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和夏雨菲到了尾矿坝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
看来今天晚上赶回临锦市要很晚了。
但杨鹏此时已完全进入了一种临战状态,他必须尽快把情况搞清楚。
他相信夏雨菲的话。相信夏雨菲不会故作姿态,另有想法。
夏雨菲完全不需要。
他曾来过尾矿坝,但上次看的重点是矿渣回收和废物利用。那是在检阅,是在调查,是在考核。
而这一次,是夏雨菲领着他来看问题,看隐患,看险情。
杨鹏学过地质,学过工程,只要一到现场,稍一点拨,问题和破绽立刻就看得清清楚楚。
五阳铁矿尾矿坝始建于新中国成立之初,几十年来,经过多次加固和扩建。但由于每年经筛选废弃的尾矿越积越多,特别是近些年来,采矿量大幅增加,尾矿迅速增加的容量也越来越大,尾矿坝的承载量也日益增大,累积到今天,几乎成为一个天文数字。由于尾矿的处理需要大量用水,而这座几十年前建起来的尾矿坝在兴建时,没有采用渗水脱水技术,所以整个尾矿坝就像一座超大的泥石流巨库,高高地悬在山腰上。
“这座尾矿坝的容积大约有多少立方米?”杨鹏和夏雨菲一起站在尾矿坝的底部,仰面看着近一百五十米高的尾矿大坝问道。
“我们测量计算过了,三百四十七万立方米左右。”夏雨菲立刻回答,几乎想也没想,“如果坝内有凹陷的区域,有可能会高达五百万立方米。”
“五百万立方米!”杨鹏不禁一惊。他原本想着可能有两百万立方米就够吓人了,没想到夏雨菲报出来的数据如此吓人。
“你看这里。”夏雨菲抬手对杨鹏说道。
杨鹏看向夏雨菲指向的地方,再次感到情况的严重。大坝的底部区域,竟然在坝体上洇出湿漉漉的一片。
“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我们公司刚来这里时就发现已经这样了,经了解,这种情况最晚也有十年以上了。”
“他们为什么一直不治理?或者更改地方?”杨鹏感到不解。
“原因多了。第一,这个铁矿已经开采殆尽,如果不是发现了新的矿源,早就关闭了。所以以前一直因为是个即将关停的老矿,就没人再想花钱来治理这个尾矿库,更不会想到再另建一座尾矿库。”
“出了事怎么办?他们就不怕出事?”
“这也正是第二个原因所在。五阳铁矿已经被省钢铁集团公司收购整合,地方对他们没有管辖权,没有管辖权也就没有责任。所以尾矿坝的问题,上面下面都不当回事,都可以推诿责任。”
“那也不能眼看着尾矿坝有可能会出问题,就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毫不作为。”杨鹏觉得不可思议。
“这就是第三个原因。他们其实也都采取了措施,但只是表面文章。这么多年来,他们只是在尾矿坝的外层进行加固,看上去非常坚实,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但事实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根本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一旦有了强降雨,长时间降雨,或者底部透水,以至一次极小的地震,都有可能引发突发性的溃坝灾难。”
“这么严重的情况,你没有给他们说过吗?”
“我们年年打报告,但年年都石沉大海。”
“那可以再往上边打报告啊。”
“试过,但每次都会被批示下来,让他们来解决,我们等于成了告状上访户,对我们的企业也有了负面的影响。去年矿上甚至对我们的部门经理说,你们再告状,我们就终止合同。”
“那临锦市呢?你们没有给临锦市报告过?”
“那还不一样吗!如果有效果,我今天干吗要给你说这些。”
“那临锦市、五阳县,还有五阳铁矿的这些部门,他们就不觉得这种情况,将来要负责任?”
“没有出事故以前,谁也没有责任,只有出了事故以后,才会追责。如果是小事故,大家各打四十大板,最终也就不了了之。如果出了大事故,出了特大事故,才会真正影响到他们。而现在,他们没人想到责任。所以我才建议你必须让他们明确责任,出了问题,谁也跑不了,谁也别想跑。”夏雨菲对这件事看来已经考虑很久了,听她的语气,似乎每一步都想到了。
夏雨菲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只要你尽了职责,尽了责任,就可以居高临下地进行管理。一旦出了问题,追责的主动方就只能是你,而他们就只能是被追责的一方。
杨鹏听到这里,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突袭而来。夏雨菲考虑了这么多,想了这么多对策,都是在为他或她自己考虑吗?
不是。
绝不是。
她今天把他叫来说了这么多,几乎都与她毫无关系。
也可以说,这些与她没有任何牵连,也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尾矿库即使坍塌了,也并不会影响到她的业务和收入。
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确实不是。
夏雨菲别无他图。
如果有,那就只有一个目的,这一切就是为了他!
为了杨鹏。
为了你这个副省长。
为了她曾经的那个他。
说了这么多,想了这么多,一招一式,完全都是在为他考虑!
杨鹏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这座高耸而又巨大的尾矿库,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是分管安全的副省长,你来过这里,但截至目前,你没有说过一句话,包括水库的安全问题、尾矿坝的责任问题,一概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你尽责的证据。
还真的是这样。
你居然还要急着回去!
如果不是夏雨菲的母亲和夏雨菲拦着,如果不是任月芬坚持要来这里,说不定你现在已经回到省城了。
如果出了事故,会有多大的责任?
夏雨菲说了,这座尾矿坝的下游,有一个乡镇旅馆、三个村落,还有一个集贸市场。即使是在平时,也有两三千常住人口,如果在集贸市场开市期间,人数差不多会翻倍,一旦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集贸市场每一次开市,都会有数以千计的人在这里摆摊,在这里购物,在这里做生意,在这里住宿。
尾矿坝与这里的落差将近三百米,五百万立方米的泥石流,在十分钟之内,就会将这些地方夷为平地,彻底覆埋。
泥石流所到之处,不论是房屋还是人畜,顷刻间都会被全部吞噬,完全埋没,犹如摧枯拉朽,风卷残云,这里的一切瞬间会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这将会是临锦,甚至全省全国几十年来最为重大的灾难。
如果真出了这样的问题,你就是真有一百张嘴,也百口莫辩。
如果你今天就这样回去了,就这样离开了五阳,离开了临锦,等到了那一天,所有的人都没有责任,唯一有责任的只能是你!
也必须是你!
这将是你面临的唯一不可更改的结局。
所有的一切都会在顷刻间发生巨变。
即将到来的换届将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别说副省长当不成,还有省委常委、政府主要领导、年轻干部、未来可期的政坛新星,统统都会随着一场事故飘然而去。
轻者降职降级,重者免职撤职,再重者入狱判刑,皆有可能。
不仅皆有可能,而且简直就是眼前看得见的直接向你飞来的横祸。
五阳铁矿尾矿库,近在咫尺的这个庞然大物,就是一个已经拉了引信即将雷爆的超级核弹。
如果不是夏雨菲,你仍会像以前那样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忙着到
处讲话,而对即将到来的危局,茫然迷失,一无所知。
杨鹏突然觉得,他与眼前的夏雨菲不知不觉间早已角色互换。面对着这些巨大危机,夏雨菲更像是一个副省长。
而你,即使现在就只是一个副市长,也远不够格。
杨鹏无意中使劲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只用了不到十分钟,杨鹏跟着夏雨菲就赶到了尾矿坝下面的第一个村落—八岔口村。
八岔口村不大,估计不到二百户人家。
之所以把这个地方叫作八岔口,是因为这里是这一带的一个交通中心。
四条公路在这里相互交集,是一个天然的中转地。
因为有这样的作用,所以自然就有了一个集贸市场,过去叫骡马市场,主要以交易牲畜为主,也兼有集贸市场的功能。
有了骡马市场,自然就有骡马大店。
在过去骡马大店主要是为骡马交易市场服务,因为都是农家人,提前来将就住上一两晚,所以骡马大店也就成了最便宜、服务也最差的旅馆的代名词。大炕土炕,数九烧火,三伏摇扇,一个铺上可以躺十几个人,甚至男女不分,或者干脆就成了野鸡店。
这几年,农村逐步实现了农业机械化,牛马驴骡,拉犁耕地已经渐渐成了历史。适合农村土地承包制的小型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基本上取代了过去的耕种收割模式。农民不再需要牲口耕种土地,骡马交易市场和骡马大店也渐渐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和人们的视野。
这些年,随着牲畜交易的衰减,煤矿铁矿农民工的增多,过去的骡马交易市场渐渐成了集贸市场,骡马大店由于离县城和铁矿煤矿的距离很近,于是这些骡马大店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个最便宜的城郊旅馆。
旅馆价格最便宜的时候,一个月只需要交纳三五百元。
由于便宜,旅馆的生意竟然越来越好,因为即使在城里租房住,哪怕就是一间,不能煮饭烧水,一个月也得七八百元。
于是住在这样旅馆里的人越来越多,住户最多的时候,所有的旅馆
基本满员。特别是农闲时分,村里来的临时打工仔,大都住在这样的旅馆里。虽然住得很挤,所谓的床铺上几乎什么也没有,一张席子、一幅挂帘,就是房间所有的装饰配件,但因为便宜,还有锅灶,能做饭能烧水,有时候居然还供不应求,人满为患。
但是谁也不知道,就在这个集贸市场的上方,就在这三个村落的上方,就在好多人满为患的旅馆的上方,不远处,有一个巨型的、塞满近五百万立方米泥石流的尾矿坝,正张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地凝视着他们。
杨鹏随意走进了一家旅馆。
一走进来,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杨鹏虽然生在农村,看惯了各种各样的农家小屋,但像眼前这样的住处,他此生还是第一次看到。
太窄了,虽然是在上班时间,旅馆里没什么人,但炕铺之间拥挤的程度还是让杨鹏感到震惊。
如今的旅馆,已经不是杨鹏想象中那种骡马大店的通铺了,而是变成了一个挨着一个的小床铺。整个看过去,比那天晚上看到的学生住进去的养鸡场还要拥挤,更是无法翻转。
除了挨着墙的位置是上下铺以外,其他的地方都只是一层。但所有的床铺几乎都是立式的,就像坐飞机经济舱的模样,白天进来了可以坐在那里,也可以喝水,也可以吃饭。到了晚上,才能把这一张张床铺放平了,躺下来睡觉。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飞机上的经济舱更为狭窄,两张床铺之间,几乎没有空间。给杨鹏的感觉,到了晚上,这些矿工睡下了,其实就像站着一样。
确实便宜,像这样的一个床位,一晚上也就十块钱左右。现在是最便宜的时候,因为是农忙时节,来打工的人很少,差一点的地方,十块钱就可以住进来。
一晚上十块钱,太便宜了,但也太差了。
杨鹏呆呆地看着这样的地方,简直无法相信还有这样简陋的旅馆。“这能叫旅馆吗?”杨鹏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以为呢?”夏雨菲也许是看惯了,轻轻地回答道。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旅馆。”
“所以你要常下来看看。”
“你熟悉这里?”
“是的,原来也不知道,后来就熟悉了。知道吗,我公司的许多民工就住在这样的旅馆里。”
“哦?原来这样。你们公司雇的工人,工资也很低吗?”
“这与工资高低没有太大关系。”
“为什么?”
“附近县城和矿上的大多数民工,大部分都是季节性的,农忙时回家务农,农闲时出来打工,一年也就有那么几个月打工的日子。一个月挣五六千元,四五个月到手两万多。这对一个农户来说,就是一大笔现钱,就是一年一家老小的基本生活费。每年有了这两万多块钱,他们就有了做人的底气,有病有灾也觉得踏实。如果一家子顺顺利利,一年存下来两万,十年就有二十万,就有了给儿子上大学的钱,就能让一家子体体面面地生活。所以他们不会拿着这笔钱,去搞任何形式的消费。每天上班在公司吃一顿饭,晚饭全是自己做,面是自己带来的,几乎顿顿是面条。菜也舍不得吃,一罐辣椒,一坛咸菜,就是几个月基本的下饭菜。你看看山区那些孩子在学校生活的样子,就知道这也是他们这一辈辈人生活的样子。为什么‘一个鸡蛋工程’让老百姓感激涕零,就是这个原因。只要能住下来,再挤再脏也没有关系。十块钱一晚上,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奢侈了。你没有去过火车站和汽车站,那些打工的,晚上都是随便找个地方席地而睡,哪个舍得花上百元住宾馆。”夏雨菲有感而发,触景生情,看来她对农民工的现状确实很了解。
杨鹏默默地听着,突然觉得自己现在竟然再次与夏雨菲打了个反,好像夏雨菲是来自基层农家,而自己反倒像是城里出身,对现在基层和山区农村的事情一无所知,十分陌生。都说环境改变人,其实身份和职务更能改变人。你生活在哪个层次,就会渐渐依附于哪个层次,固化在哪个层次。上面经常告诫要让干部下来,真正沉下来,接地气。其实下来也分几种,有真下,也有假下。如果泛泛地只是走个形式,警车开道,
前呼后拥,其实跟没下来一样。年终述职,你可以到处说你下来了,事实上也确实下来了,其实你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照样是鸡同鸭讲,各说各话,对下面的情况什么也不知道,还是按下面一级一级报上来的材料跟着一起说空话,说套话,说官话。
“你们公司的民工现在还住在这里?”杨鹏问道。
“没有,去年我看到尾矿坝的情况后,就给他们专门准备了宿舍,基本免费,比这里还要便宜。让他们交的那些钱,主要是给了打扫房间的服务员。我们租房的钱,全部由公司支出。公司也没有克扣工人的工资,我们的工资在县城这一带,一直是最高的。”夏雨菲说道。
“原来你们住在这里的民工有多少?”
“一百多个。”
“现在还有吗?”
“农闲打工人多的时候还会有,所以我最不放心的就是这里。”
“这些旅馆最多的时候有多少民工住在这里?”
“应该有四五百人吧。”
“四五百人?”杨鹏吓了一跳。
“其实住在旅馆的民工并不是全部,还有很多当地的农民开的一些农家旅馆,估计也有不少民工住在里面。”
“那就是说,只是这个八岔口,连那三个村子,连集贸市场包括驻地所有的人都算上,差不多有几千人住在这一带?”
“差不多,具体多少,我会让他们尽快统计一下,现在是农忙时节,但两三千人肯定是有的。”夏雨菲非常认真地说道。
“平时逢集的时候呢?”杨鹏顺口说了一句老家话。
“你是说集贸市场开市的时候吗?”
“对。”
“这里的集贸市场每逢农历三、五、八开市。早上八九点左右就有人摆摊了,十点多就算开市了。人最多的时候,大约在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五点。”
“人最多的时候大约有多少人?”
“我们专门了解过,人最多的时候,比如逢年过节,会有五六千人。
最少的时候,也有一两千人。”
“陆陆续续这么多,还是聚集在一起有这么多?”
“当然是聚集在一起,陆陆续续就更多了。”夏雨菲说得十分肯定。“有这么多吗?”杨鹏再次感到吃惊。
“只多不少。我亲自来过好多次,人来人往很热闹,八岔口这个地方距离附近好几个村子都很近,在这一带,算是个十分有名的集贸市场。”
“那我再问你一句,如果,尾矿坝突然垮塌了,对这个集贸市场,包括这里的旅馆、村落和所有的设施,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全部覆盖,完全覆盖,彻底覆盖。”夏雨菲结结实实地说了三个“覆盖”。
“覆盖的时间会有多久?”
“五分钟至十分钟。”夏雨菲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这么快?”
“甚至更快。”
“这就是说,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会有逃生的机会?”“没有,一个也不会有。”
脸色苍白的杨鹏怔怔地站在血色的斜阳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十分钟后,杨鹏和夏雨菲又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五阳二中学生集体宿舍新建工地。
前几天来过的地方,工地上依旧一片繁忙。
宿舍的建设进度让杨鹏感到吃惊,大部分宿舍基本完工。宿舍里面的装修还算过得去,至少看上去干干净净,清新明亮。床铺都已经到位,一个房间十至十二个铺位,虽然感觉挤了点,但合乎要求和标准。
离远了看,这个集体宿舍区的位置更显得不错。上次杨鹏来这里,就觉得这一带的风景和小气候很好。两面环山,一面是错落有致、逐渐向上的丘陵;另一面,居高临下,梯田层层,一洼一洼的沟坡地尽收眼底。
风光好,空气好,虽然离县城不远,但完全有一种远离闹市,置身桃源的清静之感。
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当然更是一个学习的好地方。
当时县长和县教育局局长对这个地方都赞不绝口。特别是马县长,甚至给那个被停职的校长喊冤求情。
此时天上的太阳已经被校舍旁的山峰遮挡屏蔽,整个校舍区顿时显得又清静了许多。身旁的夏雨菲指了指这一片新校区,轻轻地对杨鹏说:
“他们一定都给你说了,目前这块地方是整个五阳县城最好最贵的一块地方。政府下决心把学校新校区和宿舍区建在这里,是对教育的最大支持。”
“你怎么知道的?”杨鹏一惊。
“他们对谁都这么说。”
“有什么不对吗?”
“原来我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地方,他们动员我投资,要不是妈妈,我差点就信了。”
“你妈妈?梁教授,她觉得这里有问题?”
“她让我看了一张很老的地图,七十年代的防汛图。我甚至在电脑上都没能搜索出来,但妈妈那里竟然还保存着。”
“防汛图?”
“对。”
“这里吗?”杨鹏有点不相信似的追问。
“对,就是这里。”夏雨菲从上到下,把整个校舍区用手划了一道。
“这里是一条防汛水道?”杨鹏再次一惊。
“是。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条应急防洪渠道。”
“地图呢?”
“我让燕楠交给丁秘书了,已经放在你的车上了。”
“小丁,把小刘给你的地图拿过来!”杨鹏立刻转身向站在车旁的秘书喊了一声。
“我们现在的位置?”杨鹏拿到地图问道。
“这里。”夏雨菲在地图上点了一下,“这是县城,这是上游红旗水库,那时候还没有蒙山水库。”
“那一年这里发生过洪水?”杨鹏问。
“ 1977年发生了特大洪水,所以才在 1978年绘制了这张防汛地图。”夏雨菲对这张地图的制作时间和原因似乎非常熟悉。
“为什么要把防洪水道划在这里?”
“因为 1977年的洪水太大了,为了确保其他地域的安全,把损失降到最低,只能截流分洪,让洪水在这里横穿而过。”
“这条水道也属于自然水道,省工省力省投资,相对也最安全。”杨鹏说道。
“对,这是一条防洪水道,但也是一条备用水道。”
“只有在情况万分紧急的时候才会启用。”
“是的。只是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启用过。”
“他们把学校宿舍选在这里,是一种侥幸心理?”杨鹏极度震惊。
“这应该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梁教授说了,这一次的汛情预计要比 1977年的更严重。”
“是,可能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次。”
“ 1977年的那场洪灾,这里被淹过?”
“是。那一年是历史上罕见的一次强降雨。五阳县十个小时的降雨量达到了七百三十三毫米,是历年同期的五点六倍。与其相邻的古泽县,降雨量达到了七百六十九毫米,是历年同期的十倍。”
“这里的灾情很严重?”
“是,整个地区多地发生超大洪水、山体坍塌、滑坡和泥石流,境内多条河流、水库,水泊超过历史警戒水位。蒙山河五阳段最大峰值每秒二千八百四十立方米,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流量。”夏雨菲再次像在讲解念稿子一样,给杨鹏娓娓道来,所有的数字全部烂熟于心。
“那就是说,洪水完全淹没了这一带?”杨鹏在地图上画了一道。
“不仅淹没了这一带,整个下游都被洪水冲出了百年未有的灾情。共死亡四十七人,失踪三十二人,冲垮六个村庄,冲走三千多头牲畜。总共损失数亿元。那个时候的数亿元,等于今天的几十个亿。”
“政府后来对这个事故是如何处理的?”
“撤了一个副市长,免了一个县长,还有两个副县长,一个局长。最终那个行署专员也被迫辞职了,行署专员相当于今天的市长,那时候那个专员还不到五十岁。”
“ 1977年,一晃几十年了,好像他们都忘记了。”
“那时候出了重特大事故,对干部的处理都是很轻的,不像现在这么严厉。他们不是忘记了,而是选择性失忆。在县城里腾出这么一大块地,确实值很多钱,学校和县政府肯定都舍不得。”
“就没人提出质疑吗?”
“妈妈提出过,但他们说,那是几十年前的备用防洪水道,现在蒙山河堤坝早已全线加固,备用水道不会再用了。”
“谁敢这么说?”
“这里也有专家,他们就拣领导爱听的说,领导想听到什么,他们就会说出什么。”
“但做决策的是领导,决策者是要负责任的啊。”
“放心,这种决策肯定是集体决策,出了成绩大家脸上有光,更是领导决策英明。如果出了问题,也一样会说是集体决策,谁都可以不负责任。还有,对事故处理得越严厉,下面就越要想办法逃避责任。”
杨鹏再次无语,这也确实是事实:“雨菲,谢谢你了,幸亏有你。”
“我们认真查了很多资料,你可以放心,这些数据不会有很大出入。”
“我再问一遍,那场洪灾的洪水就是从这里流过的?”
“对,这里完全被超大洪水所覆盖,我们眼前的这个学校学生集体宿舍建筑区,几乎整体就建在这条完全被淹没的防洪水道上。”
“我还是无法相信,他们真的不知道,或者真的没有进行考察?”
“当然知道。”
“知道还敢这么干?”
“几十年前的防洪水道,而且还是备用的防洪水道,这里几十年了都非常安全,因此他们或许认为这里不可能再出什么问题。”
“那作为领导呢,比如县委书记,比如局长,比如市长,他们怎么敢
这样装作不知道?也不做任何防范措施?”
“那你不也是一样?那天你不是也过来了,不也视察了,不是也感到很满意?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一条防洪水道?不也一样十分兴奋,不也一样大加赞赏?”
杨鹏再次感到震惊。说实话,下面的这些情况,他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每次下面报告上来的情况,这些问题也不是不讲,但大多是一笔带过,然后紧接着又会有一句让你安心的话:这些问题都正在积极解决和改正之中,有问题,但有办法,更有信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领导尽可放心就是。
只有到了现场,亲眼看到这些真实情况后,感觉才会完全不同,才会让你心惊肉跳,惴惴不安。
这就是实地考察的效果。
只有直面现实,才会让你感同身受。
怎么会是这样!
“这岂不是在欺上瞒下,胆子也太大了吧?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有多少理由,这里要住几千个学生啊,究竟有多大的身后利益,一定要把学生宿舍建在这里?”杨鹏止不住愤怒起来。尤其让他感到怒火中烧的是,他这次下来,主要就是调研中小学教育,查看基础设施建设,还有全省正在推广的中小学校舍安全工程,像眼前这样的一个项目,一旦让人知晓了内情,再把这个消息捅出去,这个所谓的校舍安全工程,岂不要沦为天大的笑柄,并让他这个主管教育的副省长声名狼藉,终生受辱!“无法无天,胆子实在太大了!”
“所以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这样的一个地方,早晚会出现问题。现在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就像击鼓传花,传到谁身后,谁出问题,谁背责任。现在正是换届的时候,总理又要马上下来。事关重大,我们不能眼看着这么大问题不闻不问。”
“雨菲,真的谢谢你。让我看到了最真实的情况,也把最真实的情况告诉了我。其实你也可以不告诉我的,除了替我担风险,你得不到任何好处,如果走漏了消息,甚至还会遭到打击报复。”说到此处,杨鹏动情地看着面前的夏雨菲。
“你和我都是一个阶层的,你为老百姓做事,最终受益的是我们。再说了,像你这样的干部,如果我们保护不了,那还要我们做什么。姥爷说了,为百姓谋利益的人,我们拼死也要保住他。”夏雨菲也一眼不眨地盯着杨鹏。
杨鹏久久无语。此刻他心中波涛滚滚,脑海惊雷阵阵,完全被夏雨菲的话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