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又是一夜无眠。
工作上的事情自不必说,丁秘书一直等到他快十二点,交代了所有他必须过目和定夺的事情。
但等杨鹏躺倒在**时,满脑子居然还是李皓哲给他说的那些话。
李皓哲说得字字如针,“……我知道,她是在等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指他杨鹏。夏雨菲父母,还有李皓哲父母和姐姐,那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李皓哲怎么会不知道?
“不管她怎么想,我都心甘情愿。”也许这话就是说给杨鹏听的,你到现在了,为什么还这样让人家等你?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杨鹏耳畔再次响起了夏雨菲泪流满面说的这一句话。
是的,没错,你都结婚这么多年了,夏雨菲等你也已经十年了,你还这样像个正人君子似的,问人家这么多恬不知耻的话。
确实恬不知耻。
当时为什么要这么问?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在无意识之中发生的。
他在机械地问,对方则十分理性地回答。
后来动感情了,李皓哲竟然说了惊天动地的那样一句话,“反正我就等着,她如果结婚了,我也就不等了。只要她不结婚,我就一直等着……”
夏雨菲值得李皓哲等,李皓哲也值得夏雨菲信任。
在夏雨菲给杨鹏的那封信里,夏雨菲写得清清楚楚,“……我之所以接受了他,就一点,他长得与你差不多,高高的个子,身体健壮,高挑的眉毛,鼻梁直挺……”
说实话,李皓哲的形象和心胸,都远比自己高大和宽广。
李皓哲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也是一个十分有品位的人。以李皓哲的英俊洒脱,在临锦市可以找到任何一个令人喜欢的姑娘做妻子。
但李皓哲只爱上了一个人,矢志不移,忠贞不渝。
李皓哲的爱也更实在,更坚韧。
李皓哲才真正是一个里外通透的君子。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与他相比,杨鹏你什么也不是。
副省长的光环遮蔽了你身上所有的丑。
你这样的一个人,凭什么让夏雨菲这样的姑娘和李皓哲这样的男子,相互苦守了十年!
临睡前杨鹏认真看了几份秘书长带来的需要马上批复的文件和材料。
这几个文件都是重要的会议精神和通知。
对每一份文件,他都认真做了批示。有几段批示,非常长。
这样的批示,十分重要。因为这些批示大都要让省长或者省委书记予以审批,你的意见和你的文笔,包括你的字迹,都要展示给省长、省委书记和方方面面的有关领导。这些批示甚至会成为重要的证据和资料,以供组织和有关部门查询及引用。
所以自从当了副省长之后,杨鹏对每一份文件的批示都高度重视。每次批示的用词造句和叙述表达,都斟酌了再斟酌,刚开始的时候,都先打草稿,几经修改后,才认真地誊抄上去。
杨鹏的字写得很好,这得益于他高中时候的语文老师。那位高中语文老师,每一次上课,都要大讲特讲写字的重要性。尤其是每次作文考试,对字写得好的卷子,都要拿出来让全班传阅。
每次老师都要讲,你们好好看看,这样好的字,判卷老师能给你低分吗?如果文通句顺,没有大的毛病,怎么也会给你一个很高的分数。
那时候,全班作文传阅次数最多的就是杨鹏的卷子。
到了今天,这个强项依旧给杨鹏添分不少。
有一次省长当着几位副省长的面说:“你们都看看人家杨鹏批示上写的字,每次都让我爱不释手,看了又看,写得让人太舒服了。”
其他的那些批件,都不是很紧急,即使回去了再批也来得及。
只有中组部的来函,是一个需要马上回复的急件。严格来说,中组部的来函,其实是一个需要立刻填写上报的有关个人事项的回复报告。
杨鹏有关个人事项的填报,在今年一月就填报了,现在又让重填一份,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
当然,这是中组部要求填写的个人事项报告,不是中纪委要求填报
的个人事项报告。正像干部们常说的那样,组织部找你的事,不论大事小事都是好事;中纪委找你的事,不论大事小事都是坏事。
然而这份来函却让杨鹏震惊了好半天。
内容比个人事项申报更具体,更直接,更严格。
杨鹏同志:
你今年报告个人事项中,没有填报有关配偶及共同生活子女持有股票、期货、基金总市值七十五万二千一百元人民币的情况,请你予以说明。
你今年报告个人事项中,所谈到的有关购买新房所花钱款一百二十万元人民币的情况,请予以说明。
你今年报告个人事项中,配偶的四十万元人身保险资金没有写入报告,请予以说明。
……
考虑了好半天,杨鹏的头都大了。
其中第一项和第三项,杨鹏并不知晓。
这就是说,这两项内容,被妻子完全隐瞒了。
妻子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呢?
如果不是组织上的来函,他绝不相信妻子会在这样的问题上隐瞒他。
这对杨鹏来说,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这将给他带来一系列的麻烦。
个人事项报告中你没有写入这些情况,原则上就等于瞒报,最低也是属于漏报。
予以说明,就是要让你交代这些钱的来路,因为这些情况明显与你的收入不符。
如今杨鹏就是和妻子在一起,当然还有岳父岳母。但在计算你的收入时,并不包括岳父岳母。他和妻子的工资,去掉需要扣除的部分,每月的纯收入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万元。
这不足两万元再去除日常的吃吃喝喝,生活所需,包括孩子上学的
开支,每月所剩不会超过一万元,甚至更低。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谁也隐瞒不了。
过去当厅局级干部,还有这样那样的补助和奖金。现在当了副省长,这些全都没有了,除了工资,其他任何收入都必须要说清来路,否则就属于违规违纪违法。
这些杨鹏当然非常清楚。部级干部,这是中央有关部门严厉监管的一个干部群体,你每年每月所有的收入和存款,包括股票、理财,还有直系亲属和配偶经商、兼职的情况,上面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所以这份中组部的来函,尽管用词不多,但言正辞厉,字字千钧。
就像其中四十万的人身保险金额,来函说,没有写入个人事项报告,基本就等于说这一点属于瞒报或者漏报。
性质非常恶劣。
尤其是在即将到来的换届之际。
他看了看来函要求回复的截止日期,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这就是说,今天晚上必须填好,然后明天一早就在市委市政府以纪要形式发回中组部。
当然,这个来函也相当于是对一个领导干部在提拔或者重用前的考察和审核。是好事,但如果处理不好,回答不实,核实有误,那好事立刻就会变成坏事。
杨鹏想到这里,顿时睡意全无。
先要把这个来函填好,然后,还有很重要的必须完成的一件事,就是明天会议的讲话稿。
这个讲话稿只能由他自己来写。
因为需要说的问题太多太重要了。
都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身经历体验的。
所思所想,都是自己的。任何人都写不了,也写不出来。
没办法,如果让秘书们来写,那就又会成了蒙山管委会主任给他说的那种腔调,那种口气,还有那些假话、空话、套话。
今晚的第一要务,就是回答中组部的函询。
看着中组部的表格,杨鹏才突然想起今晚还没有给妻子王瑞丽打电话。
太忙了,今天实在是一个忙不过来的日子。
但不管多忙,妻子的电话是每晚必打的。
大凡出差时,杨鹏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他们每晚临睡前都会有一次通话。这个通话已经成了一种默契,也算是每天必有的报平安。说说家里的事,谈谈孩子的事,讲讲工作上的事,还有七七八八需要相互知道的一些事。
看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
杨鹏的手机一直是静音设置,晚上有那么多人等着,他不会让谈话被手机铃声任意打断。如果有重要电话,一般会打给秘书,秘书会及时通知到他。
再看看手机,显示妻子王瑞丽的未接电话居然有五次。杨鹏知道,晚上不通电话,妻子是不会休息的。
他赶紧拨了回去。
妻子很快接了。
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妻子也没有什么埋怨。只是说,还以为你去了哪里了。
妻子的这句话,却让杨鹏愣了一愣。
妻子王瑞丽比杨鹏小两岁。
中文系毕业,现任省委宣传部文艺处正处级调研员。
杨鹏被推选为副省长的时候,宣传部部长专门给杨鹏讲了妻子的事情。
当时妻子是文艺处副处长。
宣传部部长给杨鹏说,王瑞丽任副处已经超过三年了,具备了可以提拔的条件和范围。王瑞丽在处里口碑不错,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不足和缺点。下一步怎么办,你和瑞丽好好商量商量,看怎么做更好更合适。宣传部文艺处是宣传部事情最多最复杂的一个处室,院团、演出、文联、作协、评奖、创作,意识形态一线,文艺工作主阵地,都是一些麻烦
棘手、费力不讨好的事。如果让王瑞丽当了处长,那你这个副省长肯定会受影响。关键是这个文艺处还可能会给你这个副省长带来许许多多的干扰和牵扯,下面的那些院团和演艺部门,包括文联、作协,都是一些常年缺钱的部门,文艺处什么也解决不了,但有你这个副省长,加上一个文艺处处长,这些人就会找上门来,张口伸手向你要钱。文艺界的人,能说会道,特别是那些团长主席的,都是名家大家,你又不好一口拒绝。但如果时间长了,一次不行再来一次,那你这个副省长可就麻烦了。
宣传部部长的意思很清楚,如果要让妻子王瑞丽当了处长,说不定比你更忙,尤其是那些戏曲、话剧、舞台剧,都得晚上审看,还得陪着领导干部观看,半夜三更回家,那是常有的事。这还不说别的,只这一条,就让你够受的。到了那时候,你这个副省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就别再想有安稳日子过了。
杨鹏想了想,部长说的确实在理。就很爽快地说,副处长就已经很不错了,千万别提拔,提拔了,让人在背后议论我,我这个副省长也一样当不安生。
宣传部部长则说,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人家的爱人都可以提拔,咱当干部的爱人,又不是不优秀,不能胜任,凭什么就不能提拔,不能重用?让我说,处长嘛,你看,如果竞聘,我坚决支持。但如果你们商量了,这次就提拔成一个正处调,我说也不错,第一四平八稳,不显山露水;第二工作不重,没有压力;第三工资不少,家里的事也顾得上,免得你这个副省长每天回来,想吃口热乎的饭菜,说不定还得自己亲手去做。孩子上学,或开个家长会什么的,还得自己亲自接送。你回去和瑞丽谈谈,这样如果可以,咱就按这样的方向办,你说呢?
杨鹏立刻就答应了。
杨鹏之所以答应,还是对妻子的管理能力不放心。
妻子是一个性格内敛的女人,温良善顺,婉淑娴静。平时话不多,为人也平和,只是与人交谈或交往,有时会在无意识中说出或者做出一些伤人的话和事。比如有人夸她今天的衣服不错,她反而会不高兴地说,我可不是衣服架子,整天就想着怎么穿衣服。其实她只是担心人家
误解自己,但这样的话恰恰就会把人家弄得登时就下不了台。尤其是杨鹏当了厅长、副省长后,她的一举一动更加惹人注目。平日里就算你每天小心翼翼,一不留神,还要被人家说成是飞扬跋扈,没教养,摆架子。而像妻子这样,丈夫当了副省长,她若再当上个小领导,说话不知轻重,那还不把人开罪完了?
部长给杨鹏说的这建议,杨鹏始终没有告诉过妻子。杨鹏知道,如果说给妻子,说不定妻子还会觉得自己肯定可以胜任。杨鹏现在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环境,妻子的性格,也确实需要一份超脱而没有压力的工作。如果真的让妻子当了处长,部长说得没错,那他这个副省长真的会当不安宁。
后来,妻子真的如杨鹏所愿,顺顺利利地升职为正调。正调级职务妻子完全合格,工作上从不犯错误,也极少有完不成任务的时候。工作上兢兢业业,为人正派,立场坚定,讲是非,讲原则。文艺处对妻子的升职,几乎是全票。除了妻子有些不太满意外,处里所有的同志好像都满意。
杨鹏也十分满意。
妻子的不满意主要显现在那个新提拔的处长身上,觉得新处长确实还差了点,还需要再历练历练。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家里的情况也确如宣传部部长说的那样,妻子轻松了,全家都轻松了。
有一个稳固的大后方,就等于没了后顾之忧。不管在外面有多少压力和艰难,平时回到家,杨鹏就立即命令自己必须忘记一切,不管是喜是忧,关上家门,顷刻间一切都烟消云散。杨鹏明白,自己绝对不能把外面的烦心事和紧张感带回到家里来。家应是一个安逸的港湾,这不只是杨鹏自己的需要,也是妻子和孩子的需要。
回到家,自己什么职务也不是。就是一个温和的丈夫,一个有趣的爸爸。
这么多年来,杨鹏的家庭没有起过任何风波涟漪,也没有过任何过不去的矛盾和冲突。妻子就是那种性格,杨鹏知道像妻子这样单纯温顺而又愿意承揽家务的女人,在当今的社会已经越来越少。自己当了
领导以后,在外的工作越来越多,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妻子一个人既照顾家,又照顾孩子,默默无闻,极少怨言。这让杨鹏也时时感到对妻子的亏欠和感念。
除此以外,杨鹏还有对自己分外体贴和知冷知热的岳父岳母。特别是像自己这样一个母亲已逝,父亲和家人都生活在农村的男性来说,这尤其让他感到温暖、幸运和知足。
平时杨鹏不管到了哪里,大家都会夸他有一个好妻子,一个模范家庭。
每逢听到这种话,杨鹏都会微微一笑,表示认可。
一个好领导,必然得有一个好家庭。
这在中国,非常重要。
对这一点,杨鹏明白,妻子也明白。
杨鹏同妻子又解释了几句,妻子并没有再问什么。
“你睡了吗?”杨鹏看了看手中的来函问道。
“刚躺下。”
“今天接到中组部一个函件,让咱们回答几个问题。”“中组部?”
“对。”杨鹏竭力轻声轻语地说道,“这不是要换届了吗,有些问题需要我们澄清一下。”
“什么问题?”妻子分明紧张起来。
“都是些小事。”杨鹏再次有意放淡口气,“就是核实一下情况。”
“你不在,我每天都在替你担心。”妻子王瑞丽有些凄怨地说,“就怕你出什么事。”
“不是我的事,是咱们家的事。”
“咱们家的事?”妻子一惊,“什么事?”
“房子的事。”
“房子?什么房子?”
“就是大前年咱们买的西城区的这套一百五十六平方米的平板房,咱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
“这是商品房,我们花钱了啊,还是一次性付款。”
“对的,这都没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现在要回答房款的来源,钱是哪里来的。”杨鹏依然轻声说道。
“那是爸爸给的啊!爸爸妈妈一辈子的积蓄,暂时给咱们垫上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妻子感到不解。
“那我就这样写吗?就说是岳父岳母借给咱们的?”杨鹏问。
“……这样写可以吗?”
“当然可以,实话实说。如果这样写了,就得给咱爸咱妈说一下,啥时候借的,借了多少,都得说清楚,别让两位老人什么都不知情。”
妻子沉默了半天,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杨鹏之所以这么问妻子,是因为当时买房子这件事,都是妻子一手承办的。当时这套房所在的小区十分高档,但价格不贵。现在这套房已经增值了百分之三十,成为家里最值钱的固定资产,当然也算是妻子的一次成功投资。其实妻子当时要买这套房子,主要是因为家里的房子太小了,八十多平方米,一直没有换房。那时候也没想到杨鹏会当副省长,岳父岳母来家里的时候,晚上都没办法居住。即使妻子生下孩子最紧张的时候,岳父岳母晚上都不在家里住。岳父岳母的家其实也不大,不到一百平方米,岳父分这套房子时,已经是岳父这一级干部中最大的房子了。这些年房子的档次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大,过去分一百平方米就是超大房子了,现在一百二十平方米也是小房子。你一个厅级干部,如果只住在七八十平方米的房子里,立刻就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打心底里瞧不起你。如果不是没本事,那就一定是在装神弄鬼,糊弄上下,假装清廉。
妻子首先就受不了,说一个正厅级干部,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平时来个客人,都没办法招呼。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客厅里放个电视沙发,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尤其是有了孩子,这么小的房子更是让人感到憋屈,几乎天天发牢骚,天天嚷着要换套大点的房子。西城区的这个小区是一个熟人介绍的,一次性付款,可以打九折,而且是最好的楼层。妻子让岳父岳母一起去看了房子,大家都非常满意。岳父岳母当时就
说,钱不够我们垫上,也该换套大点的房子了。
于是,这套一百五十六平方米的房子就买下了。
价格当然不能算贵,当时一平方米八千多,一次性付款,正好一百二十万。据妻子讲,家里有存款七十多万,岳父岳母垫了八十万。这样一来,连装修的钱也有了。
杨鹏和妻子现在就住在这套房子里。
杨鹏当了副省长后,按规定可以分配一套公用官邸房,但到现在还没有落实。据说和杨鹏一样有资格分房的省级干部还有几十个,等真正分到自己头上,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有了这套房,家里毕竟宽敞多了。原来的房子基本成了储藏室,破家值万贯,那些扔也扔不掉的东西,总算有了安放的去处。
没想到住进去几年了,而且年年填报个人申报事项,从来也没有过这么一条,要你填报这套房子的资金来源。
房子的事情问完了,杨鹏再次小心翼翼地问:“瑞丽,还有一个要填的内容。”
“还有什么?”
“你炒股了?”杨鹏显得分外谨慎,因为来函中问及炒股的事情,杨鹏毫不知情。
“……谁说的?”妻子的话音突然十分急促。
“来函上说的。”
“说了吗?”
“不说我怎么会问你。”
“我今年的个人事项申报也填了啊。”
“但我并不知道。”杨鹏不慌不忙地说,“你也没有给我说过。”
妻子在电话里突然沉默了,也许她根本没有想到组织上会问到丈夫杨鹏的头上。良久,妻子才问了一句:“来函是怎么说的?”
“……你今年报告个人事项中,没有填报有关配偶及共同生活子女持有股票、期货、基金总市值七十五万二千一百元人民币的情况,请你予以说明。”杨鹏很仔细地给妻子念了一遍。
妻子一直沉默着。
杨鹏等了片刻,轻轻问:“说得对吗?”
“是。”妻子有些很不情愿地说,“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原来有二十多万,这几年炒股算是挣了点钱,成了现在的七十多万了。”
“你炒得不错啊。”杨鹏由衷地说了一声,“据我所知,炒股没有几个是挣钱的。”
“我想超过一百万的时候再告诉你,将来是给咱家果果的嫁妆。”妻子有些沮丧地说。
果果是杨鹏的女儿,今年刚刚上小学。
说实话,杨鹏此刻的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妻子对自己隐瞒所带来的负面情绪。首先是妻子这笔钱在她的个人事项中已经做了申报,而且这些钱原本是妻子的压岁钱。妻子是独生女,几辈人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攒下这么多压岁钱,应该是真实的。至于妻子给不给他说,这是她的权利,自己也没有资格非要知晓。
“那我就这么写了,你觉得可以吗?”
“写吧。”妻子的口气显得有些难过,“都是我的私房钱,不是什么来路不正乱七八糟的钱。”
“好吧。”杨鹏再次安慰地说道。
“还有吗?”妻子问。
“还有。”
“……哦?还有什么?”妻子又是一惊。
“还是来函上问到的情况。”
“说吧。”
杨鹏继续念道:“……你今年报告个人事项中,配偶的四十万元人身保险资金没有写入报告,请予以说明。”
“这是函询里面问的吗?”
“是啊,不然我怎么知道这些。”
“……这都是果果这些年的压岁钱,我垫了一些,按四十万给果果做了人身保险。”
杨鹏突然长出一口气,果然是个贤惠节俭的妻子。人身保险,虽然
利息不高,却是理财产品中最安全的一种,确实不错。
“这种保险都是到期返还的,加上利息,十年后差不多会有六十万,比银行存款强多了。”妻子解释道。
“很好,老婆你真的是个理财高手。”杨鹏十分兴奋地说。说实话,有这样的解释,确实让他如释重负。太好了,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这才真正是人财两得。
“还有吗?”妻子在电话里问。
“没了。”杨鹏如实回答,“就这三个问题。”
“那存款呢?没问存款?”
“没有,估计上面什么都知道,像孩子的人身保险都让我们回答,存款还能不知道。”
“……那我还有一笔存款呢,是不是也需要让你知道一下?”妻子在电话里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不就是装修剩下来的那十几万块钱吗?”杨鹏感受到了妻子话里的另一种味道。
“不是。”
“那是什么?”
“去年姥姥去世时特意留给我的。”
“姥姥!”杨鹏吃了一惊。妻子说的姥姥,当然指的是妻子的姥姥。
“是。”
“多少?”
“一百四十万。”
“一百四十万!”杨鹏确实被吓了一跳。
“没错。这件事爸爸妈妈都不知道,我也没有告诉你。”
“你能证明这是姥姥留给我们的吗?”
“当然能,姥姥有遗书。”
“这么多啊。”杨鹏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一百四十万并不是一个小的数字。妻子的姥姥是位离休干部,丈夫早年去世,终身再未成婚。就岳母一个女儿,与岳母的关系并不融洽,平日也很少来往,就是妻子经常到姥姥家陪姥姥聊聊天,做做饭,带着果果和姥姥到街上走走,商场
酒店里逛逛。姥姥住的是公寓,一直没有买房。姥姥经常参加慈善公益活动,原以为姥姥不会有什么积蓄,没想到竟然给妻子留了这么一大笔钱。
“既然上面什么都知道,那我就把所有的都给你说了,免得组织上再问你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知道了老婆。”杨鹏不禁有些感动。
妻子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我这里能说的都说给你了,你那里呢?有没有我不知道的?”
“我这里?你说的是钱吗?”杨鹏问。
妻子没有吭声。
“没有,所有的钱都交给你了,我的工资卡和银行卡,不都是在你那里吗?”杨鹏说的是实话,从结婚那年开始,一直就是这样。杨鹏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什么嗜好,兜里放上多少零钱,几个月过去了还是那么多钱。这个妻子应该很清楚,将近十年的夫妻了,两个人挣多少花多少,用不着细算也明明白白。
“我说的不是钱。”妻子突然冒了一句。
“不是钱?不是钱那还有什么?”杨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故作轻松地问道。
“我知道你不会给我说。”
“什么呀,吞吞吐吐的。”
“都传到我耳朵里了,想想还有什么人不知道。”
“你说吧,我听着呢。都十二点多了,明天开会的稿子我还没有准备呢。”杨鹏一边提醒妻子,一边想着该怎么给妻子说。
“临锦市那个叫雨菲的董事长是你的同学?”
“校友,我读研的时候,她上大一。”
“你们在学校就认识?”妻子问。
“是,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这几天你们是不是天天在一起?”
“你都听谁说的?”
“不是吗?”
“这不是瞎说吗?怎么会天天在一起。”
“上上下下,整个省政府都传遍了,都传到我耳朵里了,怎么是瞎说?”妻子有点不依不饶。
“都传遍了?”杨鹏脑子里顿时嗡地响了一声。妻子说的应该不是假话,这样的传闻都能传到妻子的耳朵里,肯定已经成了头号新闻和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一个新上任的副省长,一个没有结婚的妙龄同学,天知道他们会炒作到什么份儿上。
“你以为呢?”妻子又甩过来一句。
“别听一些人瞎说,一天忙得脚不沾地,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到哪里也是前呼后拥的,能有什么事?”杨鹏不知是在发牢骚,还是在解释。真没想到,刚下来几天,连妻子都能听到这种子虚乌有的传闻。
“能让人放心吗?没影的事,唾沫花子都能淹死人,你现在是真人真事,那还不让人描画得活灵活现。”
“知道了。放心,我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连杨鹏也不明白,为何竟然冒出了这样一句。
“这还不是低级错误?是不是真有了那事情才是低级错误?”
杨鹏不禁一愣,妻子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老婆你说得对,我今后注意就是了。”
“自从你当了副省长,没见到什么好处,黑天鹅倒是天天有。本来要睡了,中组部又来了这么个函询,唉……”妻子的情绪看来确实很差。
“知道了,老婆你快睡吧,明天还要做早饭、上班、送孩子上学呢。”
“其实我根本不相信你会有什么事,我就是觉得现在的好多事都颠倒了,自从你当了这么个副省长,一家人走到哪里都让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在单位里也一样,干什么都得给人家赔笑脸,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别说你了,就说咱们一家吧,谁还有隐私?我现在还有隐私吗?一家人还能有什么隐私……”
“老婆你千万别这么埋怨,家里只要我信得过你,你信得过我就行。外面不管有什么事,咱们能做到问心无愧就好。至于隐私,算你说对了,不能当着领导,还想有隐私。这些年,你想想,现在的领导干部,
包括家属,哪有什么隐私。”
“知道啦,我也就是在你跟前发发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