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的事情一个接一个。
杨鹏自任副省长以来,还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紧急会议。
省长同意,书记也完全支持。
最重要的是,有关这次汛情,国务院督查组居然也来了人。这些重要的因素,让杨鹏的这个紧急防汛工作会议显得无比重要且影响巨大。
省里凡涉及汛情的几个市所有的主管副市长悉数到会,省安监局、水利厅,各市的安监局局长、水利局局长也全部报到。原本计划只有不到百人的会议,居然到了将近二百人。
临锦市上午市长参加,下午市委书记参加,让会议显得十分严肃也十分有分量。
应该说,这也是杨鹏在省委换届前的一次公开亮相,也是在自己工作岗位上的一个非常醒目的积极姿态。
杨鹏在上午听会议准备汇报时,更是感觉到了这次会议的及时性和必要性,也再次在心底生发出对夏雨菲的感念和认可。
夏雨菲提前看到了这一步,看到了这个会议的重要性,尽管她并不是因为这些会议之外的效果才建议杨鹏召开这次会议,她也肯定不知道这样的会议还会派生出这么多其他的效果。
整整一晚上,大概就睡了那么几十分钟。
尽管有些头昏脑涨,但该处理的还必须立刻处理。
丁秘书拿来的材料有一大摞,杨鹏翻了翻,认为不重要的就放在了一边,重要的也只能临时批了几件。
秘书长在吃早饭时,把会议的准备情况大致说了几点。
一、涉及汛情的各市主管副市长和水利局局长已全部赶到,足见大
家对今天的紧急会议高度重视。
二、各相关厅局的主要领导也悉数赶到,除了水利厅一家是副厅长外,其他厅局都是一把手参会。据悉,水利厅厅长也正在赶来的路上。
三、非常重要的是,国务院和水利部也派来了督查组专程连夜赶来参加会议,国务院督查组副组长还要在会上做一个有关情况通报。这个报告对会议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四、由于国务院督查组和水利部督查组要做报告,所以其他发言的人员只能压缩发言时间。即使如此,会议也有可能会超时。
五、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水利部和中国气象局同时再次发出汛情警报,这次汛情提前了,有可能在近期到来……
……
杨鹏问丁秘书:“李皓哲站长来了吗?”
丁秘书说:“临锦市规定,这次科一级干部一律不参加会议。”杨鹏看看时间,现在通知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也没再吭声。
“梁宏玉教授来了吗?”杨鹏又问。
“来了。”
杨鹏稍稍安下心来,想了想,说:“你一会儿注意一下,看市里的领导会不会找梁宏玉教授和张亚明局长个别谈话。”
“市长还是书记?”
“两个都注意一下。”
杨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是不是对这两个领导突然有点不太放心了?
上午的会议开得非常紧凑,效果出奇的好。
上午市长程靳昆的大会致辞也十分给力,并没有原来想象中的那么多空话和虚话。八分钟的发言中,具体措施提出八条。其中一条极具说服力,市政府即刻拨款二点八亿人民币,对市区内所有的水库、排水防汛系统进行全面检查和紧急抢修。同时还重点提到了对几个水库重点的维护和关注,其中包括蒙山管委会的两座水库—蒙山水库和红旗水库,将不计代价,确保这些水库万无一失。所有紧急拨款,将立
刻到账。
当然也有套话,但这是会议东道主的致辞中必须有的。我们一定要全方位落实这次会议的重要精神,统一思想,统一行动,统一部署,统一安排,在省委省政府科学及时,精准掌控,坚强有力的领导和指挥下,努力把这次防汛工作做到无死角,无疏漏,无损失,无伤亡。确保省委市委的换届工作能有一个稳定和谐,积极健康的良好氛围和社会环境。
程靳昆市长的致辞,大大出乎杨鹏副省长的意料。临锦市在防汛方面有这样的措施和力度,确实是杨鹏这个会议所需要所期望的。因为程靳昆市长又是第一个讲话,对整个会议的氛围以及余下的议程都会有一个很好的引导、影响与烘托。程靳昆市长讲完离开时,杨鹏专门把程市长送到了大门外。程靳昆道别时,特意给杨鹏讲道:“省长您放心,临锦市只要有我程靳昆在,就决不会给省政府拖后腿,这次防汛抗洪,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力保不出任何问题。”
“谢谢市长支持。”听到这样的保证,杨鹏除了表示感谢确实无话可说。
接下来便是专家们的发言,大都对即将到来的汛情表示高度重视和严重关切。
临锦工学院教授、水利气象专家梁宏玉第一个发言,她的发言和前两天在水库给杨鹏讲的内容基本一样,只是措辞温和了许多。特别是在一些重大雨情汛情的判断上,多了一些不做确定的用词,比如,“经初步分析”“预估”“有可能”“根据相关数据,估计将超出预期”“很可能,造成较大汛情”“引发次生灾害的情况可能会增大增多”……
对于降雨量的表述也慎重多了:“经有关方面和部门综合分析,此次降雨的面积及水量,有可能超过历史纪录。短时强降雨的水量和面积,也有可能超历史预期。”
梁宏玉教授说完了,看了看时间,向会场问:“我还有三分钟时间,大家还有问题要问吗?”
第一遍没人吭声,大家都沉默着。这时杨鹏插话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提问,哪方面的意见都可以。现在是关键时刻,有
问题就提出来,节骨眼上,我们就是要实的,不要虚的。”
梁教授问第二遍时,终于有个人问话了:“梁教授,对这次会议的要求,还有您讲的有关情况,我们会严格执行,密切关注,精心安排,科学防控。我现在想问的是,对于汛情的预报,也不是百分之百精准,这几年也有类似的情况,我们这里预报的重大汛情最终并没有在这里发生。我现在只有一个疑问,这次预报的汛情,是否也有可能不会发生?也有可能再次偏移?或者发生的汛情并不像预想的那样严重?”
“当然也有可能,因为气象是在不断变化的,预报毕竟只是预报。”梁宏玉立即回答说,“但我在这里还是要强调一点,对这次预报的汛情,我们引入的各种数据,已经剔除了大部分的不确定因素,而且现在由于科技水平和观察能力的不断提升,比起往年来,确定因素的精准率也正在逐年提高。”
这时又有一个人提问:“梁教授,我们市的一座中型水库,库容量六千万立方米左右,现在处于库容饱和状态。对刚才那位局长的提问,我也深有同感,我们是山区,十年九旱,水贵如油。水库里有水,就像粮仓里有粮,就算有再大的旱情,我们也心中不慌。甚至可以说,水库的水几乎就是我们的**。我们现在回去马上需要决断的是,如果即将到来的汛情确实十分严重,而且降雨量也有可能大大超过预期,那我们的水库现在是否应该马上开闸放水?”
“这要以你们的实际情况自主掌握。”梁宏玉教授随口答道,但显得不慌不乱,很有分寸地回答说,“如果水库质量有保证,泄洪能力很强,即使有强降雨、大暴雨,及时泄洪有保证,没问题,那可以以稳为主。如果你的水库年久失修,泄洪能力差,蓄洪能力弱,甚至几乎没有什么防洪能力,那我认为,这就需要以防为主。应该提前采取措施,不能因小失大,更不能只顾眼前利益,抓了芝麻,丢了西瓜。尤其是不能有赌博心理,六千万立方米库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一旦出了问题,贵如油的水就会变成一群恶虎,恶虎可是要伤人的。”
梁宏玉的话音不重,措辞也很温和,但与会的人都听得明白,在人民生命安全和眼前利益之间,应该是人民生命安全为第一。这是不能打折扣的,尤其是不能用赌博的心理来处理这两者的关系。
尽管梁宏玉教授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时仍有一个与会代表问了一个问题:“梁教授,今年五月份以来,我们刘岭地区的旱情一直十分严重,特别是山区的大部分耕地都处于极度的干旱状态。我们刘岭水库虽然不大,属于小型水库,但也维持着整个县城和十六个乡镇的人畜吃水问题,还有近二十万亩耕地的收成也基本靠水库供水浇灌。我们刘岭水库蓄洪能力和防洪能力都比较差,平时蓄水主要靠刘岭河水。如果这次汛情确实非常严重,按照这次会议精神,我们本应尽快在刘岭水库放水。我们现在也有担心,我们并不是不相信科学,只是心疼,其实水库的水对我们来说,确确实实就是山区老百姓的**。我们也查看了这次降雨的范围,好像刘岭是在汛情范围的最边缘,如果降雨一晃而过,或者只是雨过地皮湿,那么提前放水,刘岭的这一库金贵的水可就白白浪费了。那我们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梁教授,实话实说,究竟该如何决断,我们的心情非常矛盾。教授您说说在现在这样一直大旱的情况下,以现在水库的现状,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措施为好?”
“刘岭水库不是防洪能力强不强、弱不弱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防洪能力。”看来梁宏玉教授对刘岭水库的情况很熟,几乎没有停顿和思考,立刻接过话茬说道,“说实话,不只是你们刘岭,整个临锦市,还有临锦附近的这几个市,包括全省类似的其他地区,大部分水库与刘岭水库的情况十分相似,问题也完全一样。说是水库,其实就是一个蓄水池,有雨蓄水,无雨浇地,一旦有重大雨情汛情,这类小水库不仅不会减轻汛情,反而会加大加重灾情。因此,在此次重大汛情到来之际,我们需要重点防护的就是这一类水库。具体该怎么办?还是我刚才的那句话,这也是我的一个严肃认真的提示,就是以防为主,以提早行动为要。在极有可能发生的重大灾情到来之前,不能只顾眼前利益,局部利益,更不能因小失大,尤其不能有侥幸心理,还有我们刚才说到的赌博心理。这话虽然难听,但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可是最要命的,也是我们眼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在这个宗旨和前提下,应该怎么做,那要根据你们的实际情况,自行把握。”
杨鹏副省长对梁教授的答复深感欣慰,也十分感激,她讲得已经非常透彻,也非常到位了。
国务院应急督查组的一位专家,也是副组长,名叫齐肖远,他代表督查组做了十多分钟的汛情预警通报和发言,尽管时间不长,但信息量极大,语气也十分严厉。齐肖远的发言一听指向就十分明显,敲打批评的意味十分浓烈。
“……必须引起我们的高度警觉,一些人的麻痹松懈情绪要不得,大家可能都听过这句话,麻痹思想害死人!害了别人,还要害自己!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怀疑科学数据和现代化的预测手段,有这种想法的人十有八九要吃大亏,挨狠揍,打败仗。我们这次下来,就是要告诉大家,这次汛情的严重性极可能超历史最高纪录。汛情的严重性和发生的概率不能说百分之百,至少也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当然,在几十个县、区、市内,可能在雨际边缘的一些区域的汛情会很轻,甚至没有,但并不等于这次突如其来的总汛情会不严重,甚至怀疑会不会是预判有误。这种认识和经验论会误导很多人,甚至会贻误战机,酿成重大灾情。”说到这里,齐肖远拿出一份资料,向会场发问:
“省里应急管理部门的负责同志在吗?”
“在。”会场立刻有人应声回答。
“部里紧急调拨的应急物资到位了吗?”
“到位了。”有人回答道。
“已经发送到哪一级了?”齐肖远继续问道。
“县区一级的都到位了。”
“那不行,乡镇一级的现在必须到位,必须,懂吗?”齐肖远有点发火了。
“乡镇一级的今明两天应该可以到位。”
“是吗?”
“……应该可以。”回答的一方语气明显有些迟疑。
“应该、可以是什么意思?”齐肖远步步紧逼。
“……应该没问题。”
“那好,我问你,你们乡镇一级的应急物资储备站都建成了吗?”
“……正在建,可能有些还没有。”
“可能?”齐肖远再次逼问,“你能不能确定地回答我,到底还有多少乡镇,特别是一些汛情重点乡镇的应急物资储备站还没有建起来?”
“……我们马上打电话让他们统计一下。”回答一方的语气越来越软。
“不用你们统计了,我这里有一个调查报告,在你们防汛重要地点乡镇一级的应急物资储备站,还没有建成的占百分之八十以上,建成的但不达标的占比百分之九十以上。村一级的就更不用说了,问题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齐肖远的口吻愈发严厉,整个会场静悄悄的,“太麻痹,太松懈了,这是要负责任的!不要认为这与我们没有关系!”
听到这里,杨鹏的脸上不禁有些发热发紧,这种口吻,近乎就是在直接批评自己了。说实话,这种情况杨鹏并不是毫不知情,但严重到这种程度,却是他没想到的。杨鹏相信国务院督查组专家的数据是属实的,在这样的会议上,当众厉声质问,如果没有真实的依据,是不会这样当众公布的。此时杨鹏只能静静地听着,他什么也不能说,隐隐约约地,杨鹏期待安监局局长能出来说几句话,即使不能说什么反驳的话,说几句知情的话也是可以的,至少不让省里的有关部门这么难堪。但安监局局长默默地坐在那里,始终什么话也没说。
齐肖远继续声色俱厉地说道:“……我们可以这么说,大敌当前,有些机关和部门不仅没有重视,反而是轻视、漠视,甚至根本不当回事!应急物资储备站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空缺,都是最需要物资储备的重点地区,你们说说,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刚才有几个负责人对这次汛情的到来还公开质疑,你们的感觉就这么差吗?如果没有重大汛情,我们督查组为什么会专程参加今天的会议?实话给大家说,督查组下来已经好几天了,很多地方我们都已经进行了实地查访。如果没有一手资料,凭什么在今天会议上这样询问你们?杨鹏副省长,几天前就已经下来了,昨天还在水库进行实地调查,这个你们也没有看到,没有感觉?作为领导干部,特别是市级、县级的领导干部,如果有了麻痹情绪,会影响到一大片!面对即将到来的重大汛情,我们下去的十几个乡镇,居然像没事一样!什么样的部署和措施我们都没有看到,太大意了!怎么
会这样?一级一级的党委政府,居然能麻木到这个样子,太让我们吃惊了……
“……今天开的这个会议,十分及时,十分重要!实话给大家说,今天的会议,党中央和国务院也十分重视,总理专门有批示,几位副总理和水利部、教育部、国家安监局的主要领导也都做了批示。来之前,我们已经征求了你们省委省政府的意见,省长和书记对这次会议的安排部署高度关注,会后还要专门听取督查组的意见和建议。杨鹏副省长在会前已经听取了国务院和水利部对这次会议的相关要求和安排。情况已经十分紧迫,大家必须紧急行动起来,必须高度重视,对防汛工作中的麻痹懈怠情绪,一定要高度警惕,一定要坚决摒除!如果出现重大责任事故,我们必须严肃问责,决不姑息……”
听到这里,杨鹏的情绪也顿时被调动了起来,再到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党校同学任月芬,也许,这里面就有她的努力,就有她的暗中扶助。
杨鹏突然觉得自己这次提前几天下来,简直有点歪打正着。本来是因为总理要下来,他要认真看看老区教育和基础设施建设的情况,在了解了老区教育的基本现状之后,又碰到了即将提前到来的超大汛情。在这里又让他看到了两座水库风光外表下的隐患,还有那座尾矿坝所面临的险情。所谓的基础设施建设,基本上都是驴粪蛋儿外面光,这对杨鹏来说,完全是一个警醒,更是一个幸运。尤其是在这里他还遇到了党校同学任月芬,还遇到了雨润公司的董事长夏雨菲。
确实太幸运了!
在换届之前,省长、书记、部长、总理,还可能有更上一级的领导,都有可能在这次行动中,看到或听到他的名字,事实上也是对他的一个重大考验。
他突然觉得信心十足,换届之前,就以现在的情况,他已经做得几无疏漏,及时而完满!
他必须再次振作起来,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努力做到最好。
这次即将到来的汛情,就是对他的一次大考。
他必须全力应对,力求过关并争取打赢这场硬仗。
杨鹏突然意识到,这次下来已经成为他这么多年来干部生涯的一道大坎,就像鲤鱼跳龙门,跳过去了,一马平川,就可能鱼龙翻转;跳不过去,就只能在小池塘里打转。假如错过这一次机会,也许就错过了终身。中国的后备干部太多了,能上来的几乎都是没有一次失误的幸运儿。只要有一次失误,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就极可能被永远落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