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回到家时,已经深夜十二点了。
肚子有些不舒服,一路上去了几次服务区。
杨鹏与徐帆的通话,整整有二十分钟。
杨鹏如实给徐帆书记说了昨天晚上李皓哲同他见面时说过的那些内容和自己的感觉。
杨鹏认为,作为水库管理站站长,李皓哲提前放水的动机肯定不是
自私自利甚至犯罪性质的极端行为。他昨天晚上给杨鹏说过,他会给有关领导提出要求,如果领导不批准,他会坚持自己的意见,必要时,他会付诸行动。他说了,他不能眼看着政府和群众遭受重大损失。以李皓哲这样的说法,他肯定不会是不经政府批准的擅自行动。至少可以这么说,他的请求,有关领导没有批准。
徐帆书记同意杨鹏的说法。徐帆书记也觉得作为一个基层干部,按照李皓哲平时的性格,他不会鲁莽到擅自强行去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杨鹏再次强调,不能因为发生这样的情况,而忽视了汛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一方面尽快把李皓哲被拘事件了解清楚,一方面尽快把汛情的防护举措落实到位。尤其不能因为李皓哲的被拘,伤了大家的防汛积极性。
徐帆书记表示赞同,并表示他一定尽快和程靳昆市长商量一下,一方面把这件事的负面影响降低到最小,一方面尽快把李皓哲的问题了解清楚,争取把这件事尽快彻底解决。
行李不多,进了小区,下了车,小丁和司机就开车离开了。
到了家门口,才发现钥匙不在兜里,在文件包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拉开行李箱,正翻着找来找去,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杨鹏看也没看,一下子就接通了。
家门口,这么晚了,杨鹏不想打搅到家人。
再说,这么晚了,给他打电话的人,一定是熟悉的人或者是有急事要事找他的人。
“杨鹏,我是夏雨菲,方便吗,就两分钟。”
夏雨菲的电话!
杨鹏即刻站了起来:“方便,什么事,你说吧。”
“李皓哲的事情。”
“什么情况?”
“我听小丁说,徐帆书记与你通电话了,说了很多。”
小丁!杨鹏略略皱了一下眉头,但想了想,又释然了,你在车上打电话,秘书当然知道你给谁打了电话,都说了些什么。不过杨鹏相信小
丁,他不会乱说,也不会把机密的事情随便说出去。另外,小丁一定以为没有什么是不能给夏雨菲说的,这个小丁肯定感觉得出来。杨鹏随即说道:“是,说了李皓哲的事情。”
“徐帆书记是怎么说的?”夏雨菲好像十分着急,也问得十分直接。
“未经市政府批准,擅自强行在蒙山水库放水,造成七个鱼塘被冲垮,三人受伤,其中一人重伤。经有关部门调查核实,并经市政府同意,对李皓哲实施了行政拘留,具体情况仍在进一步的调查中。这是徐帆书记给我说的,大致情况就是这些。”杨鹏认真地回答。
“不是这样的。杨鹏你想想,他怎么会不打报告不请示,就擅自强行在水库放水?”夏雨菲反问道。
“我觉得也是,我也给徐帆书记讲过了,以李皓哲的性格,这样做事是不合情理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
“杨鹏,你听我说,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李皓哲做出决定前,给我说过,他找过张亚明局长,张亚明局长是同意的。但在水利局办公会上,李皓哲的请示报告由于有争议,大家的意见一直没有统一起来,持反对意见的吴辰龙副局长始终表示坚决不同意。后来没办法,张亚明局长当时表态说,李皓哲的请示报告我经过慎重考虑,认为是合理的,符合客观实际的。我是局长,有权做出这样的决定,同意李皓哲的请示报告,在重大汛情到来之际立刻提前在水库放水。”
“确实?”
“绝对确实,是李皓哲亲口给我讲的,没有一句假话。”夏雨菲的话急促而又真诚。
“问题是张亚明局长已经被免职了。”杨鹏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
“李皓哲递交请示报告时,张亚明还是局长,并没有被免职。”
杨鹏怔住了,是的,当时张亚明并没有被免职,尽管只相差一两天:“如果是这样,那就有很多人可以证明。”
“也有很多人可以证明张亚明局长是因为什么被免职的。”夏雨菲又来了这么一句。
杨鹏再次一震:“雨菲我明白了,你说得对。”
“事实上,徐帆书记和程靳昆市长都非常清楚,李皓哲的被拘留,
绝不是什么未经市政府批准,擅自强行在水库放水。”夏雨菲语速仍然很快。
“哦?此话怎讲?”
“李皓哲的请示报告不仅递交给了水利局,同时还递交给了主管副市长、市长,还有徐帆书记。都是李皓哲亲手送过去的,即使没见到领导本人,也都亲自交给了他们的秘书。事关重大,这么重要的急件,他们不可能没有看到。”夏雨菲字斟句酌,说得清清楚楚。
杨鹏一下子愣住了。
徐帆刚刚与他通过话,根本就没有流露过这方面的任何内容。给杨鹏的感觉是,徐帆书记事先根本不了解此事,在电话里与杨鹏说了那么多,几乎都是刚刚了解到的情况。
这么说来,到底是谁在有意隐瞒这件事情的真相?
大汛在即,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实在太可怕了,这么大的事情绝不是儿戏,岂可如此轻率和不负责任?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杨鹏一时语塞,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鹏,你在听吗?”
“在听。”杨鹏一愣。
“还有,他们所说的七个鱼塘,其实都是违建的鱼塘,都在立即拆除的范围。如果这些鱼塘不提前拆除,如果汛情严重,这些鱼塘都一起放水,将会给防汛措施造成巨大隐患,给其他的设施带来重大危害。李皓哲在一周前,都给他们发布了公告,要求他们立即拆除这些违建鱼塘。他们不仅不听,还围攻了李皓哲和水库管理站,把好几个职员都打了。这次放水,他们所说的受伤,还有什么一人重伤,根本都是假的。市政府只要秉公核实,立刻就能一清二楚……”
杨鹏挂掉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今天的这几个通话,才让他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上面,什么是下面;什么叫高大上,什么叫接地气;什么称作不食人间烟火,什么才是柴米油盐。
完全是两层皮,根本就不在一个话语系统。
或者,所有呈现在你眼前的现象,其实都被一层厚厚的东西遮掩着,包裹着,你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实质和真相。
现在关键的问题,就是你必须捅破这厚厚的一层,用事实说话。只有认清是非,才能凝聚人心,鼓足力量。否则别说打胜仗了,很可能一触即溃,一溃千里。
想了半天,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在行李箱里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钥匙。
打开门,客厅静悄悄的。悄悄把行李箱放下,没有拉灯,也不想拉灯。
妻子和孩子肯定都睡了。
杨鹏回来之前给妻子打了电话,说不要等他,估计晚上十二点左右到家。
感觉到有些口渴。拉开冰箱,都是孩子的饮料,不想喝。
头有点晕。他轻轻坐在沙发上,想歇会儿。
手机又振动了几次。
已经把手机设置成了静音,振动的都是来电和信息。本不想看,想想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又看了一眼。
还是夏雨菲的信息。
这么晚了,杨鹏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
杨鹏,别嫌我烦。刚才想了半天,该不该给你说。任月芬让我给你说说,给你鼓鼓劲。她说你非常优秀,坚毅而又稳重。但也有缺陷,她说你每逢关键时刻,常常会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以至坐失良机。你的优点是善良,你的缺点是对任何人都很善良。
杨鹏,我没觉得你是这样。我倒是觉得你刚刚当了副省长,据说还要进常委,心里的负担太重,身上的包袱太沉。你想让所有的人都对你满意,都讲你的好话。你图的是有口皆碑,人人称颂。作为一个政府领导,这并没有错,也不是错。但在实际中,当别人有错的时候,你既想纠错,又想让别人说你的好,这就太难太难了。特别是对那种根本性、原则性的错误,甚至是有意犯错、知错不改的主观行为,要想让他们彻底改正,又对你心存敬意,更是难上
加难。
杨鹏,你是一个农家的孩子,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想想现在,你已经是一个几千万人口大省的副省长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还有什么可迁就的?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你,也没有任何可担心的。
你在我心目中一直很高大,很勇敢。
我现在想看到的是一个更强,更帅气,不屈不挠,顶天立地的你。
……
杨鹏对着这几行字,看了又看。
夏雨菲说的都是心里话,他看得出来。
也只有夏雨菲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连任月芬都不会说。
任月芬让夏雨菲给杨鹏说,因为这样的话太伤感情。
反过来,没有一定感情基础的亲朋好友,不可能给他说出这样的话。
任月芬让夏雨菲说,而这些话从夏雨菲的嘴里说出来,杨鹏感到竟是这样的温馨和妥帖。
夏雨菲说得太对了,你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现在都已经是几千万人口大省的副省长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还有什么可迁就的?
你要对得起这个位置,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否则你肯定有隐藏的私欲,肯定还有放不下的地方。
如果真是如此,为了继续满足你膨胀的私欲,达到你想往的目标和位置,也许你会丧失掉身上最好的品质和最突出的优点。而当真的达到那个位置和目标时,你也许就已经不是你了。
你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如果你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就算你真的到了更高的位置,对你来说,那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杨鹏,清醒清醒吧!
如果真像任月芬说的那样,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坐失良机,那连你现在的位置也属于德不配位,有名无实。
振作起来,杨鹏!
夏雨菲说的话,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也只有夏雨菲才会给你这么说。
因为夏雨菲心里真的有你!
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你,也没有任何可担心的。
……
此时,卧室的门悄悄地打开了。
妻子在门口轻轻地问了一声:“杨鹏,是你吗?”
“是我,瑞丽。”杨鹏应了一句。
“什么时候回来的?”妻子睡意蒙眬地问。
“刚刚进屋。”
“怎么坐在沙发上,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挺好的,就是想安静一会儿。”
“锅里还有给你留的饭菜,你吃点吗?”
“不用,我一会儿喝口水就行。”
“保温杯里有给你温着的热牛奶,就在茶几上。”
妻子一下子打开了客厅的灯。
两人相互注视着。妻子王瑞丽像是突然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他:“杨鹏,你怎么了?”
杨鹏木然地看着妻子:“怎么了?”
“……这才几天,怎么就憔悴成这个样子了?”妻子哽咽了一下,紧接着就要哭出声来。