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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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省里的干部,剩下来的都是市里的干部,杨鹏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一些。他看看手机,回拨了几个必须回复的电话,又让秘书小丁进来嘱咐了一些明天会上的事情,这才让还在外面等着的人依次进来。

首先进来的是市水利局局长张亚明。

张亚明走进房间时,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

张亚明一看就是那种非常实在的专业型干部,既不会客套,也不会逢迎,但十分谨慎,坐在沙发上,还有半个屁股悬空着。

杨鹏给张亚明倒了一杯水,放到他眼前时,他吃了一惊,方知道这是省长给他倒的水,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杨鹏是从夏雨菲嘴里知道这个局长张亚明的,为人忠厚,专业扎实,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实人。他出身寒门,完全是一步一步干起来的基层干部。

也正因为如此,他能干到这样的级别,可以说是已经到顶了。

让杨鹏没有想到的是,张亚明一口方言普通话,确实让他很难听得懂。杨鹏尽管也出身农家,但老家的方言还不算难懂。而张亚明说出的方言,听上去慢条斯理,其实根本就是一团乱丝,越听越难明白。

好在张亚明语速不断放慢,杨鹏终于能听明白个八九不离十。

刚开始张亚明有些吞吞吐吐,到了后来,就有话直说了。

“杨省长,本来我不想来找您的,但他们告诉我,杨省长这个领导不抽烟不喝酒不收礼,所以我想了想还是来了。收礼就不说了,现在不抽烟不喝酒的领导实在太少,几乎没有了。都是上行下效,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面的领导来了,你要是不会喝酒,领导又想喝两口,那你这个当下级的要有多尴尬?”

“局长你夸大了,现在不喝酒不抽烟的领导多的是,抽烟喝酒的也不能就认为是不好的干部。”

“省长您说的有道理,但我并不这么看,我就是一个不喝酒不抽烟

的,有时候到了下面,闹得大家都别扭。我好多上上下下的领导和同事,人家什么都会,什么嗜好都有,就比我这个啥也不会的能干得多,会干得多。再大的领导,几杯酒下肚,立刻就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你说你平时干得再多,什么时候能把关系处到这份儿上?人家几顿酒下来,就是老朋友了,什么事情都好办,有些事情就算暂时办不了,也能知道这样的事该不该再跑了。像咱这样的,一律公事公办,效率比人家可就是天地之差。”张亚明瓮声瓮气地说着,渐渐激动起来。

杨鹏听到这里,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张亚明说的确实是事实。平时自己也经常遇到这种情况,酒场无大小,有人说这就是中国文化,一到了酒场就有了高效率,给大家的工作节省了大量时间。而且能把同事之间、上下级之间的关系搞得特别融洽和谐。但实话实说,所谓的上下级关系、同事关系,想要和谐融洽,除了酒场,就没有别的路径了?下面的真实情况,如果确实是这样,那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时候,是不是其他的事情也更容易,更方便?听到这里,杨鹏有意看看时间,笑笑说:“好吧,有什么事,局长你就直接说,反正咱们都是不会喝酒的人。”

“省长,我来就一件事,明天的会上,如果我发言,我说的内容都是提前商量好的,并不是我想说的话。”张亚明果然实话实说。

“提前商量好的?是你们水利局一起商量好的?”杨鹏问。

“是市长和我们商量好的。我们水利局的意见,市长不同意,就让我们按照市政府的意见发言。”张亚明局长确实是在掀老底了。

杨鹏立刻觉得张亚明讲的情况非同寻常,不禁一震:“你们水利局的意见和市长的意见不一致吗?”

“是的。按照我明天发言的内容,基本上就是唱高调,放空炮,什么具体措施也没有。”

“你已经准备好的发言,就是代表市政府的意见?”

“对,这是市长特意交代的,也是市长把关审阅过的。”

“这就是说,明天你如果发言,只能按准备的内容发言?”

“对。”

“为什么?”

“因为我们水利局原定的发言稿,其实就是我的意见,市长不

同意。”

“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

“对。主要是听说明天又不让我发言了,让常务副市长汇报发言,所以我必须过来把我的意见汇报给您。”

“那你在小组会上也可以发言啊。”

“小组会上也一样,只能按事先准备好的内容发言。”

“这样啊。”杨鹏看了一眼面相耿直的局长,“那你说吧。”

“省长,现在情况非常紧急,临锦市区内的大部分水库都存在年久失修的问题,如果这次汛情与预报的一致,那么对临锦整个的抗洪防汛,将是一个巨大的危险和考验。”张亚明渐渐冷静下来,说的话也清楚了许多。

“你觉得最大的危险主要是哪些方面?”杨鹏问。

“防汛能力严重不足,如果遇到大的水灾,百分之七十的水库没有基本的蓄洪能力。遇到重大灾情,百分之四十以上的水库都存在垮塌风险。”

“百分之四十?”杨鹏止不住站了起来。

“是,可能更高。”

“我查看过你们历年的水利拨款,这几年金额都很大,平时就不搞这方面的整修建设吗?”

“水利投资主要是理念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以为修修补补不值得,应该把钱花在有明显效益的地方。”

“明显效益指的是什么?”

“说白了,就是能够提高 GDP的项目。”

“政绩工程?”

“对。”张亚明直言不讳,“这些年,我们水利系统的所有项目,都是力保 GDP的增长不能低于百分之十。都是力保那些看得见的,形象好的,又能提高知名度的基建工程和新兴工程。而这些需要维修补救的工程和项目,很难在资金上得到保证。加上这么多年来的拖延,累积的项目越积越多,需要的资金也越来越大。我们现在的各级政府对这样

的问题也大都采用一样的处理方式,旧官一走了之,新官不理旧账。既然都可以这样了事,没包袱没压力没责任,后面的领导对这样的事情那就能推则推,能不管尽量不管。于是就这样一届一届拖到了现在,问题也越来越多,形势也越来越严峻。”

杨鹏心情愈加沉重起来,此时张亚明的话,字字入耳,句句扎心。这些情况,杨鹏并不是完全不知道,但如此严重的程度,则完全超出他的预料。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水库缺失防汛功能,百分之四十以上的水库在重大汛情中将处于危急甚至垮塌状态,这个数字让他感到震惊。杨鹏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神色严峻地问:“如果你说的情况完全属实,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救急的办法只有一个,我们境内所有水库,特别是那些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问题水库,即刻开始泄水。如果做不到百分之七十,那有严重问题的百分之四十以上的水库,必须立即开闸泄水。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减轻重大洪灾所带来的重大风险。”

“这就是说,最低也必须保证这百分之四十以上的水库全线立即开闸放水?”

“对,必须,马上。”

“百分之四十以上是什么概念?”杨鹏盯着张亚明又问了一句。

“就是全市区域内的二百八十多座水库,其中包括四座中大型水库,十五座中小型水库。”张亚明立即回答。

“从现在开始?”

“最晚也不能超过明天。”

“泄水泄到什么程度为止?”

“至少也要泄掉三分之二以上,风险特别大的水库,最好全部泄空。有养殖功能的水库,泄到不损害养殖功能为止。”

“时间你确定吗?”

“确定,否则就来不及了,如果等汛情来了再泄洪,会进一步加大我们防汛的难度,成倍加大洪灾的损失。”

“为什么?”

“您想想,洪灾来了,所有的水库不蓄洪反而都在泄洪,那会是一

种什么情景?”张亚明说得十分形象。

听到这里,杨鹏思考了一下,问:“过去有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张亚明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给市长汇报了吗?”

“汇报了。”

“市长不同意你的这个意见?”

“是。不仅不同意,而且坚决反对,全盘否定。”张亚明实话实说。

“为什么?什么理由?”

“市长怎么会给我讲理由,我们是下级。市长也从来不解释为什么,根本没有任何理由。”

“坚决反对,怎么会没有理由?”杨鹏感到很吃惊。

“我们已经习惯了,市长同意什么不同意什么,从不给我们讲理由。我们也明白,市长的事情太多了,如果都讲理由,那肯定讲不过来,也没时间给你讲。不过我估计他也没什么直接的理由,就是不同意,就是坚决反对,全面否定。”张亚明闷声闷气地说。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讲理由?这是要商量要研究的大事要事,应该商量很多次,最终要研究出很多举措和方案,怎么可能不听你们的意见?”杨鹏确实感到不可思议。

“那倒不是,市长也听我们的意见建议,而且会听很多人的意见,关键是他只听他喜欢的意见建议,你的意见建议讲完了他不表态,他喜欢的意见建议听完了马上就表态,市长表态肯定的意见建议,就是市长的意思。最终凡是市长肯定和支持的意见建议,就是他喜欢满意的意见建议。你的意见建议如果市长不喜欢,他根本不会给你解释,直接就按他喜欢的意见建议下指示了。而且市长拍了板,最终还没有直接责任,因为这些决定并不是他自己的意见建议。”

张亚明的话,让杨鹏再次感到吃惊,领导当得时间长了,还真有各种各样的技巧和策略。想了想,杨鹏再次问道:“那你想过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市长不同意你的意见建议,你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市长坚持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反对的原因和理由是什么,他之所以不讲不解释,

是因为他坚持的理由根本上不了桌面,也根本不能称其为理由。”“他的理由是什么?”

“第一,他不认为会有那么严重的汛情。第二,即使有汛情,以他的想法,那就等汛情来了再采取措施也完全来得及。第三,他向来都认为,凡是政府部门的领导干部,都应该敢负责有担当。不能一有了什么情况,就层层汇报,一级推一级,其实是自己不担当,把责任都推到上面,这样的领导就是不称职不合格。他认为现在就放水泄洪,纯粹就是逃避责任,没有担当。”

杨鹏再次感到吃惊,这样的话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这叫什么话?逃避责任,没有担当?二者能连得上吗?”

“市长所有的理由,只基于一条,就是汛情年年有,防汛年年抓,过去一直没有做的事,今年凭什么要做?”

“市长并不认为今年的汛情会有那么严重?”

“是的,他的意思就这一点,万一汛情很轻;万一汛情就像往年一样,雷声大雨点小;万一根本就没有什么汛情,只是虚惊一场。那我们这么多的措施和投资,岂不是白做了,浪费了?市长的内心深处我们都知道,一句话,就是怕丢人,舍不得,还有一句话,就是不想让别人说他没魄力,没见识,没经验,遇事手忙脚乱,瞎忙一场,最终让人耻笑。”张亚明依然是实话实说,“其实市长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如果真有什么大问题,那责任只能是你们的。所以他固执地认为,你们现在就这么干,就是逼他承担责任,你们就是逃避责任,就是没有担当。”

“前几年是不是也这样?”杨鹏不禁问道。

“程靳昆市长已经在临锦干了十几年,副市长四年多,常务副市长三年多,市长五年多,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市政府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他信任、提拔起来的老下级。他有绝对的权威,他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圣旨。对待他的下级,几乎就像老子对儿子,有时候比对待儿子还严厉,还不留情。市长这个人又很清廉,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请,除非上级下来了可以陪着喝几杯,平时绝对滴酒不沾。至于收礼不收礼,谁也不知道,一般的干部,根本没有人敢到他家里去,他也从来不在家里接待客人。这样的人,因为无懈可击,大家既敬重,又十分害怕。平时市里的

干部也都在私下里说,对程市长这个人,你有想法,却没办法。纵使你有一千个主意,他要是不认可,让你什么脾气也没有。”看来张亚明对市长确实十分了解,判断也十分到位。

“那你们的政府常务会还怎么开?他一说话,就不会再有任何反对意见,到了关键时期,岂不是要坏了大事?”

“就是您说的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张亚明立即随声附和,“最要命的是还有很多的人认为市长的话绝对是一言九鼎,即使明知道市长是错的,也是一片赞扬声。如果说假话能得到好处,时间久了,谁还说真话呢?”

“正确!”杨鹏突然觉得,张亚明这一句话,几乎把所有问题的症结都撕开了!

“更要命的是,等到真正出了大错,他们也一样认为这不是市长的错,而是别人的错,是你们没有落实好市长的指示,没有领会好市长的指示精神。所以他们的赞扬永远没有错,市长也永远不会错。”

杨鹏一时僵在了那里,这个张亚明,看问题太犀利太透彻了,现在很多地方干部出问题,不正是这些原因?想了想,杨鹏又问道:“在临锦这个地方,这些年的汛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情况?程市长是不是在这方面确实也有了经验和教训?”

“汛情确实年年有,但像今年这样的汛情预报,去年没有。前年、大前年有过,但预报的汛情并不像今年这么严重。”

“结果呢?”

“基本一致。前年、大前年的汛情确实很轻,去年也有汛情,但由于降雨范围不大,上面并没有发布紧急通知,我们只在内部做了通报。省长您问得对,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才让市长有了这种侥幸心理和经验认识。”张亚明如实回答。

“好的,我知道了。我现在问你,如果让你发言,你明天准备在会上怎么说?主要内容是什么?”

“实事求是,实话实说。在会上按实际情况发言,按我心里真心想说的意思发言。”张亚明一字一顿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说给我?”杨鹏问。

“如果我因为说实话出了什么问题,至少您知道是因为什么。”

“你们原先准备好的稿子在哪里?都准备说些什么?”

“打官腔呗。听上去慷慨激昂,其实什么用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措施也看不到,全是空话套话。”

“如果你不讲空话套话,那会出什么问题?”

“那问题就大了,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任何措施上都可能出错,而且一旦出错,所有的责任都得由你承担。”

“也就是说,不管有没有汛情,也不管汛情有多么严重,因为你讲了实话,所有的后果都会让你承担?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

“为什么?”杨鹏继续问,“这根本讲不通。”

“但这就是现在干部中的实际情况,凡是讲真话的人,最终都是必须承担责任的人。”

“因为让领导不高兴了?”

“是的,尤其是你不能显得比市长还高明,还能干,还有水平。”张亚明仍然瓮声瓮气地说道,“大家都这样,为什么偏偏你一个人跑调。”

杨鹏静静地看着眼前一脸忠厚的张亚明,不禁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现在是严重汛情前夕。面临重大突发事件,面临国家和老百姓的重大利益,我只能采取这样的立场。我不能当逃兵,也不能把责任推卸给别人。推卸责任,等于嫁祸于人,我做不出那样的事情。如果我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最终的责任只能由我来负。与其被动负责任,还不如我现在就说实话说真话,至少能让老百姓的利益得到应有的保证。”

“如果市长还是不同意你的意见呢?你该怎么办?”

“这个我已经想到了,至于下一步怎么做,我现在也不会给您说。我现在彻底想通了,所有的责任都由我来承担,我不在乎任何结果。”

“什么结果?”

“撤职、免职、受处分,甚至坐牢。”

“有那么严重吗?”听到这里,杨鹏止不住说了一句,“不可能因为

说了实话,也不可能因为干了实事,就把你撤职、免职,甚至坐牢。你把问题想得太复杂、太消极了。”

“省长,事到如今,我已经说了,我不在乎这些,我是水利局局长,是这次重大汛情的主要责任人,我只能选择我认为对的去做。任何结果都有可能,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和准备。”

“但现在关键的问题是,你选择了你认为对的,但市长能选择你的选择吗?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应该让市长也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觉得不可能。”张亚明说道,“我们不可能让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他的性格和作风。其实人也是世界上十分顽固的生物,如果没有血的教训和生命的代价,一般不会做出改变的。”

“那就是说,即使市长坚持不同意,你也会坚持你的意见?”

“是,我会坚持我的选择。”

“如何坚持?”杨鹏追问了一句。

“我会在我的职权范围内行使我的权力。”

“知道了。”杨鹏很严肃地看着张亚明,问,“你的下一步需要我怎么做?”

“什么也不需要,如果想让您做什么,那就不是我了,我也不会来。”

“我再问你一句,你是多年的老局长、老专家了,我现在再次确认一下,你认为这次汛情确实会很严重吗?”此时的杨鹏,神色严峻,眼神冷厉。

“省长,您看,碰到这种情况时,很多人都会因为别人与自己的不同判断,而对自己的认知产生迷惑和怀疑。”张亚明的眼神突然明亮了起来,“我熟悉水利专业,但气象研究也同样是我的专业。水利局局长不研究气象,本身就是严重的失职行为。这次汛情,以我个人的预测,即使没有水利部、国家气象局的紧急通知,我也会给临锦市所有水利系统发布重大汛情报告。杨省长,现在已经不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了。以现在的科技水平,汛情预测的精确度已经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基本上可以说是百分之百。这次汛情,我毫不怀疑,将完全有可能超历史最强降水纪录。汛情非常严重,此刻危机四伏。”

“但你刚才说了,去年、前年的预报并不太准。”

“不是预报不准,而是预报的汛情发生在临锦附近,没有直接发生在临锦。我认真考察过,直线距离相差仅仅只有几十公里。”

“好的,我知道了。”杨鹏接着又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了。”张亚明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谢谢。”杨鹏伸过手去,握住了张亚明的手。

张亚明的手掌硕大而坚硬,厚厚的一层老茧,让杨鹏感到惊讶而又震动,同时又觉得踏实:“放心局长,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张亚明好像想说点什么,但憋了半天,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李皓哲。

李皓哲的神情显得有些沉郁,但依然不失英武和洒脱。

“省长,时间太晚了,知道您忙,没想到会这么忙。我就一句话,说完就走。”李皓哲一走进房间就开口说道。

“坐吧坐吧。”杨鹏十分热情客气地说,“不着急,还有时间。正好我还有事要问你。”

李皓哲愣了一下,可能他没想到杨鹏会这么说。看到杨鹏给他倒水,急忙欠下身子接过,然后慢慢坐下来,轻轻说了一声:“谢谢省长。”

“别客气,咱们都是给政府做事,不用见外。有什么事,你先说吧。”杨鹏一边说一边坐下来,依然十分热切地说。杨鹏清楚,不管自己怎样和颜悦色,但顶着一个副省长的帽子,下面的人员多少还是会有压力。

李皓哲大概是没想到杨鹏会是这样一副谦和平易的样子,反倒有点不知所措,好像以前准备好的那些话突然间竟不知该怎么说了。

“现在不是办公时间,也不是开小会研究问题。有话尽管说,说什么都没关系。”杨鹏再次有意放松地说。

“省长,我本来不想来的,但雨菲非让我来。”李皓哲有些发窘地说,“她说您很好,也很亲民。所以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来了。哪想到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人等着。“此时的他渐渐放松下来。

“我刚开始也不习惯,现在慢慢适应了。能这样等着找你的人,肯

定都是有重要事情的人。平时我不会把时间安排得这么晚,今天情况特殊,你也知道,明天要在你们这里开会,省政府和有关厅局的领导都来了,而且都是事务性的工作汇报,实在没办法。平时我分管的工作和有关文件,一般不会这么扎堆和积压,今天确实是特殊情况。”杨鹏认真解释说。

“即使这样,也确实太忙了。”

“是雨菲让你来的?”杨鹏扭转话题问。

“是,她告诉我一定要来见见您。”

“抗洪防汛方面的事?”

“是。还是我上午说过的那些事,关于五阳县蒙山水库的一些问题。”

“上午不是说过了吗?又有了新情况?”

“上午人太多,有些话不方便说。”李皓哲直言不讳。

“好的,你现在不妨直说。”杨鹏很平和地看着李皓哲说道。

“省长,是这样,明天我不管会议有什么要求和安排,也不管市委市政府对会议的精神如何贯彻,也不管有关部门对会议的要求执行不执行,落实不落实,我都会立刻紧急行动,果断采取措施。”李皓哲神色凝重地说。

“什么行动?”杨鹏一震。

“蒙山的两座水库,从明晚开始开闸放水。”

“你给局长说了吗?局长也同意?”杨鹏立刻想到了刚刚出去的水利局局长张亚明。

“我还没有告诉局长,我想局长会同意。”

“那这样一个重大决定,你为什么不提前报告局长?”

“因为即使局长同意了,市长也不会同意。如果是那样,那我想还是不告诉局长为好。”

“为什么?”

“局长是个好领导,我不想连累局长。”李皓哲轻声说了一句。

“你现在开闸放水的理由和根据是什么?”杨鹏直接问道。

“以我对水库现状和水库下游的观察,还有多年的经验教训和大

多数专家的数据。”李皓哲字斟句酌地说道,“蒙山两座水库的蓄洪能力已经严重退化,下游河道淤堵情况也十分严峻,即使现在放水,把水库水量泄到安全位置,也需要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如果等到发生洪灾再临时放水,极可能来不及,风险也极大。这也是很多专家一致的判断,我觉得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水库开闸放水,一般应由哪一级部门批准?”杨鹏又问了一句。

“需要市政府批准,准确地讲,需要召开市政府常务会,在常务会上讨论研究,最终由市长拍板批准。”

“那你明天这样做,是不符合规定的,也是不符合职责要求的,再说严厉点,也是违反纪律和法规的,对不对?”杨鹏直直地看着李皓哲问。

“我是市水利局水利大队第一副队长,分管水库安全,我还兼任五阳县蒙山水库管理站站长。按照规定,如遇到紧急重大情况,我有权临时做出重大决定,以确保水库安全,确保水库下游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当然,这也是我的职责和责任。”李皓哲两眼闪光,神色坚决。

“如果有人认为现在并没有出现紧急重大情况,或者还没有完全到需要紧急泄水的关头,那我们该怎么解释?”杨鹏不经意间用了一个“我们”。

“我会据理力争。我肯定有各方面情况的汇总和判断,也有很多重要可靠的依据。”

“如果有人说你这样做,就是想推卸责任,不想担当,那你又怎么解释?”杨鹏追问道。

李皓哲愣了一下:“谁会这样讲?这是倒打一耙,只顾眼前利益,不顾及群众生命安全,这才是真正的推卸责任和不担当。现在开闸放水,才是最大的负责任和敢于担当。如果不管百姓死活,领导说啥就听啥,就干啥,这个谁不会?这叫什么负责,又叫什么担当?”李皓哲义正词严,似乎完全忘记了这是在同一个副省长对话。

杨鹏点点头,又问:“开闸放水,如果有人给市长打报告,要求立即停止放水,那你又该怎么处理?”

“……这个,我还没有去想。”李皓哲显得有些迟疑地说,可能他确

实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我想我会尽力按自己的职责去做。”“如果你被撤职、免职那该怎么办?”

“那没关系,撤职、免职也得有程序,当程序完成了,我的计划也差不多完成了。”

“如果对你立即停职?”

“那也需要理由。”

“什么理由?”

“我做错了什么,这需要解释,也需要调查了解,只要允许解释,允许有关组织部门调查了解,我的努力就不会白费,至少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次汛情的严重性。”

杨鹏良久无语,心中颇受感动。说实话,这一番对话,让他不禁对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个科级干部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敬意和钦佩之情。两人的年龄相差不是太大,现在的杨鹏已为副省长,而眼前的这个水库管理站站长还只是科级干部。但他的毅力,他的胆识,他的心胸,却令人刮目相看,肃然起敬。李皓哲说对了,在重大突发事件中,以国家和群众利益为重,这才是最大的负责和担当。想到这里,杨鹏问:“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没了。”

“没了?”

“是。”

“那就是说,你原本并没有想来找我?”

“是。”

“是雨菲给你打了电话,你才过来了?”

“是。”李皓哲如实回答。

“雨菲没说为什么要让你来找我?”

“她说就是想让您放心,只要是好干部好领导,就会有更多的人给予支持和声援。”

“好干部好领导,指的是谁?”杨鹏一时没有听明白。

“您啊。雨菲很少这么夸奖人的。”

“……我?雨菲这么说的?”杨鹏不禁一愣。

“是,我也打听了一下,省长您确实是一个好干部好领导。不管我有多少能力和水平,我都会全力配合和支持您的工作。”李皓哲十分诚恳地说道,从这些话中,看不出他有丝毫逢迎的成分。

“好领导好干部不敢当,但我还是要谢谢你的信任。”说到这里,杨鹏真心实意地看着李皓哲说道,“皓哲,我建议你在行动之前,一定先去给局长认真谈谈。如果有机会,也一定想办法见见程靳昆市长。”

“杨省长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千万不要为我的事操心,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我今晚来见您,只有一个意思,就是想让您知道一下,并不是想让您为我做任何事情。雨菲说了,现在省市正在换届,一定要支持您,保护您。”李皓哲也同样真心实意地说道。

“如果我这个副省长需要你们这么多人的保护,那我当这个副省长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恰恰是我有职责支持你,保护你。”

“杨省长,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像我这样的基层干部多的是,而像您这样的,这些年从底层百姓中成长起来的干部越来越少。老百姓的干部,老百姓不保护不支持,那我们还有什么希望?您也知道,现在不管行政还是企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很多职位都被某些领导干部的儿子女儿、侄子外甥、七大姑八大姨占满了。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希望国家能越来越好,只希望像您这样的好领导越来越多。我们现在想做的事情就是干好自己的事情,不给国家添乱,不给老百姓添堵。”

杨鹏再次吃惊,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能有这样的认识,而且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换届之前,他并没有考虑自己的得失,也不顾念自己的调整和任用,甚至也没有任何升迁的想法,只要能干好自己的工作就是最大的心愿。这样的认知,虽然有些悲壮,但并不颓废,更不消极。在这样的环境中,能有这样的境界,非同一般,让人刮目相看。想到这里,杨鹏用赞赏的口气说了一句:“很好,也谢谢你,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情况我也知道了。你明天参加会议吗?”

“我没有接到通知,估计我们这一级的干部不会参加。”

“我连夜让他们下发通知,一线的基层干部,能参加的尽量参加,至少本市的都应该参加。你们参加了,大家能听到一线的情况,一线的干部也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省长,我还得给您申明一下,我来这里不是有意邀功或者故作姿态,我见您并没有任何意思,这是我个人的决定,与这次会议没有关系,与您也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你说了,涉及群众的重大利益和安危,在关键时刻,就看你敢不敢挺身而出,敢不敢舍身相搏。什么才是责任和担当?敢于坚持原则,敢于较真碰硬,这才是真正的责任和担当。”说到这里,杨鹏再次放松语气,说,“好了,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没了。”

“好吧。”杨鹏看看时间,“我们再聊聊别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临锦本地人,你老家是哪里?”

“我与您是一个县的。”

“哦?哪个乡镇的?”杨鹏十分惊讶。

“刘家镇。”

“哦,城郊的。家里都还有什么人?”

“爷爷奶奶都去世了,父亲母亲现在和我在一起。”

“都在临锦?”

“是。”

“父亲母亲有工作吗?”

“有,父亲在银行工作,母亲在市妇联工作,都是一般干部。”李皓哲很小心地回答着,“其实应该是我和父亲母亲住在一起。我小时候一直住在老家,上小学的时候才来到临锦跟父母住在了一起。”

“你父亲在市银行上班?”

“对,在市银行工作了一辈子,从中专毕业分配到银行,就没有离开过,直到去年退休。”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姐姐。”

“也在一起?”

“姐姐早嫁人了,在临锦工学院工作。”

“临锦工学院?什么工作?”

“气象管理站。”

“在梁宏玉教授那里?”

“对。”

“夏雨菲的母亲?”

“是。”

“那你父亲也是夏雨菲父亲的同事?”

“是的。”

“所以你和夏雨菲一直很熟?”

“那倒不是,小时候我在老家,来临锦后就上了学,一直到我大学毕业,都工作了,才认识了夏雨菲。”

“那也认识很久了。”

“也算是吧,有十年了。”

“什么叫也算是?”

“其实我们平时联系并不多。”

“为什么?”

“……没有什么,您知道的。”李皓哲轻轻地说道。

“我不知道。”杨鹏如实说道,“夏雨菲什么也没有给我说过。其实我远不如你,截至今天,我对夏雨菲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这个我知道。”看来李皓哲对杨鹏和夏雨菲之间的关系还是清楚的,对此他也并不忌讳。

“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六。”

“比夏雨菲大两岁?”

“是。”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如果觉得不合适你也不要在意。”杨鹏很谨慎地说了一句。

“省长您只管问,我不会给您说假话。”

“你们认识十多年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杨鹏突然单刀直入,径直问道。

“结婚?”李皓哲瞪大了眼睛看着杨鹏,“这是哪里的话?”

“哦?我是昨天才听你们市领导说的,没有吗?”杨鹏看着李皓哲满脸无辜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

“肯定是瞎传的,根本没有的事情。”

“这消息你是第一次听到?”

“也有人暗示过,但直接问我,您这是第一次。”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这个可以不回答吗?”李皓哲显出十分窘迫的样子。

“你当初和夏雨菲是怎么认识的?”

“第一次是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去医院看望雨菲的父亲。”李皓哲好像不想提起往事的样子,“那时候雨菲父亲已经病得很重了,雨菲也在医院,于是我们就认识了。”

“当时就没有说过什么吗?”

“没有。后来姐姐问我,妈妈也问我,你看雨菲那个姑娘怎么样?”李皓哲把这一切说得十分简单,“我说当然很好。”

“然后呢?”

“就什么也没有了。”李皓哲回答得很实在,“后来妈妈也不问了,姐姐也不问了,然后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

“就是没有回音呗。”李皓哲如实回答,“没多久,雨菲父亲就去世了,再后来,也听到了一些消息,家里也就没有再谈过这事。”

听到这里杨鹏一怔,看来李皓哲还是多多少少知道有关夏雨菲的一些情况的,包括她和自己的关系。然而让杨鹏还是无法理解的是,这么多年了,李皓哲一直没有结婚,以他个人的情况,以他家里的情况,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根本不用发愁,但究竟什么原因让李皓哲一直单身?杨鹏决不相信市委书记徐帆的话,会是空穴来风,毫无根据。李皓哲一定是有难言之隐,不过听李皓哲这样说,杨鹏反倒对他有了更多的好感。这是一个非常质朴的年轻人,夏雨菲当时能认可他,并不是一时心血**。想了想,又问:“那你们平时也不来往吗?”

“很少,有事了就打个电话说一下。”

“那你现在和雨菲算是什么关系?”

“严格说,什么关系也不是。”李皓哲说得很实在,看上去并不像是假话,“连朋友关系也不是。”

“那夏雨菲一直不结婚,你也一直不结婚,为什么?”杨鹏有点穷追不舍,“你个人条件这么好,家庭条件也不错,怎么可能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我知道,她是在等一个人。”

“……所以你也在等?”杨鹏一震。

“是的,只要她不结婚,我也不会结婚。我不会埋怨她,也没有资格埋怨她,她并没有做过任何承诺,从来也没有。”

“这些话你从来没有给她说过?”

“从来没有。”

“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找不到说这些话的理由。”

“她知道你一直在等她吗?”

“我不知道。”

“你爱她吗?”

“……当然。”

“你觉得她呢?”杨鹏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种话实在不地道。

“不管她怎么想,我都心甘情愿。”李皓哲好像并没有理会到杨鹏话里的意思,“这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都是我一厢情愿。”

“这话怎么讲?”

“反正我就等着,她如果结婚了,我也就不等了。只要她不结婚,我就一直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