,压力山大。
如何让总理看到下面的真实情况,才是汇报工作的重中之重。
任月芬的提醒太及时了。
与此同时,杨鹏再次感到,这太难太难了。
但不管如何,这次非同寻常,一定要倾尽全力,把总理的这次考察调研每一项都落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