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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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鹏吃完饭,送走了徐帆书记,回到宾馆房间时,才发现有几个人一直在等着他。

看看时间,已经快晚上十点了。

这么晚了,还等着他,一定都有紧急必报的情况。

一个是水利局局长张亚明。

一个是接到通知前来开会的水利厅副厅长王新成。杨鹏的老朋友,老相识。

一个是省安监局局长。自己分管的厅局,这次会议他还要发言。

一个是刚到临锦不久的省政府副秘书长赵忠泽。这是直属自己业务管辖的副秘书长,这次会议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一个居然是刚刚离开临锦不久的省教育厅厅长张傅耀。

还有一个让杨鹏没有想到的人,竟然是今天在五阳给他汇报过情况的蒙山水库管理站站长李皓哲。

他们几个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宾馆房间前面的一排沙发上。杨鹏住的是一个大套间,前面有一些零散的座位。

杨鹏打了个招呼,然后进了房间,按职务大小和事情的轻重缓急,一个一个与他们见面。

第一个进来的是副秘书长赵忠泽。

赵忠泽一坐下来,就从手提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文件,整整齐齐地摆在面前的茶几上:“省长,这是必须马上批复的文件。这几天您不在,来时我看了看,需要您审阅批示的文件有一百多件,重要的必须马上批示的有二十七件。凡是需要由我批给您的我都已经批示了,晚上睡觉前再批一下吧,或者在明天的会上抽时间批示也可以。”

“有特别重要的吗?”

“有,共有五份。我给您放在这些文件的最上面了。国办两份,中

办两份,还有一份是加密的,必须由您本人拆阅。看文件上面的戳记,我估计应该是中组部的。”赵忠泽一边井然有序地说着,一边把手头的文件都摆得整整齐齐,“这五份文件最好今天晚上看一下,如果是急件,您批了,我明天上午在市政府就可以以纪要形式加急寄出去,或者明天一早我直接派人送走。”

赵忠泽比杨鹏大十岁左右,头发已经花白。一辈子在政府部门工作,兢兢业业,谨小慎微,所有分内的工作,都会做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杨鹏在省政府分管的所有厅局的工作,像涉密或重要文件的上传下达、重要会议安排、考察项目布置、重要举措部署等等,基本上都由他来安排处理,包括杨鹏每一次重要会议的讲话稿,都必须由他最终过目完稿,才不至于在行政法规、大政方针、重要决策、政治原则等方面出现什么问题。这既需要多年的行政工作经验,也需要高度敏锐的政治自觉,同时还需要长期的认知和经验的积累。对赵忠泽的工作,杨鹏上任副省长不久,就完全认可,也很快就适应了。像赵忠泽这样的秘书长,可遇而不可求,这不只是缘分,更像是他这样一个年轻干部的福气和幸运。

赵忠泽几乎没有废话,说话简洁明了,一进来就立刻把必须办理的手头工作一一给杨鹏讲了个清清楚楚。作为秘书长,赵忠泽自然知道时间紧迫,说话既重点突出,又面面俱到,没有任何疏漏。

今天晚上汇报的重点,主要就是明天会议的议程和基本安排。上午有哪些人传达文件和通报情况,什么时候开始讨论,什么时候开始集中,下午又有哪些人汇报等等。省委省政府关于这个会议的批示,这个会议大约有多少人参加,局级多少,处级多少,会议的时间大约持续多久,杨鹏副省长的讲话预留了多少时间。这个会议目前还有什么缺失,还有什么不足的方面,如何弥补。汛情预计最重的有哪几个市,有哪些市目前还没有行动,哪些市已经做了充分准备等等。最后才是讲话稿,说这个讲话稿是最后一稿,已经参考了国家气象局、水利部、国家安监局等多方面的有关文件和内部传达精神,杨鹏如果觉得还需要修改,省政府秘书五处的几个人都已经到达临锦,晚上随时可以让他们加班修改。

杨鹏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明天的会议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地方,感觉赵忠泽把所有该想该说的都想到说到了。

末了,杨鹏只说了一句:“明天讨论的时候,每个小组多安排几个记录员,把大家讨论的问题都尽可能地记录下来。特别是有关汛情如何重点防范方面的意见,一定不要有任何遗漏。”

“这些都安排了,应该没有问题,我回去再盯他们一下,一定把您的意思说到。对了,明天会场的录音安排,徐帆书记已经提前做了,说是对您明天的讲话,一定要原汁原味,一句不落地记录下来。看来临锦非常重视,程靳昆市长好像也说了同样的话。”

“是不是怕我明天批评他们?”

“是,肯定。”赵忠泽微微笑了一下,很快又严肃起来,“这次他们有点紧张,估计已经知道您了解了一些情况,担心在会上说出什么来。”

“确实有问题啊。”杨鹏说。

“省长,您慢慢就知道了,下面的问题多啦。您要是认真了,多少会好点。您要走走过场,那可就等于放羊了,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等出了问题,责任还全是上面的,跟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杨鹏点点头。

“杨省长,对下面的一些特殊情况,咱们可要当心点,咱们分管安全,这次又有这么大的汛情预报,一旦出了什么事,在今年这个特殊时候,后果有可能会非常严重。”

第二个进来的是教育厅厅长张傅耀。

张傅耀是一辈子的老教育,当厅长多年,已经先后跟过数任分管省长。前几天跟着杨鹏副省长来考察,几乎没有说过什么,也没有给杨鹏表达过什么具体的意见和观点。对现场发现的一些问题,当时也看不出有什么想法。后来杨鹏回到临锦参加了国务院科技部部长、安监局局长和主管教育的国务院副秘书长的调研考察,张傅耀就同杨鹏分开了,走的时候,也没机会说什么。当时他只给杨鹏说了一句话:“省长,有些情况我回去再给您汇报吧。”杨鹏当时也没说什么,但没想到今天张傅耀也没有打招呼,就连夜又赶回来了。杨鹏觉得,一定是有什么要

紧急反映的事情,或者是秘书长赵忠泽与他说了什么,所以他才这么快跟了过来。

“杨省长,我是刚听说您要召开这个防汛抗汛紧急工作会议,一听到这个消息,我放下手头的事就赶过来了。”张傅耀知道时间紧迫,一坐下来就立刻说道,“我赶过来就一个请求,您在明天的会上,一定要把咱们教育口有关汛期的安全工作,好好讲几句。过去分管教育的副省长大都是党派领导,除了管教育,还有文化、科技、文物、卫生,这些部门都是缺钱要钱的部门,其他方面的工作大都说不上话,说了也没人听。我并不是说党派领导不会干,其实谁干都一样。您不一样,大家都听您的。这次安全工作会,正好是在高考刚过,中考将到,暑假之前,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安全事故最多的时候。现在汛期又可能提前到达,我看了一下,这次预报的汛情涉及咱们省五个地市,都是人口密集的地市,也是学校最密集的地区。所以我考虑了一下,特别是针对这次我们在临锦发现的一些问题,省长您一定安排一下,是不是让我在会上也发个言,把一些有关学校校舍安全的问题在会上提出来?”

“临锦发现的一些问题?你觉得有共性吗?如果有,你在会上要怎么讲?”杨鹏一边考虑,一边问。

“省长,您问得太对了,临锦发现的问题,绝不是个别事例。”张傅耀答道,“这次跟您来临锦,确实很重要,很及时。过去跟着别的主管副省长下来,除了客客气气,表扬表扬,再讲几句套话,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其实什么真实情况也不知道,什么也发现不了,最终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这不是当着您的面说过去领导的不是,故意拣好听的给您说,我是实话实说。现在下面的干部,对上面的领导就是随行就市,看人下菜。反过来也一样,那些党派领导,即使看到了下面的问题,也不会拉下脸来批评。不过这也怨不得党派领导,你一个党派领导,就算批评了人家,又有谁拿你的批评当回事?这次跟您下来,算是扬眉吐气了,敢于发现问题,而且立刻就能解决问题。而且您还没怎么发脾气,他们一个一个都立刻老实了。武场靠拳头说话,官场就是靠权力实力说话。您是一个真正有权力有实力的领导,不管市里县里,哪个敢不当回事?您要是能早点分管教育就好了,您看省里的校舍安全工程,像五阳二中

的问题,太有普遍性了,在咱们省这些山边老穷地区,这些年,就像您说的,借口历史欠账太多,年年要钱,年年没有变化。说是再穷不能穷教育,其实都是把教育当摇钱树。我特别担心的是,这次汛情如果确实超历史纪录,我们这次的校舍安全工程,极有可能出现大问题。如果大面积地出现问题,甚至出现学生伤亡事故,那我们的责任可就太大了,尤其是今年省市县政府都在换届,出了大问题,影响也太大了。还有总理马上要下来,如果真出了什么严重情况,我们拿什么给中央给总理交代啊。”

杨鹏没想到这个张傅耀还真能说,而且什么都敢说。以前没怎么跟张傅耀打过交道,只是因为单位几个孩子上学的事,曾说过几句话。这次分管教育,也没怎么与他认真交流过。说实话,自己对教育的事,也并不是那么上心。今天听了张傅耀这么一顿倒苦水似的诉说,对这位老厅长不禁有些刮目相看。听到这里,杨鹏问:“五阳二中的情况你觉得确实有普遍性?”

“省长,不瞒您说,您这次决定开会,我知道得比赵忠泽秘书长还早。我连发言稿都准备好了,否则我怎么能这么快就来到临锦。”张傅耀仍然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

“哦?”杨鹏有些惊讶。

“是夏雨菲董事长给我打的电话,她说您要召开这个会议,让我一定参加,一定准备一下,争取在大会上做个发言,把临锦教育的一些问题点出来,这样既能增加临锦市对这一问题的高度重视,也能让您避免与临锦领导的直接冲突,影响下一步的工作。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夏雨菲董事长说得很有道理。这些问题,要说就由我说出来最好。第一我说出来,这是我的工作,我的职责,谁都理解,我指出来,谁也不好说什么。对教育厅下一步的工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第二这是我刚下去了解到的情况,我把问题指出来,是对临锦教育工作的促进和帮助,而不仅仅是对他们的批评和指责,他们也能理解批评和指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就是一个,确保校舍安全工程顺利完工,并确保不会有任何遗留问题。校舍安全工程,是国家的一线工程,一级工程,是带有施工记录,施工责任人记录,施工单位记录,包括政府领导和学校领导

第一责任人记录的千年工程。由我来说校舍安全工程的问题,天经地义,义不容辞。还有,我已经当了这么多年教育厅领导了,对什么提拔和重用的事情,我真的已经不再想了,有人说我谋着想当省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什么的,省长,我跟您说实话,这些东西对我真的可有可无,给了我,我感谢,不给我,我也没有任何意见。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留点好名声?再说了,像您这样的好领导,我能够替您分担一些责任,我也一样很知足了。到这会儿了,什么样的话我都敢说,我什么也不在乎,只要确保全省的教育不出大事,就算我把人得罪光了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张傅耀慷慨激昂,情真意切,一副诚恳忠厚的样子。

“谢谢老厅长。”杨鹏到了这个时候,对张傅耀厅长的表白,也只能表示感激和接受,末了,又继续问道,“夏雨菲说这里的情况很严重,并且很有普遍性,是不是你觉得类似的情况还有不少?”

“是的省长。夏雨菲说了,她这些年也考察过不少地方,首先新建学校的选址就隐藏很多问题。说实话,这也是我一直要给您汇报的方面。这些年,随着土地价格的不断猛涨,城市人口的不断增加,城区新建学校的不断增多,随之而来的问题也越来越大。就像临锦市,像二中那样,把寄宿学校集体宿舍选在排洪渠道上的类似情况确实不少。夏雨菲说的与我了解到的情况基本一致。我们省是矿业大省、煤炭大省,这么多年的开采,特别改革开放以前的煤矿铁矿,原来都是在离城市很远的地方,地下开采的位置都不会在城郊附近,但这些年城市建设越来越快,原来的城郊,变成了现在的城区,很多城市建筑都建在了煤田开采悬空区,甚至建在了煤矿塌陷区。这些年,我们对城建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但还是有一些地方,特别是一些县城和乡镇,为了省钱,有意无意地把学校建在了这些危险性极大的煤田采空区。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侥幸心理,因为他们也有一种理论,认为这些采空区和悬空区时间久了,便会在地下形成一种强支撑,不会使地面形成进一步的塌陷。这就是所谓的深层煤田采空悬空无害论,而且很有市场。但以我的观察,凡是建在这些地址上的校舍,都潜藏着巨大的风险。如果遇到地震或者重大水灾,极有可能对学校造成重大危害。这个我们必须要讲到,必须要把这些情况说出来,否则,一旦出了问题,还是那句话,我们谁也担负

不起这样重大的责任。”张傅耀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口气又说了这么多。

杨鹏点点头,他确实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而且是关系到学校建设的问题。考虑了片刻,他又接着问:“还有什么?”

“省长,时间不早了,我的发言稿在这里,您晚上有时间,抽空看看,我想说的话和想反映的问题,都在这发言稿里。”

“你说的中考将到,这是个大问题,有可能中考的时间,恰好就是在汛情期间,这个确实需要认真给大家讲一讲。”

“是的省长,我在发言稿里已经写上了,必要时,看能否把中考的时间提前或者延后,目前看,情况已经十分紧急了,不能再拖了。”

“很好。”杨鹏接过发言稿,放在桌子上,说,“你明天就准备发言吧,讨论也一样参加,你出去让忠泽秘书长给安排一下。”

“谢谢省长。”张傅耀一边站起来,一边压低声音说,“省长,临锦市的情况表面上看很稳定,很团结,其实问题很多,也很复杂。现在是关键时刻,这次开会,一定要把问题和责任给他们讲清楚。别让他们以为马上要换届了,什么事情都可以一推了之。夏雨菲也给我说了,她最担心的还是学校,特别是汛情期间,学校和学生一旦出了问题,比什么事都大。”

第三个进来的是水利厅副厅长王新成。

他进来时,杨鹏满脑子还是刚才张傅耀给他说的那些话。

杨鹏怎么也没想到夏雨菲竟然在第一时间给张傅耀厅长打了电话,这个电话打得让他很惊讶,但也确实让他无话可说。说实话,这次让教育厅厅长参加这次紧急防汛抗汛工作会,着实是一大高招。可以说是一箭双雕,甚至一箭三雕、一箭四雕。

高考刚结束,中考马上开始,高考分数即将公布,最要命的是,在这个时候高三所有考完的学生基本处于自由状态。他们脱离了学校的管辖,基本上是在一片无序散乱状态。如果汛情紧迫,突发洪水,那这些散乱在四处的学生很可能会出各种各样的危险。

夏雨菲的提醒十分及时。

她居然能想到这一层,让张傅耀厅长参会,直接把问题点出来,会更有力,更有效果。

这个举措,高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鹏才听到耳旁有一声问候:

“杨省长,您好,我是王新成。我进来了,茶水也给您添满了,您先喝点我们再说?”王新成和杨鹏是老熟人,自然说话就随便一些。

杨鹏赶紧回过神来,笑了一笑:“坐坐,坐,刚才想到一个问题一下子走神了。你怎么今天就过来了?明天来也来得及。”

“那可不行,您的会议,必须提前报到。”王新成一边坐了下来,一边说,“您这个会开得可正是时候,我们厅长还发愁呢,一听到您这里要开会,兴奋极了,他让我提前给您打个招呼,他明天上午争取赶到。”

“水利厅真该开个会。”

“我给您打报告了,您一直没批示,后来才知道您来临锦了。”王新成如实说道,“我亲自打的,汛情严重,十万火急。”

“那就是说,那天我给你打了电话,你才给我打的报告是不是?”杨鹏面无表情地开了一句玩笑。

“唉哟哟,省长您可千万别这样整我呀,要是这次真出了什么大事,我这个厅长还干不干了?”王新成仰面往椅子上一靠,伸了个懒腰说,“这么晚了,我好心疼,简单说两句吧,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你们厅长明天也来?”

“他敢不来?也不看现在是什么形势,是您替他召开了这个会,否则让他组织这样的会,有几个人听他的?”王新成毫不遮掩,说话一清二楚。

“反正有您这样的二把手,哪个一把手也干不好。”杨鹏再次戏谑了一句。

“省长这句话说到点上了,哪个省水利厅的二把手包括一把手,有我这样的水平,干活能让他们这样放心的,还真找不到第二个。有我在,是他一把手的福气。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水利厅群众干部的一致评价。”王新成很认真地说道。

“好吧,厅长来不来我不管,只要你来我就放心了。”杨鹏说的倒是

实话,按照规定,副省长召开全省性会议,凡是不分管的厅局,来一个副职就算合乎规定,也很给面子了。一些大牌的厅局,给你来一个处长副处长的你也没办法。所以省长召开政府常务会,如果与别的会议冲突了,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来的是一个副厅长或巡视员之类的,极有可能让省长收拾一通,甚至当场给赶出去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说玩笑话,我还真的是有些重要情况要给您反映。”王新成渐渐严肃起来。

“好。”杨鹏把笔记本拿了过来。

“省长千万别记,您要是一记,我可就不会说了。”王新成看上去并不像开玩笑。

“好吧。”

“时间关系,就简单几句。”

杨鹏点点头。

“第一,对这次汛情的重视程度和预防措施,有些市县确实做得不够,甚至根本不当回事,这种情况是前些年不曾有的。原因很多,我觉得主要与换届有很大关系。”

“嗯?”杨鹏一震。

“确实如此。每逢换届,大家把口号喊得震天响,其实都是假的。换届重要的是换人,在县里,在一线,如果局长、县长、书记都不动,那还相对好点,如果有一个关键的位置有变化,那么这个部门基本就是形同虚设。像临锦市水利局,据说这次就要调整,于是下面的处长科长大都处于观望和混乱状态。听这个还是听那个,就成了大问题。”王新成言简意赅,说得非常清楚。

杨鹏慢慢地站了起来,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以前也曾想过,但没有像王新成说得这样明白:“你说得很对,如果现任局长和即将上任的局长之间有了不同的意见,下面就无所适从了。”

“就是这样,很多地方都是,非常危险。”王新成继续说道,“第二,临锦市的这次防汛抗洪紧急工作会,很有可能开成一个走形式的会议。省长,您得在这方面下点功夫,争取把每一项举措和每一个问题都能落实到位,落实到人。这需要有一个监管制度,有一个监管机制,具体用

什么办法,我建议您要向省长和省委书记请示,凡是重大事故的责任人,这次换届一律不予以考虑。”

“各级政府已经有这方面的警示了,我们也多次讲过。”

“省长,那都是假的,就是个口号,说是那样说,其实能震慑了谁?”王新成言之凿凿地说,“省长,这方面的追责,在重大汛情面前,必须升级。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水库出了事,你把站长撤了就算了,撤一个副局长就算很严厉了。这次汛情不同以前,眼下又是换届之年,既然是换届之年,就要在这方面施加压力。凡是出了重大事故的地方,局长第一时间撤职,副市长立刻免职,市长和书记也同时问责,只要进入问责程序,最低处分也是诫勉谈话。诫勉谈话,即在半年内不能提拔,不能调动,这样一来,那震慑力就有了,空喊口号的肯定就少了。”

“这是大事,确实需要给书记和省长报告一下,你让我考虑考虑。”杨鹏很慎重地说道。

“杨省长,以您现在的身份和影响,您给书记和省长直接说,他们肯定会同意,尽管也一样有可能是走形式、走过程,但说实话,这样的条例有和没有还是大不一样。既然是换届,就尽量抵消换届有可能带来的负面作用,更多地发挥换届带来的正面影响。其实您借这次会议,研究制定一个这方面的追责条例,直接抄送给各级领导,也正是书记和省长,包括市长和书记他们急需的想法。大敌当前,必须步调一致,言必信,行必果,否则真出了什么大问题,就算是省长和书记,也一样受牵连。”

“好的,你让我想想,但搞一个防汛方面的追责和处分条例,这会儿恐怕也来不及了。”杨鹏若有所思地说。

“省长,我这两天突击搞了一个这样的条例,您先看看行不行。那天您给我打了电话,我就认真想了一晚上,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动手,就加班搞了一个,也算给咱们的这次紧急防汛会议做点工作。”王新成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份资料给杨鹏递了过来,“这个条例也是我在水利厅这么多年有关安全工作的一次探索和总结,该想的地方我都想到了,特别是有关防洪抢险、水库整修、河流湖泊疏导、防汛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总结了多年的经验教训,现在把它拿出来,也算是我

对水利工作的一个交代。您先看看,有不合适的地方尽可增删。如果觉得还可以,我建议明天可以在会上让大家讨论一下,集思广益,会让这个条例更加完善,更加合理,而且可以进一步扩大影响。这样一来,再上报省委省政府,那就更有说服力了。”

杨鹏拿起这个条例,顿时觉得脑海里一阵翻腾。真的是来得太及时,太重要,也太有必要了。

作为水利厅副厅长的王新成,他的情况杨鹏副省长非常清楚。按照一般的说法,杨鹏和王新成正儿八经算是校友,王新成比杨鹏大。王新成所学的专业被划分了出去,成立了一个纯专业的水利学院,王新成于是就成了这个纯专业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因为王新成学的是纯正的水利专业,毕业后直接被分配到省水利厅,从科员、科长、副处长、处长一直干到了副厅长。五年前省委换届,王新成被确定为水利厅厅长候选人。当时的厅长还不到退休年龄,但由于干不满一届,所以不再作为厅长候选人。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对这一安排有意见有抵触的厅长,在一次重大水利事故中,由于当时王新成确实属于擅离职守,厅长抓住这一把柄,最终把他的厅长候选人资格给取消了。

其实那次是一个省领导让王新成去外地开会出差,对此他完全可以辩解的,但因为不想让这个领导在换届时受到影响,王新成也就默默地接受了。当时连他的主管副省长也为他喊冤,但他心甘情愿,自认倒霉,觉得自己当时确实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离开工作岗位去参加一个可去可不去的会议,出了事故,你又有什么能站得住的理由给自己辩解,让自己解脱?

时至如今,当厅长的想法王新成可能也不再有了,因为现在的水利厅厅长年龄比他还小。这个厅长年纪虽轻,但干事却非常老到,对王新成这个老厅长,言听计从,什么事情都让王副厅长决断做主。时间一长,整个水利厅完全是一副团结和谐的景象,既没有大的问题,也没有大的矛盾冲突。厅里的人都说王新成副厅长是水利厅的主心骨,外面的人则说这个年轻厅长精明强干,年富力强。总之水利厅这些年成了省里最优秀的厅局之一,年年获奖,年年第一,省里部里,几乎没有不夸的。其实这里面的缘由,王新成是最清楚的,这个年轻厅长实在是大手

笔,看上去那么尊重他,其实在人家那里,他王新成纯粹就是一个打工仔。人家会用人,也能放心用人,既疑人不用,也用人不疑,这对王新成来说,就足够了。

但今天,王新成在杨鹏副省长面前,能有这样的一番表现,委实大大出乎杨鹏的意料。

在这样的一个关键时刻,给他做了这样的一个考虑和决定,就算王新成还有别的想法与目的,能做到这种地步,确实是难能可贵,太不容易了。

杨鹏把王新成送到门口时,王新成转回头来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省长,咱们省里的水库,大部分都属于高危水库,一遇到汛情,可以说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一不小心,就会让咱们全军覆没,一败涂地。省长您还年轻,如果在这里出了问题,那可太不划算了。说句桌面上的话,这对党对国家对人民也是不应有的损失。所以省长您一定听我说,在这关键时刻,您谁的面子也别给,就让自己能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不要把属于咱们的机会留给任何人。”

“老厅长,谢谢!”杨鹏由衷地再次说了一句,此时此刻,也只有这样的话能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第四个进来的是省安监局局长吴建国。

吴建国长得十分优雅,细高挑身材,说话儒雅温和,一点儿也没有安监局局长的做派和威武。

但事实上,凡是接触过吴建国的人,都会被这个面相斯文的男子惊讶到。

吴建国的话语听上去温润轻缓,但这些话的内容却常常让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吴建国的话很少,简洁明白,也从不拖泥带水。你和他说完了,把这些话记下来,细细一琢磨,立刻就会让你振聋发聩,寝食不安。

杨鹏很喜欢吴建国这样的性格,言行举止干脆利落,几乎没有废话。而且不论是他说过的话,还是你布置的内容,一件一件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落到实处,并让你感到满意。即使不是十分满意,也决不会让你

挑出什么毛病。

吴建国轻轻走进来,什么客气话也没说,一坐下来就直接进入主题。

最近省里有关安全的基本情况,这些天里发生的大小事故,值得注意的一些问题和苗头,没有几分钟就基本讲得清清楚楚。

“这次汛情你怎么看?”听后,杨鹏直接问道。

“汛情是天灾,我们要防的是人祸。”吴建国说。

“对,人祸比天灾更难防。”

“省长,我担心的是人祸已经成势了,防不过来。”

“你是不是想说现在已经遍地都是人祸?”

“那也不是。”

“有什么直说无妨。”

“省长,现在有些人特别喜欢开会,动不动就开会,大事小事都开会。你看这次我们的防汛会,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来的人比任何时候都多。为什么,只要有了会,有些人就借机在会上把什么话都要讲一遍,把该讲的都讲了,但实际上等于什么也没有讲。即使什么也没做,但只要他把自己想讲的意思全讲出来了,那就是将来不管发生了任何问题,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杨鹏一震,良久无语,这话果然直中要害。

“省长,咱们的这次会议,我觉得主要的目的就是要打掉这种风气。所有参会的人,都必须清楚我们这次会议的一个主题,也是唯一的一个主题,就是面对这次重大汛情,如何采取措施、如何具体行动、如何落实责任。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如果还是以为同过去一样,一味地虚张声势,说空话、说虚话、说套话,那咱们就把丑话说在前面,这次会议凡是负责人的会议讲话都要全部记录下来,作为重要会议资料保存并印发全省各级机关部门和主要领导。只要他们敢讲,我们就敢记敢存敢印敢发。省长这些话不需要您来讲,我们连夜打印出来,明天作为会议须知发下去即可。这也是我们的汛情档案,从明天的会议开始一一建档,将来不管哪里出了问题,这些会议记录都是一个重要的参照。不要以为你开了会,讲了话,事情就算完了,什么责任也没有了。总之一

句话,让过去那些总是以会议落实会议,以文件落实文件的形式主义彻底没了市场。”吴建国细声细语,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看来确实是有备而来,准备得十分充分。

“我看可以。”杨鹏点点头,这些话果然句句都是硬核,“做个会议通知,与会者人手一份。写好了我先看看。”

“什么时候给您?”吴建国问。

“明天早饭前给我不耽误事吧?”

“误不了,会议资料,就一个页码,两百份一刻钟就出来了,会前保证人人桌上有一份。”

“好吧。还有什么?”杨鹏问。

“还有一个,就是临锦市发生在高速公路上的车祸,是不是他们已经给您汇报过了?”

“徐帆书记直接给我说的,没多久。”

“徐帆书记给您说的?”吴建国局长吃了一惊。

“是。徐帆书记亲自给我说的。”

“您批示过了?”

“没有。”

“那就对了。”

“你觉得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什么问题?”

“重特大事故,未经报告,私下擅自处理,属于严重违纪。”

“有这么严重?”

“是。省长,这样的情况必须严肃处理。”

“但听了他们的汇报,我觉得事故处理得十分及时,也十分到位,上上下下都十分满意。”

“那是另一回事。”吴建国侃侃而谈,“这就像在战场上抗命不遵,擅自行动,不管你处理得好与坏,都是坚决不能允许的。否则都这么干,岂不是完全乱套了。”

杨鹏不禁愕然,这话确实说到根子上了:“那现在该怎么办?我当

时觉得事故处理得不错,还表扬了书记。”

“表扬是表扬,处理是处理,两码事。”吴建国轻轻地说道。

吴建国的话音不重,却让杨鹏听得直起鸡皮疙瘩:“按规定应该怎么办?”

“您没有批示那就好办。”

“与书记有关吗?”

“那倒不会。书记毕竟是书记,就是比这再大的事,也不能处理书记,否则那就乱套了,下面的工作都没法干了。”

吴建国的话又让杨鹏听得一愣:“这话怎么讲?”

“书记、市长都是省委、省政府的台柱子,这是必保的,除非他们自己出了大问题。事实上这起事故的发生和处理,都是交通部门的严重失职行为,书记的想法与做法,其实都是他们下面这些人的想法与做法,所以处理他们没有任何问题,对书记也不会产生任何负面影响。当然,这也是对书记的一次警告,今后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书记也会知道这样的事情怎样处理才合法合规不违纪。”

“徐帆书记说了,他看过有关规定,他们这样的处理合法合规。”

“那是他们自己的说法。”吴建国断然否决。

“那你打算如何处理?”

“具体还没有研究,主要是还没有得到您的批示。”

“你刚才不是说我没有批就好办吗?”

“对,您要是批了我们确实就不好办了,您如果还没有批,那就可以不按他们说的来,直接批给我们就可以了。”

杨鹏还是有些疑惑:“那就是说,我还得批,直接批给你们?”

“省长您最好画个圈就可以了,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画圈,没有任何批语?”

“对。省长,这起事故性质确实很严重,但是说实话,他们处理的结果确实还是合理的。要说问题严重,就只有一点,也就是我刚才说的,涉嫌瞒报,擅自处理。这个必须严肃处理,否则以后都这样,那就无法无天了。”

“那这不等于是对书记的处理意见表示有保留吗?”

“对。”

“徐帆书记当时给我报告时,我是同意的。”

“您同意的是他处理事故的方式方法,我们批评的是他的部下没有及时按程序给我们报告事故。一码归一码,两回事。”吴建国依旧细声细语,认真地给杨鹏解释道。

杨鹏听得还是有些模糊:“你的意思,对这起事故的处理,我们只能批评不能表扬?”

“对,省长,我们必须这样。”吴建国继续说道,“安全问题没小事,任何错误都必须坚决处理。我们如果有一丝放松或心软,最终出了事情都只能让我们担责。”

“但他们处理事故的态度和做法是值得肯定的,效果也是明显的,我们应该保护这方面的积极性。”杨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没有问题,就是因为这起事故他们处理得不错,否则我们对他们就不会是这种处理方式了。”

“那会怎么处理?”

“全省通报,严肃处理,坚决问责。如果引发全国性负面影响,甚至恶劣影响,那就只能责成相关纪检监察部门立即采取措施,并予以超常处理。对副职以上干部给予降职、免职、撤职,同时实施‘双规’,以至拘捕等措施。即使对有些人是冤枉的,那也只能在日后再处理了。”吴建国面无表情,说得非常详细。

“也会涉及市一级的领导?”

“当然。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也包括主要领导?”

“这要看是什么时候,有时候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丢卒保车。”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给群众一个说法,一个交代。”

“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意思?”

“比如就像今年,就像现在。”

“因为今年是换届之年?”

“是。”吴建国依然十分认真地说,“因为今年是换届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